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南南
初識格倫·古爾德(Glenn Gould)是在1989年的9月,那時他的肉體已告別了我們,離開了這塊土地。要知道,對于古爾德來說,1981年完成巴赫《哥德堡變奏曲》的再次錄音,也就意味著正式成為藝術的圣徒,同時也就完滿了他在地球的人生旅途。然而,1989年9月某天的一個下午,在上海,我卻在唱片的光暈中穿越到了N次元見到了他,1955年的他,那年二十二歲剛在紐約錄完巴赫的他。
那天古爾德很帥。他是那種臉上帶著陽光、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舉手投足間充滿了自信。他坐在他父親為他特制的矮琴凳上,開始了演奏。他的琴聲太有魔力了,打從《哥德堡變奏曲》的第一個音響起時,就完全征服了我,正如他1955年以此曲征服了全世界。
“你好,古爾德先生!你從哪兒學的以這種方式彈巴赫呢?太個性了!你的老師是誰?”我無比崇拜地問道。
“我自己發(fā)明的?!惫艩柕孪喈旘湴痢?/p>
“天哪,你沒有老師?”我很震驚。
“老師我當然有,我媽媽在我不識字之前就教會了我識五線譜,她是我的第一位老師,我十歲前一直是媽媽教的鋼琴?!?/p>
“好巧,我也是媽媽教的!”我無比興奮,居然找到了共同點。
古爾德看了我一眼,接著說:“我媽媽是愛德華·格里格的親戚?!?/p>
“哦,音樂史上的名人啊?!蔽伊w慕他的基因。
“我十歲就彈完了平均律上冊,大家都說我是神童。從小我就知道,我會是一位偉大的鋼琴家?!惫艩柕聡烂C地向我宣布。
“等等,等等,古爾德先生,你不覺得你媽媽對你的培養(yǎng)很不同尋常嗎?”
“什么意思?”古爾德有點不明白,看著我問。
“我是說,我以前聽說的神童,好比阿勞等人,介紹時都會說,他很小就能彈李斯特的練習曲了?!?/p>
“李斯特?不喜歡?!惫艩柕滦÷曕洁?。
“我是在猜測,你這樣的演奏個性,是不是和你從小的學習教材有關?演奏家的演釋個性究竟有多少是來自學習曲目的培養(yǎng)?”
古爾德看著我,想了想?yún)s并未回答,接著向我介紹,“我的第二位,也是最后一位鋼琴老師是阿爾柏托·圭雷諾教授,他和我是忘年交,可我真沒覺得他教我什么了,他和我討論居多?!?/p>
“哇,自負??!”我忍不住說了句冒昧的話。
“不是自負,是自信,自信是藝術家必備的品質(zhì),”古爾德一本正經(jīng)地續(xù)道,“不管怎樣,我認為和圭雷諾教授的九年學習時光已經(jīng)夠長了?!?/p>
我點頭同意,不過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真的認為你從他那里沒學到什么?”
“圭雷諾教授認為教導我的全部秘密在于放手讓我自己去發(fā)現(xiàn)和發(fā)展?!?/p>
“好老師啊!”我由衷地贊嘆。
“關鍵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與我的音樂世界截然不同,教授他偏于用‘心’說話,而我卻想成為用‘腦’思考的頑童。”
心?腦?頑童?我一時有點蒙,而古爾德那躊躇滿志的面孔卻在我面前慢慢消失在了N次元的曠野中……
1989年的初識對我就如老饕初遇美食,欲罷不能。可是條件有限,我只能零星得到一些古爾德的錄音,通過磁帶,我細細揣摩古爾德所說的“心”和“腦”。
1998年,楊燕迪教授編著的《孤獨與超越——古爾德傳》出版。我迫不及待看完之后,致電楊教授,和他熱烈地討論著古爾德,像是說著一位熟悉而又崇拜的朋友。那天傍晚,古爾德終于伴隨著他美妙的琴聲,在我持久而又熱烈的期盼中再一次出現(xiàn)。
“嗨,格倫,你還好嗎?”我激動地發(fā)聲。
古爾德穿著外套,帶著鴨舌帽,好像正在思考著什么,他有點認不出我了。
“我聽了你所有的帕蒂塔、平均律,還有貝多芬的協(xié)奏曲!你聽,現(xiàn)在放的正是貝多芬《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
古爾德點了點頭:“這是我1957年錄制的,那時我還很年輕。我的錄音很多?!?/p>
“我知道,”我暗自打量他,猜測他此時的年齡,“您是迄今為止出唱片最多的演奏家!可惜我沒有現(xiàn)場看過你的演出?!?/p>
“還用說嗎,我三十二歲時就已退出舞臺了?!闭f著,古爾德就要轉身離開。
“等一等,古爾德先生,您能告訴我彈好琴的秘密所在嗎?您是否有什么絕招?”
“絕招?”古爾德笑了,轉過身來說,“你比我還急,我認為鋼琴所有的技術問題半小時之內(nèi)就能解決。你認為呢?”
“真的?”我心癢難耐。“當然,也有許多人說,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我的技術能力是天生的?!惫艩柕滦Τ隽寺?。
“這么好的技術能力,不演出可惜了?!蔽矣芍詾樗⒛晖穗[感到惋惜。
“為什么這樣說?我是說你們?yōu)楹味既绱送瞥玟撉傺葑嗟募夹g能力?”古爾德露出了無奈的表情,不解地問道。
“您參加過鋼琴比賽嗎?”
“勉強算有一次吧。在我十二三歲時,參加過一次音樂節(jié)的鋼琴比賽,我作為優(yōu)勝者之一獲得了十加元的獎勵?!惫艩柕滦Φ糜悬c小驕傲?!坝惺裁搓P系嗎?”他接著問。
“如今,鋼琴家想要出人頭地,最快最好的途徑就是參加比賽,贏得獎項。而在比賽中,最不容易讓評委產(chǎn)生歧義的就是技術,”我解釋,“這也是為何參賽者總需要在比賽的一開始,也就是第一輪彈奏至少兩首練習曲?!?/p>
“技術的評價少歧義?嗯,似乎有點道理?!?/p>
我得到了鼓勵,接著說道,“所以說,技術,是在競爭中脫穎而出的最有力保證。而音樂表現(xiàn)就不同了,往往會仁者見仁,智者見智?!?/p>
“比賽是愚蠢的,任何形式的競爭都是邪惡的,”古爾德很肯定地說,“見仁見智的演釋正是音樂的魅力。在演釋作品,或者創(chuàng)造作品時——我不認為這兩者之間有什么真正的區(qū)別——我就是要做到和別人不同!”古爾德說著哈哈大笑了起來。隔了一會兒,他續(xù)道:“當然,這種不同還是需要令人信服,無論是音樂上還是結構上。”
“我知道你會加這么一句!”我也笑。
正聊著,《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進行到了末樂章,鋼琴正與樂隊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聽說您在貝多芬《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的錄音上做過整理編輯?”
“是的,一點顫音。那是我在錄音編輯方面的第一次嘗試。在錄音及音響編輯方面我也是天才!錄音技術有著不可估量的藝術潛能,總有一天,它會代替現(xiàn)場音樂會。”
古爾德說起錄音技術來滔滔不絕,他那有關錄音剪輯的十八般武藝,樣樣都是無師自通。當然我更佩服他對于錄音技術的前衛(wèi)性態(tài)度,以及前瞻性的預言——畢竟我們的相會原也是拜錄音技術所賜。
一曲畢,古爾德和我揮手再見。
轉眼到了2015年,現(xiàn)場音樂會的形式并未消亡,但在某種程度上也確實應驗了古爾德所言,有點越來越像“雜耍劇”,音樂家在碩大的舞臺上,已不知是為“演”還是為“奏”。
我知道我還會與古爾德相遇,相遇在第二次的“哥德堡”中,但不知為什么,我竟有些懼怕,甚至不忍。我怕看到那位曾經(jīng)通過藝術技巧頌揚人類征服物質(zhì)秩序、宣揚無畏直面世界的陽光生命,蛻變升華為一位飽經(jīng)風霜卻仍堅守信仰,一位曾經(jīng)懷疑而后滿足,一個承認真理但知其多面性的老年智者——那是一位藝術家孤獨的自我修煉,直至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