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土木天天中午都會到堤上去坐著。
堤不高,可很寬,真不知它舒舒展展地橫在江上能派個什么用場。土木只看見上游水庫一放水,堤上就漫上薄薄的一層,然后一點點兒增高,一點點兒增大,于是,平日里不聲不響的江水就“嘩啦啦”地唱了起來。
但是,土木不是來聽江水唱歌的,土木是來看秦老師游泳的。
其實,土木也從沒看清楚秦老師游泳的樣子,土木只是遠遠地坐在堤的邊上,守望著在江水中游泳的老師。堤的邊上有一道鐵柵欄,鐵柵欄旁有一棵楊柳樹,土木就坐在楊柳樹的樹陰里。他知道,當楊柳樹的樹陰從樹的根部稍稍往西挪出兩尺光景時,秦老師就會從遠處走來了,然后從離土木約五六十米的那個缺口下到堤上,再從堤上下到水里,這時候,土木就該準備到學校上課去了。
學校就在鐵柵欄的盡頭,坐在楊柳樹下可以聽到學校里的鈴聲。土木在那個學校里讀初二。
沒有人知道土木為什么天天守望在大堤的邊上。曾經(jīng)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土木搖搖頭,他自己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些事真的是自己不知道的。
而且,土木也不認識秦老師。雖然他們同在一個學校,可一個是初二的小男生,一個是高三的班主任。
土木只知道秦老師是高三的班主任。有一次他們初二一個同學的自行車讓高三的同學碰倒了,他們看見秦老師把那個欺負人的高三同學狠狠訓了一頓。“這是高三的秦老師!”有人對土木說。土木就仰起頭看秦老師,他看見秦老師的喉嚨頭有一個很大的結(jié)像小老鼠一樣滑上滑下。
土木的喉嚨頭是沒有這東西的,土木長得太矮小了,細細的脖子挑著個頭,難怪有人叫他小蘿卜頭。不過,他們班還有不少人也沒有,只有體育委員和幾個大個子的同學似乎有一點點兒跡象。
土木是在一個很偶然的情況下發(fā)現(xiàn)秦老師每天中午都要去江里游泳的。
那是一個很冷的冬天,土木穿了棉襖,臨出門媽媽又硬給他加了一件羽絨背心。土木最不喜歡這件羽絨背心,同學們說他穿上后像一個小老頭子。可土木還是穿了,他不能不聽媽媽的話,他是媽媽一個人一點兒一點兒帶大的,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
那一天,風很大,風把土木手上的傘吹得翻轉(zhuǎn)過去了。其實那時并沒什么雨,土木只是用傘來擋風的,他覺得拿著傘頂著風走很好玩,沒想到一不小心,風把傘翻轉(zhuǎn)過去了。
“嗨,當心,別讓風把你吹走了!”這時,有一只很大的手從后面把他的傘接住了,而且翻轉(zhuǎn)了過來,遞到他的手上。
是高三的秦老師!不過土木沒有叫,他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就在土木笑的時候,秦老師走到堤上去了。
秦老師去干嗎呢?土木就站住了看。
堤上的秦老師變小了,只見他放下手中的包,就開始在堤上跑來跑去,然后再一件件從身上往外脫衣服。
秦老師每脫一件,土木就輕輕噓一口氣,然后不由自主地遠遠去坐在了堤邊上。風把江里的水一浪一浪地吹起來了,秦老師的頭就在一浪一浪的水里起浮。
一會兒,真的是有點兒下雨了,一絲一絲地飄在臉上,是雪花吧?土木很想去把傘撐在秦老師脫在堤上的衣服上。當然,只是很想,土木并沒有做。土木往學校走去時,秦老師還在江水里游。土木想,雨不大,秦老師的衣服大概不會淋濕的。
不過那天晚上,土木還是做了個夢,夢見秦老師生病了,發(fā)燒了,他媽媽擰了一條濕毛巾放在秦老師頭上。真好笑,秦老師生病怎么會躺在他們家里呢?土木把這夢告訴媽媽了,媽媽說:“你這孩子,讀書不用功,盡瞎想!”
第二天上學時土木就多了個心眼,經(jīng)過江堤時特意放慢了腳步。
“土木,等誰呢?”有許多同學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土木說:“不等誰!”
真的不等誰?
這時秦老師就來了,秦老師并不知道還有個小小的土木在牽掛著他。秦老師一來就往堤上走去了。
土木噓了口氣,也到學校去了。這一天土木都很高興,奇怪,好像并沒什么值得高興的事呀??墒峭聊菊娴暮芨吲d,一上體育課,就把羽絨背心給脫了,他原來也可以不穿羽絨背心的。
那一個冬天,土木就讓日子從江堤上走過來走過去。
在等秦老師來的時候,土木常常會在寬寬的堤上數(shù)自己的步子。從堤的這一邊走到堤的那一邊,剛好是二百六十五步,當土木走完兩個二百六十五步的時候,秦老師就會在堤的那頭出現(xiàn)。秦老師一出現(xiàn),土木就不走了。不知為什么,土木有點兒害羞,為他細細的脖子,細細的胳膊,薄薄的胸脯。
于是,他就抱著胳膊在堤上坐了下來,遠遠地看著秦老師在冷風中露出他粗壯的胳膊,寬厚的胸脯。
日子就在這樣的守望中過去了,轉(zhuǎn)眼已到了春天。
寒假過了,土木又開始在江堤上數(shù)自己的步子了。咦,不對呀,怎么只有二百六十四步了呢?土木不相信,又走了第二次,第三次。真的是二百六十四步,整整少了一步,是堤變短了,還是……腿變長了?
這后一個想法讓土木驚喜極了,當他還想走時,發(fā)現(xiàn)似乎有人叫他。
是秦老師!他只顧數(shù)步子,連秦老師來也沒看見。
這時秦老師已把衣服脫了,只穿了一條小褲頭,對著他問:“喂,小同學,能幫我撿一塊石頭來嗎?”
土木這時才發(fā)現(xiàn)有很大的風,風把秦老師脫下的衣服吹來吹去。土木忙去沙灘上撿了一塊平平整整的石頭。
“謝謝!你在這兒干什么呢?”秦老師一邊做著熱身運動一邊問。
“我……”土木仰起了頭,這么多日子,他還是第一次這么近地看秦老師,他又看見那個很有力地滑上滑下的喉結(jié)了,還有……還有秦老師胸口上一片黝黑的胸毛……以前,他只是從電視上那些運動員的胸口看見過,他沒想到秦老師也是一樣的。那些細細的、柔軟的毛在風中驕傲地翻動著,土木想,如果……如果……可他真的不知道“如果”后面會是什么。
后來的事,土木就不大記得清了,一直到下午放學回家,還是有點兒暈乎乎的。晚上,他曾試著問媽媽:“我爸爸他……”
“什么?”媽媽問。
“我說,我爸爸也像我們學校的秦老師那樣嗎?”
“哪個秦老師?”
“高三的,你不認識?!蓖聊居行┚趩?。
不過,土木的步子還是越來越大了。媽媽說:“長高了呢,你!”
土木開始和同學們一起去打籃球,有時也試著在雙杠上撐起自己的身子。土木覺得自己正在向著一個方向跑去,那里有秦老師,有一浪一浪的波,有粗壯的胳膊,有很大的喉結(jié),還有會在風中跳舞的胸毛……
他一點兒也沒注意到,堤邊的楊柳樹早已長出許多毛茸茸的細葉子了。
當夏天到來的時候,土木已長成一個長胳膊長腿的小小伙子了。土木還是常常到堤上去,還會遠遠地守望著在江里浮沉的秦老師。在靜靜地坐著的時候,他常常會覺得有一個熱乎乎的太陽,從心底里悄悄躥出來,然后橫沖直撞,左右奔突,慢慢地它的光和熱就漾滿了他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他想,他也應該會像秦老師那樣在水里游的。
機會終于來了,那是一個有點兒悶熱的中午,不知為什么,秦老師沒有來,眼看馬上就要上課了,土木站了起來,準備離開。這時,來了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兒。小男孩兒說:“你想游泳嗎?”
土木搖搖頭。
“你不會?”小男孩兒說,“我也不會,可我爸爸會,我爸爸游得可好了!”
“誰說我不會?”土木不高興了。
“那你為什么不游呢?”小男孩兒仰起頭看著他。
土木不由自主地去摸了一下脖子上剛剛露出的喉結(jié)。“我這就是去游泳的。”土木一邊說一邊就放下書包,脫下了汗衫。
其實,土木前幾天也和同學們一塊兒來游過的,只是,必須帶著救生圈,沒有那玩意兒他浮不起來。
“可惜沒有救生圈?!蓖聊距絿伭艘痪洹?/p>
“沒有什么?”小男孩兒沒聽清楚。
“算了!”土木就往水里走去了。
“你真的能和我爸爸游得一樣好嗎?”小男孩兒還有點兒不放心。
“當然是真的。”土木一邊說,一邊用雙手撩起了一大片水花,還回頭瞇起眼睛笑了一下。
太陽光直直地瀉下來,水上的熱烈和水下的冰冷在這里交錯得有點兒曖昧,有點兒迷離。
小男孩兒就在堤上坐了下來,他看著土木在水里一點兒一點兒地消失。
……
那一個下午,初二教室里土木的位子一直空著。一直到第三節(jié)課,下游的水電站打來一個電話,電話里說,江面上,漂來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兒……電話來時秦老師剛好從傳達室經(jīng)過,他馬上告訴政教處了,政教處立即去了人,然后叫來了土木的母親。
那時候,太陽剛剛落到水里。
土木的母親說,自去年冬天開始,這孩子就有點兒不對,現(xiàn)在,他真的走了,跟著他爸爸去了……大家看見,血色的黃昏里,土木蒼白的臉上果真有一抹淺淺的笑意。
以后,每月里的這一天,這個時候,土木的母親都要到堤上來坐一會兒。
有一次,那個小男孩兒節(jié)也來了。
“你在等那個大哥哥回來嗎?”小男孩兒問。
“不,”土木的母親說,“我在等那個大哥哥長大。”
這時候天上有個太陽,水里也有個太陽。
“我也會長大嗎?”
“當然?!?/p>
“那我也在這里等一會兒?!毙∧泻汗怨缘刈诹送聊镜哪赣H身邊。小男孩兒看著天上的太陽,土木的母親看著水中的太陽。
秦老師又來了,仍舊從路的那邊下到堤上,再從堤上下到水里,他一直不知道曾經(jīng)有個叫土木的初二男生把他從冬天守望到夏天。
一切都和原來沒有什么兩樣。只是,這一年,楊柳樹上的蟬叫得特別起勁,“知了——知了——”如醉如癡,如泣如訴。
蟬聲中,太陽悄然滑落了,第二天又歡歡喜喜地升起。
作家簡介:謝華,原名謝媛媛,筆名然然、木格子。198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9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低幼作品《星星信》、《巖石上的小蝌蚪》、《桃花船》、《月光下的麻雀》、《墻上的魚》等,短篇小說集《大合唱》,中篇小說集《情感問題》、《毛妹》,長篇小說《紅蜘蛛》,小說、散文集《郁的太陽》等。
(原載于《小溪流》雜志1999年7-8期合刊,總第194、19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