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壘生

清朝末年，江蘇某地有個朱姓鄉(xiāng)紳，是個暴發(fā)戶，和外國人做生意發(fā)了大財。家里一富，自然要營建宅院，他便買下了鎮(zhèn)上一個破落世家的宅子，準備拆了翻建。

拆到東北角上時，工匠突然說挖出東西來了。這房子的原主是當?shù)厥兰?，朱鄉(xiāng)紳聽說有東西，連忙跑過去看，見是個一尺見方的黑木盒子，無紋無飾，打開來，里面只有一些泥土。他也沒往心里去，隨手就扔在一邊。倒是朱鄉(xiāng)紳的妻子，在他沒發(fā)財前過慣了苦日子，見這黑木盒子不破不損，拿來洗洗干凈，上面的顏色也完全沒有變化，就放在柴房里裝些雜物。

拆了房，便要蓋新的。不過朱鄉(xiāng)紳要蓋的是一幢西洋式樓房，并且要蓋四層。現(xiàn)在四層樓當然不算什么，但那時候江浙一帶蓋這種四層西洋樓，著實是個大工程。

朱鄉(xiāng)紳家里有錢，便請了洋人來督工，建筑材料也都是從外國進口，因此房子在建時就已成為人們的談資，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等新房子一結(jié)頂，來看熱鬧的人真可以用人山人海來形容了。

朱鄉(xiāng)紳好面子，來的人越多，他越得意，因此來者不拒，還燒了茶水招待。直到新鮮勁兒過去，少有人來參觀，他才把家搬了進去。

一搬進去，就要布置房屋。朱鄉(xiāng)紳雖是個商人，倒也很會附庸風雅，買了好幾幅名人字畫。布置中堂時，朱鄉(xiāng)紳聽見兩個家人在爭吵不休。他問了問，一個家人說自己在掛畫，明明掛得很正，另一個卻硬說是歪的。

朱鄉(xiāng)紳看了看，皺眉道：“真有點兒歪。”這家人聽得東家也這么說，委屈道：“老爺，我用尺量過，不可能是歪的。不信您試試？”說著拿出一把尺子來。朱鄉(xiāng)紳量了量，發(fā)現(xiàn)確實是掛在正中心，可是離遠了看過去，又確實有點兒歪。

他有點兒想不通，仔細看了半天，這時有個家人匆匆忙忙走出來，踢翻了門邊一桶水，水卻一直流向西邊，他才恍然大悟，讓人拿碗水來放到東西向的房梁上，碗一放上去，只見碗中的水偏向西邊，這房子果然建成東高西低了。

舊式房屋是磚木結(jié)構，地基打得不深，時間一久會下沉，但他這房子是西洋式，當初打地基灌了不少水泥下去，就算地基會下沉也不可能這么快，難道是前一陣來的人太多，把房子壓成了東高西低？

朱鄉(xiāng)紳找了那洋人督工回來看，那洋人督工查了查，驚詫道：“奇怪，地基果然歪了，西邊沉下去足有五厘米，肯定是這兒的土質(zhì)太軟了?！敝爨l(xiāng)紳問有沒有補救的辦法，那洋人搖頭道：“除非拆了重建，否則別無他法。”

剛造好的房子哪有馬上拆了重建的道理，朱鄉(xiāng)紳心里有些難受。洋人督工跟他說，還有個治標不治本的辦法，就是盡量多在東邊活動，不要往西邊去，這樣東邊受到的壓力大，就可以緩解下沉之勢。朱鄉(xiāng)紳無奈，只好吩咐家人盡量在東邊活動，西邊僅放了點兒零星雜物。

過了半年，樓房西邊越沉越低，站在外面都看得出來這幢樓是歪的了。朱鄉(xiāng)紳沒辦法，心想看來只能拆了重建，只是才建好半年，馬上就拆，實在有點兒不甘心。

正在猶豫不決，一天家人來報，說有個云水僧在外請見主人。云水僧就是游方的和尚，朱鄉(xiāng)紳心想多半是來化緣的，自己蓋了個房子快沒辦法住了，說不定是善事做得太少，便親自拿了點兒錢去給他，云水僧大為感激，合十道：“施主真是善人。”收了錢又道，“貧僧見施主愁眉不展，可是有何不愜之事？”

朱鄉(xiāng)紳見這和尚談吐斯文，就如實說道：“大師父你也看到了，我這房子剛造好，一邊就往下沉?！?/p>

云水僧說他在外見得東邊地基上翹，只道是這宅子西邊擱了什么太重的重物，但進來一看，西邊豈但沒擱什么重物，連東西都沒什么，便問朱鄉(xiāng)紳營建時是否出過什么怪異之事。

朱鄉(xiāng)紳說：“哪有什么怪事，就挖出個空的木盒?！痹扑徽?，問道：“是不是一個黑色的木盒？”朱鄉(xiāng)紳見他說中了，驚詫道：“這木盒難道有什么玄虛？我馬上讓人把它劈了燒掉?！痹扑Φ溃骸笆┲餍胁坏?，正屋全在這木盒上。”

朱鄉(xiāng)紳帶他進柴房，云水僧一看，點頭道：“果然是此物?！鞭D(zhuǎn)頭對朱鄉(xiāng)紳道，“貧僧要在施主府上叨擾九日，施法九日后，當能使寶宅平整如初?！?/p>

朱鄉(xiāng)紳心想你就算是個騙子，請你吃十天素齋又有何妨，便答應了下來。云水僧卻又要了把尺子，第一天沿著屋子四處丈量，每量到一處，就讓人放下一碗小油燈，前前后后，宅院里放了幾十碗油燈。

第二天，云水僧一早起來，要朱鄉(xiāng)紳弄個小供桌，放在了最東邊一處，然后將木盒放在供桌上，自己拿個蒲團坐在邊上念經(jīng)。第一天過去，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朱鄉(xiāng)紳覺得房子正過來不少。而每天念完經(jīng)，云水僧都要將那些油燈剔一下。待坐到第九日，云水僧道：“施主，寶宅已正過來了?！?/p>

朱鄉(xiāng)紳讓人又拿了碗水放在房梁上，只見這回那碗水平平穩(wěn)穩(wěn)，顯然房梁也已平了。他大喜過望，要拿錢來謝云水僧，云水僧卻說：“出家人不需身外之物，只是這木盒，施主不可留在身邊，還是讓貧僧帶走吧。”

云水僧走后，朱鄉(xiāng)紳覺得此僧如此不凡，說不定是什么活菩薩臨凡，屢屢向人提起。有一回宴請京城來的某官，他又說起這事。這官員是進士出身，學問甚好，聽了道：“原來如此，這木盒定是陰沉木所制。”

朱鄉(xiāng)紳問陰沉木是什么，官員說，陰沉木乃是洪荒以前之木，經(jīng)過劫灰變幻，沉埋土中，萬年不壞。此物見土即沉，每年一尺，十年一丈，因此古人都以之用作壽材，那和尚將其帶走，實在是一片慈悲之心。朱鄉(xiāng)紳連連點頭。

席中有個少年，是那官員的兒子，去過西洋諸國，聽得父親和朱鄉(xiāng)紳交談，插嘴道：“鬼神之事不可信，這倒與《五雜俎》中正虎丘寺塔僧相類。”原來明人謝肇的筆記《五雜俎》卷五有記，當時姑蘇虎丘寺塔向一邊歪斜了，當?shù)厝讼胍稣?，錢花得多不說，還難以措手。有一天，有個游方僧見了，說道：“我能正之。”每天拿了百余片木楔在塔里敲打，月余后，塔筆直如初。

那官員見兒子竟敢多嘴，當即斥責了一番，少年只能諾諾而退。

陰沉木是一種半石化木，雖然也較重，但絕非有什么一年入土一尺的特性。《五雜俎》所記之事中，那游方僧用的實是物理學中的斜面原理，朱鄉(xiāng)紳所遇之云水僧很可能是利用了同一種方法。只是那和尚在朱鄉(xiāng)紳家里做了九天法事，并不曾見他用什么木楔，也未見他敲打，真實情況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了。

選自《今古傳奇故事版》2014.9上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