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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憶中的趙樸老

        2015-07-13 10:46:01王凡
        讀書文摘 2015年7期
        關(guān)鍵詞:趙樸初康生散曲

        王凡

        2015年5月是全國政協(xié)原副主席趙樸初先生逝世15周年。回想趙樸老在世時,我曾幾度有幸拜謁閑談,每次都留下很深的印象。

        滿口 “好玩,好玩” 的 “老頑童”

        得以和趙樸老結(jié)識,純粹是托朋友的福。我有幾位朋友,因為父輩的情誼,是趙樸老家的“老客人”。他們知道我這幾年在從事 《知情者說——與歷史關(guān)鍵人物的對話》系列的寫作,就對我講過一些他們與趙樸老過往的舊事,甚至讓我看了他們保存的部分同趙樸老互通的函札。

        從他們的敘述和函札的字里行間,我總能感覺到趙樸老以恬淡之心觀世事,以玩笑之言道哲理,舉重若輕地飄逸于塵寰之上的神采,更渴望與這位別具風(fēng)采的長者晤談。終于,在1995年 (即20年前) 經(jīng)朋友引見,我第一次與趙樸老零距離地坐在一起交談。

        當(dāng)時人們一提起趙樸老,立即就想到他佛教協(xié)會主席的特殊身份,也許是政協(xié)副主席比較多,而佛教協(xié)會主席只有一個。一提起佛教,人們立即就會反應(yīng),就是它的清規(guī)戒律,六根清凈,想到高深莫測的佛理禪機。

        然而,幾年前我在寫毛澤東與禪宗六祖惠能的神交文章時,曾翻閱了些有關(guān)佛教和禪宗的書籍,才知佛界敬奉的數(shù)位祖師們以為:人人心中有佛,見性即可成佛,人們遍尋不得的深奧玄妙機理,其實離我們并不遙遠;恰恰在自自然然、平平淡淡之間。非得不食人間煙火,藏入與世隔絕的山林,才能參禪悟道,大概正與佛理禪機的至旨背道而馳。同趙樸老見面后,我更堅信這一點。

        當(dāng)時引我去見趙樸老的朋友淮淮,帶了一盒奇特的香,這種香燃燒后香灰不散落,還會顯現(xiàn)出佛像等圖案和一句吉祥的文字。趙樸老一聽,就說:“啊,太有意思了,快點上,看看怎么回事。”說著,就找出一只袖珍香爐,點燃了香。

        大約閑聊了十幾分鐘,燃燒后的香柱顯露出水的波紋,和“一帆風(fēng)順”中的“一帆”兩個字。趙樸老手握放大鏡,仔細(xì)觀看了香柱后,朗聲笑起來:“哈,好玩,好玩!”“好玩”是孩提的語言,對我都已經(jīng)生疏了二三十年了,想不到竟然從耄耋老人、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的口中說出來,我當(dāng)時確實感到驚異。

        因為在談話時,我聽趙樸老講話的聲音很響亮,就對他說:“您的精神很好,說話中氣特別足?!彼R上回答說:“咳,哪是中氣足,是我耳朵聾。我非得大聲說話,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耳朵聾的人的一個特征,就是說話聲音大。不過,日本人認(rèn)為,聾子能長壽,若真如此,耳朵聾倒不是件壞事,哈哈……”他又朗聲笑起來。

        目睹趙樸老的言語神態(tài),我發(fā)現(xiàn)跟朋友對我形容的那個趙樸老恰恰是一致的。和他聊天,我感覺到一種毫無文飾、自然質(zhì)樸的赤子性情,一種恬淡功祿、無欲自在的心態(tài)。進而想到若不是持有這種性情心態(tài)的人,怎么可能寫出像 《某公三哭》 那樣獨具神采而膾炙人口的佳作呢?

        《某公三哭》背后的故事

        于是,我就把話題轉(zhuǎn)到了《某公三哭》上面。 趙樸老說他的套曲最初名為 《哭三尼》。1960年代,有三尼之說: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一尼;蘇共第一書記尼基塔·赫魯曉夫,一尼 (赫魯曉夫全名尼基塔·謝爾蓋耶維奇·赫魯曉夫——原編者注);印度總理尼赫魯,一尼。那時的世界格局,意識形態(tài)紛爭的激烈,是現(xiàn)今的青年人沒法體會的,正如毛主席 《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 中云:“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眮喎抢粗趁竦莫毩⑦\動潮流洶涌,蘇、美兩國則以世界兩大陣營主宰自居,試圖以兩國間的交易支配世界。而富有挑戰(zhàn)性格的毛主席偏偏特立獨行。他認(rèn)為蘇共領(lǐng)導(dǎo)背叛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與新老殖民主義同流合污,是世界被壓迫民族和人民更危險的敵人,要同他們“斗一萬年”,這就是 《某公三哭》 的大背景。

        1963年,肯尼迪遇刺身亡,趙樸老寫了《尼哭尼》:“ (禿廝兒帶過哭相思) 我為你勤傍妝臺,濃施粉黛,討你笑顏開。我為你賠折家財,拋離骨肉,賣掉祖宗牌??蓱z我衣裳顛倒把相思害,才盼得一些影兒來,又誰知命蹇事多乖。/真奇怪,明智人,馬能賽,狗能賽,為啥總統(tǒng)不能來個和平賽?你的災(zāi)壓根是我的災(zāi)。上帝??!教我三魂七魄飛天外。真是如喪考妣,昏迷苫塊。我?guī)ь^為你默哀,我下令向你膜拜。血淚兒染不紅你的墳臺,黃金兒還不盡我的相思債。我這一片癡情呵!且付與你的后來人,我這里打疊精神,再把風(fēng)流賣?!?/p>

        其中“狗能賽,馬能賽,為啥總統(tǒng)不能來個和平賽?”揭露的就是美、蘇勾結(jié),充當(dāng)國際領(lǐng)袖。沒過多久,當(dāng)時的中宣部副部長姚溱到趙樸老家,看了曲子,他說好就拿走了。當(dāng)時姚溱正在由康生牽頭的中蘇論戰(zhàn)寫作組,康生從姚溱處看到曲子,又要去送到毛主席那里。毛主席一看很喜歡,說:“你別拿走了,這個曲子歸我了?!?/p>

        半年后,尼赫魯去世,趙樸老寫了 《尼又哭尼》:“ (哭皇天帶過烏夜啼) 掐指兒日子才過半年幾,誰料到西尼哭罷哭東尼?上帝??!你不知俺攀親花力氣,交友不便宜,狠心腸一雙拖去陰間里。下本錢萬萬千,沒撈到絲毫利。實指望有一天,有一天你爭一口氣。誰知道你啊你,灰溜溜跟著那個尼去矣。教我暗地心驚,想到了自己。/‘人生有情淚沾臆。難怪我狐悲兔死,痛徹心脾。而今后真無計!收拾我的米格飛機,排練你的喇嘛猴戲,還可以合伙兒做一筆投機生意。你留下的破皮球,我將狠命地打氣。偉大的、真摯的朋友啊!你且安眠地下,看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嗚呼噫嘻!”

        巧的是又有半年的間隔,中國原子彈爆炸,蘇聯(lián)的勃列日涅夫等把赫魯曉夫趕下了臺,趙樸老又寫了 《尼自哭》:“ (哭途窮) 孤好比白帝城里的劉先帝,哭老二,哭老三,如今輪到哭自己。上帝啊!俺費了多少心機,才爬上這把交椅,忍叫我一筋斗翻進陰溝里。哎喲啊咦!孤負(fù)了成百噸的黃金,一錦囊妙計。許多事兒還沒來得及:西柏林的交易,十二月的會議,太太的婦聯(lián)主席,姑爺?shù)霓r(nóng)業(yè)書記。實指望,賣一批,撈一批,算盤兒錯不了千分一。哪料到,光頭兒頂不住羊毫筆,土豆兒墊不滿沙鍋底,伙伴兒演出了逼宮戲。這真是從哪兒啊說起,從哪兒啊說起!/說起也希奇,接二連三出問題。四顧知心余幾個?誰知同命有三尼?一聲霹靂驚天地,蘑菇云升起紅戈壁。俺算是休矣啊休矣!眼淚兒望著取下像的宮墻,嘶聲兒喊著新當(dāng)家的老弟,咱們本是同根,何苦相煎太急?分明是招牌換記,硬說我寡人有疾。貨色兒賣的還不是舊東西?俺這里尚存一息,心有靈犀。同志們??!努力加餐,加餐努力。指揮棒兒全靠你、你、你,耍到底,沒有我的我的主義?!?/p>

        這些散曲后來都經(jīng)康生的手送到毛主席那里。1965年初,蘇聯(lián)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將訪華,毛主席說:柯西金來了,把這組散曲公開發(fā)表,給他當(dāng)見面禮。

        1965年2月1日,趙樸初的套曲在 《人民日報》 發(fā)表,廣播電臺在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中全文朗誦。一個文學(xué)作品得如是待遇,還是破天荒頭一遭,一時影響頗大。公開發(fā)表時,三個曲子分別改名 《哭西尼》 《哭東尼》 《哭自己》,被加了一個總題 《某公三哭》。

        一位朋友告訴我,此事背后還有連趙樸老也不知道的內(nèi)幕。當(dāng)年康生將趙樸老的曲子呈送毛主席,并非出于對作品的推崇,而是要以此為“將嚴(yán)肅的反修斗爭庸俗化”的例證,好在毛主席面前表現(xiàn)他政治嗅覺的靈敏。不料毛主席拍掌稱好,康生這才一改初衷,轉(zhuǎn)而投毛主席所好。我想,有著慈悲心腸、自1930年代就熱衷難民救助事業(yè)的趙樸老,當(dāng)初怎么也不會把康生的用心往險惡上推想的。

        朋友的披露,讓我生出良多感慨,依康生的思路,一涉及政治大事、國際紛爭,就必須正襟危坐,一臉肅穆。這大概不是偉人風(fēng)范,恰恰說明以此格式框囿他人者的庸人化?!皽婧M流,方顯出英雄本色”,“不管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在時局嚴(yán)峻、常人動魄的氛圍中,依然從容瀟灑,這才是真人杰。

        面對美、蘇的交易,各方面的壓力,毛主席不是也有輕描淡寫的“不見前年秋月朗,定了三家條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嗎?這同趙樸老散曲中“西柏林的交易,十二月的會議”,“土豆墊不滿砂鍋底”何其相近。這在毛主席,是政治偉人履險自若的瀟灑;在趙樸老,是三界外凌虛俯瞰的達觀透徹,他們在一個更高的界面靈犀相通,我想這正是毛主席對趙樸老的散曲大為欣賞的原因。

        與陳毅切磋古詩詞改革

        在趙樸老的創(chuàng)作中,散曲這種形式是比較多見的??芍袊鴤鹘y(tǒng)的散曲,大多反映的是消極、頹廢、玩世不恭的情緒,有些甚至涉嫌淫穢,以視野局促、格調(diào)不高,向為儒雅之士所不齒。以趙樸老的家世淵源和人生環(huán)境,怎么會嫻于此道?

        我后來從和趙樸老的敘談中得知了部分緣故。他說在五六十年間,一次,有儒帥雅譽的陳毅請他到家里閑談。他們有著共同的身世和志趣,又有著多年相知和共事的淵源,詩詞的創(chuàng)作欣賞,是逢聚必及的話題。

        議論中,陳毅說到了他所折服的政治偉人詩詞大手筆毛主席對詩詞創(chuàng)作的一些見解。他說毛主席雖然自己寫些舊體詩詞,但他不提倡現(xiàn)代人寫舊體詩詞,而希望對之進行改革。陳老總還告訴他毛主席曾認(rèn)為,詩詞改革是非常之難的,起碼要待50年,才可見其變化端倪。

        對毛主席的見解,趙樸老當(dāng)然不好公開持異議,但他內(nèi)心存有疑問。于是就在自己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進行改革的嘗試,還寫了一些白話詩。經(jīng)此嘗試,他發(fā)現(xiàn)創(chuàng)作很不理想,以現(xiàn)代事物和通俗文字入舊體詩詞很不容易,總不那么渾然一體,這才感到毛主席的預(yù)言很有見地。

        由于心中常有此事牽繞,他發(fā)現(xiàn)散曲、套曲雖也是古時傳下來受格律押韻約束的文體,但其俗雅互滲、溶入白話的自由度大大高于詩詞而不失韻味。像他曲中的“從哪兒啊說起”“說起也希奇”,這等再直白不過的文字,放在曲中在形式和風(fēng)格上沒有什么不融洽的感覺。

        趙樸老逐漸喜歡上了這種雅俗得體的曲子,并以此探索詩詞改革。擯棄其糟粕,賦予健康向上的格調(diào),描寫波瀾壯闊的場面和事件,同時保留散曲的戲劇效果、嬉笑怒罵、潑辣尖銳的特點,以至運用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趙樸老”稱謂的來歷

        我和趙樸老接觸時,他已在耄耋之齡,稱趙樸老是很自然的,所以覺得大家這樣稱他,也是他年長和對他尊敬的緣故。還是在鄧小平逝世后,我又去看他,他深有感觸地談起他一生中三次大的悲痛時,順便道出了“趙樸老”來歷。我也才知道,這里邊也有故事,還十分感人。

        其實“趙樸老”稱謂緣起之際,他剛30出頭。那是1938年,在上?!按壬坡?lián)合會”難民股當(dāng)主任的趙樸初,與旨趣相投的幾位同志,倡辦了個抗日救亡組織“益友社”,常以娛樂活動、唱救亡歌曲等形式,激勵國民勿忘抗日救亡匹夫有責(zé)。

        為了做掩護,“益友社”請了幾位年長的、屬上海人望的社會賢達來作理事,如當(dāng)時在上海灘名氣很大的佛教居士關(guān)絅之等等。這些人當(dāng)時都年事已高,都被稱為某老,關(guān)絅之就被稱作關(guān)絅老。這些理事,都是趙樸初熟識和邀來的。他們每蒞“益友社”,均由趙樸初陪著,并一一做介紹,這個老、那個老地敘說一遍。沒幾次,社友們便在諸老之后,新增一老,把剛步入而立的趙樸初“抬舉”到老的尊位。久而久之,“趙樸老”之稱從社內(nèi)叫到了社外。

        新中國成立后的一天,趙樸初和廖承志一同到西花廳,周總理在談話間突然問廖承志:“人家都叫你‘廖公,這是怎么一回事呀?”趙樸初聽周恩來的口氣,似乎是對這種稱呼不太以為然,心想這大概是周恩來對廖承志“小廖、小廖”地叫慣了。

        正想著,周恩來又轉(zhuǎn)過臉問道:“你年紀(jì)不大,早早地就被人稱作‘趙樸老,這是怎么回事呀?”趙樸初心想這被叫了20多年了,一兩句話也說不清楚,就隨口答道:“咳,‘趙樸老是我的外號,人家跟我開玩笑哪?!?/p>

        還有一次,周總理在同趙樸初見面時說:“趙樸老,您今年六十幾啦?”趙樸初當(dāng)時才40多歲,而且周恩來對此一清二楚,趙樸初知道總理是在同他開玩笑,便笑而未答,周恩來忍不住自己也隨之笑了起來。

        1975年四屆人大召開的時候,“周恩來依然出任總理,那時周總理患癌癥,已經(jīng)病重得很厲害了,可在人大會議上,他還是走到我們中間,一個一個地跟代表握手。當(dāng)他和我握手時,叫了一聲:‘趙樸老。好像是開玩笑,又讓我覺得別有一種親切感?!壁w樸老這樣向我敘述了最后一個相關(guān)的故事。

        我想,趙樸老生出這樣的感覺,是因為那是文化大革命期間,是絕大多數(shù)人都感到嚴(yán)峻而沉重的日子。而且,趙樸老已經(jīng)臨屆70歲,大概是有資格稱“老”了?!摆w樸老”,這是周總理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簡簡單單一個稱謂,他卻能從中體味出許多盡在不言中的意味。我在從事紀(jì)實題材寫作前做了許多年的記者,記得在采訪科學(xué)泰斗錢學(xué)森時,得一重要啟示。錢先生對我說:宇宙是由不同的層次構(gòu)成的,談?wù)撃骋皇挛?,要把它置于某一個層次,而你的視點要高于這個層次,就能更清晰地認(rèn)識它。在趙樸老這里,我又得新的啟迪:事物是可以做多角度觀察的,可以正面看,可以反面看,還可以側(cè)面看,看的面越多,獲益也越多,就會漸漸步入達觀透徹的境界。中國歷史源遠流長,上下數(shù)千載,其間令吾輩仰止行止的高山大道何止千百,軍事的、政治的、文化的、科學(xué)的、人格的……這些高山大道,有許多重疊掩映之處,而趙樸老這座仰止高山,卻是極具特色的。

        寫到這里,趙樸老的神采又活現(xiàn)在我的眼前,與他相關(guān)的件件往事也一一從記憶中浮出。

        (選自《同舟共進》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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