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溜回了老家的后園子。起風了,我聽到金秋深處,花果敲打大地的聲音。
老家的大院是典型的四合院,院子北面有一個后門連著園子,長著許多花果樹。有桃樹、梨樹、桑樹、核桃樹,大人們叫它后園子,孩子們更喜歡叫它花果園。園子呈長方形,北依城墻,南靠大院的正房,東西兩邊砌了很高的墻,墻兩邊種著兩排白楊樹,儼然一個封閉的園子。像亞當、夏娃的那個伊甸園,總有人準備偷吃禁果。這是一個低于地面的園子,靠城墻有一個暗洞,把水引了進來,只要有土地、有水,有辛勤勞作的人,園子里就什么都可以長出來。
在我的記憶中,老家園子里的花果樹已經有年歲了,他們茂盛寬大的枝葉將園子隱藏在濃蔭之中。大院里的幾個本家都在園子里分有一塊蔬菜地,種著各種蔬菜。在那個饑餓的年代,園子里的蔬菜和花果成了我們整個家族的一種依靠和希望。因為這個園子,我們的大院在小鎮(zhèn)很有名氣,家族的每個人都為后園子而感到驕傲。那時候,常聽爺爺講后園子的故事。老爺將大院買來的時候就帶著后園子。但只買大院主家不賣,老爺忍痛割愛又多給了8塊大洋,才將園子盤下來。后來老爺帶著三個兒子在后園子栽滿了花果樹,并將后園子的管理權交給了三爺爺和三奶奶。老爺給了我們這個家族遮風擋雨的房子,大院里共有房子24間,他的子孫平靜地在這個大院里生活,更重要的是他給了子孫們這個后園子,給了我們四季飄香的果園,給了我們幾代人快樂的童年。
當燕子銜著春泥飛來的時候,園子里就聞到花香了。不經意間,那棵高大的杏樹挺立在藍天里,淡粉色的花朵凸起在干枝間,一朵挨著一朵,一排排燦爛成一片,怒放在藍天里??葱踊愕醚鐾?,當園子里的花香漸漸變濃,桃花展開了笑臉,花期一期接著一期,次第開放,梨花、蘋果花、棗花,爭相賣弄風情。其實孩子們是最愛花,最懂花的人。地下看花是一種情趣,空中看花又是一種情趣。爬樹是孩子們的強項,兩手上倒,兩腳上挪,身子往上跳躍,一會兒就爬在樹上了。人鉆花叢,臉耀花海,風吹花瓣,隨風撲簌簌的起舞。開的最鮮艷的花,朵兒最大的花,長得最好看的,都逃不過小小采花人的眼睛。樹上摘花枝時,就有花瓣迎著陽光飄下來,落在孩子們的身上、地上,就成了園子里的花毯。后來,孩子們手里就都拿著花枝,跑著、跳著、追著、笑著,于是簡樸的家中,就看到插在瓶子里的杏花了。每每推開門,淡雅的杏花就撲面而來,像一盞盞點亮的燈,溫暖著困難的日子。本家的幾個孩子進園子,三奶奶從不過問,但鄰居家的孩子那是不允許進后園子的,偷偷跑進園子的,小手就要遭罪了,所以巷里的孩子們提起三奶奶,沒有一個不害怕的。
不知不覺炎熱的夏天就走進園子。放學后,本家的幾個孩子把書包一扔,鉆進了后園子里不肯出來。母親總是在飯熟后,一遍一遍喊著兒女們的名字,這熟悉的聲音常常在園子里回響。每隔幾天,三爺爺就會放水澆園子,那是我最喜歡看的一件事。清清的水流,碰到陽光一眨一眨的閃人的眼。我爺爺總是站在城墻上照水,生怕別人把水搶了去,嘴上嘟噥著什么,有時向園子里喊:“老三,澆完了沒有?”于是園子里就傳來:“還得一會兒。”的回聲。水流就這樣緩緩地流進園子里的蔬菜地,流進每一棵花果樹里。微風送爽,斑駁的樹葉總是翻翻身子,讓你在瞬間看到,從樹葉縫隙透進來的陽光。孩子們是園子里的主人,他們是最杰出的觀察者。杏子這幾天多大了,桃樹結了多少顆桃子,桑葚啥時能吃,梨子今年大還是去年大,蘋果樹是不是長蟲了,今年的棗子結得咋樣,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夏天的下午,是園子里人最多的時刻,爺爺和三爺爺早就在園子里擺好了戰(zhàn)場,楚河、漢界的拼殺,讓兩人經常面紅耳赤。父親和二叔、四叔閑聊著什么,妯娌們手里拿著針線活,輕聲說著家長里短,孩子們圍繞著大人們跑來跑去,園子里到處飄蕩著歡樂的笑聲。夜不知不覺地潛入園子,月影從山的背后升起來,恬靜的月光鉆進了枝葉間,落在地上形成交錯的光影。此時,杏、梨、蘋果、紅棗正躺在樹枝上吸收月光和水分的營養(yǎng),個頭漸長。夜深了,花果們拉著悄悄話,伴著蟬鳴和蟈蟈的叫聲入眠。困了,困了,一個花果睡了,十個花果睡了,一排排地睡了,一棵樹的花果們睡了,我仿佛聽到花果們的打鼾聲傳來,此起彼伏。
農歷五月是杏子黃熟的季節(jié),高高的杏樹上掛著無數顆黃燦燦的金子,孩子們總是仰望杏樹,張開嘴看能不能掉下來。這時候,三奶奶就忙碌起來了。只要我們進園子她就跟了進來,生怕我們偷吃杏子。于是我們總是晚上溜進園子,拿一塊小石頭向杏樹上一扔,就能落下許多黃橙橙的杏子,放進嘴里,一股新鮮的味涌來,像水里泡著白糖舌根帶一點酸的味道。總是在吃飽后,再撿滿兩衣袋,悄悄地跑回家。第二天的早上,后園子里就能聽到三奶奶的罵聲了,她看到杏樹下吃剩的杏骨了。杏子黃了,樹上掛著一個個笑臉,隨風在樹葉間搖曳,墻外的鄰居也饞了,總是有人拿起石頭向杏樹一扔,地下就落下一些杏子,于是三奶奶的罵聲傳來,飄過園子的上空。遇到星期天,三奶奶也有上街的時候,我們瞅準機會,一頭鉆進后園子手腳利索地爬上杏樹,挑最黃、最熟的杏子吃,然后把杏骨裝進衣袋里,而三奶奶回來沒發(fā)現杏骨,向樹上看了又看,總感覺杏子又少了,自己嘮叨著不知是什么原因。
園子里花果的個頭一天天變大,顏色漸漸變深,掛滿了果實的枝條向下垂了下來,終于等到秋天換著各種花衣邁進了園子。紅臉的蘋果端莊地站在枝條上,仰望歲月之母,紅彤彤的棗子上,趴著晶瑩的露珠,在陽光下一閃一閃,那珠子上站著幾千個太陽。黃橙橙的梨兒,飽滿肥壯地掛在黃葉上,像一個個驕傲的公主。我依然記得紫格彩彩的桑葚,青格燦燦的桃子,綠格茵茵的核桃,紅格艷艷的柿子,脆格生生的青黃瓜,它們都是孩子們的寶貝和理想。這個季節(jié)趁三奶奶不注意,孩子們就溜進園子,快速地爬上各種花果樹嘗鮮,三奶奶悄悄地就走進園子來了,我們寧神閉氣趴在樹干上隱蔽起來,這次三奶奶因為樹葉阻擋沒有發(fā)現我們。十月的花果樹上,就能聞到一股甜甜的果香,各種香味都不一樣,彌散在園子里。站在蘋果樹的枝條上,四周的蘋果把我圍了起來,紅紅的蘋果搖曳著,我像一個果王,每一顆蘋果都是一個紅衣女子,有的唱著歌,有的跳著舞,有的拉著悄悄話,談著戀愛。選擇哪一顆摘,它們都紅撲撲的露出笑臉,水靈靈的成為你的奴仆。蘋果、紅棗、梨兒、核桃剛剛向歲月舉行了成年禮,春華秋實,它們即將成熟,完成一年一次的輝煌交替。從冬天孕育花蕾到春天花開,不是每一朵花都能成為果實,每朵花都要經風授粉。而在結果之前,陜北的沙塵爆就來了,吹走了許多花瓣,地上滿滿地落了一片,這些花就成不了果實。躲過了風,夜雨就開始敲打花了,于是又有一部分花落了下來,授過粉的花就結出了果實。這時候你要注意花果上的蟲子了,只有躲過蟲害,花果才能圓滿成熟?!拔锔偺鞊?,適者生存?!边@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則,而我們人類又該遵循什么法則呢?
又一次回到老家。站在老家的大院,一切都是陌生的。四合院的大門,所有的房子已經破爛不堪,本家的所有人都搬到城里,沒有一個人肯留下來,照看祖上留下的產業(yè),過一種寧靜、平和的生活。分到四叔名下的房子賣了,二叔的也賣了,那么大的院子只有我們的一小部分,租房的都是陌生人。我沮喪地看著眼前的老家,那個帶給我們家族快樂的后園子,雖然沒賣出去,但園子里堆滿了垃圾,由于無人照看,園子里的花果樹全部枯死了,光禿禿的樣子讓人心疼。我知道那個園子,在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
我們走出了那個園子,那個幸福的園子。
一棵樹
油松是自然界的長壽樹種,屬針葉常綠喬木,身材高大挺直,簡約明快,氣宇軒昂。它的樹冠成塔形或卵圓形,如大地上種植的一把把綠傘。風兒搖動樹冠,那高高的綠塔,仍然保持著向上飛翔的姿態(tài)。
廣袤的黃土高原是油松生長的沃土。在陜北的野生油松種群中,有一棵旱源油松之王,樹齡高達2500年,它真是一個長著,鶴發(fā)童顏,一個又一個長命百歲的輪回,讓它成為圣者、智者。自然界授予它王位,那頂綠色的王冠,已經戴了好多年。一棵樹,能活幾千年,立在黃土里,特別醒目。在藍與黃里,頂著一個龐大的傘蓋,承載者幾千年的身體,巍巍如大山,垂垂如高原的巨人,綠葉繽紛,松針盈盈,擎舉在黃土溝壑間,遮天蔽日。一棵樹,孑然一身,孤獨挺拔,守候在旱源。方圓幾百里,都是細軟的黃土,相伴無松,貧瘠干旱,山峁梁澗,擔當了悠悠的歲月。
古松高二十米,樹寬需七、八個人才能抱住。主干通直,渾圓正壯,筆挺垂足,豐盈大地。皴裂的樹皮,如青筋突起,呈褐色,結結巴巴,一高一低。在樹溝間,一大片一大片凸起、凹下,如長在樹桿上的千層魚鱗。厚實的樹桿,常有開割的裂口,流出粘稠的溶液,真是松脂如淚、油灑四方。白色溶液是古松的眼淚,紅黃色的溶液是古松的血。而樸素的樹紋,絲絲縷縷,成規(guī)則地布滿樹干,像古宅木雕的花紋,。若將古松樹干橫切成面,就可以看到一幅圓形地圖。布滿了樹心、年輪、血管、筋脈,密密麻麻地構成一個延續(xù)生命的大系統(tǒng)。
一棵老松,日日與陽光相遇,吸金收銀,滿眼凝望都是跌碎的陽光,鋪滿了蒼翠的王冠。起風了,暢通無阻的風,從四面八方劈向老松,龐大的樹冠左右搖晃著,枝與葉緊緊地抱成一團,它們有強大的定力,在主干的支撐中,保持著一種平衡。一棵樹響起松濤聲,從一片葉子傳到另一片葉子,從一根松針傳到另一根松針,于是聲音被無數根松針敲打著,如海面擂響的百面大鼓,面對狂風,老松毫無懼色。涼風習習,老松頂著巨大的壓力,風雨雷電輪番上陣,都敗下陣來,它是高原戰(zhàn)斗的旗幟。一棵樹,就是一尊神。二千多年守望著歲月,掀起滿樹掛著的紅絲帶,飄舞在高原,如歌如泣。敬畏千年古松,就是敬畏生命、敬畏自然。這顆巨大的綠傘,由長長的歲月撐起,幾十根主干立在陽光下,壯碩地成長,藍天是那樣遙遠,老枝與嫩枝,新枝與舊枝,枝椏交錯,它們都是日日拔節(jié),吐著新枝,縮短著天地間的距離。
老松龐大的樹冠上,長滿了青翠的葉子。葉子在旁枝、側枝、新枝上長出。新枝是松樹最柔軟的枝條,有規(guī)則地長著一簇簇松葉隨風搖曳,它是最年輕充滿活力的一蔟。松樹的葉子,總是以一簇簇的形式出現,每一簇有168條青色的針,沿著枝條一層一層布局,到枝頂有26層松針排列,一層一層守護著蓓蕾,指著陽光溫暖的方向。每條松針都是都是10厘米,支出的二條嫩嫩的松針,都是9厘米,出奇的一樣,像母親生得雙胞胎,無論個子、顏色、粗細、形態(tài)、神情都一模一樣。松樹是耐旱的樹種葉子似針狀,有利于儲存水分,較少水分的蒸發(fā)。松樹的葉子是松針,在冬日里,就有不少松針枯黃,成棕紅色夾在綠葉間。坐在棕色絨毯的古松下,松針悄悄地滑落,像撲簌簌的松雨,不時松球就落了下來。樹下鋪滿了棕色的松針,夾雜著數不清的球果,軟綿綿的,足足有1米多深。
每年冬天,新枝的頂端,總能頂出幾個蓓蕾,尖尖的、棕紅的、帶著毛毛的芒刺。如果打開花苞,就看到有一圈花瓣樣的底座,綠綠的,這就是松花。掛在新枝上的蓓蕾,不是都能長成球果,只有經風授粉后,才能結出果。當年長成的球果顏色是棕紅色,像一個圓球狀的蓮花,有11層花片,78個花瓣。每一個花瓣上都藏有兩顆種子。當松球成熟開裂,借助風,球果的種子,就像一個個降落傘,從花瓣里鉆出,隨風飄到高原的各個角落。舊的球果是黑色的,老松的枝葉間,密密麻麻掛著數不清的球果,黑黑的一大片,如沒有點亮的燈籠。無法說清二千多年的古松,能結多少球果,幾百年、幾千年的球果早已變成了黃土,也許幾十年的球果還掛著。新生的枝葉間,總能看到棕紅色的新球果,燦爛在松針間,與黑色的球果相對,格外醒目。
2500多年的一棵古松,可以想象它有多么發(fā)達的根系。它在厚軟的黃土層里,360度方向自由地拓疆擴土。幾億條根,就有幾億條的路徑,它在溫暖的黃土里,游走、探路、伸展。在這漫長的征程中,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它只是日日延伸,上下左右,遠近高低,年年掘進。這是一個龐大的家族,縱橫交錯的根系,串聯起一個宏大的網,又稠又密,有的長達幾十公里。它們在豐盈的土層里,不斷尋找新的目標和方向。當長長的根遇到了含水層,它就如一根導管,將水分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古松的各個枝葉上,它們吸收著巖層的礦物質,吸收著土地的元素,滋養(yǎng)著這棵千年古松。
陜北的旱源起風了,形成一個巨大黃色的漩渦,它不斷地在黃土上移動著, 帶著塵土和沙礫,撲向古松。一聲巨響,鉆天的古松倒下了,沉沉地倒在黃土里,斷成了幾十截,2000多年不屈的尊嚴,在倒下的那一刻,終被黃土掩埋。一個人活不過一棵樹,一棵樹活不過一把黃土。
◎黃浩,陜西省神木縣人,現供職于神木縣電視臺。9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有近百篇(首)詩歌、散文在《散文選刊》《草原》《西部》等刊物發(fā)表,獲2007年度《草原》文學獎,2007年度中國百篇散文獎。著有詩集《生命的慶典》《走進神木》,散文集《黃浩散文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