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寧

結(jié)婚的第五個年頭

方子蘇第一次有自卑感，是在和沈鶴結(jié)婚的第五個年頭。

重拍婚紗照是沈鶴提出來的，當(dāng)年結(jié)婚時，沈鶴經(jīng)濟(jì)略緊張，婚紗照拍得很潦草。照片洗出來，一種艷俗感，放大的兩張，蜜月之后，子蘇便收了起來，真心覺得不好看。

由此，沈鶴總覺欠子蘇一組像樣的婚紗照。

其實子蘇倒不太在意，她和沈鶴是大學(xué)同學(xué)，一見鐘情，戀愛四年后結(jié)婚，兩年后生下兒子豆丁，沈鶴漸漸事業(yè)有成、收入頗豐，雇了一個燒得一手好飯菜的阿姨，日子過得安逸美滿。但這組婚紗照，沈鶴是真心想拍，子蘇當(dāng)然不會拂他心意。

很快聯(lián)系了影樓，按照沈鶴的意思，去趟馬爾代夫至少去趟三亞拍外景都不過分，但子蘇不想折騰，這些年，圍著小家，子蘇懶散了。所以最后，外景地只選了市郊的熏衣草園。

五月的熏衣草，花開正好，夢幻般的紫色，和白色婚紗堪稱絕配。

只是，子蘇在穿自己選中的婚紗時，出了點兒小問題，婚紗穿進(jìn)去，卻拉不上拉鏈——自從生了豆丁后，子蘇一直是珠圓玉潤，她忽視了自己的腰身。

無端便有些頹然，子蘇嘆口氣：“要么，換另外一套吧？”

幫她換婚紗的女孩子卻不以為然：“沒事的姐，后面用別針別一下就好?！蹦鞘怯皹菓T用的招數(shù)了，不等子蘇應(yīng)答，女孩便利落地將婚紗自后面固定好了。

子蘇便抬頭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30歲的女子，妝化得無懈可擊，只是，即便化妝師水平超高，打了顏色差，也不能完全遮蓋雙下巴造成的圓潤感。另外，婚紗是穿上了，可是沒有了腰身的纖瘦，也失去了原有的美感。

子蘇對著鏡子搖頭：“還是換一套吧，寬松點兒的?！币睬≡诖藭r，她在鏡中看到，換裝完畢的沈鶴站在了身后。

白色禮服，中長款，小領(lǐng)口，也有腰身的設(shè)計，襯得沈鶴越發(fā)修長俊朗，這個而立之年的男子，竟像個翩翩美少年，依然有一副好身材，寬肩、窄腰、緊致的臀、修長的腿……相比之下，子蘇太像個中年婦人，即便風(fēng)韻猶存。

所以，鏡子中的兩個人，看上去并不相配，這讓子蘇忽然就生出淺淺的自卑——當(dāng)初，郎才女貌可是對他們最多的評價了。但現(xiàn)在，她配不上他的相貌了，竟然。

她還真是追不上這個男人

沈鶴不覺子蘇的失落，笑問：“怎樣？”

子蘇過了半天才回答：“挺好，只是……”她轉(zhuǎn)過身來，幽幽看向沈鶴，“你看，這樣的婚紗，我竟然穿不進(jìn)去了?！?/p>

沈鶴伸手撫了一下子蘇肩頭，笑起來：“嗯，胖了，證明我養(yǎng)得好。”

是寵愛的玩笑，可是，子蘇卻沒來由地難受了一下，想起戀愛時，沈鶴最喜歡贊她的，便是“腰身盈盈一握”，不由黯然喃喃：“是胖了，也老了?！?/p>

沈鶴卻“切”了一聲：“老婆，你不是矯情的人哪？”

是，子蘇不是矯情的人，以前不是，但是眼下，由不得她不是了。最后，子蘇還是堅持換了套寬松式樣、不收身的婚紗。

子蘇心里，有些在意了。

那日之后，子蘇決定偷偷減肥。偷偷地，是因為不想沈鶴看到她因此滋生的小自卑。

然而，決心易下，真想要減下這些年不動聲色長出來的脂肪，太難。首先，子蘇輕微低血糖，耐不了饑餓，還偏愛甜食。另外，子蘇天生不愛運動，只去健身房跑了半個小時的步，第二天腿就抬不起來了。至于藥物……子蘇還是有理智的，不打算冒險。如此，也只能從飲食結(jié)構(gòu)改善，但兩天后，因餐桌內(nèi)容偏素，沈鶴和豆丁就一起抗議了。

沒辦法，子蘇只能滿足那爺倆的食肉欲，自己也不能一口不吃，怕沈鶴看出什么來。

這樣過了大半個月，體重絲毫未減。子蘇有些灰心，也真切地看出她和沈鶴的差距——這個男人每天早上至少跑1小時，天氣好了去公園跑，天氣不好在跑步機(jī)上跑，從來沒有間斷過，原來，她還真是追不上這個男人，不如他堅持、有定力、有恒心……好在，這些年，沈鶴待她如初?？墒侨兆舆€長，這樣下去，要子蘇怎么安心？

像一道分水嶺

就在子蘇的危機(jī)感降臨之際，圣誕節(jié)，沈鶴的公司舉辦宴會，要求中層必須帶家屬。

華麗的酒店衣香鬢影，西裝革履的沈鶴周旋于同事之間，談笑風(fēng)生。而那些年輕的女職員，看他的目光，分明，愛慕多于敬重。

那晚，子蘇也刻意精心裝扮過，一襲孔雀藍(lán)色晚禮服，妝是請人化的，淡而雅致，連首飾也做了精心搭配……饒是如此，在當(dāng)面客套的寒暄之余，子蘇還是聽到有女孩子議論：“看，沈太太配不上沈經(jīng)理呢……看上去比沈好像大幾歲似的……聽說是大學(xué)同學(xué)，不像……”

子蘇幾乎奪路而逃，好不容易才堅持到了宴會結(jié)束。

沈鶴喝了不少的酒，兩人打車回去，途中，沈鶴隨口笑說：“現(xiàn)在的女孩子，可都了不得……你看她們，一個比一個精明……”

放在平時，這話并沒有什么，但此刻，卻如荊棘一般，刺得子蘇渾身不舒服。沈鶴還在說，子蘇忽然大聲打斷了他：“對，她們都年輕漂亮，都比我好?！?/p>

這一嗓子，沈鶴的酒立刻醒了多半，卻不明白子蘇為何無端發(fā)怒，茫然問：“你怎么了？”

發(fā)過了脾氣，子蘇也知是自己無理，可是心里，卻說不出的委屈，她不答沈鶴，轉(zhuǎn)頭看窗外，忍著忍著，眼淚還是落了下來。

沈鶴怔怔。

像一道分水嶺，那晚的宴會之后，子蘇覺得和沈鶴之間，有了一種界限。有時候，她看著這個英俊男子，覺得和他的差距，原來如此之大。她只是一個尋常的家庭小主婦，發(fā)了胖、也不再精致和漂亮。沈鶴的一切，卻越來越好。

自卑如影隨形，在沈鶴面前，子蘇開始失去曾經(jīng)的從容，忽然變得敏感而刻薄起來，忽然會為一件小事發(fā)脾氣。比如，沈鶴購置新衣，問子蘇是否好看，子蘇只輕掃一眼，撇嘴：“不適合你，太年輕了。”

然后又說，“不過，你本來也年輕?！迸蒙蝥Q不明所以。再比如，有幾個晚上，沈鶴求歡，子蘇卻硬硬別過身去，“我不想?！比缓笥帽蛔影炎约汗o——從婚紗照之后，子蘇就開始害怕在沈鶴面前展示自己的身體，那讓她自卑。但是拒絕之后，子蘇的心卻難受得不行……還有一次，沈鶴隨口評論電視劇中一個女演員：“是好看啊?！弊犹K卻一下惱了，啪地關(guān)了電視……

家里的氣氛，微妙又緊張起來。

新年就這樣蕭瑟地過了。

一場久違的歡好

卻也就在元旦之后，子蘇忽然發(fā)現(xiàn)沈鶴的生活發(fā)生了變化。首先，早上他不再堅持天天跑步了，這太不尋常，子蘇詫異數(shù)日，還是忍不住追問緣由，沈鶴答得輕描淡寫：“跑了這么多年，跑累了，三十出頭的人了，偷偷懶吧?！?/p>

還有，向來注重儀表的沈鶴也未再添置過任何新衣，舊衣服隨手扯了就穿，頭發(fā)也不再梳理得那么整齊……

不堅持跑步了，沈鶴的體重開始直線上升，并且，因為隨意，看上去也不再那么俊朗，中年男子的各種特征，一日日顯現(xiàn)出來——小肚腩、抬頭紋、泛了幾絲白的鬢角……

這真的不像沈鶴。曾經(jīng)的沈鶴，是那么精致而一絲不茍。

卻還有更不像的，沈鶴的公司在上海成立分公司，老總指明要他過去負(fù)責(zé)半年，把公司做起來。這是個絕好的機(jī)會，半年后，沈鶴的身份便是總公司副總。可他竟然拒絕了，知道消息的同學(xué)私下跟子蘇說：“你們家沈鶴太過分了，那么好的機(jī)會拱手讓人，你勸勸他……”

子蘇打過去電話，沈鶴承認(rèn)：“老婆，咱的錢也夠花了，我不想拼了，何況還要兩地分居半年，我不舍得?！?/p>

子蘇一怔，隨即心里一暖。原來，沈鶴還是最在意她、在意家的。長期橫亙在心里的隔閡，忽然淺了好多。那天晚上，在氣氛和諧的晚飯后，水到渠成地，兩人有了一場久違的歡好。

愛到不惜讓自己變得糟糕

日子慢慢回到從前的自然安逸，子蘇又開始吵沈鶴：“你不能再胖了，不好看……”或者，“把頭發(fā)梳整齊些，去見同學(xué)呢，別給我丟人……”要么，“不能總拒絕應(yīng)酬，要多賺錢，咱全家都靠你養(yǎng)活呢……”半嗔半寵的口吻，沈鶴聽了只呵呵笑。有一次，笑閉，沈鶴對子蘇說：“還是這樣過日子好?！?/p>

子蘇也笑，想，沈鶴也安逸于這“不求上進(jìn)”的生活了吧。然后那個周末……子蘇打掃衛(wèi)生，擦桌子時，順手拿起沈鶴放在茶幾的手機(jī)。嘟嘟聲想起，子蘇由此也看到了沈鶴和同學(xué)互發(fā)的幾條微信。

同學(xué)：那日見你，變化太大，沈鶴，這太不像你了！

沈鶴：這樣好，這樣，子蘇會安心。

同學(xué)：子蘇因何不安心？莫非你……

沈鶴：什么都沒有，是子蘇她……想多了，她變得自卑、不快樂。我心疼她那樣……

只看到此，眼淚已經(jīng)模糊了子蘇視線——這一刻，子蘇終于知道了沈鶴的愛，他愛她，愛到不惜讓自己變得糟糕。

是她太自私。

這時，子蘇聽到沈鶴在廚房喊：“老婆，糊鍋了?！?/p>

子蘇應(yīng)了一聲，伸手拂去臉上的眼淚，放下沈鶴的手機(jī)走進(jìn)廚房，看到沈鶴煎的荷包蛋已經(jīng)成了黑色。微微發(fā)福的沈鶴在一旁呵呵笑。

走近沈鶴，伸手環(huán)住他的腰，輕輕靠過去，子蘇說：“親愛的，明天開始，我想和你一起跑步?！?/p>

“什么？”沈鶴仿佛沒聽清楚。

子蘇更加用力地抱緊沈鶴：“我要陪著你跑步、買新衣、好好做事，我要陪你變得更好，而不只是一起變老?！?/p>

沈鶴的身體微微一顫，然后，他握住了子蘇繞在自己身前的雙手，緊緊的。

編輯/倪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