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力等
絕大多數鄂溫克人搬進了建在大山外的獵民新村,過著和現代人無異的生活。但瑪麗亞·索一直拒絕,在她的世界里,茫茫的原始森林才是鄂溫克人的歸屬
從內蒙古自治區(qū)呼倫貝爾市海拉爾出發(fā),過滿歸,到敖魯古雅,火車一路向北,深入大興安嶺的神秘深處,這可能是探訪鄂溫克族的唯一路線。
鄂溫克族,長期生活在大興安嶺山林之中,目前只有大概3萬余人,一部分目前居住在根河市,分布于敖魯古雅定居點,以及阿龍山鎮(zhèn)的一些獵民點。因為這部分鄂溫克人以養(yǎng)馴鹿為生,所以人們又稱他們?yōu)槭孤苟鯗乜巳耍麄凁B(yǎng)馴鹿的歷史至少有300年。
然而,十三年前根河市政府組織的一次生態(tài)移民,卻完全改變了鄂溫克族的生活方式。背靠山林的民族倏然要離開山林,結束他們游獵的傳統(tǒng),定居下來,讓這個民族難以適應。十余年過去了,鄂溫克人依舊徘徊在定居和游獵之間:既沒有真正定居下來,仍然懷念著在山林中的日子;又無法真正回到山林,因為獵槍已被收繳,而馴鹿早已跑遠……
瑪利亞·索口中的馴鹿王國
2011年9月29日,大興安嶺下了兩周的雪終于停了,但天氣仍然還很陰冷。被稱為“鄂倫春族最后一個酋長”的瑪利亞·索搓著手上的面,看著外面陰沉的云,沒有任何表情。叫“強納咕”的小鳥好像也不再來了,不再飛到瑪利亞·索的手里揀瓜子。
這一次,慣于沉默的瑪利亞·索終于在其二女兒德克莎的陪伴下,面對著導演顧桃的鏡頭,開始講述自己近一個世紀的森林生活,以及她所熱愛的曾經的馴鹿王國。
沒有一個人比瑪利亞·索更了解使鹿鄂溫克族部落。她90多歲了,鄂溫克人中沒有比她更年長的,她是族人們的酋長,被族人看作活著的圖騰。
瑪利亞·索從能牽鹿開始,就跟著父母出去打獵,幫著喂鹿。20歲出嫁時,家里人為她出了6頭鹿作為嫁妝,當時家中一共就十幾頭鹿,算條件相當好的了,很多姑娘都沒有鹿作為嫁妝?,斃麃啞に鞯恼煞蚴莻€有名的獵手,能找馴鹿,也顧家。
年輕的時候,瑪利亞·索跑得很快,連男人都佩服她。有的小馴鹿剛出生不讓人碰,瘋跑一氣,只有她能追上。40多歲的時候,是瑪利亞·索鹿最多的時候,多得怎么抓都抓不過來,目之所及盡是鹿群。
瑪利亞·索告訴顧桃,鄂溫克人是非??粗伛Z鹿的人,有了馴鹿,才能過得踏實。鄂溫克人使鹿使用半野生飼養(yǎng)方式,即無人看管,自由尋食,不用在外,用時找回。馴鹿的生存繁衍,基本靠的是自然條件。鄂溫克人只養(yǎng)鹿,并不殺鹿,更不吃鹿,即使死掉也不吃,因為馴鹿對他們來說就是朋友。
為了找馴鹿,瑪利亞·索曾經在林子里走幾天幾夜?,F在樹林被砍得多了,苔蘚也少了,地衣植物是馴鹿主要的食材,它們采食范圍不斷縮小,通常要走很遠去覓食,所以馴鹿也更不好找了。
鄂溫克人同其他居于森林中的民族一樣,喜歡狩獵?,斃麃啞に骰貞?,到了冬天,大人們就漫山遍野地去打獵,他們把冬天叫做“打灰鼠的季節(jié)”,整個冬天鄂溫克人都在牽著馴鹿搬家,哪里有灰鼠他們就搬到哪里。
鄂溫克人打獵用的獵槍基本都是自己買的,上世紀60年代,政府還發(fā)了槍?,斃麃啞に髡f,那時候,政府對鄂溫克人一直都挺好,逢年過節(jié),當官的都來探望,還曾給每家都發(fā)了一頂新帳篷,包括現在都還在用的鐵皮爐子。
后來,瑪利亞·索當上了“額尼”。所謂“額尼”,也并非什么顯赫的職位,其實就是族人對她的尊稱罷了。鄂溫克人的事她知道的比誰都多,所以她就是額尼。額尼非常討厭酒,她5個子女中的兩個都是醉酒后意外身亡的,但鄂溫克人本性又嗜酒如命,所以額尼總是把酒藏在樹林里。其他族人們喝酒都得背著她喝,偷她藏起來的酒喝。在瑪麗亞·索面前喝酒,輕則會招來一頓罵,重則會飛來隨便的一個什么東西,砸在頭上,比如手電筒,木頭棒子之類。
找酒也是一種天賦
眾多偷酒喝的族人中,柳霞是最能找酒的一個。
柳霞是鄂溫克第一代女畫家柳芭的妹妹,她的弟弟維佳也是畫家。柳芭是鄂溫克的第一個大學生,從中央民族大學美術系畢業(yè)后,到了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做美術編輯。柳芭不喜歡城市的生活,1992年她回到山里生活。然而,山上沒有音樂、電視和美術展,失去了生活興趣的柳芭開始酗酒。2003年夏天,有人發(fā)現柳芭淹死在不到膝蓋深的哈烏河里,岸邊還有一堆沒洗完的衣服和一個裝過白酒的空礦泉水瓶。
柳霞和姐姐嗜酒如命的特點如出一轍。她的丈夫死于車禍,自己一個人撫養(yǎng)兒子雨果,因為她每天都會喝得醉醺醺,所以在政府的幫助下,雨果被送到了無錫一個私立學校寄讀。
雨果走后,柳霞更愛喝酒了。她知道瑪麗亞·索把酒藏起來了,就以找鹿為借口出去找酒。有時候,早上4點她就出去,到中午就很滿足地搖晃著回來,維佳看到了,就大聲呵斥:“又玩高了你!”之后輕聲地說:“你告訴我在哪兒找到的酒……”
柳霞找酒的技術很高,這也是一種天賦。曾經有一個從哈爾濱來阿龍山獵民點研究動物的小伙子,爬到樹上把酒藏起來。結果等他想喝去找的時候,柳霞早已把樹鋸斷,把酒喝掉了。
在顧桃看來,喝醉了的柳霞倒是有一些詩人的氣質。拍攝《雨果的夏天》的時候,顧桃去看柳霞,柳霞喝了酒坐在木樁上,陽光非常耀眼。她不斷地叫著雨果的名字:“雨果就是太陽,雨果就是喜溫,是雨果照耀了世界,整個大地都是雨果的,雨果是有翅膀的,看見太陽就是看見了雨果,太陽是我的兒子,雨果你怎么不來啊!”
盡管酒賜予了鄂溫克族人力量與勇氣,但過量的飲酒卻在侵蝕這個民族的骨髓和靈魂。一份針對鄂溫克族人的研究數據顯示,自使鹿鄂溫克人定居敖魯古雅40多年以來,因酗酒而導致直接死亡的有14人,因酗酒后失控發(fā)生的凍死、燒死、自殺、他殺、失蹤、溺水有47人,兩者相加即因酗酒而直接、間接死亡的有61人,年均死亡1.5人,而且大多數是青壯年。而整個使鹿鄂溫克人部落才只有數百人。
沒人知道鄂溫克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嗜酒的,滴酒不沾的瑪麗亞·索說,過去只有在過節(jié)或來客人的時候,大家才聚在一起喝酒,而現在好多人一年到頭就喝酒,永遠沒有清醒的時候。
畫了畫馬上就燒掉的畫家
柳霞的弟弟維佳也愛喝酒,但性格上一點也不像柳霞,更像他過世的大姐柳芭。維佳很有意思,他說他今年38歲了,但馬上又改口說41歲了,當你再要確認他的實際年齡時,他就撓一撓蓬亂的頭發(fā),想一想說:“哎呀!忘了。”
維佳也覺得自己像大姐柳芭。1992年,柳芭把他送去中央民族大學學國畫,但他也不喜歡城市,也酗酒,跟人打架,被開除,回到獵民點,天天在生理和心理上麻醉自己,用那些劣質而廉價的白酒。
維佳除了愛畫馴鹿,更愛畫漂亮的女人。但是他沒見過多少漂亮的女人,所以很多都是他想象著畫出來的:穿著鄂溫克的民族服裝,手拿一桿獵槍,或俯偎在馴鹿旁,或騎著神鹿飛在天上。維佳愛交畫畫的朋友,但要是誰比他畫得好,他也會生氣。曾經有一個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來的畫家,大老遠來看他,給他帶來了畫筆和酒,喝酒時還好好的,喝完就翻臉了,說要揍人家,因為那人畫畫畫得好。
維佳也有詩意,也寫詩,其中一首是這樣:“一段古老的傳說正在消沉/鹿鈴要在林中迷失/篝火舞仍然在飛轉/樺皮船漂向了博物館/那里有敖魯古雅河沉寂的濤聲……”
維佳畫畫寫詩都是即興而為的事,畫畫完了詩寫完了,他就把它們燒了,他不希望被這些作品束縛住。維佳也每天都喝酒喝得人軟軟的,有人讓他去山上找鹿時,他會找各種理由推掉,實在推不掉時,他就會說:“把我的解放鞋拿來,我要上月球,我一個跟頭就能翻到上面。”說完自己笑得前仰后合。族人知道他醉得厲害,也就勸他不要再去了。
維佳喜歡獵槍,就像喜歡畫筆一樣,2003年的冬天,政府派了由警察組成的收槍工作組,其他的獵民都把槍交了出來,維佳背著自己喜愛的獵槍翻山越嶺,跟警察捉迷藏。后來被警察堵到懸崖邊,他也沒有放棄,抱著槍閉眼跳了下去,幸好有一棵大樹掛住了他,才沒有受重傷。最后,維佳跑到了一個獵點,結果警察早在那里守候著他,警察看到他,立正向維佳敬了個禮說:“兄弟服了!”
搬遷后的使鹿部落
2003年的秋冬,是所有使鹿鄂溫克人都難以忘記的季節(jié)。從8月10日開始,敖魯古雅鄉(xiāng)的498名使鹿鄂溫克人陸續(xù)從大興安嶺森林深處走出來,遷往根河市政府安排的生態(tài)移民定居點。
8月16日,首批下山的11戶37名使鹿鄂溫克人全部安頓在了根河市西郊的西烏旗亞河畔,曾經的根河林業(yè)局第三車間(林場)。新定居房的構造和城鎮(zhèn)人住的基本一樣,水泥房,有一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還有一間小屋,用來放置雜物。政府已經在房屋上預裝了有線電視光纜和暖氣管道,附近還有衛(wèi)生所、敬老院以及小學等設施正在建設。
敖魯古雅民族鄉(xiāng)鄉(xiāng)政府辦公室主任莊會寶說,之所以要進行生態(tài)移民,是因為那些年來鄂溫克民族鄉(xiāng)水害嚴重,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惡化,林間可獵物銳減,獵民的生活水平難以提高。而新定居點為獵民們準備了配有現代生活設施的62戶新住宅、占地1.68萬平方米的8間標準化鹿舍,以及其他配套設施,生態(tài)移民完全是出于要提高使鹿鄂溫克人生活條件的考慮。
這是讓許多當地原住民嫉妒不已的優(yōu)厚待遇,但獵民卻不這么看??咕茏顓柡Φ囊獢惮旣悂啞に鳌0徇w的時候,全鄉(xiāng)231名使鹿鄂溫克人都按了手印,但瑪麗亞·索沒有按。有人說老人是舍不得鹿,其實她是舍不得鄂溫克人的生活方式。
事實上,早在2003年生態(tài)移民之前,使鹿鄂溫克人就已經經歷了兩次政府主導的移民定居活動。
第一次是在1959年,在政府的幫助下,使鹿鄂溫克人中的一部分定居在了額爾古納河畔的皮毛山貨集散地,住進了當時國家撥??罱ㄔ斓摹澳究汤恪保ㄒ环N俄式小屋)里。但當時的定居并不徹底,大部分獵民只是把“木刻楞”當做下山交易時的歇腳點,平時依舊住在山里,保持原有的游獵生活。1965年,政府安排了第二次定居,在敖魯古雅建了33棟“木刻楞”新房,并在滿歸建立醫(yī)療、糧店等服務設施,同時為獵民開辟了新獵場,配發(fā)了新的槍支和子彈。
兩次定居都稱不上真正的移民定居,有學者稱這兩次定居分別為“定而不居”和“居而不定”。但是移居敖魯古雅對使鹿鄂溫克人的影響很大,一方面加強了鄂溫克人與外界的聯系,另一方面改變了鄂溫克人傳統(tǒng)的狩獵生活。
從1965年開始,絕大多數鄂溫克人搬進了建在大山外的獵民新村,過著和現代人無異的生活。但瑪麗亞·索一直拒絕,在她的世界里,茫茫的原始森林才是鄂溫克人的歸屬,年輕的鄂溫克人也一樣,但他們對山下的花花世界充滿迷戀。
搬遷后,問題也隨之而來。例如馴鹿圈養(yǎng),馴鹿喜歡吃一種叫“恩靠”的地衣植物,新定居點沒有這種植物,馴鹿的日子不好過,很多都死去了。還有生活習慣的問題,使鹿鄂溫克人喜歡居住在撮羅子里,吃飯睡覺都席地而坐。撮羅子是鄂溫克族的一種原始房屋,一般用20至30根落葉松木搭建成圓錐狀,上面蓋以樺皮、帆布、獸皮。鄂溫克人住在撮羅子里是有很多禁忌與講究的:例如北邊的鋪位只供男主人坐臥,女人和小孩只能睡到右邊的鋪位;鋪位與門之間的空地,是燒火取暖做飯的地方,女人和小孩不能越過……然而,自從住到水泥房以后,這一切都無法再繼續(xù)了。
少數獵民因為懷念以前的生活方式,驅趕馴鹿又回到了山上,還曾掀起過幾次不大不小的回遷潮。目前,山上除了瑪麗亞·索、柳霞等人的獵民點以外,還有其他好幾個獵民點,最近的都距離敖魯古雅定居點40多公里,最遠的則有100多公里。每個獵民點一般是由具有親屬關系的3到5戶使鹿鄂溫克人家組成?,旣悂啞に髟浺蚕律降蕉ň狱c居住,但后來又回到了山上。
而遷回山上的使鹿鄂溫克人也不見得比居住在定居點的族人過得好。因為森林植被的破壞,馴鹿要覓食需要到森林深處,離獵民點越來越遠,獵民要找回馴鹿越來越困難;而沒了獵槍,獵民們無法通過打獵來維持溫飽,也難以應對熊等威脅;住在山上的使鹿鄂溫克人近年來就只能通過賣馴鹿茸掙一點錢,但是鹿茸產量很低,他們的經濟情況也就很拮據。
“套子、熊害、塑料垃圾,每一樣都能要鹿的命,每年因為這幾樣損失的馴鹿都能上百?!笔孤苟鯗乜巳俗羁粗氐鸟Z鹿,也因為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減少。偷獵者最為可惡,“鹿一中套,腳就廢了,也就活不長了”。使鹿鄂溫克人很少哭泣,但每每看到這樣的場景,他們都會暗自流淚。
“化凍的冰河傳唱著祖先的祝福,為山林的孩子引導回家路,我也是山林的孩子,于是心中就有了一首歌,歌中有我父親的森林,母親的河,岸上有我父親的樺皮船,森林里有我母親的馴鹿……”這是維佳和鄂溫克人對山林的共同記憶,2003年搬到山下后,這種記憶在慢慢消失。住在定居點,抑或回到山林,對于使鹿鄂溫克人來說,漸漸地變成了一個兩難的問題。
“我們是個弱小的邊境民族,靠打獵祖祖輩輩生活在大森林里。守著山林,我們有自己的傳統(tǒng),跟別的民族不一樣。我們應該保護自己民族的東西。”瑪麗亞·索說,“我一個人的時候很寂寞,覺得被別人忘了,來人了雖然很高興,可他們老一個勁地拍照片,弄得我都不知道該做啥了。你們從這么遠的地方來看我,說明我這個孤老太太還是有人關心著?,F在最要緊的事,就是給馴鹿劃出個地方來。一想到鄂溫克人沒有獵槍,沒有放馴鹿的地方,我就想哭,做夢都想哭?!保ㄌ貏e感謝導演顧桃對本文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