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飛揚
人生如棋,總以為開局容易,結(jié)尾難預期,其實行到深處再回首,一生塵埃落定,最是難說當初。
那年她才五歲,穿著桃紅新衣,額邊碎發(fā)尚不能服帖地梳起,卻懂得恭恭敬敬地給還是皇子的李煜行禮。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仍記得那時他眉目溫和,笑容清濯,和盛裝的姐姐站在一起尤其好看,讓她覺得女孩子快點長大是件那么急迫的事。
而此時,她身處在宋都開封,月光籠罩周身,如水溫柔卻似監(jiān)獄般讓人窒息。夜涼如霜,她點了燈燭,卻固執(zhí)地不肯關窗,任涼風吹進來,衣衫抖動,燭光不定,就著這七分幽邃迷蒙,把塵世模糊,把酸楚咽下,也把淚水任性地流一流。
斑駁的銅鏡里,她依舊韻致傾城,只是心里的千瘡百孔無人可訴,也無處可收留。
天意從來不說對與否,渴望長大的日子里,姐夫成了帝王,姐姐成了皇后,她依然喜歡往宮里跑,淡掃蛾眉細攏妝,打開姐姐的八寶奩比對著挑首飾,才發(fā)現(xiàn)無論她如何打扮也比不上姐姐的雍容華貴。姐姐的典雅高潔,盈盈笑起來的婉約沉靜都讓她自慚形穢,她抱起琵琶,指尖輕輕掃過,一種難言的低傷淺念,驚艷得時光都要紛紛落下塵來。
更重要的是,姐夫看著姐姐時,滿目的疼惜和繾綣,似乎這樣他的生命才圓滿。她在一旁溫酒,看著玉樹清輝的男子深情款款地對著他的紅顏。
她是羨慕的,但未曾嫉妒過姐姐,同時抹不去對這個男子的喜歡。江南的山水里從不乏才子佳人的故事,在她成長的過程里,就是這個男子豐盈著她的豆蔻美夢,于是她拒絕了所有名門子弟的求婚。多少個獨自相思的日子,距離一步之遙的地方,于國他是帝王,于親他是姐夫,然而于她自己,只當他是李煜,是詞里孤獨尋枝棲的才子,溫情得讓人可親可慕。
多情的絲竹伴著琴棋書畫的日子,弱水三千般的呵護,可姐姐還是薄命,她走后,他居然連國都可拋,急著奔了井邊而去。她永遠記得那天,她死死抱著他,拼盡力氣要陪這個男人一起瘋,一起死。
他無法把自己禁錮在龍椅上,勵精圖治地做個好皇帝,就像無法把自己從文墨中救贖出來。她在一旁看得明白,李煜是注定的悲劇,可她還是愿意把所有的愛與未來都交付在他身上,要生一起生,要輸一起輸。哪怕?lián)Q來的愛只是他詞里的一個意象,她也愿意。
也只有在想起這些往事時,淚才會忍不住落下來,她成了他的小周后,沒人再記得她的名字。一個“小”字也是難以拋開的酸澀,但她知足了,哪個帝王的后宮不是粉黛三千,姐姐看不開的,她都看透了。
從此,后花園里的傳說就是李煜和小周后的耳鬢廝磨,有一日良辰就度一時快活,六宮佳麗不過是擺設,他臂彎里相隨的只是小周后,這個能和他貼著肺腑的人。
李煜需要一個盛大的詩情畫意,她就鉚足了勁,把自己的精氣神一絲絲地抽出來,陪他描畫。她知道李煜心里的悲苦和無奈,也知道自己不過是李煜打發(fā)宮中時日、躲避桎梏枷鎖時,游戲紅塵的伴兒。
這已足夠安慰自己,不是她也會是別人。那么,因為她深廣而綿長的愛,不如是她,必須是她。
正想著往事,身后忽然傳來細碎的聲響,不知是樹葉落在水塘,還是竹影掃了窗欞,她沒有動,只輕輕用白綾沾了清水,一點點卸去妝容。如今她不再是小周后了,每次宋主派來的人都要在庭堂里高喊,宣鄭國夫人,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
奉召入宮,她不得不從,卻故意一身白衣,時常被宋主呵斥。她跨過臺階時,衣角掃過李煜的桌案,兩人誰也不說話。李煜端著酒杯,神游太空,她目不斜視,面無表情。誰都知道進宮意味著什么,對攻下江南的勝利者來說,那里出名的不是舟橋蓮歌,而是水一般的女子,尤其她曾貴為皇后,寵冠六宮。
面對李煜的麻木,她痛哭過,發(fā)泄著所有錐心的難忍。這時她才是羨慕姐姐的,姐姐走得早,反落了所有美好的追憶和清明,留下這些痛不欲生的日子,讓柔弱的她走進沼澤,生生承受,所有的佳話褪了色,成了別人輕佻的笑談。
活著多難,死才容易,可她仍然選擇了生,實在是無法棄他而去。他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一盤棋下到山河凋零,喪國之君的名號將一傳千古,天下的嘲笑和罵名,她寧可多轉(zhuǎn)移幾分到自己身上,讓他在詩詞里盡歡。
也是到了這一刻,才恣意地想起那么多往事,也就今天了,以后孟婆湯喝下,忘了也罷。她重新梳妝,穿上一襲月輝浣洗過的碧色長裙。
因為姐姐的明艷,她更偏好綠色,素喜以青碧色著裝,她又正青春妙齡,怎么穿戴都是清新的。亭亭地站在李煜面前,盤高髻,點紅唇,行走時群裾飄揚,逸雅韻成,飄飄然有出塵的氣質(zhì)。
有姐姐的賢良淑德在前,她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不如就嬌媚到底。她好焚香,每天垂簾制香,滿殿芬芳,安寢時為防失火,她就用鵝梨蒸沉香,置于帳中,沾著人的汗氣,所生之香便變成一股甜香,沁人肺腑,令人心醉,她給它取了一個名,叫“帳中香”。帶著私密的情調(diào)和隱而不宣的悠長,醉了他們多少夢。
哪知夢醒來,竟是如此凄涼,不堪回首。就像他在那首詞里寫的:“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币粓鰤粝聛?,他好似已看透了塵世繁華,開始思念不在人間的姐姐了,可她呢,該思念誰?
終于,在七夕那天,李煜走了,明知他死得蹊蹺,她也討不來公道,他是舊時月色里最孤涼的那抹簫聲,吹斷了音符,塵世里的傷心人,就剩她一個了。
再也不用硬撐了,可以對飄過來的黃袍凜然地說“不”,早晚一死,還怕什么呢?她用盡自己的深愛和悲哀,暈染在紙錢里一并點燃,供他七七四十九日安魂,之后再沒有一絲留戀。
她靜靜地離開了,兩手空空,這一生輾轉(zhuǎn)難測,塵緣陌路,就互不相欠吧。長長來路,漫漫歸途,若能再相逢,愿是春和景明的池中亭,棋盤上,風煙俱凈,那個女子落棋在中央,明知錯了,也要看你手下是否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