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玖琳

父親與黃炎培的恩恩怨怨

父親與黃炎培本沒有恩怨，黃炎培甚至差點還成了父親和母親的證婚人。黃炎培是江蘇教育界名流，與我外祖父趙鳳昌來往十分密切，“南北議和”時，他奔走惜陰堂，與外祖父等人共謀策劃。父親帶著母親回國后，要在上海補辦中式婚禮，于是外祖父向父親建議，請任鴻雋和黃炎培作證婚人。黃炎培是個大忙人，經(jīng)常要去南京，父親一直找不到他，于是轉(zhuǎn)請胡敦復代替了黃炎培。父親第一次見到黃炎培已是在他回國整整一年之后。那時，父親已在南高師執(zhí)教，1919年11月5日，南高師舉行運動會，江蘇省教育會副會長黃炎培也光臨了，父親終于見到了黃炎培，但是父親在日記里說：“惜人各有事，不得暢談耳?！?/p>

父親與黃炎培的交往并不太多，他們的恩怨起自東大易長風潮，他們各自的所謂“國民黨立場”和“軍閥立場”更是這之后的事情。

父親在被校長郭秉文排擠出東南大學之后，棄教從政，再次投奔孫中山先生。在北京，他一邊為孫先生處理新聞事務(wù)，一邊也在謀東大之事?？磥砀赣H在北京的所謀是成功的。1925年1月，教育部宣布解除郭秉文的校長職務(wù)，任命私立上海大同大學校長胡敦復為東南大學校長。但是此舉在東南大學激起軒然大波，校中分兩派激烈爭斗。父親曾打算回南京直接介入，他在1925年1月12日給母親的信中說，因“東大事反動尚多”，他“日內(nèi)即回”。但是，由于中山先生病重，父親一時走動不了。

東大易長風潮持續(xù)數(shù)年，1927年3月北伐軍相繼攻克上海和南京，東南大學隨即被國民政府接收，不久改造為國立第四中山大學。同時，3月22日，父親等11人在上海成立江蘇省教育協(xié)會。以后，江蘇省教育協(xié)會被取締，而江蘇省教育協(xié)會的領(lǐng)導人也被視為“東南學閥”遭到國民政府的通緝。黃炎培就是其中一員，他在5月19日遭到通緝的當日即離滬避居大連。

江蘇省教育協(xié)會是靠軍閥辦教育的，郭秉文維持校務(wù)也常常借助軍閥的支持，江蘇省教育協(xié)會領(lǐng)導人黃炎培等都是東南大學的校董，他們力挺郭秉文，所以父親在報端發(fā)文痛罵郭秉文的同時，常常連帶他們一起痛罵，攻擊他們是“學閥”。1927年11月5日，父親在 《申報》 發(fā)表 《敬告在京東大南高同學書》，再次痛罵黃炎培他們，并警告說不要再夢想“郭氏之復辟，袁 （希濤）、黃 （炎培）、沈 （恩孚）、蔣 （維喬） 之再來”。

黃炎培當時被弄得十分狼狽，他非常生氣，跟我父親也很不開心。但是，父親遇刺后，出人意料的是，黃炎培參加了父親的葬禮。

多年后，我和黃炎培的兩個女兒黃學潮和黃素回，在湯良禮太太葉佩華家里，在其請的國學老師教授下，一起補習國文。閑聊時，黃學潮告訴我，她曉得她父親同我父親是有矛盾的，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是在我父親遇刺后，黃炎培跟她講，楊杏佛的葬禮他要去，因為現(xiàn)在的情況不一樣，楊杏佛所爭取的中國民權(quán)跟他的目標是一致的，所以他要去。

父親生前跟黃炎培幾乎沒有什么交往，不過我倒是去見過他一次。大約是在1946年，為了我舅舅漢奸罪的事情，我的舅母要去找黃炎培說情，但她沒有名片，就是有名片人家也不認識她，所以我舅母叫我陪她去，用我的卡片去求見。黃炎培當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見了我們，一方面是因為我父親的關(guān)系，一方面他的兩個女兒都認識我，她們回家一定會向他說到我的。我舅母的目的，當然是想對我舅舅從寬處理。不過黃炎培也沒有這個權(quán)力，他只是參政員，幫不了我舅舅忙的。

孑民老伯蔡元培先生

第一次見到孑民老伯是在杭州舉辦西湖博覽會期間，當時我還是個小學生?？吹剿啻魏皖亹偵亟哟齺碓L的青年，循循善誘的長者風度，令我至今記憶猶新。

1930年夏，中國科學社在青島開年會，蔡、楊兩家同乘“長春丸”北上，艙房鄰接，朝夕相聚。抵青島后又同住文登路一小樓，十余天共同生活中，只聽見孑民老伯一口紹興官話，從無疾言厲色。

中央研究院設(shè)在上海亞爾培路331號的總辦事處離霞飛坊5號我家很近，父親離婚后便遷居中央研究院總辦事處。我?guī)缀趺恐芤タ锤赣H一兩次，他獨居總辦事處樓下西邊一室，那本來是一間辦公室，對過就是會議室。父親屋內(nèi)有一臺留聲機，是他協(xié)助孫夫人開辦國民傷兵醫(yī)院時自掏腰包買給傷兵聽音樂用的，醫(yī)院關(guān)閉后他便帶了回來。樓上東邊的房間是孑民老伯和我父親的辦公室，我?？吹芥菝窭喜谵k公、會客或?qū)懶?，他有時也問問我學校中的情況。

孑民老伯是個好好先生，我在中央研究院時，喜歡在門房間同工友、司機一起玩，總聽到他們的議論。他們對孑民老伯評價都很好，說他胸懷很寬大。對我父親反而有些不滿。有一次，工友們下班在門房間打麻將牌，被父親沒收了，他們埋怨道：“他也會打牌，為什么沒收我們的牌！”但他們都知道父親是個認真的人。

孑民老伯是清末翰林、辛亥志士、民國首任教育總長、五四時期與青年共呼吸的北大校長、大學院和中央研究院的創(chuàng)始人。他一生跨越幾個時代而進步不息，歷任要職而不失其真。被目為好好先生的他，卻敢于在袁世凱獨裁和遺老囂張的北京廢讀經(jīng)、改學制;在北大實行新舊兼容并包的學術(shù)自由;在大學院廢祀孔舊典、推行語體文;主持中央研究院時，為我國科學事業(yè)開創(chuàng)模式，羅致并保護不同政治背景的陳翰笙等人于白色恐怖下，以元老之尊擔任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副主席，營救政治犯。

孑民老伯的偉大，除了始終與舊的、頑固的、反動的惡勢力相周旋、相搏斗外，還在于他早在1921年就總結(jié)了科學研究的發(fā)展規(guī)律并昭告后來者。那年5月21日他在英國愛丁堡中國學生會宴會上演說：“學術(shù)可以分為兩個名詞，學為學理，術(shù)為應(yīng)用。各國大學中所有科目，如工商，如法律，如醫(yī)學，非但研究學理，并且講求實用，都是術(shù)。純粹的科學與哲學，就是學。學必借術(shù)以應(yīng)用，術(shù)必以學為基本，兩者并進始可……但知練習技術(shù)，不去研究學理;或一國中，練習技術(shù)的人雖多，研究科學的人很少，那技術(shù)也是無源之水，不能會通改進，發(fā)展終屬有限。所以希望留學諸君，不可忽視學理?！辨菝窭喜U明的科研發(fā)展規(guī)律，在今天亞洲各地競相提倡科技創(chuàng)收之時，尤有現(xiàn)實意義。

“世兄”魯迅

魯迅是父親的朋友和同志之一。1912年他們同在孫中山先生領(lǐng)導下的南京臨時政府工作，然而時間極短，并且一個在教育部，一個在總統(tǒng)府秘書處，似乎各不相識。直到1925年中國濟難會成立以后，因父親是發(fā)起人之一，又與惲代英等數(shù)人任上?？倳膶彶槲瘑T，他們才有交往的機會。不過據(jù)母親回憶，在此后的一段時間里，她不知道他們之間有過什么接觸。那么在30年代的斗爭中，他們兩人何以會有較深的了解呢？除了他們在嫉惡如仇、坦率誠懇等性格上的相似和政治見解的一致外，我以為他們共同的知交蔡元培、許壽裳、林語堂、史沫特萊等無疑起了橋梁作用。1932年斗爭越來越激烈，我曾問父親為什么不辭去研究院總干事一職，像魯迅那樣專事寫作。他答非所問地說你以后就會懂的。

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活躍的時候，我在上海大同大學附屬中學念書。那時的中學生閱讀和看得懂的東西要比現(xiàn)在的中學生多一些。我們愛讀小說，茅盾、巴金、郁達夫、魯迅寫的都愛看，而且非常崇拜這些作家。同盟經(jīng)常在亞爾培路中央研究院的會客室開會。有一天下午，在中央研究院，我和一個小朋友在父親的房里聽唱片，聲音很響。父親從對面會客室跑過來說，他們在開會，叫我們不要開留聲機了。后來我們走過會客室，確是看到里面有十幾個人圍著大餐桌在談話，其中也有魯迅。會客室前面有個大陽臺和一塊草地。開會前后，人們有時在草地上散散步談?wù)勌臁８赣H常在這里為友人攝影，魯迅有幾張照片也是在這里拍攝的。

魯迅那時已經(jīng)是特務(wù)注意的對象。為了他的安全，父親總是在開會前寫一張便條請時在中央研究院工作的孔敏中坐汽車將魯迅接到亞爾培路來。另外也因為執(zhí)行委員會往往是臨時決定開會的，魯迅住得遠，又沒有電話，派車子去接是最妥當?shù)姆椒ā_完了，則由父親自己送他回去。某次父親和我一同送魯迅回家，途中我向魯迅索取他的小說，他說過去出版的早已送完，新的沒有寫出來，還是送你一張照片吧，我聽了心里很高興。接著他和父親談他吸煙的事，他說他的煙癮很大，但也要吸點好煙;家里來的人多，客煙只能用紅錫包了，等等。車子駛近他住的弄堂前便停下了。我們看他下車走進弄堂才回去。司機施福生有意識地在離弄堂一段路前停下車來，想是父親為了魯迅的安全而預先關(guān)照的。大約一星期后，父親交給我一張魯迅的半身照。這是裱在折合式灰卡上的美術(shù)照，卡的右上方用墨筆寫了“小佛世兄惠存”，左下方簽“魯迅”兩字。這張照片被我在“八一三”前夜倉促離家時留在家中，以后同我的家一起毀于戰(zhàn)火，不知所蹤了。

雖然只接觸了一兩次，但魯迅給我的印象極深，因為他的身材、須型、亂發(fā)和所穿的黑帆布跑鞋都是獨具特征的。他是一個善于沉思的哲學家，不用開口便已顯示出他倔強的個性和入木三分的洞察力。不論歷史怎樣發(fā)展，形勢怎樣變化，我們都無法想像魯迅會去當上海聞人的秘書或?qū)懸黄俅罂盏奈恼隆?/p>

魯迅去世后，靈柩從膠州路萬國殯儀館送到虹橋路萬國公墓下葬時，一路經(jīng)過中山路大夏大學和光華大學。送葬的隊伍有好幾百人，兩大學都有一些同學自動跟上去。那時我在光華大學附中住讀，出殯行列經(jīng)過光華大學新校門的時候，我和兩個同班同學正在校門口談天，行列一到就有大學部的同學參加進去，我們?nèi)艘哺松先?，隨著行列走進萬國公墓，站在一堆人的后面，觀禮完畢才回校吃晚飯。

胡適與父親

父親的交友之道是，吾愛吾友，吾尤愛真理。他從不因友誼而放棄己見，附和別人，他也不因與人觀點不同而影響友誼。胡適是我父母在美國留學時的老朋友，他們之間往來頻繁，我父母似乎知道胡適與陳衡哲之間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就在胡適回國之后，母親曾寫信告訴父親她好像見到胡適了，那時任鴻雋正在苦追陳衡哲，而母親身邊又新出現(xiàn)一個仰慕者，父親回信胡亂猜測說：“果君見胡恐亦是莎菲，任之不幸以菲之幸，吾之幸君之不幸也?！被貒螅麄兊慕煌差H為頻繁，胡適還幫忙為母親從北平請醫(yī)生來上?？床　Ｃ慨敽鷣砩虾；蚋赣H去北平時，他們都要聚首暢談，感情融洽之至。但在英國退回庚子賠款的問題上，父親公開指責胡適聽任洋人擺布，不爭國權(quán)，言辭激烈。記得五卅慘案后，父親在 《民族日報》 上點名批判梁啟超、丁文江反對罷工罷市、息事寧人的媚外主張，一點不留情面?？墒沁@種交鋒，絲毫無損他們之間的友誼。

1925年我家由寧遷滬后，他們一起吃飯談天的機會多了。在我十三歲時，父親帶我到胡適家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巨大的硯臺，旁邊還有個用來磨墨的帶手柄機器。磨墨時，只要用手搖手柄就可以了。一次我向他索取亞東圖書館的 《水滸傳》 《三國演義》 《七俠五義》 等書，他慷慨地將所出版的標點說部都送來了，讓我暢讀為快。

1933年1月24日，父親和我經(jīng)南京乘津浦路藍鋼車到北平后，他即與胡適、陶孟和、李濟、成舍我等商量在平成立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北平分會之事。1月30日北平分會在歐美同學會宣告成立。我也隨父親去旁觀他們的會議并吃了一客美式西餐。那天晚上因中央飯店的暖氣太熱一直睡不著，看到父親半夜起來穿衣準備出門，說是去看一位約好的朋友，叫我好好睡覺。后來我才知道，父親是去順承王府看張學良聯(lián)系次日視察監(jiān)獄之事。

1月31日，父親、胡適、成舍我三人由張學良的外事秘書王卓然陪同前往北平陸軍反省院等三個監(jiān)獄視察。2月2日，父親攜我離開北平回上海。

胡適以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北平分會主席的身份，公開反對“同盟”發(fā)表北平軍人反省院分院政治犯的匿名控訴書，同盟遂決定開除胡適出盟。據(jù)孫夫人1980年8月30日給我的信，開除胡適是我父親和魯迅在民權(quán)保障同盟的一次會議上提出的，“我們大家均同意”。

父親遇刺前幾日，胡適來滬準備由滬赴美參加太平洋會議，父親主動約見了他，請他來中研院作客的車是孑民老伯的座駕，也就是父親遇刺那天乘坐的車。父親遇刺的消息，胡適當日在朋友家得知，他驚訝之余，依然在朋友家打了幾圈麻將。當晚他放洋海外，之后與我家再無往來。

（選自《世紀》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