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為何提出“土耳其流”管道計劃？該管道有何動力與機遇？其挑戰(zhàn)與前景如何？

2015年6月19日，在圣彼得堡國際經(jīng)濟論壇上，俄羅斯與希臘簽署建設(shè)“土耳其流”（Turkish Stream，又稱“土耳其溪”）天然氣管道希臘延伸線的政府間備忘錄。文件規(guī)定雙方將成立各占50%股份的項目合資公司，其俄方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是“對外經(jīng)濟銀行資本”公司，將為項目提供20億歐元的資金。6月22日，土耳其向俄羅斯天然氣工業(yè)公司（下稱“俄氣”）發(fā)放了“土耳其流”管道海洋段的工程測量許可文件。6月24日，俄羅斯能源部長亞歷山大·諾瓦克表示，俄土計劃6月底前商定“土耳其流”天然氣管道政府間協(xié)議內(nèi)容，并盡快簽署該項協(xié)議。然而，《莫斯科新聞報》7月6日稱，俄土雙方未能達成政府間協(xié)議。那么，俄羅斯為何提出“土耳其流”管道計劃？該管道有何動力與機遇？其挑戰(zhàn)與前景如何？

“同源異流”還是“改土歸流”

“南流”（亦稱“南溪”）天然氣管道曾是俄歐之間的重要天然氣通道計劃。該管道從俄羅斯經(jīng)黑海海底進入保加利亞，再進入巴爾干地區(qū)在內(nèi)的南歐國家，通過黑海海底、經(jīng)保加利亞向巴爾干國家以及匈牙利、奧地利、意大利供氣。奧地利2002年提出、歐盟力挺的“納布科”管道，主張從中亞進口天然氣以繞開俄羅斯與烏克蘭，而2007年俄羅斯提出并力挺的“南流”管道則主張通過保加利亞入境歐盟，繞開烏克蘭與土耳其。圍繞兩種方案俄歐纏斗已久，結(jié)果兩者都雙雙流產(chǎn)：“納布科”管道2011年夭折后，“南流”管道計劃2014年也被保加利亞政府中止，理由是該項目不符合歐盟“第三能源一攬子方案”關(guān)于“禁止單方面同時兼任能源基礎(chǔ)設(shè)施的供應(yīng)商和所有者”的規(guī)定。俄氣公司也于2014年底放棄了“南流”管道項目，啟動由“藍流”（也稱“藍溪”）管道擴建項目演變成的“土耳其流”項目，作為“南流”項目的替代方案向南歐供氣。

“土耳其流”管道計劃是俄羅斯與土耳其能源合作的成果。土耳其是俄氣公司僅次于德國的第二大銷售市場，98%的天然氣依賴進口。2014年，俄氣公司對土耳其供氣達274億立方米。土耳其通過“藍流”管道和“跨巴爾干”管道自俄進口自用天然氣尚可，但若向歐洲增供天然氣則顯運力不足或鞭長莫及，迫切需要修建新的管道。2005年8月，俄方向土方提出“藍流”管道擴建項目，修建通向保加利亞、塞爾維亞、克羅地亞和匈牙利等東南歐國家的支線，但后來被“南流”管道計劃代替。“南流”被放棄后，“土耳其流”便被提上日程。2014年12月1日，俄羅斯天然氣工業(yè)公司與土耳其博塔斯（Botas）公司簽署了修建跨黑海通向土耳其天然氣管道的諒解備忘錄，“土耳其流”的命名顯出對土方的“籠絡(luò)”之意。2015年5月7日，俄氣總裁米勒與土耳其能源和自然資源部部長伊爾迪茲商定，“土耳其流”首條支線將于2016年12月投產(chǎn)向土耳其市場供氣。

“土耳其流”與“南流”管道計劃曾相互替代，也承載著類似的功能。二者年輸氣量均為630億立方米，路線有660公里重合，成本都為155億歐元左右?！巴炼淞鳌惫艿揽傞L約1100公里，從俄羅斯阿納帕（Anapa）附近的盧斯卡亞壓縮站（Russkaya CS）進入黑海，海底段分為四條支線，每條支線的輸氣能力為157.5億立方米。沿西南方向在土耳其西北的基科伊（Kiykoy）村登陸。其年總輸氣量中的140億立方米通過第一支線供應(yīng)土耳其市場，其余490億立方米通過土耳其西北邊境城市易普斯拉（Ipsila）經(jīng)希臘輸送到烏克蘭、摩爾多瓦、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等國家?！巴炼淞鳌焙５坠艿赖匿佋O(shè)將由俄氣公司及其子公司“南流”運輸公司（South Stream Transport B.V）負責。

俄羅斯與歐盟的管道博弈經(jīng)歷“南流”與“納布科”競爭階段后（2007～2014），如今進入到“土耳其流”的新階段。如果說俄羅斯籌建“南流”管道采取的是運用軟硬實力尋找代理的“羈縻”策略，那么籌建“土耳其流”管道則開始實行直接操控的“改土歸流”策略。

“隨波逐流”還是“擊楫中流”

“土耳其流”管道的籌建及其策略轉(zhuǎn)變與國際形勢發(fā)展密不可分，既是相關(guān)各方繞開烏克蘭的應(yīng)急之舉，也是實行地緣政治騰挪的長遠之策。

第一，俄羅斯擺脫對烏克蘭能源過境依賴的需要?；I建“土耳其流”管道顯示出俄羅斯將地緣政治博弈焦點從烏克蘭向土耳其與希臘等地轉(zhuǎn)移的策略。也許是三次俄烏斗氣給俄歐雙方帶來的心理陰影，此后俄歐能源多元化的努力都與繞開烏克蘭有關(guān)，其區(qū)別在于如何繞開。俄羅斯不愿續(xù)簽2019年到期的與烏克蘭天然氣過境合同，必須盡快尋找新的對歐供氣通道。2015年1月，俄氣公司總裁米勒表示，俄羅斯經(jīng)烏克蘭年供歐洲的630億立方米天然氣屆時必須通過“土耳其流”管道轉(zhuǎn)運，歐盟應(yīng)盡快建設(shè)連接土、希交界線的天然氣基礎(chǔ)設(shè)施，否則上述天然氣將供至其他市場。2015年4月，俄氣公司聲稱，若“土耳其流”管道項目夭折，將對歐斷供天然氣。由此可見，俄羅斯捍衛(wèi)“土耳其流”管道、繞開烏克蘭的形勢之緊迫、決心之巨大、行動之果敢。

第二，俄羅斯能源與外交戰(zhàn)略調(diào)整的需要。俄羅斯希望借助“土耳其流”獲取更多政治支持，土耳其也投桃報李，如不參加對俄制裁、在北約內(nèi)保持自主、協(xié)調(diào)在烏克蘭與敘利亞等問題上的立場等。通過“土耳其流”管道“籠絡(luò)”土耳其和希臘，對俄羅斯降低烏克蘭危機帶來的壓力、反制歐盟制裁有重要作用，有利于擾亂歐盟通過建設(shè)能源聯(lián)盟等方式降低對俄能源依賴的努力，是以“小邊合作”化解歐盟“多邊合作”的外交政策工具。

第三，沿線國家的利益需求。土耳其對西方保持距離，需要與俄羅斯合作。與俄羅斯“雙頭鷹”能源外交類似，土耳其能源外交戰(zhàn)略也有“東張西望”的特點。土耳其希望借助與俄羅斯的合作，向歐盟謀取更多的戰(zhàn)略利益。土耳其可以借助“土耳其流”的閥門，在對歐關(guān)系中獲得更大獨立性，使歐盟在土耳其入盟問題上網(wǎng)開一面。希臘政府陷于債務(wù)危機已久，財政面臨枯竭，迫切需要尋求外援，但是歐洲自身財政狀況不佳、對援助希臘心有余而力不足。希臘希望從俄羅斯獲得資金援助、天然氣價格折扣、過境地位與費用、就業(yè)機會等利益，以及攜俄與歐盟討價還價的政治利益。

其他沿線國家也希望從該項目中獲得利益。巴爾干國家對俄羅斯的天然氣需求迫切，原先暫停“南流”管道項目迫于歐盟的壓力，如今投身“土耳其流”項目可謂跳出圈外、另辟蹊徑，與俄羅斯和土耳其合作，有利于南歐“親俄”國家向歐盟謀取更多利益、增加談判砝碼。隨著土耳其與希臘的加入，更多國家表示出加入“土耳其流”項目的興趣。2015年2月，匈牙利總理歐爾班·維克托表示，匈牙利仍愿作為俄羅斯天然氣管道輸送的過境國。4月7日，來自希臘、匈牙利、塞爾維亞、土耳其和馬其頓的外長在布達佩斯簽署了“土耳其流”管道項目的意向合作書。此外，阿爾巴尼亞、黑山與伊朗等國都對該項目表示出興趣。

“付諸東流”還是“細水長流”

目前，“土耳其流”管道建設(shè)尚未啟動，俄羅斯在海外的能源投資利益面臨若干障礙與風險，其未來的發(fā)展前景更是存疑。

第一，首當其沖的挑戰(zhàn)是來自歐美的政治壓力，表現(xiàn)為歐盟的反制措施，以及西方針對項目沿線國家的地緣政治博弈。面對俄羅斯的攻勢，歐盟采取構(gòu)建能源聯(lián)盟和能源來源多元化等措施應(yīng)對。歐盟委員會主管能源的副主席馬羅什·謝夫喬維奇宣稱，“土耳其流”管道根本不可行。對俄、土、希等國籌建“土耳其流”管道的努力潑冷水的同時，歐盟繼續(xù)籌建“跨亞得里亞?！惫艿溃═AP）、“跨安納托利亞”管道（TANAP），以及互聯(lián)土耳其、希臘、意大利管道（ITGI）等構(gòu)成的“南方天然氣走廊”項目。同時，歐盟對相關(guān)沿線國家展開外交公關(guān)，挑撥沿線國家的關(guān)系。此外，該項目也面臨來自美國的政治壓力。2015年5月，美國國務(wù)院國際能源事務(wù)特使阿莫斯·霍克斯坦與美國駐希臘大使皮埃爾都表示，美國反對“土耳其流”管道，希臘若參與將會受到俄羅斯制衡，應(yīng)降低對俄天然氣的依賴。

第二，該項目面臨來自歐盟的法律陷阱，項目本身也缺乏法律保障，瀕臨融資不足、資金難以及時到位等金融風險。倫敦經(jīng)濟學院歐洲研究所學者迪米塔爾·貝切夫指出，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第三能源一攬子方案”、歐盟對俄氣公司的反壟斷調(diào)查，都是使“土耳其流”管道重蹈“南流”管道覆轍的陷阱。2015年6月，希臘與俄羅斯簽署“土耳其流”管道擴建備忘錄后，雙方都強調(diào)希臘境內(nèi)的管道部分將不會成為俄氣公司的財產(chǎn)。上述行動都出于吸取保加利亞叫停“南流”管道的教訓，是規(guī)避歐盟“第三能源一攬子方案”關(guān)于“避免能源基建設(shè)施壟斷”等條款陷阱的無奈之舉。同時，目前“土耳其流”項目的保障只是項目諒解備忘錄，缺乏有法律約束力的政府間協(xié)議，更勿言俄氣公司與土耳其博塔斯天然氣公司之間的商業(yè)合同。此外，在希臘債務(wù)危機、俄羅斯與土耳其經(jīng)濟疲軟、“南方天然氣走廊”需希、土投資等不利形勢下，“土耳其流”項目融資能否及時到位，讓人擔憂。

第三，沿線國家對該項目存有疑慮，在俄羅斯、歐盟、土耳其之間尋求平衡，有搖擺退出的可能?！巴炼淞鳌钡拿Q有忽視他國尊嚴之嫌，希臘表示無法接受該名稱，希臘境內(nèi)管道在6月19日簽署的備忘錄中被稱為“南歐天然氣管道”。希臘、塞爾維亞和馬其頓都不敢違背“第三能源一攬子方案”。此外，一些沿線國家在歐美的壓力下有“反水”的風險。馬其頓政治學家斯爾扎·特里夫科維奇認為，馬其頓總理格魯埃夫斯基拒絕制裁俄羅斯、愿意考慮鋪設(shè)“土耳其流”部分管道等行為成為西方干涉馬其頓內(nèi)政的理由，一些歐盟國家和美國大使參加了2015年5月馬其頓首都斯科普里的反對派集會。若希臘、馬其頓、塞爾維亞、匈牙利等沿線國家政局有所變動或立場有所猶豫，很可能產(chǎn)生類似“南流”管道被保加利亞一國否決的后果。俄羅斯總理梅德韋杰夫也承認“土耳其流”項目存在不少風險與隱患。

第四，土耳其也在實行能源來源多元化戰(zhàn)略，在資源配置上對該項目恐難全力以赴?！巴炼淞鳌惫艿涝谕炼淠茉磻?zhàn)略中并非核心，以“跨安納托利亞”管道為代表的“南方天然氣走廊”才是土耳其關(guān)注的首要項目。該項目輸氣能力比“土耳其流”管道低，但優(yōu)勢是全部合同已簽訂，有利于降低歐洲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也被土方當作向俄方尋求更大氣價優(yōu)惠的談判砝碼。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與俄羅斯合建繞開烏克蘭管道的土耳其，本身對俄羅斯的天然氣依賴高達60%，而且從俄羅斯高價進口天然氣的20%需要過境烏克蘭，土耳其似乎不愿過于加重對俄羅斯的天然氣依賴。阿塞拜疆總統(tǒng)戰(zhàn)略研究中心的高級研究員指出，土耳其對“土耳其流”管道的前景、自身所發(fā)揮的作用等問題缺乏明確的認識。

俄土關(guān)系并非鐵板一塊，俄土能源合作項目也面臨土耳其國內(nèi)政治風險。如土耳其反對黨人民共和黨領(lǐng)導人在競選時稱，若勝選擬重新審議和暫停俄土合作的阿庫尤核電站項目。高加索突厥語系和穆斯林居民問題、土耳其斯拉夫人和基督教少數(shù)族群問題、俄土戰(zhàn)爭的歷史記憶等問題都是影響俄土雙邊關(guān)系的暗礁。曾經(jīng)長期謀求加入歐盟的土耳其，同時腳踏“土耳其流”與“南方天然氣走廊”兩只船，在歐盟、俄羅斯、中亞等國家博弈中謀取更大利益。

總之，“土耳其流”面臨俄歐關(guān)系緩和、沿線國家利益需求等諸多機遇，同時也面臨來自歐盟的政治風險、沿線國家一票否決風險、法律風險和金融風險等一系列挑戰(zhàn)，其前景是否會一再延期甚至重蹈“南流”管道的覆轍，仍需拭目以待。

（作者為中央民族大學世界民族與人類學研究中心講師）

閱讀鏈接：《俄羅斯為何“棄南投藍”》，作者程春華，本刊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