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游戲的消失,預示著農村童年秩序的崩塌。這種秩序建立在土地之上,它之所以崩塌,是因為我們與土地的關系不再親厚。
這其中,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是其中一個原由,但更重要的是,農村自生的人文美學,在功利十足的城市化浪潮里,不斷地衰弱和自卑。
大院子弟回憶童年,總是要講一些逼格很高的事情。比如說王朔,“你知道我們那時候看什么嗎?總參作訓地圖!”普通市民回憶童年,則免不了老城區(qū),大雜院……像我這樣的農村子弟回憶童年,勉強能提一提的便是那些年,在山河麥田里玩過的種種游戲。
這種游戲不是學校里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把戲,而是發(fā)生在曠野里的胡作非為。
游戲是分季節(jié)的。因為每種游戲都需要季節(jié)里的物產和風景相配合。
對孩子而言,春天不是特別好玩的季節(jié),尤其是早春,大地一無所有,只有陣陣黃風掠過孤寂的村莊。
這種平靜的蕭索需要一種特別的游戲來打破,那就是“放火”。
那時,冬雪早已消融,小河里的水量降到了最低點,岸邊全是大片大片枯黃的野草。帶上一盒火柴,你能看著火燒到很遠的地方。
如果放火是在夜晚,那簡直會產生一種打漁殺家、火燒連營的歷史幻覺:星星之火映襯漫天星辰,而水面又像鏡子一樣將這一切截取下來……
當然,即便是在農村,這種行為也是不被鼓勵的。老人們這樣諄諄教導:小孩子不能玩火,玩火會尿炕……
一場春雨過后,大地開始漸漸溫柔?;蛟S記憶總是選取一些美好的東西存儲,在我印象中,每年春雨到來的時刻,總是會在夜晚聽到植物生長的聲音。
極風雅的時刻到來了。一夜之間,柳條舒展,桃花開遍了河岸。在春天的暖陽下,半大的孩子便會去河里摸魚。也沒有什么釣具,只用一個罐頭瓶子泡上幾粒饅頭渣,扔到水草茂盛的地方,不一會兒,便會有一些小魚鉆進來。
魚都不大,一上午最多也就只能釣一小碗,裹上面糊炸了吃,很香。
一天的時間,只有這點收獲自然是浪費大好春光,所以我們在岸邊搜尋茅草芽,它類似于一個極小號的帶皮青玉米,里面是白白的芯,吃起來略帶清甜,諸城土話叫它為“扎銀”。
當然,一些摸魚高手是不屑這些小打小鬧的。他們赤腳下河,空手便能掐出近半尺長的“大魚”來,用柳條一串,舉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在天光下過街穿巷,驕傲地如同戰(zhàn)勝歸鄉(xiāng)的將軍。
他們是孩子中的英雄,能下河摸魚,能從很高的樹上折下掛滿榆錢的樹枝,能從看似一無所有的土地中尋出地瓜和胡蘿卜,還能在冬日的雪地里,帶上黃狗攆野兔。
他們的驕傲源于收獲。收獲是一種最古老的人類儀式,從中生發(fā)的笑容則是最古老的人類表情。如今,我們已很少看到這種表情,因為我們失去了某種來自遠古的技能,這種技能拒絕投機,是我們肢體最初的榮譽和驕傲。
還有另一種形式的收獲,那就是偷。我相信,幾乎所有的農村少年,都有著偷瓜摸棗的經歷,在講起這些行為的時候,心中也不會有太多的愧疚感。
盜亦有道,孩子們的偷只限于土地上的物產,它并沒有明確的目的,只不過是在游玩的時候,看到田里翠綠的西瓜,便去偷一個來解渴。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更像是一場學習生存的自然偷盜,是在未知土地上的一場冒險。
當然,有時候也會被看瓜人抓住,狠一點兒的,便扒光這些七八歲孩子的衣服,然后通知家長來領這些“光腚猴子”。家長到了后,通常都是怒不可遏,劈頭蓋臉一頓打,看瓜的人便會勸住家長,如此這般地講一番,最后又硬讓孩子帶上幾個西瓜走,當然,家長一定會滿面羞愧地放下錢,看瓜人又一定會追出來把錢再塞回去……
這是一種鄉(xiāng)鄰式的懲治程序,有一點兒滑稽,但程序完備,儀式十足。
作死的游戲:英雄榮譽以及孩子群中的角色選擇
除了這些關于收獲的游戲,我們還會玩一些“作死感”十足的游戲。
比如夏天去河里洗澡,從很高的攔河壩上一躍而下,跳進下面十幾米深的水中。姿勢掌握好的話,水花較小,自然會迎來一陣掌聲,反之,肚皮或者脊背就會平拍在水上,甚至會有被拍暈的可能。
那時,我們還玩過一種更“作死”的跳水游戲:十幾米深的大機井,抱著分量很重的石頭跳下去,為的就是能夠潛到最低處,然后抓一把井泥上來。
這些行徑和《陽光燦爛的日子》中,馬小軍跳煙筒的行為有些相似,有一種歇斯底里的情緒,把叛逆視為英雄壯舉,把“作死”當成榮譽勛章,可惜并沒有女孩旁觀。
幾乎是每一年,我都會聽到有小孩淹死在河里的消息,學校和家長對下河洗澡一事嚴防死守。每次游玩回家,爸媽都會用指甲在我手臂上劃一下,如果顯出白色印記,那肯定是又去洗澡了,于是便免不了一頓打。
每個游戲都會聚集起一大幫孩子。這其中,必然有一個孩子王,他精通所有的技藝,除了念書,學什么都是一點就通,每一天都能想出一個新的玩法。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圈子中,學習好并不是一件讓人自豪的事情,它無助于增長你在圈子里的威信,只意味著一種柔弱膽怯和面對自然的無能。
那時候,我學習成績還不錯,于是便在伙伴中有些自卑,這讓我不得不去做一些更危險的事情來證明自己。
有一年夏天,我們正在濰河里洗澡(我一直不用游泳這個詞,游泳是在池子里,是城市孩子們戴著救生圈玩的把戲。),忽然聽到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抬眼一看,黃色的水浪連著天際,席卷而來。河堤上的人大呼:墻夼水庫放水了,大家快跑??!
我跟著隊伍跑了幾步,不知怎地就覺得有些羞愧,于是便停了下來,雙手叉腰,看著即將到來的水浪。
水聲越來越大,伙伴們已經跑上了堤壩,他們在喊什么已聽不太清,但我向他們大喊一句:操!你們不行!
為了這種“作死”式的裝逼,我還背誦了一段高爾基的《海燕》: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象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這些都做完后,才裝作不緊不慢的樣子向岸邊走去。
那時候,我怕的要死,感覺整個世界只剩下鋪天蓋地的水。上了堤壩之后,大家看我的眼神完全不一樣了,帶我出來玩的堂哥先是揍了我一頓,然后又把此事告訴了我爸媽。結果可想而知,又是一通胖揍之后,我還迎來了將近半年的禁足期。
作死之后,我也迎來了一個對孩子而言極其重要的收獲:從那以后,我不再是堂哥的小跟班,而是孩子群中名副其實的“三巨頭”之一。
他們像姑娘一樣安靜
狹義上的童年游戲有很多,比如撞拐、彈玻璃球、“打元寶”、過家家,這些游戲至今仍在延續(xù)著,但我所講述的那些關于收獲、關于“作死”的游戲卻幾乎消失不見了。
即便是我們這些生于八五前的一代,在十六七歲的時候,也開始不自覺的淡化身上的野性。
從那時起,孩子們開始分流。街機、網吧的興起讓一幫孩子沉迷其中,升學的壓力又讓另一幫孩子足不出戶。而我的堂哥,彼時名震鄉(xiāng)村的孩子王,在這種潮流面前,孤獨寂寞,無人訴說。
從初三開始,他就輟學了,而我則不得不去實現(xiàn)一個知識改變命運的夢想,這是我父親的夢想,起碼在最初時候,它不屬于我。
我們之間開始變得陌生。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看到他在一棵榆樹上摘榆錢,樹下圍著一群小他很多歲的孩子。他向我打招呼:哎!上來玩啊!
“不玩了,一會兒還得去上課?!?/p>
他笑了笑,揮手讓我走。沒走多遠,一株掛滿榆錢的樹枝丟到我身前。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召喚還是一種告別,我只是撿起樹枝,向他揮了揮手,繼續(xù)走開。他吹了一句口哨,旋律大概是《真心英雄》。
或許從那時起,我們就走入了不同的世界。從此,我的世界逐漸通往城市,而他的世界在某種不可抗力之下,也變得面目全非。
如今再回到農村,我發(fā)現(xiàn),不論是街道上,還是田野間,成群結隊的孩子幾乎不見了。他們大都規(guī)規(guī)矩矩,無論對人還是對田野,都帶著一種不屬于他們年齡的冷漠。
“其實孩子們聚到一塊兒挺有好處的,這對他性格的發(fā)展,以及未來在團隊中的角色選擇都挺有好處的?!蔽覍μ酶缯f。
“……現(xiàn)在住在村里的年輕人本來就少,都去縣城買房子了,小孩自然就少,聚不成堆了。”堂哥這樣跟我說,他的兒子坐在一旁玩著電腦,安靜的像一個姑娘。
“就是想出去玩也沒什么可玩的。小河早就斷流了,葦子地也沒了,大樹也都被砍了,濰河全是挖沙炸魚的,到處都是險窟窿,還有什么好玩的?!?/p>
那個世界已經消失了,所以,孩子們只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呆在家里。此時,電腦已經普及到了農村,他們熟練地打開網頁,但當你注意到他們時,他們又趕緊關掉,盯著XP系統(tǒng)那張經典的藍天草地圖片,那是他們父輩們曾肆意玩耍過的場景,而他們視若無睹,裝作發(fā)呆。
(丁愛波,《齊魯周刊》首席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