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斯璇
陳數(shù)
舞臺場景的戲拍完后,陳數(shù)沒有立刻離開。她在臺上靜靜轉了一圈,面對緊閉的幕布,終于松了口氣。
那時,她也不太能分辨,自己是電視劇《劇場》中的女話劇演員郁珠,還是陳數(shù)。
應了郁珠的那句臺詞:“舞臺上的郁珠并不是郁珠,那只是一個個角色。所以有一天我離開舞臺,我就會希望看著那一個個角色的時候,像是看見了自己。”
《劇場》上星播出,陳數(shù)也遲遲“不敢看”?!安皇遣桓铱醋约旱谋硌?,而是站在郁珠的角度,人性的真實再從頭經歷一次,太需要勇氣?!?/p>
終于她還是找了一個完整的時間段,一氣看完,愛郁珠如初。
就在《劇場》開拍的第一天,陳數(shù)發(fā)了一條微博:“開始投入一個新的角色了……這是一個我既不熟悉卻又不陌生的故事,‘郁珠,現(xiàn)在我是她?!?/p>
大轎子車上的童年
陳數(shù)在《劇場》里飾演的郁珠,是上世紀80年代小縣城舞臺上絕對的女主角。
而她自己,“就是歌舞團大院里長大的孩子”。
陳數(shù)的父母都在歌舞團工作,一位是舞蹈家,一位是長笛演奏家。歌舞團似乎永遠在路上,從一個舞臺奔向下一個舞臺。“所以我哥上小學之后,都是自己一個人住在家里,因為爸媽下鄉(xiāng)演出了,走之前把飯票給他買好,他自己在食堂吃飯、自己上學。我那時候太小,爸媽就帶上我?!?/p>
大轎子車,構筑起陳數(shù)對劇團最初的印象:演員們把折疊行軍床、被子、褥子往車上一扔,孩子們便跟著嘰嘰喳喳地上路。一路顛簸,上山或下鄉(xiāng)。
晚上休息,住在后臺化妝間,男女各一大間。無論走到哪兒,人們奔向劇場的熱情極高。“那個時候,能在一個所謂的劇場看演出,甭管唱歌、跳舞、戲劇、歌舞劇,大家都特別開心,那是人們看到美和美好的最重要渠道,沒有別的選擇?!彼嬖V《瞭望東方周刊》。
陳數(shù)至今還記得,自己爬上長條木椅子、望向舞臺那一刻的欣喜。
作為電視劇《劇場》的編劇,嚴歌苓也有同樣的記憶:同為劇團大院的孩子,兒時看母親演話劇,一演百場,50場她都在看。
“我印象特別深,我爸他們團演的歌舞劇《貨郎與小姐》,小姐戴了一個頭紗,我們都覺得很美?!标悢?shù)經常把家里的頭紗翻箱倒柜找出來,掛在自己頭上,“就是那種,人對美的向往?!?/p>
總之,那些記憶印刻成一張老照片,母親穿著希臘女神式的白色長裙,眉目中含著笑意。“那時候就覺得,媽媽真美!”陳數(shù)對本刊記者回憶,“我們現(xiàn)在物質生活發(fā)展到一定程度,開始脫離了對于美的基本定義,我們追求深刻、風格、個性,甚至偏門的美的方式。但是那個時代,美是很簡單的訴求?!?/p>
義無反顧的選擇
媽媽年輕時的樣子,和《劇場》中燙著大波浪頭的郁珠,產生了某種記憶上的對接。
可陳數(shù)并未想過,有朝一日,她可以帶著成長的記憶,走進《劇場》。
早在2009年拍攝《鐵梨花》期間,陳數(shù)就聽說了這部嚴歌苓親自創(chuàng)作的劇作。
《劇場》設定在后“文革”時期,一個“特殊”的職業(yè)人群——話劇演員。他們走下舞臺,作為“普通人”,以自己的人生勾勒出上世紀80年代“理想和現(xiàn)實”沖撞的日子。
陳數(shù)無比向往,哪怕只是聽說了“劇場”二字。
“前幾年,電視劇市場特別繁榮,商業(yè)劇類型各種題材非常多?!彼f,然而在當時的電視劇市場環(huán)境中,這部劇對時代背景的設定、人群的選擇,甚至包括劇名,都讓人覺得不那么“商業(yè)”,沒有常規(guī)噱頭。版權輾轉很多公司,投資遲遲未能落實。
這部劇很“特殊”,甚至難以歸類。哪怕是外界貼給它的最多的標簽——“文藝”,在陳數(shù)看來都未必精準?!安⒉恢皇欠悍旱赜靡粋€詞就可以概括?!?/p>
舞臺上精心打造的那最完美的兩個小時落幕,這個有著極致體驗的人群回歸生活,“人們對他們的這一面未必熟悉,反而抱有對舞臺上極致完美的期待,也沒有機緣了解他們?!彼忉屨f。
劇本轉到陳數(shù)手中,才看了四五集,她就干脆地接下來。“我清楚,這是一部可以成為 ‘作品的戲,是一部可以體現(xiàn)一個演員表演的戲。”
2005年,在《暗算》中飾演愛情至上的天才數(shù)學家黃依依,讓陳數(shù)一炮而紅,一舉拿下“改革開放30年電視劇十大經典人物”。
電視劇《劇場》劇照。陳數(shù)在其中飾演郁珠
隨后《新上海灘》的方艷蕓和《傾城之戀》的白流蘇,讓陳數(shù)成為導演高希??谥小按┢炫圩蠲赖闹袊輪T”。正在二線演員向一線演員邁進的關鍵時刻,陳數(shù)拒絕了60多部影視劇,返回話劇舞臺,接演了《日出》。
“所有人都在說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決定。”大家看來,此時的陳數(shù)應該乘勝追擊,哪怕成為某個“類型”,都會更有“發(fā)展”。
化妝師甚至嘲笑她是“影視圈最窮的女演員”。一年不演影視劇,自己還要支付話劇演出費用的三分之一給化妝師,只為了呈現(xiàn)《日出》中最講究的陳白露。
“可就是為了一部作品?!标悢?shù)說,“可遇而不可求?!?/p>
不完美的女英雄
對于當年一見鐘情的《暗算》中的黃依依,陳數(shù)曾說,“她離我特別遠,但也特別近?!?/p>
遠的是人物的時代和身份,近的是“她那份對愛情的執(zhí)著,讓我覺得我找到了一個心靈的伙伴,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曾經的我、現(xiàn)在的我,也感受到將來的我”。
而《劇場》中的郁珠,身為在特定歲月中受過重創(chuàng)的一代文藝工作者,錯過10年青春后再次返回舞臺,時代烙印在她身上埋下的“自由和自信”,讓她對于舞臺、話劇、藝術,甚至愛情,堅持著不同尋常的倔強。
“很多文學、影視劇作品,往往會描述核心女主角如何忍辱負重,最終努力成為完美的中國傳統(tǒng)女性。我們的傳統(tǒng)教育中確實也是如此教育你去做好女人的一生?!钡悢?shù)眼中的郁珠,是一個“不完美的女英雄”。
“無論是面對年輕演員對她藝術事業(yè)突如其來的沖擊,還是經歷一段遭受世俗非議的姐弟戀,她從來不隱瞞自己?!边@也是陳數(shù)最喜歡郁珠的一點,坦蕩的干凈,“面對眾人的攻擊,郁珠有她反抗的方式”。
“她會直接把問題擺在臺面上談,這跟我自己的個性很像,‘寧做真小人,不做偽君子。但生活中,人們很難接受你真誠的坦蕩,哪怕丁點小缺點?!标悢?shù)說。
不知是不是出于職業(yè)的同理心,她感慨,“常人往往會把所有藝術家、名人朝著完全不食人間煙火、三百六十度完美去訴求,稍微有一點兒瑕疵,就失望感倍增,累積放大。”
所以拍攝群眾對郁珠群起而攻之的場面,有那么一刻,陳數(shù)覺得自己跳了出來,觀望著自己扮演的那個被逼到角落的郁珠,和那群扮演對郁珠妄動指責的人群。
“看著這些角色,不知道該用什么詞匯來形容這種狀態(tài)。”陳數(sh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慈悲?這個詞會不會太大。但我總覺得,如果大家能夠在慈悲心層面上多一點點,就不會有這種讓我們喚起慈悲心的感受?!?/p>
我當然可以被娛樂消費
郁珠有一句臺詞:“我們可憐哪,一輩子守這么個舞臺,演幾出戲,除此之外,我們什么都沒有。”
陳數(shù)則認為,“這是他們特定時代的命運安排。但是在另外一個層面,他們是幸福的,可能那個時代沒有太多的選擇,所以他們對于某一種選擇會抱有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難以理解的深切感。他們可以更加專注地面對職業(yè),投身熱愛。”
在郁珠身上,陳數(shù)最不用說服自己的,就是真真實實、一直篤信的、那個時代的老藝術家那份“戲比天大”的信仰?!皠?chuàng)作上不留情面”,這是父母一代在她腦子里刻下的。
她始終記得,當年父親在芭蕾舞劇《白毛女》中飾演大春時,每天在舞臺上那洋洋灑灑的32個揮鞭轉。
“藝術是信仰啊。”陳數(shù)感嘆,“雖然這是一個大家普遍不相信的時代?!彼Α?/p>
在她看來,這個時代,“藝術家”的稱呼,甚至滋味有一點變化?!拔也挥X得這個時代是真正可以誕生純粹藝術家的時代,因為消費品太多,世界變化太快?!?/p>
被冠以“年代戲女王”、“大青衣”稱號,陳數(shù)笑言,“我絕不是孤芳自賞的人?!彼龑ψ约旱亩ㄎ皇恰胺浅V匾曄M者的一個產品制造商及產品本身”。
“特別是這幾年,小鮮肉橫行,是不是需要我們這樣的姐姐???”她大笑。
“人們?yōu)槭裁聪矚g青春?”陳數(shù)對《瞭望東方周刊》說,“因為你必須承認,那種年輕所釋放、洋溢的東西,是流淌出來的,是放射狀的,無法隱藏的一種流淌?!?/p>
這也是為何陳數(shù)沒有選擇飾演《劇場》中最出彩的角色、年輕話劇演員杜曉紅?!澳挲g不適合了,如果不具備這種狀態(tài),‘演青春很可怕,那明明是最美好、打動人的東西?!?/p>
不過,“我非常重視我的觀眾,也許他們需要瑪麗蘇、傻白甜,他們工作壓力大需要快消品,我也需要演輕松一點的角色?!币虼?,“年代戲女王”陳數(shù)接連出產都市劇《夫妻那些事》《我愛男閨蜜》,“更輕松,有話題,看起來沒壓力,但還保留態(tài)度,不會讓成熟的觀眾覺得過于‘初級?!?/p>
對于娛樂性,陳數(shù)從不拒絕?!拔铱梢员粖蕵废?,我也必須被消解,我有這樣的責任。娛樂大家本身是件好事兒,只要是抱有基本的、格調的娛樂?!?/p>
“大家喜聞樂見很重要,但是作品本身也很重要,遇到合適的機緣,我們有義務引領一些態(tài)度,比如觀眾審美的口味,作品的品質?!币虼耍荒敲瓷虡I(yè)性的《劇場》降臨在今天商業(yè)性的電視劇市場。
《劇場》播出,收視并未有出色表現(xiàn),電視劇收視榜首自“霸道總裁愛上我”后,又被“瑪麗蘇”式愛戀占據。這是《劇場》主創(chuàng)在創(chuàng)作之初就已料到的。
但陳數(shù)并不失望,“我依然認為這是一部不失觀賞性的一部戲,雖然沒有花里胡哨的元素迅速吸引某一類觀眾,但它是慢熱型的,可以不斷重播。”
關機前,最后拍劇場的戲,郁珠一如往常走上舞臺,高領毛衣,一刻不放松直挺的脊梁。
帷幕落下的那刻,陳數(shù)無比孤獨。
“惆悵?也許吧?!彼f。戲,是郁珠的“癮”。而郁珠,是陳數(shù)的“癮”??晒亲永镉糁榈摹皠艃骸甭闪?,淡了,散了。
“就像舞臺藝術,最終極致的美麗就是為了舞臺上那兩個小時,結束了就沒有了,我們都離開劇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