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平
讓我告訴你們——高波這個人哪,就是一個混球,一個徹頭徹尾的混球!
在我即將講述他的混帳故事前,我想有必要給你們大家介紹一下高波這個人。首先應當肯定一點,高波是一個有著很多匪夷所思想法的家伙。比如,他在二十二歲的時候,遙想自己二十年后的光景,他說,那時他會以《城市日報》文藝部主任的身份體面地坐在市委大樓某一個窗明幾凈的會議室里,受邀出席市里組織的文化界人士代表座談會。這個場景與他二十年后實際經歷的情形大體差不多,稍微錯位一點的是他的身份位置發(fā)生了一點小小的改變——我們可以把這個理解為上帝對他這個先知般的預言所開的一個小玩笑?是的,他不是作為日報文藝部主任,而是作為晚報分管文娛版的副總編輯參加會議。對于這個細微的出入,我們大可以忽略不計,因為在同一個報業(yè)集團內部,一個日報的部主任和一個晚報的副總編在級別上是相等的,更何況二十年前的環(huán)境和我們現在的環(huán)境,又實在沒法同日而語,二十年前偌大的本市只有一份日報,晚報卻是在我們這位可愛的朋友發(fā)出預言后大致又過了十五年才從日報里派生出來的小兄弟。高波的預言不會超出他當時已知的社會條件和背景。我要說的是人性中遺忘的本領是那樣強大,完全有可能——由于他頻繁出席此類會議以及他對命運的認識逐漸傾向于認為一切理所應當的緣故,這多少削弱了他對自己二十年前預言的強烈印象,他幾乎忘記了這徹底改變他身份的預言。
可是,作為他的老朋友,我卻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我剛接上我父親的班,在市區(qū)一家大工廠下邊的大集體企業(yè)——立新鑄件廠當學徒工,高波從本市108中學畢業(yè)后,被分到了市糖業(yè)煙酒公司的糖果廠當上了一名化糖工。我們那時二十剛出頭,雖然明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是完完全全的工人階級,卻對自己的處境滿不在乎,我們沒有來頭地“相信未來”——這是一個比北島出道還早的詩人寫下的一句詩。那段日子,我和高波私下里頻繁交換著從北京大學和遼寧大學學生詩歌社團流出來的地下油印刊物,晚上,我下班經過高波家樓下——他家住在勝利大街北二馬路一個灰色筒子樓里——我一只腳支在馬路牙子上,一只腳踏在自行車腳鐙上,朝著他家臨街的一扇窗子喊:“高波!高波!”不大一會兒,臨街的窗戶就咧開一張扁嘴,里面吐出高波一張瘦臉,他雙肩裸露著,只穿了一件白背心,他用手撓了撓蓬亂的頭發(fā)——顯然,他剛睡醒,他把頭探出窗外,對我微笑,并說道:“等一下!”然后興奮地伸手關好窗戶。十分鐘后,高波穿戴整齊地走出了門洞。我早已把自行車支好,雙腿跨在后座上,扶住鞍馬,等著他出來。我和他——兩個好朋友就站在他家樓下的空地上進行精神會餐。我記得,就是在那一次,高波發(fā)布了他二十年后終于兌現的預言。我注意到他的面色很沉郁,好像一支木槳耽延在一片夢的沼澤里遲遲不愿出來,它從泥漿里拔出的時候甚至還有點拖泥帶水,這表現為他說話的時候,語調就像一條發(fā)亮的道路,一路帶著黏滯的拖痕。
“我感覺……(我們那時在表達自己苦思冥想的深刻思想的開始,都要綴上一個“我感覺”,表示我們的思想從來都是獨特的,正像他現在要做的一樣)”他說,“我感覺——二十年后,我會作為《城市日報》文藝部主任出席市里組織的文化方面的座談會。”
“我就是這樣感覺?!彼厣炅艘痪?。他抬起頭,一動不動看著我,仿佛要證實他這種感覺千真萬確。我知道,他沒有撒謊,他真是這樣感覺的??墒?,我那時已經開始偷偷地由寫詩轉向寫小說了,我對一切匪夷所思的想法開始持有懷疑的態(tài)度,但是我不想破壞一個發(fā)狂的詩人的心境,在他面前暴露自己漸漸冷卻的現實主義立場,我仍然想在他面前維持一個原有的形象:我們都是浪漫主義詩人,我們是一伙的。
我記得我當時說了一句:“是嗎?”你對這種沒頭沒腦、未置可否的回應可以有多重的理解,它既可以表示積極的認同,也表示耐人尋味的懷疑,你怎么理解都行??!我當時已經表現出我是一個十足的滑頭。我現在對此感到十分慚愧。
可是——我不是為自己辯護——他當時的預言有點……用現在的話說……太不靠譜了吧?當時他還是一個工人,而且是一個大集體工人,距離國營工還有一千米的距離,更別提正兒八經的國家干部了。但是,他就是這樣“感覺”的,你又有什么辦法?可怕的、完全不可思議的是,二十年后,這種“感覺”真被他的命運之箭射落到地上,變成一個實實在在的、扎著口袋的物件。等你把口袋打開,里面突然蹭出一只肥嘟嘟的白兔子,對你睜著鑲著紅圓圈的一對亮眼珠。
就是高波對你曾發(fā)布過一百條假信息,但是有這一條信息是真的,你還會懷疑他嗎?
——懷疑。
——仍舊會懷疑。
——因為它不靠譜。
我在前面說過,我年輕的時候曾寫過一段小說,我現在是東北大學教授——對于這個變化,你也不要露出那樣的表情,我對這樣的表情看多了。你要敬重就敬重時間吧,因為時間給我和高波提供了相同的機會,在這二十年里企鵝完全可以飛到天上,云彩同樣可以長出樹來。時間可以把一切捋直。只是,對于我,你可別告訴我你什么驚訝的結論,我只服從邏輯。
最近,老朋友高波有點犯病了。他開始懷疑他的老婆孫儷在外邊有事兒。孫儷會有什么事呢?好好一個家庭主婦,相夫教子,把女兒供上了大學,而且還送到了讓多少人羨慕的澳洲,兩口子本可以一身輕松地享受二人世界,偏偏這個時候他高波起了一股子閑心。
高波和孫儷在同一單位,高波現在是報業(yè)集團的副總兼《城市日報》老總,孫儷一直在日報廣告部,兩個月前調到了新成立的網絡部當上了主任。頭幾年,兩口子聯手在本市干了不少風生水起的事情。這一年多,兩個人合作的事情少了,一則是因為高波現在是集團的二把手,分管的范圍里包括了日報廣告部,手隨時可以伸到自己老婆的飯碗里,容易讓人說閑話。這次社委會研究網絡部人選,算來了機會。社長代表高波提出讓孫儷到網絡部當主任,一開始高波還謙虛,“讓她當副主任吧”。社長迅速接過去,把話說給大家聽:“小孫雖然是咱們高總編的家屬,但作為家屬不能因為兩口子同在一個馬槽里就必須有一個受屈的。何況小孫在咱報社待的年頭也不算短了,如今給年輕人當下屬好說不好聽呀?我看這樣吧——主要事情交給年輕人干,她在后面掌舵。”其他“社委”紛紛附和著,對對對,好好好。高波如果再堅持就顯得有點虛偽了。會議一致通過。高波滿意的是,孫儷終于調出了廣告部,亂七八糟的嘴總算給堵上了。二則就是兩口子內部出現了問題。高波發(fā)現,自己一過五十歲后,身體就越來越不行了。對床上的事情,有想法,沒行動。他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今后恐怕就這樣了,一日不如一日,直至雙腿走路像一塊破布一樣發(fā)飄,直至生命終了。他的身體雖然告老了,可是孫儷的身體像池子里的魚一樣依然鮮活著,從未感到歲月的阻斷和騷擾,每到周末孫儷都在床上脫光了衣服,餓得直打挺,高波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眼不眨地看電視,弄得兩口子很不愉快。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看來女人果真如此,高波有點后悔了,當初不該拖延著,待價而沽,最后找了一個比自己小上十歲的老婆,現如今兩口子年齡上的錯位一下子在身體方面顯露了出來,簡直是自取其辱。如果高波認可這種事實差距也就罷了,可是,他對與床有關的想象力卻空前地活躍起來,其活躍的程度不亞于他青年時代的肉體。
饑餓的人總不能空著肚子,這是高波的理論。他在腦子里不斷地過濾孫儷這一年來對他提到的她感興趣的男人名字。“伊斯特伍德”?這有點扯遠了,伊老是銀幕上的明星,意大利導演萊昂內御用的西部片牛仔。女人對電影里的男人充滿幻想,正像男人對電影里的女人充滿幻想一樣,哪個男人的心里不曾惦記過瑪麗蓮·夢露或者張曼玉?“汪大東”?這個名字有點貼譜。汪大東與伊斯特伍德相比,是一個近在咫尺的人物。他是孫儷在廣告部的同事,也是他高波總編名義上的手下。高波對于廣告部里的人從來都是敬而遠之的,他雖然分管這塊工作,但和廣告部具體成員直接打交道的時候不多,他的職責告訴他,他只對他們的頭兒——廣告部主任老關說話,老關這個職位不是一般人能夠謀取到的,報社內部部主任一級上升到副總編的空間一般有兩條路,一條是通過總編室主任位置往上走,因為總編室主任負責報紙的一版,他每天統(tǒng)籌各個部門報上來的稿件,政策水平比其他部主任把握得準,跟報社大領導走動得比較近;另一條路就是廣告部主任,廣告部主任級別看上去雖然比副總編低,但誰都不敢輕看這個位置,他屬于手握實權的人物,相當于財大氣粗的商人。有時候拿一個副總編的位置和一個廣告部主任進行交換,當事人都未必肯干。老關在廣告部主任這個位置一干就是十幾年,前任一把手調走了,繼任的一把手都不敢輕易動他,因為一旦動了他,全社職工的工資就成了大問題。
在高波的印象中,汪大東一開始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它是在老婆孫儷的描述中逐漸變得清晰起來的。讓高波欣慰的是,孫儷從不掩飾自己的感受,包括她對其他男士的好感。她說:“我們屋汪大東跟我說了,兩口子一般都長得很‘連相,他說,我和他之間長得就像親兄妹。”
高波把孫儷的長相和汪大東的長相在自己的腦子里組合了一下,你別說,兩個人是挺像的,臉都是偏瘦型,都有一個挺直的鼻梁。他們如果僅僅相處得像一對親兄妹,高波也不會在意老婆多給自己添一個大舅哥,但是萬一,兩個人在同一個辦公室里處出了感情,剩下的事情就不好想象了。高波對汪大東這個間接的屬下的了解僅限于:他比自己小一歲,離婚多年,單身,與前妻育有一子。除此之外,有關汪大東的所有滋潤的情節(jié)都是來自孫儷的講述,比較讓高波走心的一個細節(jié)是廣告部內部組織大家一起觀看3D版的《泰坦尼克號》。影片出現了男主人公邁克和女主人公露絲一起站在船頭上的片斷,那是整部影片中最浪漫的場面。邁克對露絲說:“你跳,我也跳!”這是一個看起來很明確的愛情的表白。
這時銀幕外的汪大東湊了過去,對孫儷說了一句:“你跳,我也跳!”
高波不知道孫儷聽完汪大東的話心里是什么樣的感受,也許覺得好笑,也許覺得很受用,畢竟一個男人的恭維,對于一個女人來說,相當于往臉上涂了一層潤膚乳液。這是瞬間發(fā)生在兩個人之間的心動,一個短暫而且安全的雙人舞。但是,這番短語通過孫儷的轉述鉆入高波耳中之后,高波禁不住罵了一句:“這個流氓!”作為男人,他比誰都清楚,汪大東對自己的老婆正在進行性挑逗??伤刂谱×?,他沒有讓這句粗口像一匹野馬脫韁而出,他把它勒住,消滅在自己的口腔里。那不是他一個做領導和丈夫的風度,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寬厚地笑了笑,然后,轉過來,他微微抬起下頦,對著穿衣鏡糾正著領帶。
那天是一個周末,高波給我打手機,邀我出去喝酒。他說:“我發(fā)現一個好地方,‘百聯四樓有一家‘西館故事,里面全部自助,牛排、西點、炒飯——什么都有,啤酒管夠,咱哥兒倆好久沒在一起像樣地喝一場了。別擔心價錢,69元一位,140塊錢哥兒倆全打住了,說好——我請你,下次你愿請,你請!”
就是在這次喝酒過程中,高波向我吐露了他對孫儷的想法。
我說:“我說你混蛋!”我說:“你拿出證據來,這種事可不是亂說的——捉奸要捉雙。”
他朝我詭秘地一笑,端起杯子,示意我和他一起,把酒干了。
“你說的辦法太原始了?!彼f,“我這里還要一把更高級的尺子呢?!?/p>
聽到這里,我忽然想起了他年輕時對我講過的那條二十年后應驗了的預言。莫非他又要滿嘴胡說點什么?
“注意了!你現在聽我說——周五那天下午,我特意下到一樓廣告部,我已經很久沒有親自到這里來了。我一進去,全體人員幾乎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們集體歡呼了起來,有的說:‘領導您都多少日子不光顧這里了?有的說:‘如果不是孫姐走了,我們還輪不上這份榮幸呢!總之,四周圍著我的都是馬屁聲。這時,我的目光始終沒閑著,我在找一個人。我注意到,只有一個人沒有站起來,他兩手交叉端坐在搖椅里,微微地晃動著,兩條長腿伸得很直,他朝我站立的地方連看都沒看一眼——就是從外面進來一個客戶也沒有這么怠慢的,何況我是分管他們的大領導?”
高波鄭重其事地盯住我的臉——
“如果一個男人這樣輕看一個男人,那么,除了他從這個男人的老婆那里掌握了他的秘密,掌握了他核心的弱點,他在某個方面擊敗了他,還能有什么更恰當的解釋呢?”
責任編輯 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