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淑 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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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司法實踐中督撫和按察使的差異化行為特征*
魏 淑 民
摘要:清代省級司法主體中,掌握地方最高行政權與司法權的督撫大員和作為一省刑名總匯的按察使至關重要。職位的不同,決定他們在司法實踐中往往具有不同的行為特征。按察使常常表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就事論事的刑名技術色彩,督撫則更多基于地方行政大局以至君臣關系的考量通盤籌劃,對具體的刑名司法問題大而化之,甚至偶有否決按察使刑名建議的情形發(fā)生。兩者之間的差異化行為特征,不僅反映了近代修律改制之前司法原本就是行政的應有之義,也提醒現(xiàn)代研究者跳出“就司法論司法”的狹隘范疇,還原更為深刻、鮮活的歷史場景與人物關系。
關鍵詞:清代;督撫;按察使;司法實踐;行為特征;
清代司法鏈條構造中,直省一級承上啟下關系重大。在省級司法主體中,督撫和按察使至關重要。前者作為封疆大吏,既是地方最高行政長官,又是地方最高大法官,對吏治民風有統(tǒng)管之責,以“正己率屬,察吏安民”為整體責任目標,并不具體處理瑣碎、繁雜的刑名事務。后者作為刑名總匯,具體經(jīng)管一省治安、詞訟、命盜、秋審、獄政等諸類刑名司法事宜,事無巨細皆經(jīng)其手。因此,《清史稿》有云:“外省刑名,遂總匯于按察使司,而督撫受成焉?!雹俾毼坏牟煌?,決定他們在司法實踐中具有不同的行為特征。按察使往往表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就事論事的刑名技術色彩,而督撫則更多基于地方行政大局以至君臣關系的考量通盤籌劃,對具體的刑名司法問題大而化之,甚至偶有否決按察使刑名建議的情況發(fā)生。下文將以清代典制的定型、完備期——乾隆朝為主要背景,剖析直省督撫和按察使在處理自理詞訟塵積、案件審轉、徒流人犯安插謀生以及是否調整地方會審時間等類刑名司法問題時的差異化行為特征。
一、應對州縣詞訟塵積的不同思路
較之命盜重案,自理詞訟無關考成,且民間田土戶婚爭端在各級官員看來往往多是鼠牙雀角之事,因而州縣詞訟塵積不結或斷而不公成為普遍事實。對此,作為一省刑名總匯,按察使負有直接的管理責任,他們多主張直接加強自理詞訟循環(huán)簿冊的監(jiān)管,顯示出就事論事的技術性特點。相形之下,掌握更高權柄的督撫大員,則更強調著眼地方行政大局,強化官員管理,以人帶事,充分發(fā)揮人的主體性作用。江西的情況即是典型例證。
乾隆十八年(1753)年底,江西按察使范廷楷基于知府對州縣自理詞訟循環(huán)簿冊的監(jiān)管多流于形式的普遍問題,提出“應請嗣后,每年二月開訟起至四月停訟止,八月開訟起至十月停訟止,除該管知府照例詳報外,并將注銷循環(huán)底簿,于停訟日詳送臬司衙門查核”。如發(fā)現(xiàn)遺漏廢弛等弊,將該管知府一體查參。這樣既強化了按察使對州縣詞訟的監(jiān)督,也迫使知府加強責任意識。②次年,又具奏匯報了對州縣“每月冊報,必為稽實督催”的實際成效,州縣每月審結數(shù)量較之去年已明顯增加。比如去年(乾隆十八年)永新縣一月審結19起,已經(jīng)號稱最多,而今年八月詞訟冊內“一月之內,審結多至三四五十起者,已有數(shù)縣。次則審結二十余起,最少亦審結數(shù)起不等”,總之先前積習已稍覺改觀。③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清前期省級司法職能與地方行政、君臣關系互動研究”(13CZS025);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面上資助項目“清代省級司法與地方行政、君臣關系互動研究”(2014M561984);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2007年重大項目“清前期地方行政與吏治研究”(07JJD770111)。
乾隆二十九年,江西臬司衙門又從技術上對具體的造報時間提出明確要求:“州縣循環(huán)簿冊,務須照式按月開填,于下月初五以前,呈送該管府道,確查稽核。而府州道員,即于每月初十以前,遵照原議章程,分別詳院送司。”聲稱定以一定期限,府州會提高警惕、從嚴辦理。④按察使的這些直接技術措施效果是否理想呢?關鍵還是在人——主要是州縣官的實際執(zhí)行,否則詞訟循環(huán)簿冊又會成為應付上級而流于形式的虛文塞責,晚清《樊山政書》中對州縣詞訟冊簿種種伎倆的批評就是很好的證明。⑤
相形之下,督撫作為地方最高軍政長官和僅次于皇帝的次政治中心,對州縣積案的管理多不拘泥于具體技術問題,“察吏安民”的宏觀管理特征使他們更著眼于地方行政大局。不同于以上各任按察使,江西巡撫明德作為封疆大吏,就是通過將甚為疲玩、不理詞訟的饒州知府楊暹、奉新知縣孫似梅題參革職,用雷厲風行的實際行動,警戒其余各屬實心辦理民間詞訟。
江西地方民情,固屬刁頑,亦有由地方官疲玩所致者。蓋題咨大案,一有遲延,即干參處,地方官自不敢少有遲違。至于上司批查及自理詞訟,雖亦定有限期,而逾限參處者,百無一二。此等自理事件,固非重案,但一切戶婚田土等事,無不關系民生。地方官玩不清理,因而滋生事端,釀成人命者,往往有之。臣抵任以來,留心清理體察,已將疲玩最甚之饒州府知府楊暹、奉新縣知縣孫似梅,先后題參革職,各屬頗知警惕。其日久未經(jīng)斷結之案,現(xiàn)據(jù)各屬陸續(xù)勘審具詳,臣俱按例批結,以期息訟安民。⑥
如其所言,江西詞訟繁多、民情刁頑只是部分原因,地方官疲玩懈怠也有不可推卸的重要責任,他們對無關考成的自理詞訟,任意延擱塵積以至經(jīng)年累月不能審結。因此明德將甚為疲玩的府縣官員題參革職,一時間其他官員頗知警惕,正所謂“除疲玩之習,首在清理積案”⑦。
曾經(jīng)做過十余省巡撫的陳宏謀則提出,在加強州縣自理循環(huán)薄管理的同時,應切實發(fā)揮分巡道作為臬司派出機構稽查自理詞訟⑧的作用。分巡道稽查督率州縣自理詞訟原本就是部頒定例,規(guī)定巡歷到州縣地方,該道應將訟案號簿提到查核,勒限催審。遇有積賊刁棍衙蠹及胥役弊匿等情況,立即親提究治。后因所轄之州縣多寡、遠近不同,一時難以遍歷,改為州縣將已完、未結各案造冊報送巡道查核。日久因循,各州縣多虛報已結數(shù)案了事,更有全然不報者。有基于此,陳宏謀提出應切實發(fā)揮分巡道應有的巡歷稽查作用,“庶巡道不為虛設,分巡亦非空行”⑨。這一方略,自然是深入貫徹了設置分巡道的制度用意。但相應問題隨之產生,分巡道能否切實巡歷到各處地方,即使巡歷所到能否實力查核、催督而不流于形式呢?正所謂“法無盡善”,防一弊或又滋一端。對此,督撫們仍在考慮應對之道,其中一部分官員包括陳宏謀等人更從實際出發(fā)酌量變通,甚至探尋能從根本上解決州縣積案弊政的治本清源之道,而不僅僅于事后被迫應對大量積案。區(qū)別于思想家動輒抨擊時政、要求推翻現(xiàn)有君主專制和官僚體制的激進理論,他們作為政府大員,更多立足現(xiàn)有制度框架,針對地方行政中的普遍矛盾,提出具體可行的措施,謀求解決現(xiàn)實問題,這種溫和的改良風格也是官員經(jīng)世特征的主要表現(xiàn)。⑩
二、對待案件審轉問題的態(tài)度分歧
按例,清代直隸州徒刑以上案件經(jīng)道審轉解司(即提刑按察使司)。但在各省具體司法實踐中,常常會出現(xiàn)因地制宜、因時制宜的變通之舉。乾隆年間,湖南省中鳳凰、乾州、永綏三個直隸廳州本管命盜案件的審轉,則先后呈現(xiàn)了解道、解司、解府的不斷變化,乾隆四十二年署理按察使、永郴道汪新復請回歸定例解道審轉,此一提議卻被湖廣總督陳輝祖、湖南巡撫顏希深會商否決。在他們看來,此前解辰州府審轉相沿已久,毋庸變更。其中不僅有行政相對穩(wěn)定性的考慮,更有或明或暗的封疆大吏立足省級層面處理問題的態(tài)度。
直隸廳州和府平級,鳳凰等直隸州本管案件反由辰州府審轉自然不合定例,故署理按察使汪新從刑名司法的專業(yè)視角出發(fā),奏請轉遵定例解道審轉,并詳列了三條理由。第一:三廳州距離辰州府路途遙遠,而距離辰沅道則較近,如其所言“乾州至府三百二十里,鳳凰至府二百五十里,永綏至府三百六十里,跬步皆山”,“而辰沅道衙門則與鳳凰近在同城,乾、永兩廳所離不過一百一二十里之間”。第二,遇有知府駁回重審及重大會審案件,直隸州同知需要到府會商,往返需要十余天以至半月時間,因此照看所轄地方應管事務鞭長莫及。第三,直隸廳州和府同級,意恐知府不無因循回護之處。
奏折到達乾隆皇帝御前,雖然刑部依據(jù)“政貴有定”的原則委婉表達了否定態(tài)度,卻堅持宣稱不便妄下結論,此事還是交由湖廣總督陳輝祖、湖南巡撫顏希深根據(jù)地方情形悉心妥議更為合適。結果,湖廣總督陳輝祖等人更愿意把刑名范疇內的審轉問題大而化之,當成行政事務處理。通過會商一致認定“汪新所請之處毋庸再議”,三個直隸州的案件經(jīng)由辰州府審轉,雖非定例但相沿已久,應保持一定階段內行政的相對穩(wěn)定性而繼續(xù)遵行,不便再紛擾變更讓人無所適從,并且在會銜的奏折中逐一駁斥了署理按察使汪新的三條理由。細細琢磨行文,則深感不僅有對行政相對穩(wěn)定性的認同,似乎還有或明或暗的封疆大吏立足省級層面的態(tài)度,尤其是首尾兩條。其中第一條,汪新原稱三廳州距道較之離府更近,督撫駁稱一省刑名當以臬司為中心,遇有駁案,由省發(fā)道較之發(fā)府更遠,因此汪新所請是“止就由廳解道、解府之程途較算,而未計由省駁發(fā)至道府之路”。這里,給人的明顯潛臺詞是:案件審轉不僅是刑名問題,更是行政問題,通省行政的原則應該自上而下,以作為一省刑名總匯的臬司為中心,由其發(fā)道或發(fā)府的遠近,確定解道或解府的審轉層級。而不是由下而上,以三直隸廳州距離府、道的路程遠近為基準。而第三條汪新原稱廳府誼屬同僚,恐不無因循回護,督撫駁稱即有此事,他們自會秉公參奏。隱約之間,讀到其言外之意:即使有因循回護之事發(fā)生,督撫自會秉公參處,你怎么能夠無端質疑呢?這更是典型的省級立場,尤其是掌有參劾大權的封疆大吏思維。至于署理按察使的永郴道汪新,更像專業(yè)的刑名技術官僚和各道員的代言人,少有一省大員的思維和立場。
三、處理人犯安插謀生問題的不同考量
按照制度規(guī)定,清代尤其是乾隆朝如何安插軍流人犯似乎不是大問題。舊例凡軍流人犯,俱由犯事地方擬定應發(fā)省份,咨解巡撫衙門,于通省內分別遠近酌量安置。乾隆年間編纂《三流道里表》和《五軍道里表》,安插何地更加明確具體,已然將某省某府所屬之軍流人犯分別等級,應發(fā)何省何府安置開列清楚,只須按照規(guī)定的里程、地點和時間辦理,最后由到配知府衙門轉發(fā)安置。
事實上,在各直省地方的司法實踐中,并非拘泥于道里表的紙面規(guī)定辦事,多是根據(jù)本省不同地區(qū)的具體情形及不斷變化的新情況,因時、因地制宜變通行事,這在涉及苗疆地區(qū)的人犯安插過程中表現(xiàn)得最為典型。為昭重苗疆起見,貴州、廣西、四川、云南等省相繼奏改定制,由督撫等省級司法主體酌量變通,各據(jù)地方情形通融派撥,在通行數(shù)年后情勢變化,出現(xiàn)非苗疆地區(qū)安置人犯漸多等問題,又多有因時調劑之議。此間,因地制宜、因時變通成為基本安插原則。同時,督撫和按察使因職位和著眼點不同,處理人犯安插等刑名技術問題的考量也有所不同。在此基礎上,就如何妥善解決人犯的謀生問題,亦呈現(xiàn)出類似的差異化行為特征。其中按察使仍然表現(xiàn)出就刑名論刑名的技術官僚色彩,而督撫大員繼續(xù)著眼全省行政大局統(tǒng)籌安排,并且在更深的層面有君臣關系方面的考量,全力向君上展示自己實心任事的正面形象,因此否決按察使具體刑名司法建議的情況也偶有發(fā)生。
1.人犯安插問題
在援引貴州成例、于本省苗疆地區(qū)停發(fā)軍流人犯數(shù)年后,湖南出現(xiàn)了改發(fā)地區(qū)人犯聚集過多不易管束的新問題。對此,乾隆三十二年湖南按察使宮兆麟提出因時變通的動議,更進一步提出通省終結先前停發(fā)苗疆的辦法,仍照道里表原定地方直接解赴府州衙門分發(fā),其具體理由在于:第一,今非昔比。苗民蒙受圣恩感化已久,與編次齊民差別不大,已非昔日情形可比。第二,矛盾轉移。因停發(fā)苗疆而改發(fā)的長沙等府所屬州縣軍流人犯漸增,加之秋審減等、新疆改發(fā)內地等因,聚集太多管束不易。第三,援引新疆。伊犁、烏魯木齊等處為新開邊陲,情重人犯尚可發(fā)遣,則腹地之湖南苗疆更無不可。乾隆朱批“該部議奏”,刑部就此征詢湖南巡撫方世俊及湖廣總督定長的意見,督撫的態(tài)度和臬司有所不同,更多著眼于地方大局穩(wěn)定,堅持認為苗疆與腹地不同,若各省軍流人犯,悉照道里表指定處所發(fā)往,則聚集過多易生事端且不易約束,所有各省應發(fā)辰永沅靖等府軍流人犯,仍解巡撫衙門通融派撥。
無獨有偶,云南也有類似督撫不同意按察使意見的例證。乾隆二十八年,云南按察使張逢堯因宣威等二十二處夷疆停發(fā)遣犯而導致改發(fā)的云南等六十一府州人犯驟增,提出除全系夷疆照例停發(fā)外,其余十二處仍照例分發(fā),理由是夷疆向化已久、與內地無異等因。結果,朱批:“告之督撫,聽其議奏。非不可待之事,應札商(云南巡撫)劉藻。”隨后,云貴總督吳達善與該撫劉藻聯(lián)名具折上奏,認為“(該司所請)似未妥協(xié)”,因為其言及照例分發(fā)人犯的十二處地方或地處極邊,或系新開夷疆,更或兼而有之,雖沐浴圣恩感化已久,終究不宜與內地一體安插匪徒,因此“該司所請之處,毋庸議”。而且,督撫的聯(lián)合奏折最后還一再強調改發(fā)的云南等六十一處府州人犯雖多,“臣等平日嚴飭該管官役,時刻留心稽查,尚屬易于防范”,這里好像是在向乾隆皇帝表態(tài),自己平日實心辦事。由此可見,督撫較之臬司的技術色彩,由于身份和立場的不同,對于具體刑名問題的處理,除了著眼地方行政大局通盤考慮外,還有更深一層關涉君臣關系的微妙之處,督撫們在不遺余力地展示自己實心任事的正面形象。
2.人犯謀生問題
作為銅鉛資源大省,云南解決軍流人犯謀生問題的探討過程很是耐人尋味,因之按察使和督撫對于是否在銅廠安置軍流人犯謀生的態(tài)度不一。前者臬司良卿更多基于刑名技術立場,指出定例和實踐之間的種種矛盾(諸如孤貧口糧供應有限、州縣夫役需求有限),針對銅鉛礦廠多、需用人工眾的情況,提出在銅廠安置單身少壯貧苦人犯以解決其謀生問題的建議:
臣查滇省有銅鉛礦廠,在在需人傭工。近日開采興旺,用人愈多,所得工價盡可糊口,且各廠有專管之員,日夜稽查,層層約束。奴才請嗣后到滇省軍流,除帶有資財家口,并手藝自可謀食,及年老有病易于管束者,仍發(fā)各府州縣安置外,如單身少壯窮苦,不能謀食尚可力作者,飭令首府首縣驗明詳情,分發(fā)各銅廠,安插充當砂丁,責成廠員交與課長等,嚴加管束。令其傭工,給予工食。倘有疏虞,即將廠員照例議處,以尊責成。
對此,乾隆皇帝朱批“交督臣聽其議奏”。結果,經(jīng)云貴總督劉藻批示,并不同意臬司良卿的安置建議。認為該司所請出發(fā)點雖是矜恤貧苦軍流,但并未對銅廠情形尤其是通省大局通盤計議,即并未站在地方行政大局的高度分析問題:
(該司所請)原屬矜恤貧苦軍流之意,但于廠中情形,及廠中安置尚未通盤計議。廠中爐戶砂丁工役,雖多系外來之人,而各嶆硐、客課,皆責成硐長查明來歷,雇募使用,并令認識者互保,遇有事故易于查究。再砂丁人等,必須習諳嶆硐,知有砂路,引苗斯功采,出礦不致缺少,方于辦銅有益。若令各省發(fā)來軍流安插人犯,充當砂丁,伊等既無認識互保之人,易起猜疑。又于嶆硐茫然不知,焉能一律工作廠內?廠內用人俱系按名計工,各砂丁誰肯聽其坐受工食,代為力役,比觀望渙散采辦不前,滇銅供京外鼓鑄,歲需千有余萬,出于湯大等礦者居多?;蛞蚨闭`,所關匪細。又廠地易于藏奸,雜以軍流等犯,倘有外來匪徒匿跡其中,尤難通緝。
此各廠安插軍流人犯,多有未便之情也。臣訪之通省大小各廠,及因公來省之廠員,逐加面詢,大概相同,是廠地不便分發(fā)軍流令充砂丁,已無疑義。仍應查照舊例,視應發(fā)各府廳州人數(shù)多寡,均勻安置。
分析總督劉藻具體的反對理由,主要有三條:第一,缺乏擔保。安插軍流人犯充當砂丁,無認識互保之人,遇有事端不易查究。第二,不懂技術。習諳嶆硐,知有砂路,方于辦銅有益,如若對嶆硐茫然不知,斷不能一律在廠內工作。這兩項都是銅廠方面的具體問題,尚且不是問題的關鍵。通過反復揣摩督撫奏折,發(fā)覺問題的奧秘似乎在于對全省行政大局和官員前途的影響,關系匪淺。第三,關系滇銅入京。這似乎是督撫層面憂慮的要害問題。若是因為安置軍流人犯而影響滇銅供應京師,則關乎全省行政的大局和封疆大吏們的身家,因小失大,得不償失。有意思的是,最后劉藻在奏折的末尾還特意強調,這是征詢了來省公干的各個銅廠廠員建議之后的集體意見,個中也有向君上顯示自己實心辦事的意蘊。
四、對于是否調整會審時間的不同理解
清代秋審分地方和中央兩個層面先后進行。地方督撫司道等員在省集體會審的時間,原則上是由刑部“按各省程途遠近,以定會審之期”,從乾隆朝督撫的奏折來看多是三四月份的某一天,當然也有少數(shù)分兩天審錄的情況,如乾隆十七年的山東和二十年的福建。但這不是我們的討論重點,重在通過乾隆年間湖南按察使夔舒關于在省會審時間提前一個月的建議和巡撫的反對態(tài)度,從實證的角度繼續(xù)剖析督撫大員和按察使在司法實踐中思考與處理問題的立場差異所在。如前所述,按察使更像專司刑名的技術官僚,巡撫則更多著眼地方行政的大局。
乾隆二十年,作為楚南刑名總匯的按察使夔舒,針對四月上旬在省會審天氣炎熱、囚犯多有患病甚至監(jiān)斃的事實,從恤囚的角度出發(fā)提出酌量變通,將在省會審時間提前一個月,各府州縣解犯時間亦隨之相應提前。
湖南秋審定例,離省三百里以內者,凡四月初一日以前奉準部咨之案,俱入本年秋審。是以皆四月初旬,提集通省重囚,撫臣率同在省司道逐加審錄,各屬解犯唯恐臨時違誤,每多先期僉解,于三月二十內外紛紛到省,分羈司府暨長沙、善化兩縣各禁。楚南天氣較暖,三月下旬一交夏令,每至炎熱,若遇晴霽,則四月初旬儼同盛暑。每歲應入秋審案件,除已過三次免提各案外,其余提審者,約計二百五六十名,分羈四監(jiān),每監(jiān)應收六七十名不等,加以本監(jiān)應禁之犯,不下八九十名。囹圄內屋低院小,炎天擁擠,即令將監(jiān)房打掃潔凈,而熱氣熏蒸勢所難免,一犯患病即傳染蔓延。若不急為醫(yī)治,必多病斃。如本年解到秋審各犯,因四月初旬天氣炎熱,多患傷熱病癥。
竊思秋審重囚即其罪實應死,亦當明正典刑,豈可使之淹斃獄底?況其中多非應死之犯。伏查外省辦理秋審案件,原視程途遠近,總以七月到部為準,而會勘之期似可略為變通。
所有湖南省原定奉文入審之期,仰請改早一月。如離省在三百里以內,各州縣原定四月初一以前奉準部咨之案,俱入本年秋審者,改為三月初一以前。其三百里以外至六百里,及六百里以外至一千里,并一千二三百里至一千六百里等屬,原定三月二十五、十五、初五等日者,俱改為二月二十五、十五、初五等日奉文入審。撫臣會同在省司道,定于三月初旬齊犯會勘。計遠處州縣起解時,已在二月中旬天氣融和,不致動風冒雪。至二月下旬到省分羈,時尚未熱,得免熏蒸染病之患,匯冊題報仍循往例,于七月十五前到部。
這樣,不但囚犯到省后天氣未熱,可緩解熏蒸染病的弊端,而且從州縣起解時天氣回暖可免風雪之苦。最后,又以乾隆二十年秋審的實際情況強化說明,“目擊秋審人犯患病者多,知緣炎天擁擠,熱氣熏蒸所致”。
對此,乾隆皇帝讓他聽候巡撫楊錫紱的裁量。楊錫紱是以禮部尚書的身份署理湖南巡撫,三個月后表示了反對的意見,言稱臬司夔舒的意見毋庸再議,湖南秋審之期仍照舊例遵行。作為省部級大員,他考慮問題的出發(fā)點何在?
第一,自上而下由刑部而地方的行政原則。應以各州縣接準刑部公文(部覆)的時間為準,具體確定州縣哪些案件應趕入本年秋審,哪些囚犯應解省審錄。早在乾隆七年,湖南巡撫許容已經(jīng)按照刑部的要求,依據(jù)各州縣距離省城的遠近,確定并上報了各屬接準部覆的時間,經(jīng)過刑部同意后欽遵在案。刑部據(jù)此時限向地方發(fā)出秋審公文,地方接準后確定案件和囚犯。也就是說,地方各州縣應以接到刑部公文的時間為準辦事。如果地方擅自提前一個月讓州縣解犯并在省會審,而刑部的時間安排不動,沒有接到部覆需要等候,若部覆沒有列入本年秋審者又須解回,徒增往返跋涉之苦。如其所言:
臣查各省秋審凡已經(jīng)具題之案,俱提解來省。而部覆有遲速不同,其未準部覆者既無事審錄,徒多往返押解之累。自乾隆七年刑部行令各省,將所屬州縣離省程途分別遠近,酌定奉準部覆日期,分別提解審錄。經(jīng)前任撫臣許容,將各州縣地方查明。在三百里以內者為近,凡四月初一日以前奉準部覆之案,俱入本年秋審。在三百里以外至六百里為遠,凡三月二十五以前奉準部覆之案,俱入本年秋審。在六百里以外至一千里者為次遠,凡三月十五日以前奉準部覆之案,俱入本年秋審。在一千里以外至一千二三百里及六百里者為最遠,凡在三月初五以前奉準部覆者,俱入本年秋審。經(jīng)部覆準,奉旨依議,欽遵在案。
第二,行政的相對穩(wěn)定性原則。定例周詳施行方便,毋庸變更。自乾隆七年定例后,歷年辦理秋審俱系遵照辦理,各州縣依據(jù)接準部覆的時間,確定趕入本年秋審的案件和應行解省案犯,四月初十前后督撫率同司道在省會審。既然定例周詳妥帖,實踐中相沿已久并無不便之處,因此無須輕易變更,以保持通省行政的相對穩(wěn)定性。試想一旦變動,關系所屬各個州縣和在省督撫司道的秋審工作節(jié)奏,牽涉面廣,眾多州縣能否妥善辦理尚在兩歧,若是因此影響了在省會審尤其是向上匯題,督撫則要承擔相應責任。這一條應該是楊錫紱作為巡撫反對夔舒建議的主要出發(fā)點。對行政穩(wěn)定性的強調,既有官員的因循慣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有對潛在風險和責任的規(guī)避。
至于他最后說四月省城天氣尚不炎熱、囚犯患病系屬偶然并且已經(jīng)撥派醫(yī)官調治等情況,不管屬實與否,乾隆皇帝朱批“知道了”,已然同意按照他的意見辦理,所有湖南秋審之期應請仍照舊例遵行,按察使夔舒所請改早一月之處毋庸置議。巡撫的宏觀行政原則戰(zhàn)勝了臬司的刑名技術考慮。
總而言之,在清代地方各省動態(tài)的司法實踐中,督撫和按察使因職位、立場不同,表現(xiàn)出相應的差異化行為特征。相對于按察使的刑名技術色彩,督撫大員更多著眼地方行政大局通盤籌劃,強調相對穩(wěn)定的行政原則,注重自上而下的行政程序,在更深的層面甚或還有君臣關系的考量,不遺余力地在君前展示實心任事的正面形象,因此否決按察使刑名司法具體建議的情況也偶有發(fā)生。兩者之間的差異化行為特征,不僅反映了清代(至修律改制之前)司法原本就是行政的應有之義,也提醒現(xiàn)代研究者跳出“就司法論司法”的狹隘范疇,從具體的刑名司法事件出發(fā),逐漸上行到地方行政以至君臣關系的層面,還原更為深刻、鮮活的歷史場景與人物關系。
責任編輯:王珂
【歷史研究】
作者簡介:魏淑民,女,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史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近現(xiàn)代政治制度史研究所兼職研究員(開封475001);河南省社會科學院歷史與考古所副研究員,歷史學博士(鄭州450002)。
收稿日期:2015-03-05
中圖分類號:K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5)06-0122-06
注釋
①趙爾巽:《清史稿》卷一四四,《刑法三·審判》,中華書局,1977年。②《宮中檔乾隆朝奏折》第6輯,乾隆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899頁。③《宮中檔乾隆朝奏折》第9輯,乾隆十九年十月十九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804頁。④江西按察司衙門:《西江政要》卷八,《酌定州縣呈送自理循環(huán)薄期限》,經(jīng)歷司藏版,乾隆二十四年到同治十三年。⑤樊增祥著,那思陸、孫家紅點校:《樊山政書》,中華書局,2007年。⑥《宮中檔乾隆朝奏折》第19輯,乾隆二十八年十月十九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377頁。⑦《一檔館藏乾隆朝朱批奏折〉,《湖北巡撫陳宏謀〉,檔案號04-01-11-0003-001。⑧當然還包括直隸州本管地方和知府親轄地方的自理詞訟,但以稽查州縣自理詞訟為主。⑨徐棟輯:《牧令書》卷二三,《(陳宏謀)飭巡道清查州縣詞訟檄》,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刻本。⑩或許他們的建議也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相對于事后被動面對大量積案,已經(jīng)充分凸顯了先事防范的意識并付諸行動。篇幅所限不再展開分析,詳細內容請參見魏淑民著:《清代乾隆朝省級司法實踐研究》第二章,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爸彪`州一切案犯,由道審轉解司,此定章也,而律例并無明文”,參見薛允升著述、黃靜嘉編校:《讀例存疑》卷四九,臺灣成文出版社,1970年?!秾m中檔乾隆朝奏折》第40輯,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843頁。苗疆指苗族等少數(shù)民族聚居之地,涉及貴州、湖南、四川、廣西、湖北等省。參見《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5版,第947頁。亦可參考相關論文如楊勝勇:《清朝經(jīng)營貴州苗疆研究》,中央民族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3年?!秾m中檔乾隆朝奏折》第1輯,(貴州巡撫開泰)乾隆十六年八月三十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536頁?!秾m中檔乾隆朝奏折》第27輯,乾隆三十二年七月二十六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432頁。《清高宗實錄》卷七九九,乾隆三十二年十一月庚戌,中華書局,1986年?!秾m中檔乾隆朝奏折》第19輯,乾隆二十八年十月初一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216頁。《宮中檔乾隆朝奏折》第21輯,乾隆二十九年三月二十七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44頁?!秾m中檔乾隆朝奏折》第24輯,(云南按察使良卿)乾隆三十年閏二月十六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201頁。《宮中檔乾隆朝奏折》第25輯,(云貴總督劉藻)乾隆三十年七月二十八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613頁?!安槊磕旮魇∏飳彾嘣谌脑隆?,見《清高宗實錄》卷八〇五,乾隆三十三年二月戊子,中華書局,1986年。?!秾m中檔乾隆朝奏折》第3輯,(山東巡撫鄂容安)乾隆十七年五月十一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31—32頁。其分兩天進行的原因是“今屆秋審之期,案犯眾多,其中或有冤抑……臣因分為兩日,公同司道府縣等官,逐案審鞫”?!秾m中檔乾隆朝奏折》第11輯,(福建按察使劉慥)乾隆二十年四月十八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207頁。折中提到“造具簡明節(jié)略,呈送督撫二臣,于四月十五、十六等日公同會審”。《宮中檔乾隆朝奏折》第11輯,乾隆二十年五月十六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431—433頁?!秾m中檔乾隆朝奏折》第12輯,乾隆二十年八月初三日,臺北故宮博物院,1982年,第245—246頁。鄭秦:《清代司法審判制度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35頁。吳吉遠:《清代地方政府的司法職能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3頁。基于地方行政和君臣關系的視角剖析清代省級司法實踐,請詳參魏淑民:《清代乾隆朝省級司法實踐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篇幅所限不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