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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槐

        2015-07-05 23:04:22宋志菊
        參花(下) 2015年4期
        關鍵詞:張強

        宋志菊

        第三章 又見伊人

        那天我從外面回來,意外地發(fā)現(xiàn)家里很是熱鬧,父親他們正忙著殺豬呢。村里好多人家都忙著殺豬了。喂了一年的豬,就為了殺了過個好年。

        院子里支起了大鍋,搭起了架子,大肥豬已經被刮干凈了毛,雪白雪白的,在大鍋邊上放著,正準備由父親和幾個鄰居家的叔叔大爺抬起來掛到架子上。被請來的屠夫蘇茂手握尖刀正準備對肥豬開腸破肚。

        大鍋里的水還冒著熱氣,旁邊散落著刮下來的黑黑的豬毛。一群小女孩正忙著撿豬鬃,準備拿回去扎毽子。而男孩子們正嚴陣以待,準備爭搶豬尿泡,吹起來當皮球玩。

        左鄰右舍的婦女們圍在旁邊觀看,嘖嘖贊嘆著,一個勁地夸獎母親:“你可真有本事,喂出這么大的豬,三百多斤呢。”“這可是杜家莊自古以來的頭號大豬。”

        母親一面客氣地應對著,一面里里外外地忙活。她的臉上掛著幸福而自豪的笑容,這個院子好久沒有吸引這么多人,好久沒有這么風光了。

        今年能過個好年了。

        奶奶家也殺豬了。年三十下午,奶奶煮好了一鍋肉。她喜滋滋地揭開鍋蓋,夾了一大塊放進我的嘴里說:“多少年過年沒殺豬了,從來沒過過這么豐裕的年。晚上你來,我們一起吃年夜飯?!闭f話間,她盛滿了一碗肉,對我說:“給你張爺爺送去。唉!他孤零零一個人,也不知怎么過這個年?!睆垹敔斪鲂9ず芫昧耍撠熑熒娘嬎?。每天一大早他就挑滿了一大缸水,然后添水加柴,趕在孩子們到校前,一大鍋水就燒開了。

        張爺爺?shù)募以谀棠碳覍﹂T,可自從他的兒媳婦娶進門,這個家就容不下他了。在遭受了無數(shù)的凌辱和虐待之后,那天他把被他的兒媳婦扔出家門的鋪蓋卷背進了學校的燒水房。唐新文老師為他準備了床和桌凳。那個從柴禾堆里勻出的小半間房就成了他的安身之所。

        我端著碗走出門,迎面撞見五叔兇神惡煞地來了。他沖進屋對奶奶吼道:“你是怎么看孩子的?小鳳不行了!”奶奶一聽就急壞了:“上午還好好的,怎么不行了?”

        原來小鳳今天睡了大半天覺,中午也沒起來吃飯,等五叔忙完了,想起她來,一揭被子,她臉色蠟黃,昏迷不醒。

        “可能是你今兒早上殺雞把孩子嚇著了,”奶奶說,“趕快去找村東頭的三奶奶來扎針?!?/p>

        可是五叔被他的的寶貝女兒急紅了眼,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所有的不是都推到奶奶身上,又吼又叫?!耙切▲P有個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你!”他對自己的母親說。

        奶奶抹著眼淚出了家門,拖著沉重的小腳急匆匆地往村東頭走去。她在遠處朝我擺擺手,還說了一些話,只是她的話被遠遠近近的噼啪的爆竹聲掩蓋了,我只隱約聽到了最后一句:“晚上來吃年夜飯?!彼谋秤佰橎侵[去了,只留下大街上濃濃的年味。

        比起街上的熱鬧,校園里顯得異常冷清,只有兩三只小麻雀在地上蹦跶。張爺爺坐在燒水房門口,望著遠處。他平時沉默寡言,空閑時總喜歡這樣靜靜地坐著,目光深邃悠遠,好像望到了另一個世界,而他那時而瞇起的眼睛、伸長的脖頸和皺起的眉頭,又分明告訴你,望不透。

        張爺爺看見我,露出了笑容。他一手接過碗,一手拉著我進了屋?!澳銇淼谜茫彼f,“先陪爺爺吃個年夜飯。有你奶奶送的這碗肉,我們祖孫倆能過個好年了?!?/p>

        他把那碗肉放在小桌上,又從鍋里盛出一碗白菜擺上,安排我坐在他對面。他給自己斟了一盅酒,又往我面前的酒盅里倒了一點說:“你也喝一口?!蔽覐膩頉]受過這種大人的待遇,鄭重地隨著張爺爺端起了酒盅。我沒喝過酒,但那酒的味道好像還不錯。我猛啜一口咽下去,嗓子眼被辣得冒了煙,引來一陣咳嗽。爺爺笑了,夾了口菜放進我的嘴里。

        這是我吃過的最早的一頓年夜飯,太陽還沒有落山。

        走時,張爺爺送出校門來,看著我走出很遠。他那又變得深邃的目光仿佛伸向更遠處,看到了另一個小小的身影。

        在很久之前的那個傍晚,他也是這樣望著自己的兒子,新年的鞭炮聲也是這樣或遠或近地次第響起。他的兒子回頭叫聲爸爸,笑逐顏開,露出可愛的小豁牙。他用炯炯的目光鼓勵著前行的兒子,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站成了一座山。

        記得另一個傍晚,就是他背著鋪蓋卷走出家門的那一次,他用孩子一樣無助的目光回望著自己的兒子——他的兒子已長成了一座山。而他的兒子躲開了他的目光,討好地望著自己的老婆。那一刻,他的山坍塌了。

        一九八零年的最后一抹余暉映在他的身上,把他照成了一棵不屈的老樹。

        我路過張強家門口,路燈還沒亮,燈下已聚集了一大群孩子。過年之前路燈就安上了。每年,只要看見村里的電工爬上高高的電線桿,忙著安路燈,就感覺到了年味,孩子們也就提前過年了。吃過晚飯,村里的小孩子飛蛾似的迫不及待地去找“光”,歡樂的笑聲在整個村子里回蕩。大街小巷燈火通明,山村的夜晚享受著一年一度的光明。往往大人們出來喊了好幾遍,玩耍的孩子們還磨磨蹭蹭地不想回家睡覺,舍不得這光明。

        今夜不用擔心被大人催了,在這大年夜,小孩子有了“不睡覺”的權利。我決心吃過年夜飯(第二頓)就出來玩?zhèn)€痛快,還要帶上爸爸趕年集為我和弟弟買的“滴滴金”。過年怎么能少了“滴滴金”呢?點上一根,拿在手里,美麗的火花小梅花似的噴射出來。盡管我的“滴滴金”沒有張強手里的優(yōu)質,也噴不出那么大的火花,但是我覺得它們帶來的快樂一樣大。

        家里不大對勁,大門敞著,屋門上了鎖,棚子里的爐火熄了,鍋里微微冒著熱氣。我正納悶時,弟弟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姐,奶奶不行了,快去看看吧!”我撒腿狂奔,把弟弟甩在身后。

        奶奶躺在床上,牙關緊閉,不省人事,只有鼻子里微微的鼾聲,像有睡不夠的覺。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剛剛奶奶還好好的,怎么轉眼就不睜眼,不說話了呢?

        奶奶去村東頭叫來會扎針的老太太后,說很不舒服,要上炕躺一會兒??伤龥]能爬上炕,腿一軟,跪倒在炕邊上,身子沉得像一汪死水了。正好張爺爺來了,用盡力氣才把她抱上炕去。她說:“我沒事。”話音未落,一股暗紅的水順著她的嘴角流出來,像磨沿里淌出的高粱糊糊。在緊閉了眼睛和嘴巴的那一剎那,她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不遠處的那個院子里傳來她的孫女小鳳的哭聲。

        張爺爺說,奶奶的嘴緊得用開石頭的釬子也撬不開了。我想,那奶奶晚上怎么吃那一鍋肉???

        奶奶再也沒有醒來,她可能已經累得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了。兩天后,當她連呼吸的力氣也沒有了的時候,她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張爺爺老淚縱橫,最后看了一眼奶奶的臉,替她蓋上了蒙面紙,這張臉已經被幾十年的歲月榨干了,不忍目睹。

        “走好啊,老伙計!”他的聲音無比悲愴。

        記得她被花轎抬進杜家莊的那一天,斜山上云遮霧繞。街上扎起的祭神的天地棚子里也是香煙裊裊。杜家莊的男人們跪拜下去……那一瞬,他看見了從轎簾后露出的她的臉,明眸善睞,面如玉盤。那時,他的眼睛還像初春的太陽一樣年輕,他以為看到的這張臉永遠不會老去。

        每天醒來,看到的是斜山上不變的冬夏春秋,在為兒孫的操持中不覺已是暮年。還沒回過神來感受一下生活呢,就老了。歲月不老,人易老!幾十年,不過行云流水間。時間啊,都去哪兒了?

        直到今天我還在疑惑,在昏迷的那段時間里,奶奶有意識嗎?她能聽嗎?能想嗎?我想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在她彌留的最后一刻,當五叔俯身在她耳邊叫媽媽的時候,她的眼角流下兩行清淚。她的人生就此定格,定格在對她的孩子的無限留戀和永遠的牽掛里。

        當那最后一抹幸福的紅暈在她的臉上綻開,回光返照的那一刻,她一定是回到了她的小時候吧,牽著她的母親的手奔跑在家鄉(xiāng)的田野上。

        也許在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我們每個人又都成了孩子,而孩提時代的原野永遠是生命中最近的地方。

        出殯那天五叔哭得很厲害,像一個鼻涕一把淚一把鬧著找媽媽的孩子。我在淚光里厭惡地看了他一眼,現(xiàn)在知道要媽媽了,早干什么了?我恨恨地想。

        送走了奶奶,感覺這不再是奶奶的家了。她又有了新的家嗎?那么,在哪兒呢?我在哪里才能找到自己的奶奶呢?我的喉嚨哽得難受,吃不下一口飯。五叔給我端過來一盤菜,說:“吃點吧,你都好幾天沒怎么吃東西了?!?/p>

        我用仇恨的眼睛盯住他,眼睛里是兩顆打轉的大大的淚滴。我接過他手里的盤子,重重地摜在桌上。母親順勢給了我一巴掌:“看把你能的,還學會跟長輩摔東西了?!蔽宜翢o忌憚的嚎啕驚呆了眾人,這是奶奶閉上眼睛后我第一次哭出聲來。我跑出家門,多么希望這只是一個惡作劇,一拐出胡同就看見親愛的奶奶還坐在柿子樹下。

        樹下只有孤零零的青石凳。柿子樹上光禿禿的,沒有一片樹葉、一朵小花、一個果實打在我的身上,就連石頭下也不見一個小蟲的影子。那么,拿什么來安慰我悲傷而惶恐的心呢?都不見了,在這世上只剩了我自己。

        都是因為他!要不是他天天數(shù)落奶奶,奶奶怎么會日日傷心不安,以淚洗面?要不是他逼著奶奶去找人給小鳳治病,奶奶怎么會又累又急,突發(fā)腦溢血,命喪九泉?他就是害死奶奶的兇手。也害得我像失巢的小鳥一樣惶惑無依,只有無盡的悲痛和思念。

        五叔,我恨你!

        年后,不知不覺楊樹上的芒子露出了紫紅的腦袋,不久就像一條條彩帶一樣在樹上飄飄蕩蕩了。

        早晨,我還沒起床就聽見爸爸媽媽在院子里說話,聽那語氣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不尋常的事情。趕緊穿衣起來一看,院子里擺放著一堆奇怪的東西:一個鏤地的耙子,一個播種的耩子,一個打麥子用的叉子,還有一個盛糧食種子的小瓦缸。父親說:生產隊里的東西一會兒的功夫就抓鬮分完了,生產隊解散了,生產責任制了,土地承包到戶了。

        這天杜家莊所有的孩子都沒有去上學。他們被大人從床上揪起來,換上干凈衣服,拿肥皂把小手搓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被領著去村委大院里抓鬮。分地了!孩子們歡天喜地,像過節(jié)似的,大人們卻緊張得心提到嗓子眼。抓到手里的小紙片,也就是孩子的手氣,將決定著這個家庭的收成,決定著這個家庭的前途命運。

        弟弟抓了一級地和二級地,我抓了三級地。母親把我們抓到的小紙片緊緊地攥在手里,就像攥著命根子,這是自己的土地??!攥著它們就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迫不及待地要在自己的土地上盡情地播撒,播撒無盡的希望。

        分完地父親就去山后的煤礦上做裝卸工了,母親從天明到天黑地泡在地里。晚上我和弟弟坐在屋門口的臺階上,盼星星盼月亮,困得一磕頭一磕頭的時候,才好容易看到爸爸媽媽的影子。媽媽肩膀上的衣服被擔子磨破了,臉又瘦又黑。爸爸做了一天的苦力,還要往返二十多里的山路,他坐在凳子上一點力氣和精神也沒有了。

        奶奶去世后,沒人照看弟弟了,媽媽只好帶他下地。剛開始他還覺得很新奇,他從地這頭滾到那頭,又從那頭滾到這頭。然后掀石頭,掏堰洞,一會兒被蝎子蟄了,一會兒又被蟲子咬了。有一次他半天沒出聲,媽媽過去看時,他正蹲在地上和一條吐著芯子的蛇玩。媽媽嚇出了一身冷汗。

        等把所有能玩的都玩遍了,弟弟就受不了山坡里的風吹日曬和寂寞以及沒白沒黑的連軸轉了。媽媽再帶他下地時,他就像赴刑場一樣滿院子逃,追不上他。他拽住我的手不放,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媽媽一著急一上火就對我說:“你別上學了,在家里帶弟弟。人家春妮子不上學,不是一樣。”

        我一聽就哭了:“我跟春妮子不一樣,我不能不上學。”

        “你怎么就特殊了,非要上學,那弟弟怎么辦?我不干活了?我們吃什么……”

        張強背著書包走進來,對我母親說:“嬸子,要不然讓杜玉帶著弟弟去上學吧?!边@個提議讓我淚眼一亮,隨即又黯淡下來,“能行嗎?”我問。

        “這怎么行呢?老師怎么會同意呢?”母親說。

        “試試看吧?!睆垙娬f。

        弟弟早興高采烈地跑過去牽了張強的手,一蹦一跳地跟著他出了家門。到教室門口,張強把弟弟交給我說:“你先帶他進去,我去找老師說。”說著他就向辦公室走去。

        在同學們好奇的目光中我把弟弟帶進了教室。上課鈴響了,我和王麥玲把板凳挨在一起,讓弟弟坐在中間,然后忐忑不安地等著老師到來。

        唐新文老師來了,我小心翼翼地盯著他的臉。他看見弟弟了,可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照常上課,我懸著的心才放松下來。我感激地回頭看了張強一眼,他卻若無其事。這節(jié)課老師教的是“大公雞喔喔叫”,弟弟很乖地跟著讀“大公雞喔喔叫”,一點也不搗亂。

        下課后,老師從辦公室拿來一個板凳,放在我和王麥玲的凳子之間,這就是弟弟的正式位置了。老師用這種方式默許了我一個特權:帶著弟弟上學。這該是自古以來少有的特權吧。

        王麥玲的爸爸媽媽出遠門了,她想得天天哭,嗓子都哭啞了。王麥玲的奶奶讓我和杜香去水溝邊上找一種叫做“紅姑娘”的草,給她熬水喝。她的奶奶陪著她一口一口地喝,好像很好喝的樣子。有一次我禁不住嘗了一口,苦得我差點跳起來。

        王麥玲的爸爸媽媽走了多久了?

        那天,她的爸爸用獨輪車推著她,媽媽跟著,去姥姥家做客。路邊的小水洼里小蝌蚪一群一群的,你追我趕;一片片新抽的麥穗在和煦的陽光下頂出小花。

        傍晚,她的父親依舊推著她踏上了歸途,她的媽媽卻留了下來。媽媽一直站在大路那邊望著他們。到了小渠道了,她回頭看看,媽媽還站在那兒;到了機井了,她回頭看看,媽媽還站在那兒……

        太陽在西邊的群峰間還露著一小半邊臉,但已經疲憊得沒有一點神采了,小麥在山的陰影里靜默著,水面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小蝌蚪都回家找媽媽了吧。

        王麥玲感覺心里空空的,不知不覺在車上睡著了。夢里,媽媽從集市上為她買回了她喜歡的綠色的塑料涼鞋,抓著她的小腳丫一只一只給她穿上,還在她的腳心里胳肢了一下,王麥玲咯咯地笑了,笑聲里小棗花落了一地。

        麥花落了,麥穗黃了,王麥玲的媽媽還沒有回來。

        小蝌蚪都變成小青蛙,在草叢里蹦蹦跳跳了,王麥玲的媽媽還沒有回來。

        村里人都說王麥玲的媽媽躲出去超生黑孩子了。大人們開始用異樣的眼神看她,她的背后不時會有不懷好意的竊竊私語,就連比她矮一頭的小孩子也敢在路上截著欺負她。王麥玲的臉上很少見著笑容了。

        從姥姥家回來后,王麥玲難得看見爸爸的影子。他時不時被計劃生育工作組的人和村干部叫去,坐上村里的拖拉機去找她的媽媽。

        王麥玲的媽媽東躲西藏。后來聽說,在一個雨夜里,她媽媽在躲過了連續(xù)幾次搜查后,以為不會有事了,就在她姥姥家住下,準備睡個囫圇覺。誰知就在雷雨交加的時刻,咚咚的撞門聲響起來。她嚇得全身癱軟,動彈不得。緊急時刻,還是王麥玲的舅媽搭上梯子,讓她翻墻過去。她就這樣一動不敢不動地在鄰居家的墻根下蜷縮了大半夜,被大雨澆得透心涼。

        王麥玲的爸爸終于也要走了,家里是待不下去了。夜里,她爸爸叫醒她,把一小筐桃子遞到她的手上。筐里的大桃子胖嘟嘟的,撅著個紅嘴巴,這正是她嘴饞了好長時間的大桃子。

        “在家聽奶奶的話,學會照顧自己。等我和你媽媽回來就給你買綠涼鞋?!卑职謸崦哪樁谡f。早在春寒料峭的時候王麥玲就跟爸爸媽媽約好了要買這樣一雙涼鞋,可是現(xiàn)在她望著爸爸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無論是大桃子還是綠涼鞋都沒有了一點吸引力。

        放學后,王麥玲漫無目的地溜達到街上,獨自坐在關帝廟廢墟前的方石凳上。夕陽西下,鳥歸巢,人回家。一株指甲桃在對面的破墻上自生自長著,開出了一個花朵。一會兒,一條小蛇從墻縫里鉆出來,扭拐扭拐地一路匆匆朝著東邊的胡同口去了。

        星星出來了,遙遠地朝她眨著眼睛。她的奶奶遠遠地呼喚著她的名字:“玲兒,回家吃飯了……”她好像沒聽見似的,躺在石凳上,一動不動。今晚她又不想吃飯了,只想流眼淚。

        第二天早上,王麥嶺剛爬起來揉了揉紅腫的眼睛,奶奶就急急地牽了她的手,趕到她自己的家里。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今天家里來了好多人,那些趁主人不在瘋長起來的雜草都被踩在了腳下。

        家里所有的東西都被搬出來了,方桌椅子擺在院子中央,幾甕的玉米和小麥一字排開,雪白的地瓜干堆了一大堆。村支書唐勇領著一群人指指點點,周圍是看熱鬧的村民。

        王麥玲一看,急了,沖著村支書那伙人就過去了:“我家的椅子,你不能坐。”“我家的糧食,不要動?!睕]有人搭理她。她的奶奶用顫抖的手撫摸著方桌椅子,這是她兒媳婦從十幾歲開始就在苗圃里干活積攢下來的錢為自己買的嫁妝??;她捻著一粒粒的玉米、小麥,摸索著一片片雪白的地瓜干,那是兒子一家省吃儉用積攢的口糧,是全家人的命啊。所有這一切,十幾年的生活啊,折合成了三百元的超生罰款,說沒就沒了。這就等于要了兒子一家人的命了,這首先是要了她這個做母親的命!她禁不住大放悲聲。

        學校里免費發(fā)了小鵝,每人三只,說等小鵝長大了,交回學校一只就好。孩子們一有空就忙著放小鵝,都不怎么玩了。青青的芳草地上,這里一隊,那里一隊,都是拿著桿子放小鵝的孩子。孩子們爭搶著占據(jù)草葉茂盛的地段,誰也不愿意自己的小鵝比別人的長得慢。不久,很多地段的草就被一撥一撥的鵝群采食光了。

        媽媽說,“一只羊也是放,兩只羊也是放”,所以又給我買了三只小鵝,這樣我就有了一個壯觀的小隊伍。一放它們出來,它們就自己順著路往田野里走,輕車熟路了。一個個毛茸球似的,走起路來,小屁股要多拽有多拽。

        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水草肥美的所在,它像世外桃源一樣藏在一大片桑園里。赫然看見它時,我的眼睛一下就放光了:我的小鵝不愁長不快了。遠處的山坡上,王麥玲和張志生為了貼補他們的小鵝,正親力親為,給小鵝們拔草吃。我很慶幸自己的好運氣。

        我的小鵝們早嗶嗶地驚呼兩聲,雀躍著跑了一圈,就埋頭吃起來。你看它們的脖子,一會兒就鼓鼓的了,可它們還是不停地吃,不停地吃,眼看著背上的小翅膀一天天大起來。

        嚴格地說,我并不是這塊“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者,因為我來的時候人家早在了。當我和我的小鵝們初涉貴地,眼放綠光的時候,他們不屑地瞥了我們一眼,那神情好像是說:少見多怪,有那么夸張嗎?

        他們是誰?張強和他的小鵝大部隊。

        比起其他孩子的三只兩只的小鵝,我本來很為我的小隊伍自豪,可自從見識了張強率領的大部隊后,我終于知道什么叫大手筆了,我的充其量不過是散兵游勇。他的小鵝多得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

        既然來到了同一塊地盤,少不得套套近乎,“以后你的小鵝我?guī)湍阏湛粗!蔽覞M臉堆笑說。張強沒說話,只亮了亮手里丈二長的向日葵桿子。哦,那意思我明白:你照看得過來嗎?就憑你手里的武器?

        我趕忙瞧了一眼我手里那小桑枝子,自覺地改口說:“我有事的時候,你幫我看著小鵝。”張強不置可否。我知道他已經默許了。心里說:哼,又???!誰稀得理你?

        小鵝們吃得很歡,吃飽了就結隊去水洼里喝水,順便泡個冷水澡。我沒事就在桑樹地邊上轉悠。你別說,還轉悠出了名堂。不大的桑樹墩上竟然偶爾藏著些桑葚。這下好了,干活美食兩不誤。越翻找,收獲越大,不一會兒我的手掌和嘴巴就變成紫色的了。張強不摘桑葚,他只是一門心思地管理他的大部隊。他的兵們不鬧騰的時候,他就靜靜地坐著,像個思想者。

        這天,我摘桑葚摘得太投入了,當然,吃得也痛快。當我從桑樹地里鉆出來時,頭一下就大了:我的小鵝呢?

        我的驚叫聲使張強一下從地上站起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抱怨他:“你不知道我去摘桑葚了嗎?怎么不幫我看著呢?都怨你!”

        張強也很著急,說:“我一直幫你看著的,剛才它們還在呢。我就一走神的空,怎么就不見啦。”“準是鉆進桑樹地了,應該還沒走遠,我們分頭找吧?!彼终f。

        我在桑樹地里一通亂闖,呼喚著我的小鵝。桑樹的枝葉牽絆著我,敲打著我,摩擦著我,我全然不顧了。你們這些小壞家伙,怎么能學我的樣鉆桑樹地呢?看我怎么收拾你們。

        一會兒就聽見張強在那邊喊:“找到了,在這兒呢。”

        我欣喜若狂地從桑樹地里鉆出來,張強也趕著它們從那邊的桑樹地里出來了。正是我的小鵝!最氣人的是,它們一個個還悠然自得,一副正大光明的樣子。

        “1,2,3,4,5……”不對啊,怎么少一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數(shù)學能力了,著急地對張強嚷道:“還不快幫我數(shù)數(shù)!”

        張強數(shù)了兩遍,也是五只?!澳銊e急,”張強說,“你看好這些小鵝,我去找?!?/p>

        那只小鵝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從此再也沒看到它的影子了。張強累得都站不起來了,臉和手被桑樹的干枝劃破了好幾道。

        回家怎么跟母親交代呢?她每天都千囑咐萬叮嚀,讓我照看好小鵝,不要丟了。還不知道母親又要鬧出多大動靜,少不了又是一頓打罵。我不敢回家了,傷心得哭起來。

        張強沉默了一會兒,問我:“你丟的小鵝什么樣子?”

        “是那只灰的,哦,肚子是白的?!蔽页橐f。

        張強起身向他的鵝群走去。他突然驚喜地喊:“我的小鵝多了一只,是你的小鵝混到我這兒來了?!?/p>

        我立刻停止了哭泣。張強果然抱著一只灰色的小鵝走過來。我像得了救星似的轉憂為喜,小心翼翼地從他的懷里接過那只小鵝,灰身子,白肚子?!笆俏业男※Z?!蔽艺f。

        我把小灰鵝放進自己的鵝群里,它不愿意呆在這里,一個勁地要回去找“大部隊”。我匆匆別了張強,手忙腳亂地用桑枝子逼著那只失而復得的小灰鵝隨著小分隊往家走。

        傍晚母親去大門外抱柴禾,正好張強的媽媽也出來了,兩個人就各自抱了一抱柴禾,相望著聊起來。

        “讓你家玉兒放小鵝的時候當心點,不要被黃鼠狼子叼走了。我家的小鵝今天就被叼走了一只。”張強的媽媽說。

        “大白天的就叼小鵝?光聽說黃鼠狼子夜里偷雞,現(xiàn)在的黃鼠狼子膽子可真變大了?!蹦赣H說。

        “可不是,我家強子眼睜睜地看著被叼走的,攆也攆不上?!?/p>

        “也是,現(xiàn)在連老鼠都敢在人前大搖大擺的,跟人瞪眼睛了,何況是黃鼠狼子呢??傻米屛壹矣駜汉煤每粗??!?/p>

        “你不知道多胖的一只小灰鵝,便宜了黃鼠狼子了。想起來就心疼?!睆垙姷膵寢尣粺o惋惜地說。

        很快她們的話題就從黃鼠狼子和小灰鵝的身上轉移到了誰家的母豬身上,估計還有很多四足和兩足的動物要在她們的嘴里過一遍。我卻心事重重,沒有心思聽下去了。

        其實,我第一眼看見張強手里的小灰鵝就知道它并不是我丟失的那只,天天與它們相處,我怎會辨不出它們的音容神態(tài)呢?何況我還用母親染花線剩下的顏料在每只小鵝的肚子上點了個小紅點。接過小鵝的一剎那,我特意看了一眼,它的肚子一片雪白,沒有一點紅色的痕跡。可是回家挨打的恐懼使我不由自主地接受了張強的好意。我一定要報答你,張強!

        可是,我怎么報答他呢?我有的張強都不稀罕,我沒有的張強都有。我搜腸刮肚也想不出拿什么報答他。

        第二天放小鵝的時候我摘了好多桑葚,一個也沒舍得吃。我走到張強面前,把一塑料袋桑葚遞給他說:“給你,你吃?!彼戳艘谎壅f:“我不吃,留著你自己吃吧?!眱叭挥只謴偷嚼淙舯苋擞谇Ю镏獾睦蠘幼恿?。

        午飯后,一進校園就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果然,來電影了!這個消息不脛而走,整個校園歡呼雀躍起來。但還是有點不敢相信,問:“看見唐振國了嗎?”答:“看見了?!边@下心里踏實了,真來電影了。

        唐振國是村支書的二兒子,在鎮(zhèn)上的電影院里專管放電影。他只要一回村,電影就來了。

        整個下午,校園里每個人的心情都特別好,不管目光與誰相遇,雙方都會報以友善的微笑,就連“吳老頭”也和藹可親起來。課上,同學們個個精神頭十足,身子挺得筆直,眼睛瞪得滴溜圓,回答老師的問題時喊得震天響,老師攔也攔不住。

        一放學,大家爭先恐后往村委大院里跑,“快跑啊,占地方去!”

        遠遠地就看見雪白的幕布掛起來了。大門口的兩棵白楊樹不遠不近,不粗不細,好像專為掛電影幕布而長的。先去村委辦公室,果然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唐振國。他正和他的搭檔一起倒電影片子呢。不知是不是沾了唐振國的光,他老爸村支書對電影事業(yè)特別支持,杜家莊比周圍的村子放電影的頻率高得多。

        村委大院里熱鬧得很。大院南邊的鐵匠鋪里,爐火熊熊,燒得通紅的鐵塊被夾出來,徒弟掄大錘,師父操小錘,你來我去地捶打起來,鐵花四濺。

        最熱鬧的是院子北邊的磨坊,各種機器一起響,這個“轟隆隆”,那個“吱扭扭”,另一個“哧哧哧”,爭相發(fā)出各種難以想象的聲音,考驗著人的耳膜。磨面的人像剛從面缸里鉆出來,頭發(fā)眉毛都是白的。他拉了手閘就忙不迭地去抖摟面布袋,面布袋一下鼓起來,像大蟒蛇的白肚子。

        最令孩子們感興趣的是院子東北角上的供銷社,有事沒事就到里面轉一圈。一道水泥臺把貨架和售貨員隔在里面。趴在水泥臺上往里瞅,貨架上的東西可真多啊,有針有線,有肥皂、茶葉、電燈泡、松緊帶、紐扣,有三分錢一根的不帶橡皮的鉛筆、五分錢一根的帶橡皮的鉛筆,有五分錢的小練習本和七分錢的大練習本,有水果糖,有山楂罐頭,還能打醬油、打醋、裝酒。

        醬油和醋裝在木桶里,桶的邊沿上滿是新一層舊一層的痕漬。酒放在一個大瓷缸里,可以拿錢買也可以拿地瓜干換。

        我們唯一能夠得著的東西是鹽,白花花的大鹽粒就放在水泥臺挖出的大洞里。趁著售貨員專心用細線割肥皂的機會,冷不防一人抓了一塊大鹽粒,含在嘴里就跑,得了寶似的,比糖還甜。

        大院的中央沒別的,全是孩子。村里的孩子,不分大小,除了還沒學會走路的,都來占地方了。所有小朋友干著同一項工作——搞運輸。我們個頭大,專揀大石頭搬;那些搬不動大石頭的,搬小石頭;搬不動小石頭的,撿煤渣??傊蠹引R心協(xié)力,把個偌大的院子分割得阡陌縱橫。

        我敢說,真正看電影的時候,大家誰也沒有在精心占好的位子上呆過,因為每次晚上來的時候總晚了那么一會兒或兩會兒,全盤都遭到了大人霸道的大腳和長凳毀滅性的破壞,分不出誰是誰的地盤了。可我們還是對這種徒勞無功的事樂此不疲,不把村委的大院子分割得支離破碎,就不甘心,就不算看了一場電影。

        我和弟弟占完地方回到家,盼著早點吃晚飯,早點去看電影??墒悄赣H泡好的一盆糧食已上了磨頂,等著人來推,把它磨成煎餅糊。我使出了吃奶的勁,只求磨石轉得快一點,可是母親好像一點也不著急,很悠閑的樣子。我一面推,一面盯著母親手里的勺子,都轉了好幾圈了,還不見她往磨眼里添一勺糧食,真把人急死了。

        好容易磨完了,天也黑透了。來不及吃飯了,抱起板凳,拉著弟弟的手就往電影場里跑。緊趕慢趕的,半路上就聽見音樂響起來了,遠遠地看見電影幕布亮了,打出了“西安電影制片廠”。

        進了大院,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強光刺著人的眼,一時看不清,不知道坐哪兒好。王麥玲和杜香那一伙早看見我和弟弟了,站起來招呼我們過去。

        王麥玲裝來了爆米花,杜香也帶了自己曬制的葵花籽,我們一面吃,一面擠在一起低聲說笑,至于電影嘛,根本不知道演的什么,它熱鬧它的,我們高興我們的。

        突然,幕布一黑,燈光亮了,刷的一下把整個場地照得如同白晝。噢,換電影片子了。大人們好像突然被曝光了似的,馬上很注意形象地整理了一下坐姿,變得一本正經起來,好像剛才還在黑暗中劈叉著腿,呲著牙大笑,摳鼻屎的那個人不是他了似的。

        “大人總是這么好玩兒?!蔽覀冃χf。

        我使勁揉了揉還不大適應的眼睛,東張西望起來。原來周圍都是熟悉的面孔,只是它們在夜晚的燈光下顯得不大真實。電影場的外圍來了好多外村的孩子和青年,或站或坐在石頭上。

        人群突然有點騷動,你看,好多人站起來了,伸長了脖子向著同一個方向。當我也站上凳子伸長了脖子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張久違的美麗的臉龐。

        張東芝!張東芝!披肩的長發(fā)拂著臉頰,眉清目秀。

        她就坐在離電影放映機不遠的地方,緊挨著她的正是我們的老師唐新文。正要看得更仔細一點,啪,燈滅了,一道光束射向幕布,電影又開始了。大人們又隱藏到黑暗里去了,整個電影場又恢復了先前的神秘。

        我們幾個更沒有心思看電影了,小聲議論著,在黑暗中悄悄向那邊張望。相信此時此刻電影場里沒有心思看電影的不止我們幾個。而明天早上起來,杜家莊的女人們就會有了一個轟動性的話題。

        待到我們的眼睛重新適應了黑暗,終于辨出了那張在電影幕布的微光下略顯蒼白飄忽的俏臉。即使是在夜晚的神秘里,盡管我們還是不被大人看得起的小孩子,我們仍能感受到張東芝臉上一種迷人的光彩,它穿透了夜幕,比電影幕布更能照亮人的眼睛。盡管還要等,等到我們長大成人,才能明白這種光彩的來源——愛情。

        同時我們還得出了一個結論:帥哥比電影更好看。不信你看看張東芝的眼睛,自始至終都在唐新文的臉上流轉,壓根兒沒往電影上瞅。

        我們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個結論下得有點早,應該說:美女比帥哥比電影更好看。不信?那你看看唐振國的眼睛。

        以前我們總是納悶:我們看電影的時候,放電影的人看什么?也看電影?現(xiàn)在才明白,他不看電影,看美女。接下來你就知道為什么老斷片子了,而且還半天鼓搗不好。一場抗日戰(zhàn)爭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被搞得磕磕絆絆、七零八落、亂七八糟。成何體統(tǒng)!看美女就看吧,也不能誤了正事。這可不是唐振國以往的作風。

        他明顯心不在焉,魂不附體,目光幽怨,面色凝重。他在張東芝月亮一樣熠熠的光輝里變成了月亮邊上那顆癡望的默默的小星星。他手里擺弄著電影機,不由得抬頭望一眼那彎下弦的月牙,心底無限惆悵,“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伊人”——他大概這樣感嘆道。

        按照唐振國平時的風格,他本身就是明媚的月亮,通身反射著太陽的光芒。他做事瀟灑利落,最喜開懷大笑。當然,如果你也有一口整齊緊致潔白的牙齒,恐怕你比他還愛開懷。

        最初他像杜家莊的男女老少一樣圍觀張東芝,是抱著一種審美的心理,順便找點樂子。那時他還是比她高一級的學長,同在杜家莊中學??粗粗?,他的心里就起了變化:想看到她,又怕看到她。再后來,她就成了他的一劑傷心藥,看見就痛苦。他竭力躲著她,偏偏又躲不開,不小心一瞄就看見了她,而且她身邊還多了個伴,唐新文。他的眼睛就不盯張東芝,專盯她的“伴”,血紅血紅的。

        他與他的假想情敵唐新文在心中進行了無數(shù)次較量,最終他都敗得體無完膚。而那聯(lián)手“打敗”了他的師生二人卻是一臉無辜,確切地說,他們從來就沒有注意過他。

        初中畢業(yè)時,他的村支書爸爸已為他聯(lián)系好了電影院的工作,他像初涉情場就丟盔卸甲的殘兵敗將,逃離了杜家莊。終于躲得掉了,從此他再沒看見過張東芝。可是他就此養(yǎng)成了一個“看美女”的習慣,只要是女子走過,他總要下意識地看一看是不是張東芝。

        放電影的時候,無論是在電影院里,還是下鄉(xiāng)時,他一面“監(jiān)視”著電影機,一面“檢閱”著那無數(shù)張專心看電影的臉。他多么盼望奇跡出現(xiàn),一下在人群里找到那張臉,可又是那么忐忑不安。他這樣尋找著她,想著她的時候,嘴巴總是緊閉著,眼睛也不再明媚。

        在這樣貌似傾巢而出看放電影的晚上,其實村里好多婦女并不在電影現(xiàn)場,比如我的母親,就幾乎沒有看過電影。她們要趁著夜黑風高,村里人都沉浸在看電影的喜悅中的時候,做另一件事情。這件事情的娛樂性可能不及看電影的萬分之一,但是它的刺激性、實用性和誘惑力不知比看電影高出多少倍——去封山里偷樹。

        那個年代,鍋底下的柴禾跟鍋里的糧食一樣稀缺,“拾柴禾”成了人們生活中的大事。你不要指望像現(xiàn)在一樣隨便找個路邊溝畔就能割得背不動,再說了,現(xiàn)在誰還拾柴禾?那時的田野比鏡子還要光滑,要供得上全家一日三炊用的柴禾,那是需要相當智慧的,在杜家莊多少年的歷史中,能做到的人屈指可數(shù)。

        據(jù)說我的父親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且還是在他七八歲的時候,他就無師自通。鑒于他在這方面表現(xiàn)出的天賦,他的父母親,也就是我的爺爺奶奶毫不猶豫地為他這一智慧提供了充分的施展空間。

        就這樣,這個家里學習最好,也是迄今為止杜家莊唯一能在一年之內連跳兩級的學生就此告別了學堂,并不負眾望地在此后的歲月里多少年如一日地為家里源源不斷地提供著柴禾,而那些出去轉了大半天也拿不回一根草刺的兄弟姐妹,也就只能去上學了。

        智慧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米還等著下鍋呢。最現(xiàn)實的辦法只能是鋌而走險,去封山里偷了。這樣的人家實在不在少數(shù),一來二去,一支支專門跟看山人迂回作戰(zhàn)的“砍樹游擊隊”就此煉成。他們有單兵作戰(zhàn)的,也有鄉(xiāng)鄰聯(lián)合出擊的,這樣便于聲東擊西,調虎離山等戰(zhàn)術的發(fā)揮。

        最佳的作戰(zhàn)時間是人困狗乏,夜貓子又叫又笑的半夜時分。但是當他們發(fā)現(xiàn)看山人白天睡足了覺,而專在午夜的山林間貓著等他們的時候,他們就靈活地把作戰(zhàn)時間調整到了正午看山人睡得最熟的時候。

        當然,最黃金的作戰(zhàn)機會莫過于像這樣來電影的晚上了??瓷饺舜蛩酪膊粫嘈乓蝗荷灯拍飼档椒胖娪安豢?,黑燈瞎火地去封山里偷樹。再說了,即使想到了又怎樣?就算是今夜山被人搬走了,他也得先看完電影再說。

        我母親她們從腰間摸出磨得锃亮的斧子(她們在聽說來電影的第一時間就趕回家磨斧子了),幾斧頭下去,一棵碗口粗的柏樹就應聲倒下。再把它截成幾段,拿繩子捆緊,就是一大捆。

        這些倒容易,關鍵是柏樹這種東西死沉死沉的,怎么把它運回去?她們就是用自己的背硬生生地把這山一樣重的東西頂起來,連滾帶爬地下山去。

        在后來的歲月中,母親曾無數(shù)次地問別人,也問自己:“那時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力氣呢?”生存,生存的動力!這也許這就是答案吧。

        她們中的許多人甚至念念不忘這段經歷,成了她們關于那個年代的美好回憶。難忘被看山人追得滿山跑的刺激,難忘月光如水的午夜,三五個婦女就敢放下背上的柴禾在山間談笑,忘記了晨昏,忘記了辛勞,只有無盡的愉悅。

        面對這種屢禁不止,甚至大有泛濫之勢的偷伐行為,上面的工作組除了聯(lián)合村里加緊宣傳之外,還會不定時地搜家。

        大家想方設法地把他們的戰(zhàn)利品藏起來。也不知是誰想出了一個最絕的主意,直接把砍來的柏樹藏到睡覺的床底下,再用床單遮住。晚上睡覺時,毛毛蟲滿床上爬。

        第四章 洋槐花開

        第二天趕上周末,早晨醒來時,太陽已經升到張英家的梧桐樹頂上了。

        出來家門,昨晚張東芝來村里看電影的事果然在村里傳開了。相信,一晚上張東芝流轉的眼波徹底把自己的心事暴露在全體杜家莊人的面前:這是個深陷愛情,不能自拔的女人。

        然而整個村子里都是嘆息聲,一向以樂天派著稱的杜家莊的婦女們在這件事上卻成了十足的悲觀主義者,不得不承認,生活不是說書唱戲,不是電影,也不是童話。

        她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沒戲,沒戲。任憑唐新文貌比潘安,學富五車,人家一個美女中專生怎么會嫁到杜家莊這樣一個小山村里來呢?是,這年月,帥哥才子很搶手,可人家美女才女更是緊俏啊??上Я耍粚讶四?。

        “你說,張東芝能忘記唐新文嗎?”不知是誰幽幽地問。

        她怎么會忘記那個人呢?無論走到哪兒,做著什么,那個身影都在她的眼前,揮之不去。那個無時無刻不讓她心跳、心疼、心痛、心傷的身影占據(jù)了她所有的心思。她仿佛能觸摸到他的體溫,感覺到他的氣息。她或笑或顰或喜或悲,只因他往日的一句話語或者一個不經意的眼神。

        張東芝雖然是唐新文的學生,其實兩人年齡相仿。小學五年級那年,她的父親病倒了,從此臥床不起,她不得已退學到生產隊里掙工分了。每當田間勞動休息時,她唯一的休閑方式就是獨坐地頭,遙望校園。想起被心絞痛折磨得在床上翻打滾的父親,她知道自己已經與學校無緣了,而一想到自己將和身邊的這些大嗓門的婆娘毫無二致,而自己未來的丈夫也將是這樣一個灰頭土臉,被生活的重擔壓彎了腰的漢子時,她就不寒而栗。

        她的父親就這樣在床上折騰了三年,然而有一天,他從床上爬起來,從此身體倍棒,吃嘛嘛香。就在父親從床上爬起來的那一刻,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重返校園,去五年級做插班生。

        那一年,洋槐花開得特別繁盛,一樹樹密密匝匝。坐在教室里,一陣芬芳襲來,都把人熏醉了。徜徉在洋槐花營造的潔白馥郁的世界里,猶如進入了一個夢幻的空間,夢幻得總想讓人邂逅點什么。邂逅什么呢?一個眼神?一絲心動?一段奇緣?應該是一個身影。他在遠處,白衣白袂,玉樹臨風。雖然不能夠看清他的面容,但是應該一看見他,就會認出他。

        張東芝如愿考上了初中,成了杜家莊中學的一名初中生。開學的第一天,她正低頭畫一頭小鹿,一抬頭,就看見了他。他站在教室門口,沐著早晨的祥瑞,玉樹臨風,白衣白袂(就是一白襯衣)。依稀他飄自云端,來自她夢中深處的地方。

        與他目光相遇的一剎那,她感覺自己的心被手下的小鹿撞到了,兩頰飛上一片紅霞。這就是她的老師唐新文。她心中的那個身影從此有了清晰的模樣,既然認出了“他”,她的眼睛從此再也離不開他。

        她的心中充滿了莫名的悸動,喜悅而甜蜜。世上的一切事物也都像感冒藥片的糖衣一樣,裹上了一層甜蜜的外殼。她看著他,想著他,感知他。她想著他的時候,往往一抬頭,他也正望著她;她推開教室的門時,他也同時打開辦公室的門走出來;拐過拐角的時候,正好迎面撞見他……

        這時,她的心中被一種更加隱秘的甜蜜充滿了。

        她一會兒看不見他就想他,甚至他在講臺上講課時,她明明正看著他,也想他。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能多看他一眼,她總是早晨第一個到校,最后一個離開;為了讓他高興,她努力學習,成了班里學習最好的學生;她勵志考上中專,是想將來像他一樣做一個老師。

        而他對她總是那樣平淡,好像與對待其他學生并無二致。如果哪天他跟她多說了一句話,或者多看了她一眼,她就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

        漸漸的,她被幸福沖昏的頭腦趨于冷靜,心中充滿了不可名狀的憂傷。她的心還是會悸動,但那是一種痛苦的甜蜜,是心疼,是心痛。無論是課間獨坐的時候,還是走在路上的時候,她都感覺孤獨而寂寞。晚上躺在床上,她會黯然神傷,默默垂淚。她變得郁郁寡歡,臉上沒有了笑容,總是拿幽怨的眼睛望著他。

        而她的幽怨和痛苦卻換不來他一點點的側目。她只能玩命地學習來填補心靈的空虛,不讓自己的大腦胡思亂想。她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敏感、狹隘,嫉妒心越來越強。她嫉妒每一個被他提問的女生,甚至后來她連男生也嫉妒。如果這節(jié)課他沒有提問她,她會感覺他是故意冷落她。如果他跟別的女生多說了一些話,多笑了一回,她又會覺得他是故意氣她。

        不知不覺地,她開始跟他使性子,故意不理他,不看他。去辦公室送作業(yè)時,她賭氣把作業(yè)一放,轉身就走,明知道他有學習上的事要對自己吩咐,卻故意裝作沒注意??墒鞘顾纯嗟氖?,無論她怎么賭氣耍脾氣,她的感受如何,他好像都渾然不知,平靜而冷漠。

        終于,那個早上,她沒有起床,不想去上學了。她對家里人說,她不舒服,要在家里休息幾天。這還是她上初中以來破天荒的第一次缺課。她躺在床上,萬念俱灰,心灰意冷??伤亩鋮s始終沒有放松下來,像在期盼著什么。

        這樣挨過了一天,外面無聲無息。她不再抱任何幻想,只有痛苦,只有眼淚。第二天早上她猛地從亂七八糟的夢里驚醒,外面聲音很輕,但是她感覺到他來了。一股喜悅和委屈同時襲上心頭,她蒙住被子哭了。

        果然,她的房門被打開,她聽到了唐新文的說話聲,他由她的母親領著進來。她感覺到一只大手落在她的額頭上,他的氣息包圍了她,那一刻她顫栗了。

        “還好,不發(fā)燒?!彼f。

        她在她的母親的呼喚中“醒”來,睜開眼睛。他正看著她,含笑說:“感覺好點了嗎?”

        “好多了?!彼f。

        “如果能堅持,就跟我回去上課吧?!彼终f。

        她什么病也沒有了,又成了一個幸福的人,立刻神采奕奕。她坐上他的自行車后座,因為趕著上課,他騎得飛快,路邊的樹木飛快地向后倒去,她不由自主地抓緊了他的衣服。她第一次離他那么近,感覺到了他的體溫。她的臉紅了,心跳得好快。

        他一面騎,一面對她說:“你的競賽預選通過了,準備參加公社的競賽吧?!?/p>

        “真的嗎?”她一高興差點從自行車上掉下來。

        “坐穩(wěn)了,瞧你毛毛躁躁的?!彼牒焸涞卣f。

        “哼?!彼谛睦镎f:你才比我大幾天,還裝老人兒。我也十九歲了,成年人,可不是小孩子了。她不覺又把臉往他的衣服上貼了貼。

        下周就參加競賽了,時間緊迫。每天放學后,他都要單獨輔導她一段時間。教室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她的心中有種異樣甜蜜的感覺。他離她多么近啊,他的氣息就呵在她的臉上。有時一抬頭,她的發(fā)絲剛好擦過他的額頭。她悄悄地把身體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每天她都盼望著放學后的這一刻,多么希望競賽的日子遲一點到來,時間最好就此凝固,直到地老天荒。

        參加競賽那天,早晨起來,院子里有被水漫過的痕跡,地上到處是蚯蚓。仔細聽聽,外面轟隆轟隆的聲響。跑出去一看,媽呀,河溝改道,山洪暴發(fā)。土地一夜之間成了江南水田,到處都是卷起褲管在地里摸土豆的人群。

        唐新文一大早就帶著張東芝向邢家公社的考點進發(fā)。道路被沖得只剩了呲牙咧嘴的石頭,而且不知在哪兒就斷了,成了河道。自行車是沒法騎了,他們只能步行。

        好容易跋山涉水到了邢家的地界,面前一條大河波浪寬,一架小石橋早不知沖哪兒去了。他們選了一個開闊地段,高高卷起褲管。張東芝還沒下水就先暈了。

        她一下到水里就成了無根的浮萍,只能死死地纏住他,任由他拖著走。滿眼黃浪翻滾,沒有盡頭的樣子,一抬腳好像這只腳就會被就勢沖走,越想越心驚膽戰(zhàn),“我暈,我害怕!”她沖口而出。

        “沒事,閉上眼睛!”他命令似的說。她攀緊了他,閉上眼睛,果然好多了。冷不防腳下一個漩渦,一只腳隨著流沙往下漩,她的身子跟著倒下去,他拼命拽住她,她的褲子已濕到大腿。

        “我的涼鞋!”她大叫一聲?!安茸×?!”說著他一手拽著她,飛快地蹲下身用另一只手去摸。他的整個上身都浸到水里,一直淹到下巴。她的涼鞋在被大水帶走之前還是被他逮到了。

        經過這一驚嚇,她更不敢往前走了。置身于波濤中央,感覺人脆弱得成了指間的蟲蟻,“我不要走了,我們回去吧?!彼龓е耷徽f。

        “說什么傻話,到河中心了,回去還不是一樣。再說,你不參加競賽了嗎?”說著,他猛地把她橫抱起來,她整個人就在他的臂彎里了。她眼里的河水好像突然靜止了,沒有了滾滾的波濤,可是這回她真暈了,因為她不知道接下來的這一段是怎么過來的。他把她放到河岸上時,她才恢復了知覺。

        在她那只光著的腳丫落地之前,他已經把手里的綠涼鞋擺放在地上,又彎腰替她系上鞋帶。

        “快擦一下,別感冒了?!闭f著,他從褲兜里掏出手帕,替她擦去臉上和頭發(fā)上的水,然后把手帕遞給她。她簡單擦拭了腿上的水,把濕了的褲腿放下來,整理一下。

        她回身替他擦拭襯衣上的水,無意中一抬頭,遇上了一雙正盯著她的閃著火花的眼睛?!拔易约簛怼!彼舆^手帕,掩飾地清了清嗓子。

        他是喜歡我的!她對自己說,差點喜極而泣。

        你說那年的那場雨怎么下得那么大,地該有多透,地邊上插的做籬笆的柳樹枝、楊樹枝和洋槐枝都發(fā)了芽,長成小樹苗了。

        此后的日子,張東芝的一舉一動,一顧一盼,都寫滿了對唐新文的愛戀和柔情,以至于地球人都知道她愛自己的老師,更不用說杜家莊那些善于察言觀色的多事的大媽了。但好像只有一個人蒙在鼓里,對她所有的的柔情蜜意渾然不覺,對她頻頻的暗送秋波,完全視若秋天的菠菜,那個人就是唐新文本人。甚至自從競賽那天之后,他更加刻意地回避她,完全有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他的冷漠和麻木不仁使她禁不住對自己的感覺產生了懷疑,難道那天是自己的錯覺嗎?是自作多情?她反復玩味著那雙“閃著火花的眼睛”,是,還是不是?

        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喜歡過我,只是我自以為是的錯誤解讀。是啊,在他的眼里我算什么呢?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學生。我們是什么關系?只不過是師生而已。

        一年多來對他全部的情意原來完全是一廂情愿,對他所有的思戀,只不過是傻傻的單相思。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那么傻,痛了那么久,怎么才明白過來呢?你算什么優(yōu)等生啊,完全是個白癡。你的文化和知識都學到哪兒去了?白喝了這么多年的墨水。

        下午放學的時候,杜家莊的村人們還是用艷羨的眼睛欣賞著她,孩子們還是熱熱鬧鬧地追逐在她的身后,他們好像對她身上發(fā)生的一切茫無所知。

        以前她是多么受用人們的贊美和追捧啊,她為自己的美貌和學識而自豪,因為這樣她就感覺離自己的老師唐新文,那個同樣受人們追捧和贊美的人近了一些,她愿意被人們與他相提并論。

        可是現(xiàn)在這些還有什么用呢?她的美貌和學識對他來說算什么,他從來都沒有正眼瞧過。比如說今天下午的數(shù)學課上,他在她的身邊走過來又走過去,幫其他同學講解難題,她用那么期待的眼神望著他,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希望向他問一道數(shù)學題,可是他始終都沒有注意到她,沒有看她一眼。她的心中充滿了悲哀,原來自己在他的眼中根本就是隱形人。

        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懷疑自己,否定自己。她甚至覺得村人們的贊美和歡呼都是對她莫大的嘲諷,就像一只可笑的被人圍觀的猴子。也許每一個人都知道她的自作多情、自不量力,早就成為人們的笑柄了,自己還在沾沾自喜。她只想逃避,逃離人們的視線。

        她日漸消瘦。她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每天頭腦里稀里糊涂的??伤€是更加拼命地學習,除了學習她還有什么呢?只有把自己泡在書堆里,她的心才暫時不那么疼痛。

        你看,他正在遠處和別人有說有笑,我痛苦與否,心情如何,是死是活,根本就不干他的事。此刻,在我最痛苦的時候,他哪怕只是回頭看我一眼,我也會感到莫大的安慰,可是他怎么那么狠心呢,我對他的一片情意,竟然換不來他的一次回眸!

        張東芝的母親看著日漸憔悴的女兒寢食難安:“閨女啊,你這是咋了,你以前總是活蹦亂跳的,怎么不吃不喝不說話了呢?”

        她說:“媽,我沒有胃口,沒有心情。”

        她的母親特意去趕了個邢家集,買了條大魚,太陽還沒落山就燉上了。這回女兒可吃頓飽飯了。她心里想。

        可是她的女兒放學回來,只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說:“我吃不下,想吐?!彼哪赣H一聽就掉淚了:“孩子,你以前見了魚就像貓見了腥一樣,一次能吃下好幾個煎餅,怎么現(xiàn)在就吃不下了呢?”

        她的母親當即就要帶她去看大夫,她說什么也不去:“我沒病,過幾天就好了?!彼?,她得的是心病,除了那個人,就是華佗在世也治不了她的病。而那個人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她受折磨,不想救她。她無助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叫了一聲:“媽?!睖I水涌滿了眼眶。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她感覺頭重得像灌了鉛一樣。她本想在課桌上趴一會兒就好了,可是不知什么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教室里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她心里說,放學了,該回家了??墒撬Р黄痤^,腦子里稀里糊涂的,似夢似真,又昏睡過去了。

        她再次睜開眼睛時,一時不知身置何方?!澳阈蚜?,好些了嗎?”一個聲音問。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她的老師唐新文,他正坐在她身邊。她這才明白自己正躺在辦公室的小床上,額頭上還敷著涼涼的毛巾。

        “你燒得很厲害,”他說,“生病了就該請假休息,怎么還這樣硬撐著呢?”她的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感覺自己像一個滿腹委屈的孩子。此刻,她多想在他的肩頭靠一靠,就一會兒,哪怕到明天他又變得冷漠無情,不再多看她一眼。

        可是她沒有。你怎么這么沒有出息呢?干嘛要在他的面前哭,還想讓他看你的笑話嗎?她對自己說。她抹了一把眼淚,拿掉額頭的毛巾,掙扎著要爬起來,身子重得很。

        他一把按住她,順手拭去她眼角的一滴淚水,“再躺會兒,我送你回去?!彼f。她猛地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發(fā)出一聲哽咽。但她很快鎮(zhèn)定下來,放開了他的手?!安挥昧?,”她說,“我自己能走,不麻煩你了?!?/p>

        她坐在床沿上穿了鞋子,拿起放在旁邊的書包,走出門,頭腦一陣眩暈,腳下輕飄飄的。唐新文急忙推來自行車,追到大門口說:“上來,我送你回去。”“真的不用,謝謝?!彼f,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出了他的視線,她的眼淚才落下來。街上的小孩子又跟上來了,她不想在孩子們面前流淚,可是她感覺像看見了自己的親人,眼淚更止不住。這天,孩子們破例收了柳哨,不吵不鬧。

        秋收的時候,唐新文老師帶領全班同學去生產隊里體驗勞動,幫著隊里收地瓜。日暮時分,烏云黑滾滾地上來了,好像就要壓到人的頭頂上。突然狂風大作,悶雷在云層里發(fā)出一串串磨盤轉動的悶響,閃電一個接著一個。大雨被狂風刮歪了,斜著抽打在人的身上。整個山坡都亂了,人們跑的跑,散的散,大人吆喝孩子,孩子哭爹喊娘。

        除了不時劃過的閃電的亮光,山坡上漆黑一片,對面看不見人,大雨澆得人睜不開眼睛。風大得要把人刮跑。唐新文老師讓大家分成幾個組牽著手,一起摸索著往前走?!耙欢ㄒゾo了,不要走散了!”老師大聲朝他們喊,他自己推著一車地瓜斷后。

        張東芝突然發(fā)現(xiàn)老師沒跟上來,用盡氣力喊了幾聲“老師”,可狂風像有吸精大法,把人的聲音吸去了精氣神,變得虛弱飄渺。風還直往人的嗓子眼里灌,喊到一半,就被噎回去。

        沒有回音!她擔心極了,不顧其他同學的勸阻,毅然掙脫了他人的手。她要回去找他,這種時候她必須要跟他在一起。她艱難地走著,風把她刮到這邊,又把她吹到那邊。小路的一邊是高高的地堰,無遮無攔,隨時會有被吹下去的危險。她什么也顧不上了,心里只是惦記著那個人,只有看見他,她才能放心。

        突然,借著閃電的亮光,她發(fā)現(xiàn)有一輛獨輪車翻倒在地堰邊,地瓜一半灑到了堰下。她的心一緊,撲上去,借著第二個閃電飛快查看,就是那車子,就是那地瓜啊!她的第一意識就是老師摔到地堰下了。她朝著下面聲嘶力竭地哭喊:“老師!老師!”

        她的叫喊聲被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無情地吞噬了。一陣大風襲來,她腳下一滑,掉了下去。在滑落的一瞬間,她感覺像沒了根的草一樣恐懼和無助。她落在地邊的雜草里,額頭磕在石頭上,一陣劇烈的疼痛,鼻子里有血腥的感覺。可她顧不得自己了,只是狂亂地在雜草里摸索,呼喊。

        她什么也沒有摸到,只有無邊的黑暗和肆虐的狂風驟雨。她的頭腦還算清醒,想著他可能摔到遠處去了,便往地里爬。她辨不清地形,一下跌進地邊的小壕溝里,浸到泥水里。

        她先是在泥水里摸索,一無所獲,又很快爬上來,在寬闊的田地里重復著同樣的動作。她仿佛看見他就躺在那里,等著她去救助。

        張東芝感覺自己越來越虛弱,可還是是機械地在地上爬著,摸著,喊著,分不清自己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她的心里只有一個信念:找到他,和他在一起!當她再也沒有一點力氣,而頹然閉上眼睛時,她想:既然找不到他了,這個世界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

        ……

        她感覺自己在無邊的霧霾和泥淖里掙扎,過了一片密密麻麻的荊棘,眼前又是密密匝匝的樹籬。隱約遠處有桃花,還有一張臉,她急切地想看到那張臉,可是重重藩籬好像永無盡頭。

        她拼命地往前跑,不斷地對自己說:快了,快到了,快看到他了!突然她的身體懸空了,她感覺自己正掉進萬丈深淵,她絕望地哭喊著“老師!老師!”那張臉清晰起來,就在遠處望著她。她感覺那么不舍,傷心欲絕,肝腸寸斷。

        “東芝!東芝!”她聽到了呼喚,猛地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母親的臉。她在急切地尋找,父親的臉,醫(yī)生的臉……沒有她要找的那張臉,沒有!她絕望了,重新閉上眼睛。

        看不到他了,他一定是死了!既然他死了,我為什么還要活著呢?!

        她的母親輕輕地搖晃她:“孩子,快睜開眼看看,為了你,唐老師一天一夜沒合眼了?!彼匆娝?,就是那張臉!他的老師唐新文好端端地站在她的面前,正關切地看著她。她哭了,又笑了。

        原來那輛翻倒的獨輪車并不是唐新文的,而是別人棄在路邊的。他的車子也這樣倒在了路邊,他又摸索著把地瓜一個一個撿起來,所以耽擱了很久。他本來推著車子過去了,可總覺得不安,好像剛才地堰下有聲音。他放好車子,倒回來,仔細聽聽,果然聽到了她微弱的呼聲。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連滾帶爬下到堰下的。在那片泥濘的剛收完地瓜的地里他找到了渾身看不出模樣的她,他把她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是老師把你背下山,又把你送到醫(yī)院的,”她的母親說,“要不是唐老師,你的小命早沒了?!?/p>

        “你也是,怎么那么不小心呢,那么大的風雨還亂跑?!蹦赣H的埋怨聲里滿是關切。

        當病房里只有唐新文一個人時,張東芝覺得別別扭扭,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她依稀記得夢中好像躺在他的懷里,他把她抱得那樣緊,好像自己還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幸虧是夢,她想。她偷偷看看他,臉紅了。

        這幾天張東芝的母親天天往醫(yī)院里給她送好吃的。母親看著她,很欣慰的樣子,“也是因禍得福,你終于有胃口了,氣色好多了?!彼f。

        張東芝一想到放學后唐新文就會來看她,她就特別期待,原來住院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她閉上眼睛靜靜地想他,那俊朗的臉龐、深邃的目光,高挺的鼻梁……她伸出手,仿佛能一一觸摸得到。

        她不覺朦朧睡去,睡夢中,感覺有人正盯著她看。睜開眼睛,正好捉住他深深的目光,目光中滿是愛憐。這種目光似曾相識,夢中見過?她的突然醒來讓唐新文措手不及,他直起身,掩飾地說:“正想叫醒你呢,你就醒了。我去縣里開會了,所以來得晚。”他又對她說,“今天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放心吧。”她說。

        他從包里掏出一條白紗巾,放在她的枕頭邊上,說:“順便從縣城里給你捎的,也不知你喜歡不喜歡?!彼阉迷谑掷?,輕盈潔白。一股喜悅從心底升起,這是他為她買的,是他精心挑選的吧,他心里有她。

        “很喜歡?!彼f,“你扶我起來?!?/p>

        他趕忙從背后托起她,幫她把紗巾系在項間。她就在他的懷里了,他的鼻息在她的項間漾開。他的頭就俯在她的上方,離得那么近,她只要稍一抬頭就能觸碰到他柔軟的唇。她的發(fā)絲就在他的胸膛拂過。

        她抬頭看他,他也正看她,她就在那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此刻,她就在他的眼睛里了。我的眼睛里一定也有一個他吧。她想。

        “夢”中的一切突然清晰起來,哦,那不是夢,她就像這樣真實地在他的懷中待過,一切都在那個風雨之夜發(fā)生過——

        他把她抱在懷里,喊她,搖她。她睜開眼睛,看見他,虛弱地笑了:“我終于找到你了。你還好嗎?”

        “好?!彼箘劈c頭。她感覺被他抱得那么緊,就貼在他的胸口,感覺到了他的心跳,多么有力的心跳啊。他的淚水滴在她的臉上?!澳憧蘖藛幔俊彼奶鄣靥鹗?,想為他擦眼淚,他的眼淚是會讓她心痛的,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

        她感覺自己就要死了,可不能就這么死了,還有話要問他呢。她精疲力竭地在他的耳邊問道:“你……喜歡我嗎?”

        “喜歡,一直喜歡?!彼髦鴾I,深深地看著她說,“不要說話了,我送你下山,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彼е酒鹕韥?。

        她笑著閉上了眼睛:這就足夠了,死而無憾了!

        風,停了!雨,住了!

        杜家莊人再看到張東芝時,都驚訝于她的美麗前所未有。她頸間的白紗巾使她更加典雅脫俗,欲飄欲仙。可是人們又覺得她的美并不僅僅是一條白紗巾所能解釋的,那又到底是什么呢?是一種內在的東西,是由內而外散發(fā)出的一種韻味,一種光彩。

        是啊,美,是一種光彩!

        剛開始,張東芝有點不好意思看唐新文,可是她能感覺到他心中的甜蜜,而他的甜蜜又使她自己的甜蜜增加了一百倍。即使不看他,她也能準確地感知他的到來,她知道他在看她,她猛地抬頭,他又倏然把視線移開,裝作看別的地方了。她低下頭,她知道他又在看她了。

        第五章 兒子和女兒

        還是暫且放下張東芝和唐新文的往事,回到當下吧。

        正當我聽村里的婦女們?yōu)閺垨|芝和唐新文的事長吁短嘆時,王麥玲站在她奶奶家的大門口朝我招手。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我走過去問。

        王麥玲一臉嚴肅:“有大事?!彼盐依綁抢?,壓低聲音說:“你得幫我搞個偵查。”我一聽來勁了:“這個我會,電影里看過。怎么回事?你快說說。”

        前些日子陰雨連綿,那天王麥玲無聊地站在北屋門口看雨,她的奶奶披著塊塑料布一面進進出出,一面抱怨天和地。她忽然瞥見一個身影一閃,進了東屋旁邊的廁所?!皨?!”她脫口叫道。

        其實她的姑姑正坐在炕沿上繡襪墊,沖過來,一把把她拽進屋里:“哪有你媽?你媽不是出遠門了嘛?!?/p>

        “就是我媽,我看見了,剛才進廁所了。”王麥玲嚷道。

        “怎么會是你媽呢?你看花眼了,那是你奶奶?!惫霉谜f。

        “我不信,就是我媽?!彼B咬帶掐,掙脫了姑姑的手,沖出去。廁所里空無一人。

        “難道是我看錯了嗎?”她的心里疑惑不堪。那分明就是母親的身影啊,哪個孩子會認不出自己的母親呢?哪怕只是一個背影。

        “是你太想你媽媽,出現(xiàn)幻覺了?!彼墓霉谜f。

        就在王麥玲要把這件事忘了的時候,又有了新的疑點。她偶然發(fā)現(xiàn),奶奶早上攤煎餅的時候,會把一些煎餅和菜偷偷摸摸地送到東屋里去,可東屋是從來不住人的,只是一個又黑又深的存放東西的地方。當她把前后發(fā)生的事情聯(lián)系起來的候,她的心咚咚地跳得厲害。

        這時我的心跳也加速了。我說:“真要是你媽媽在里面就好了,這樣你就能見到媽媽了?!蓖觖溋崾箘劈c了點頭,眼圈紅了。

        “你不要著急,我?guī)湍銈刹?,一定讓你見到媽媽?!蔽掖蟀髷埖卣f。

        我跟著王麥玲走進家門,輪番觀察著家里兩個人的行動,只盼她們快點出門。她的姑姑正坐在窗臺前,對著鏡子編辮子,兩條短辮編了拆,拆了又編。她奶奶一直在院子里吃力地修理一張,好不容易看著她把頭和柄合在一塊了,不知怎么的,她對著它瞄了半天,又把頭從柄上退下來,所有的修理工作又回到了起點。

        我和王麥玲實在看不下去了,干脆歪在炕上看她姑姑編辮子,心想:就這么兩條粗黑的短辮,還能編成兩朵花?歪著,歪著,不知什么時候我倆竟然睡著了。

        我醒來時院子里靜悄悄的,梧桐樹上的一只小知了先“吱”“吱”地試著叫了兩聲,感覺嗓子還不錯,就高興地“吱——”大叫起來。

        我捅了捅還在熟睡的王麥玲:“快醒醒,快醒醒?!?/p>

        “干什么?”她睡眼惺忪,半個身子還在周公那里。

        “干正事,”我說,“你不找媽媽了?不偵查了?”

        王麥玲一骨碌爬起來:“找媽媽!”“她們都出去了?”她又低聲問。

        “我偵查過了,沒人。”我也放低音量說。

        我們兩個踮著腳悄悄地向東屋門口逼近,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了。我倆把頭抵在門板上,像瞄準一樣瞇起眼睛,努力從門縫里往里瞅。可惜里面太暗,什么也看不見。我們倆悄悄憋足了勁,一齊使勁推門。門是從里面頂上的,竟然有所松動。這時,門輕輕地開了一條縫,一只大手伸出來,把我們兩個拉了進去。

        王麥玲感覺到了,那是他的爸爸的手——那雙牽著她跨過無數(shù)道溝溝坎坎,都不會讓她摔倒的大手;那雙在她感冒時撫摸一下她的額頭,她就感覺通體舒暢的大手;那雙用力一揮,就如旗幟般使全生產隊的男女勞力隨著他走向田間地頭的大手。

        當我的眼睛適應了小屋的幽暗,我看到了王麥玲的爸爸媽媽。他們坐在一張木床的床沿上,床上放著一個綠色塑料殼的手電筒。王麥玲媽媽的肚子大得像氣球一樣,她心疼地把王麥玲摟過去,一遍遍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和臉頰。

        她的爸爸從枕頭下摸出兩塊糖分別遞到我們兩個手里,千叮嚀萬囑咐地說:“千萬不要說出去,不要說我們在這里,對誰也不能講,聽見了嗎?過幾天我們就出去了。”我和王麥玲使勁點著頭。

        王麥玲的爸爸媽媽又囑咐了我們幾遍,說:“快出去吧,一會兒家里會來人的?!?/p>

        門又開了一條縫,王麥玲的媽媽不舍地放開了她女兒的手,我和王麥玲又踏進了正午的陽光里。王麥玲終于見到她的爸爸媽媽了,她咪咂著糖塊,非常甜蜜幸福的樣子。她相信爸爸媽媽的話,再過幾天,他們就能在外面相見。之前的這段日子只不過是一個不愉快的小插曲,生活終究還會走上正軌,還將恢復到從前的樣子。

        然而當我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時,我的心里有隱隱的不安,說不出為什么,只是朦朧地覺得,在她走出幽暗的小屋的那一刻,隨之到來的將是生活的改變,至于變成什么樣子,豈是我一個孩子的思考所能及的呢?王麥玲感覺很滿足地走了一回,她以為這是走向幸福的新生活的開端,豈不知,這也許是她與過去美好生活的告別儀式呢。

        現(xiàn)在想來,在此后的數(shù)年中,王麥玲一定時時懷念那間幽暗潮濕的小屋,時?;貞浧鹪谀赣H懷抱中那溫暖的一幕。時時回憶它,是恐怕忘記它。她要留著它,在無數(shù)個夜里去回味,去品咂,然后告訴自己:我也是有爸爸媽媽疼愛的孩子。

        第二天王麥玲沒來上學,我和張志生都很生她的氣,說好了今天一塊“修理”吳老頭的,難不成是臨陣脫逃了?真不夠意思。

        事情是這樣的,吳老頭這幾天正好處于心情的低谷期,至于原因嘛,地球人一看都明白,人家掛著幌子呢:他的脖子被撓得一道一道,道道見血,慘不忍睹。一看就是她老婆的“五齒耙”的杰作。

        本來他的顯赫部位掛點彩也是常有的事,見怪不怪,他本人和路人也不怎么當回事了。關鍵這次有升級版,他的飯也被他老婆戒了?!爱攤€破民辦老師,就那么兩毛錢的工資,還今年拖到明年,拿不回來。你還好意思吃飯?”她老婆罵道。

        人是鐵,飯是鋼,吳老頭餓得前胸貼后背,看見什么都像是紅燒肉。他整天黑著個臉,像餓狼看小綿羊一樣盯著他班里的學生,凈琢磨著怎么把自己遭受的折磨移植到哪個倒霉孩子身上。饑餓沒能扼殺他整人的天賦。相反,越是在這種痛苦時刻,他“管理”人的手段越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奇思妙想汩汩如泉涌。這天,不知哪個孩子那么不小心,就犯到他手里了。

        二年級的教室門口看熱鬧的學生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我和王麥玲好容易擠進去,我的媽呀,少兒不宜!趕緊用手捂住眼睛。一個男生被扒得一絲不掛,站在講臺上展覽呢。吳老頭一臉得意,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卑劣行為感覺害臊。張志生一看就氣沖云霄,原來那個被“展覽”的孩子不是別人,正是他大伯家的一個小哥哥,是個老實得一說話就臉紅的孩子。

        “欺負老實人!我修理他!”張志生說。

        我和王麥玲也義憤填膺,當即表示:我們幫你“修理”!

        現(xiàn)在怎么辦呢?三人作戰(zhàn)小分隊缺了一名得力干將。張志生說,計劃還得照常進行,只能暫時由三人隊變兩人組了,因為盒子里的“生化武器”不等人。

        至于“生化武器”嘛,都是原生態(tài)的,杜家莊土生土長的。六月的山坡上,一切生靈都像是吸飽了水分似的恣意瘋長。隨便翻開哪一塊石頭,都會有一兩根黑油油的蜈蚣精神頭十足地哧溜哧溜爬。昨天下午張志生特意去他家附近的山坡上精選了數(shù)條 ,一條條要個頭有個頭,要氣勢有氣勢,放在瓶子里養(yǎng)著。

        武器是有了,關鍵還在包裝。早上起來,他到處瞅,很快就瞄上了她媽媽盛大藥丸子的一個精美的鐵盒子。趁媽媽一個不注意,他已經把藥丸子倒到豬食槽子里了。他家的大肥豬還以為得了什么名貴點心,樂得哼哼哈哈的一陣亂拱?!胺凑矝]浪費?!睆堉旧睦镎f。

        他把蜈蚣們從瓶子里夾到鐵盒里,還在里面放了些新鮮的濕土,確保它們在與吳老頭見面之前還活著。張志生讓我先檢查一下,我不敢看。我想象著吳老頭打開盒子的一剎那……媽呀,想想頭皮就發(fā)麻。

        第二節(jié)課上課之前我和張志生溜出了教室,張志生貓在二年級的教室門口,我在外面給他望風,不早不晚,上課鈴剛剛打響,吳老頭離教室不遠不近,“好了,上!”我相當激動地向他發(fā)出肢體語言信號。

        張志生一個箭步竄到講臺上,把盒子放好,擺正。然后我們兩個沒事人似的向自己教室走去。我和張志生坐下,數(shù)到三,一起堵住耳朵眼。劇情正如我們所料,但來自二年級的聲浪的爆炸性能量還是大大超出了我們的預想。

        吳老頭沒能抵擋住“精美禮盒”的誘惑,特別是在這種饑腸轆轆的時候。他滿懷希冀地打開了它,就看到十幾條蜈蚣正昂首瞪著他。吳老頭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滿腦子還是精制小餅干),直接從講臺上跌落下來,順手打翻了“潘多拉盒子”。那些已經在盒子里憋了一早上的蜈蚣們一遇見清新空氣就像打了雞血似的,四散爬開,一個比一個生猛。

        前面的女生就像有指揮棒似的齊聲尖叫,嚇得紛紛往后躲,后面的男生們連起哄帶敲桌子踢凳子,爭著搶著到前面來逮蜈蚣。兩隊相遇又是一陣“男女混合叫”。

        吳老頭坐在地上,“哎喲”聲喊得山響。他還沒忘了罵人:“哪個小崽子干的,缺了大德了,讓我逮到,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中午放學的時候才聽說王麥玲的爸爸媽媽昨天夜里被抓走了。大人們議論紛紛,都說:怪不得村里的狗叫了一夜呢。

        “嘖嘖,她還真大膽,臨生了,還偷偷跑回來了?!?/p>

        “躲在家里這么久了,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也不知道是誰告的密?”

        “誰知道呢,也許早就被鎮(zhèn)上計劃生育工作組的人盯上了吧?!?/p>

        “該!”他們又說,“這就是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超生的下場。”

        ……

        我想起王麥玲媽媽的大肚子,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實在想不通,人們怎么就不能像我和王麥玲一樣替他們守住這個秘密呢?他們可是過幾天就出來了呀。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王麥玲該有多傷心,還不知道哭成啥樣了呢。

        昨夜,王麥玲的爸爸媽媽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計劃生育工作組的人會突襲。那本來是一個祥和的夜晚,熬過了幾個月的東躲西藏擔驚受怕的日子,他們感覺從來沒有這么踏實過。王麥玲的媽媽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兒子再有幾天就出生了,她甚至能感覺到小家伙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出來了。今天還見到了自己的寶貝女兒,幾個月來,她無時無刻不思念著她,牽掛著她。每個夜晚的夢里她都把女兒抱在懷里,醒來卻是空空的。今天她終于真的抱著自己的女兒了,手上還留著她的氣息。

        “就要熬出頭了?!彼袷菍ν觖溋岬陌职终f,又像是自言自語。

        王麥玲的爸爸說:“是啊,等兒子生出來,他們就拿我們沒辦法了?!薄安还茉趺礃樱@罪沒白受,我們就要有兒子了?!彼L出了一口氣。

        幾個月以來,他們第一次這樣沉沉地睡去,還是在自己家睡覺踏實啊。他們睡得太熟了,以至于當村干部和計劃生育工作組的人破門而入時,他們的眼皮還黏黏的,睜不開。

        累了,乏了,折騰不動了,束手就擒吧。

        幾個男人女人不容分說把他們從床上拖起來,架著就走。他們被架到大路上,塞進停放在那里的吉普車里,隨即車子發(fā)動了,一溜煙就出了村子,只留下遠處王麥玲的奶奶呼天搶地的哭聲

        我心事重重,沒有心思吃飯,拿了個煎餅就向學校走去。

        修理吳老頭的事鬧大了!遠遠的就聽見吳老頭的老婆在校園里破口大罵,她把學校當大街了。無論唐新文老師怎么勸,她就是在學校里鬧著不走,非要把謀害她男人的“兇手”揪出來不可。她揚言,一天逮不到兇手,就天天來罵。嚇得張志生躲在板底下不敢出來,我只好陪著他,因為我也是從犯嘛。

        吳老頭罷工了,躺在床上不來上課。其實大家都有點懷疑他的動機,躺在家里的床上好像比在學校里上課更有可能有飯吃。

        二年級的課暫時由唐新文老師帶著,上課的時候,老師兩個教室來回跑,一節(jié)課下來,累得滿頭大汗,口干舌燥。一天不到,嗓子就啞了。放學后我和張志生主動去辦公室向老師承認了錯誤。第二天,唐新文老師親自帶著張志生去吳老頭家里道了歉。

        吳老頭本來還準備在床上賴一陣子,他老婆一聲大喝:“你還裝什么裝?唐老師都到家里來請了,你還不趕快去上課!在家好吃好喝伺候著你,你還上癮了?!彼乓还锹祻拇采吓榔饋?,準備去上課了。臨來的時候,唐新文老師還從供銷社里給吳老頭買了禮品,張志生看著那些好吃的,心想:白瞎了這些好東西。

        聽說王麥玲的爸爸媽媽又跑了。他們是在看管他們的工作人員的眼皮底下,從醫(yī)院的婦產科里跑的。

        那晚,吉普車把他們帶到鎮(zhèn)上的計生委里,兩口子當即被分開看管。王麥玲的媽媽被帶到一個小房間里,兩個胖大的婦女把她按倒在一張小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并警告她放老實點。門外是走來走去的執(zhí)勤人員。

        第二天一早,王麥玲的爸爸媽媽就被通知到醫(yī)院做引產手術。王麥玲的媽媽又哭又鬧:“你們怎么下得去手??!求你們留下我的孩子吧”!沒人理她。

        她已經虛弱得站不住了,沒有了這個孩子她還怎么活呢?她不由自主地跪下了,喃喃地說:“求求你們,求求你們,留下孩子,怎么處置我都行,我去坐牢?!?/p>

        “站起來,站起來!少來這一套,我們見識得多了?!币粋€胖婦女說,“你違反政策還有理了,一邊老實呆著,沒你說話的份?!?/p>

        在醫(yī)院里,監(jiān)視她的人寸步不離,王麥玲的爸爸也來了,只能遠遠地看著。她躺在病床上,感覺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那些護士醫(yī)生手里的器具此時看來多么猙獰可怖。一針下去,她的孩子就沒了,這怎能不使她撕心裂肺呢?

        為了這個孩子,她已經數(shù)不清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擔了多少驚,害了多少怕。為了躲避村干部的圍追堵截,多少個深夜她和丈夫在山林里跋涉,從這個親戚家轉移到另一個親戚家。有一次,他們正在山路上艱難地行走,村里的拖拉機跟來了,那突突突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聽上去驚心動魄,炫目的燈光把山路照得如同白晝。

        幸虧他們及時下到路邊的水溝里,趴在雜草間。燈光晃過他們的后背,開遠了。她從雜草里爬出來,渾身已經被水浸透了,她哭了。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她都感覺自己支撐不下去了,拖著沉重的身子,想吃點什么東西也吃不到,忍受著思念女兒的痛苦,遭受著親戚的白眼,隨時頂著傾家蕩產的壓力……

        可是這一切她都挺過來了,是肚子里的孩子使她挺過來了,為了這個孩子她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受。為了兒子,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想到自己也要有兒子的那一刻,她是幸福的,自豪的,不由得憧憬著苦盡甘來的那一天。從此再也不受鄉(xiāng)鄰的侮辱了,她也是一個能生兒子的女人了,這將是一個有兒子的強大的家庭了。王家的香火也不會斷在自己的手里,從此后繼有人了。為了這個,就是受再多的苦,再多的罪,哪怕傾家蕩產,也值啊。

        隨著風聲越來越緊,較近的親戚都成了重點監(jiān)視對象,遠房的親戚們害怕受到牽連,避之唯恐不及。孩子就要生了,總不能生在野地里吧。王麥玲的爸爸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策:潛回家去,把孩子生在家里。根據(jù)古書上的經驗,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又能怎么樣呢?也只有出此下策了,她想。再說,幾個月的顛沛流離她也受夠了,此時,家對她充滿了無窮的誘惑力。

        可是怎么就前功盡棄了呢?怎么就功虧一簣了呢?為什么偏偏是在最后時刻,就暴露了,就走漏了風聲呢?這是老天爺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嗎?怎么就那么大意呢?悔??!恨??!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那些穿白大褂的正向她逼近。她一下昏了過去。

        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房間里空無一人,她的第一意識是摸自己的肚子,謝天謝地,孩子還在。她不知道為什么房間里會出現(xiàn)這種短暫的“真空”。她也不想知道為什么了,此刻她只想保護自己的孩子。

        所有的虛弱一瞬間化作無窮的力量,她飛速下了床,來不及穿鞋就躍上了窗臺,一掃大肚子的笨拙,像一個伶伶俐俐的少女。

        身后,一聲尖叫,像活人瞧見了詐尸一樣,一個胖女人出現(xiàn)在門口。她一時被驚嚇住了,窗臺那邊有點高,遲疑間,那個胖婦女撲上來就要抱她的腿?;艁y中,她看見自己的男人向她跑來,她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正好落在他的懷里。

        “快來人啊,跑了!跑了!”估計那個胖女人不會輕功,也沒有男人的懷抱等著讓她落,所以她沒敢跟著跳下來,只施展開自己的大嗓門。

        他拉著她飛快地跑出醫(yī)院大門,門外是一望無垠的玉米地。他們大概慨嘆了一聲“天不滅我王家”之類的話,就一頭扎進了青紗帳。

        后面的追兵眼看著他們融進了茫茫的玉米地?!班?!這超生游擊隊怎么比戰(zhàn)爭年代日本鬼子的正規(guī)軍還難對付!煮熟的鴨子又飛了!這大海撈針一樣。都別愣著了,撈吧。”

        已經有人追來了,還不時吆吆喝喝地向他們喊話。他們穿過一片玉米地又穿過一片玉米地,滿眼都是綠,滿腦子都是:往遠處跑,往遠處跑。滿心都是恐懼。腿不打彎了,不知道累;臉和手被玉米葉劃得一道一道,不知道疼。

        當他們又鉆出一塊玉米地時,在這玉米的海洋里出現(xiàn)了一條小道。王麥玲的媽媽終于支撐不住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這樣沒完沒了地跑,何時到頭?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會被圍剿的,就算抓不住,也會被困死。他們不禁泄氣了,難道這一次又是徒勞嗎?只是一次無謂的掙扎?

        這時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順著小道開過來。王麥玲的爸爸像看見救星一樣站在了路的中央對那個駕車的人來說:“停一下!停一下!捎我們一段吧!”,好像這個伸手攔車的人不存在,只是個幻覺,駕車的人照舊往前開,沒有一點減速的意思。王麥玲的爸爸關鍵時刻沒敢螳臂當車,趕忙讓了道。同時,他絕望地癱倒在地上。

        突然,王麥玲的媽媽指著遠處驚喜地說不出話來。手扶拖拉機奇跡般地在遠處停下了,那個駕車的中年男子正在向他們招手:“快過來!上車!”

        王麥玲的爸爸媽媽就這樣坐著手扶拖拉機遠去了。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只留下那些“追兵”們妄自排兵布陣,圍追堵截。這也留給當年那些計劃生育工作者們一個長久的謎團:只知道他們是怎么跑的,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沒的。

        暑假開學后,我們搬到了隔壁一個較小的教室,從此成功升級到高課桌,有了自己單獨的教室。而且在此后的四年中,唐新文老師將為我們所獨有,不用再跟別的年級分享了。獨自擁有這么好的老師,真有點不好意思,那感覺就像一個人守著一大鍋子肉一樣,太奢侈了。

        小麥種下去不久就露出了頭,田野里一片片新綠的時候,霜雪也下來了。這個時節(jié),果實入庫,顆粒歸倉,山坡里站著的桃樹紅艷艷的,覷著白云,悠閑得跟杜家莊的人一樣。

        鎮(zhèn)上趕會了。

        趕會比趕集排場大多了,好吃的好玩的應有盡有。班里已經有好幾個同學去趕過會了,都迫不及待地把新買的衣服穿來,眉飛色舞地說著在會上的見聞。其他同學聽得心里癢癢,都信誓旦旦地要去趕會。

        我也想帶弟弟去趕會。我小心翼翼地跟父親要兩塊錢,沒想到父親很痛快地從兜里掏出三塊遞給我說:“去吧,買點好吃的,再去看節(jié)目吧?!?/p>

        早早地吃了早飯,穿戴整齊,村里的大人孩子一撥一撥地去趕會。大路上各村趕會的人絡繹不絕。我一只手提了跟大人們手里一樣的黑皮革皮包,一只手牽了弟弟的手,混在大人堆里,可不與那些蹦蹦跳跳的小孩子為伍。

        越接近會場,人越多。那一段狹窄潮濕的小土路上人都擠不開了,只能排著隊慢慢走。

        走慢點也好,還不耽誤看兩邊的水洼。水面上漂著叫不出名的各種紅的綠的水草。再仔細看,水草下這里一咕嚕,那里一咕嚕,這邊又啪的一下濺起一朵水花,也不知誰在鬧,小魚?小蝦?還是小蛤???

        最先看到人群的是小豬,豬市場在會場最外面的白楊樹林里。一群群小豬肥嘟嘟的,頭頂上的白楊樹葉金燦燦的。幾只葉子飄下來,落在這只那只的身上,它們也顧不上,任由葉子在那里落著,只是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你,怯生生的,又很期盼,那意思是:選我!選我!

        趕會可不像趕集那樣當天就散,很多商家都做好了過夜的準備,先給自己扎起了帆布帳篷,因為要“趕”好幾天呢。

        最壯觀的帳篷是賣成衣的地方,這也是大人孩子要逛的第一站。從來沒見過這么多時髦的衣服,大人的、小孩的,掛得滿滿的,花花綠綠,看花了人的眼。逛過來又逛過去,眼睛都盯著衣服,不免你擠著我,我擦著你,也渾然不覺。

        炸油條的、擺小攤的都搬到會上來了,鎮(zhèn)上的幾家國營飯店也暫時入駐,許多人圍坐著在吃飯。我給弟弟買了幾根油條,讓他一面逛一面吃。

        我們逛到賣鞋帽的地攤上,正好有我要找的警察帽子。弟弟可喜歡警察帽子了,看見村里別的小孩戴著就眼饞得邁不動腳?!斑@個警察帽子多少錢?”我問。

        “一塊五?!睌傊髡f。我毫不猶豫地從皮包里掏出錢,數(shù)出一塊五遞給他。

        我給弟弟戴上,他樂得嘴都合不攏了。他正了正帽檐說:“姐,我回家?guī)衔业难蠡饦專冶Wo你。誰要敢欺負你,我就抓他?!?/p>

        “好?!蔽艺f。弟弟戴著警察帽子多帥啊,像個真正的小警察了,我感覺特別自豪,心里比吃了蜜還甜。

        節(jié)目是必須要看的,否則就別說你趕過會。節(jié)目可不少,有唱老戲的、玩雜技的,還有練氣功的,都在捂得嚴嚴實實的大帳篷里,恐怕被人偷看了。想看電影,要去公路那邊的電影院。

        我和弟弟都覺得練氣功的不錯,在帳篷門口買了票,就進去了。帳篷里圍了一圈人,小孩和老太太在前面的地上坐著,其他人在后面或蹲或站。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小孩手里都拿著黃燦燦的炸餅,一面看一面撕著吃。

        只見那個大力士腰里扎著紅帶子出來了,先運足了氣,一掌就劈開了一塊磚頭,又嗨的一聲把另一塊磚頭照腦門拍上,磚頭碎成了幾塊。

        這還不夠,隨后他躺到擺放在地上的一塊木板上,幾個人圍著他忙活起來,有人抬起一塊大石板放到他的肚子上,有人拿來大錘。一切準備停當,大錘掄起來砸他肚子上的石板,真讓人替他捏了把汗,膽小的觀眾干脆別轉臉不敢看了。石板碎了,那個人安然無恙地跳了起來。人群發(fā)出一片歡呼。氣功表演怎么這么好看呢!

        看完練氣功的出來,迎面碰見杜香。杜香穿著新買的紅色“滌卡”上衣,還是流行的小翻領式樣,把我身上老式的“一九藍”褂子比得窩窩癟癟的。她穿著新衣服越發(fā)顯得唇紅齒白,像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我非常羨慕杜香,真想快點長大,長得像她那么高,穿她那樣的漂亮衣服。在班里,誰不羨慕崇拜杜香呢?這并不僅僅因為她比我們長幾歲,重要的是:她太有才了。

        她隨便說出的每一句話,對我們都不啻是警句格言,其敬慕之情不比你今天聽到“知識就是力量”遜色多少。我們總會瞪大了眼睛不無遺憾地想:我怎么說不出這樣的話呢?

        她的才華不但表現(xiàn)在語言上,還體現(xiàn)在行動上。她特別有主意,就算天大的難事,到了她那里就成了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

        在我們杜家莊小學二年級,如果說唐新文老師坐頭把交椅,那杜香就該坐第二把(不是要占山為王,就是一比方)。沒有任何強加的成分,我們都五體投地地甘愿接受杜香的指揮和領導。因為有誰能像她一樣畫出那么漂亮的荷花和牡丹花呢?而且還把班里的每一個女生都培養(yǎng)成了“畫癡”,天天用粉筆頭把校園里的乒乓球臺畫得面目全非;有誰能像她一樣把自己家的院子變成長滿各種奇花異草的大花園?而且在初春時節(jié)種出一畦一畦的小花苗,無私地送給大家;有誰能像她一樣把煮熟的小地瓜曬制成美味的零食?而且在那個缺少零食的年代使我們在整個冬季都能不時滿足舌尖的欲望……

        傍晚時分,我和杜香牽著弟弟的手隨著趕會的一撥人群進了村。大人孩子都興沖沖的,還被物質上和精神上的收獲愉悅著。

        王麥玲獨自坐在街心的方石凳上,眼巴巴地望著眾人。全班只有她一個人沒有去趕會了。她的小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準是又點不著火,從做飯棚子里跑出來的。自從她的爸爸媽媽被抓走后,她的奶奶病倒了,幾天前她的姑姑也出嫁了,家里只剩了她和奶奶相依為命。她不但要燒水做飯,還要照顧奶奶。

        爸爸媽媽在的時候,她哪做過這些呢。剛開始的時候,她連火柴都不敢點,好容易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劃著了,嚇得驚叫一聲,又扔在地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點著了,濃煙比火苗還大,嗆得她像得了肺癆一樣,一個勁地咳嗽,還直流眼淚。

        幫王麥玲點爐灶,教她燒火,就成了我和杜香放學后的第一要務。我和杜香明明給她燒得旺旺的了,可她拿燒火棒在爐子里三鼓搗兩鼓搗,火就滅了,滿棚子都是煙。只得重新幫她點燃了,又給她講了一遍燒火的要領?!安灰粋€勁地往里塞柴禾,柴要不多不少,要保持上下通風,沒事也別拿個燒火棒子瞎鼓搗。記住了嗎?”杜香問。

        王麥玲點頭說:“早記住了,可總怕它滅了,一緊張就忘了?!蓖觖溋嵊謶n心忡忡地說:“他們都說超生的孩子不能上戶口,也不能上學,我弟弟要是不能上學可怎么辦呢?”

        我和杜香聽了也很難過,是啊,別的孩子都去上學,唯獨王麥玲的弟弟自己不上學,那該多沒意思。我說:“不怕,等你弟弟回來了,你也像我一樣帶著弟弟上學,唐新文老師會答應的?!?/p>

        王麥玲一聽就笑了:“是啊,我怎么沒想到呢?到時候我也讓弟弟坐在我們兩個中間?!?/p>

        “你們兩個小傻瓜說什么傻話呢,”杜香說,“等你弟弟上學的時候,你都小學畢業(yè)了。”

        杜香不用算就算出的數(shù)學題,我和王麥玲掰著手指頭算了老半天還沒算利索??傊@條路是行不通了?!鞍赘吲d一場?!蓖觖溋嵝箽獾卣f。

        我不忍心,就說:“你不要擔心,到時候我們去跟唐新文老師說,他會有辦法的,一定會讓你弟弟上學的?!倍畔阋操澇蛇@個辦法,王麥玲這才勉強擠出了笑容。這時濃煙又順著王麥玲手里的燒火棒升騰起來,整個棚子瞬間又成了煙霧陣。我和杜香一面用手扇著煙,一面幫她緊急搶救??磥?,王麥玲三天兩天的是出不了徒了。

        王麥玲的小臉又瘦又臟,頭發(fā)亂得像做飯棚子里的柴草一樣。這還是以前的王麥玲嗎?我都快認不出她了。她天天想媽媽,有時上著課就趴在課桌上偷偷哭了。老師走過來拍拍她的頭,安慰她,她就抽泣得更厲害了。

        想得厲害時,她就一個人到自己的家里轉轉。她家的屋門上都貼了封條,進不去,只能扒著門縫往里瞧。屋里空蕩蕩的,只有裝相片的相框和爸爸一排排的獎狀還在墻上。相框里,媽媽笑得跟一朵花一樣。

        這曾經是一個多么幸福的家庭啊,轉眼就天翻地覆了。對于王麥玲這樣一個小孩子,怎能承受這樣巨大的生活落差呢?如果說生活的極度困窘對她來說還不算什么,沒有煎餅吃,沒有菜吃,沒有油吃,甚至有時連鹽都沒有,她望著擺在面前的窩窩頭和咸菜水,直作嘔,她可以忍著,可以不吃。

        可是她實在不能忍受的是那種生活的落寞,那種由熱鬧到冷清,由溫暖到凄清的反差。不久之前她還像一個小公主一般被眾人捧在手心,轉眼怎么就如棄兒一樣被拋到了荒野呢?

        他的父親王成不但是杜家莊歷史上最成功的隊長,在公社里也是掛上號的。在村人的眼里,他更像是個英雄,一個在生產戰(zhàn)線上沖鋒陷陣,戰(zhàn)無不克的英雄。

        上工前,隊里的男女勞力都要到王麥玲的家里來嬉鬧一陣子,而她,王麥玲永遠是這個隊伍的中心。她的一切都是好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會在那些嬸子大娘的嘴里得到夸贊,而且一天夸了兩三遍,明天她們還會樂此不疲。

        大姑娘和小伙子們則直接把她抱起來,高高舉過頭頂,像擊鼓傳花一樣從這個手里傳到那個手里,“玲兒,你罵一個,要不就不放你下來?!彼绷?,就伶牙俐齒地真罵了,惹得他們笑聲一片,像聽了仙樂一樣。

        就連最不愛搭理人,一有空就板著臉卷煙卷的大爺,一看見她也變得笑瞇瞇的,還開了金口:“玲兒,吃飯了嗎?”等他們的隊長王成吃完飯,把手一揮,他們就跟在他的身后下地去。

        那時,王麥玲的母親總是溫婉地笑著,她用那雙勤勞的雙手使這個家里的一切都成為全村人贊許、羨慕和競相模仿的對象。她為自己剪裁的衣服,引領著杜家莊婦女們的穿衣潮流。她如果早上改變了發(fā)型,到了中午,你去看看吧,家家戶戶的婦女們沒干別的,都在對著鏡子剪頭發(fā)呢。

        在杜家莊,哪個女人能把自己的丈夫天天收拾得跟新郎官一樣,把自己的女兒打扮得像畫上的城里娃?只有王麥玲的媽媽李玉花。整個村子里,只有她的丈夫下地有下地的衣服,推車有推車的衣服,一天的活干完了,立刻把他洗干凈,換上的確良褂子、毛藍褲,這是站街的衣服。

        聽說供銷社里新到了有花有鳥的手絹,第一個領著孩子往那趕的,一定是王麥玲的媽媽。街上來了賣時興的方格布的,你這里緊趕慢趕還沒到地頭呢,王麥玲的媽媽早拿著布票買布回來了,三剪兩剪下去,三下五除二縫好了,方格短褲已穿在王麥玲的身上了。

        這個家是讓人艷羨的,也是贏得大家的尊重和感激的。王麥玲的父親被任命為四隊的生產隊長時,它還是全村最窮的一個生產隊。種上的玉米只長棵子,不結棒子;秋收的時候,別的隊里忙著收地瓜,他們一個個挎著提籃凈打量著能跟誰家借啦。往往還沒過去年就喝西北風了。

        王成上任的第一年就帶領四隊的社員打了個翻身仗。人們怎么也不敢相信,同樣的地,種出來的莊稼差距怎么那么大。那一年,四隊的玉米棒子一個個長得跟牛角似的,有的一棵上長一個還不過癮,非要長兩個。四隊的大人孩子都快被玉米棒子壓彎腰了。

        更厲害的還在后頭呢,到了秋末,一頭下去,那地瓜一個個就跟小枕頭似的,他們哪還有功夫挎著提籃瞎轉悠呢。四隊的場院里徹夜燈火通明,地瓜堆得像小山。

        這一年的冬天,街頭巷尾,茶余飯后,只剩了一個酸溜溜的話題,那就是四隊誰家的地瓜干沒處放了,誰家被金黃的玉米面煎餅撐得走不動了。

        王成像變魔術一樣給四隊的社員帶來了吃不完的糧食,使他們成了這個村子里的富戶,使他們成了“富人”。而他創(chuàng)造富裕的傳奇并沒有就此結束,而是才剛剛開始。他臨危受命接任二隊的隊長,二隊的那些出了名的連雜草都不愿意長的山嶺薄地在他手里成了專產大地瓜的聚寶盆。

        還有那臭名昭著的“澇溝子”,多少年來,人們種上,就沒有打算來收過。澇的時候它比哪里都澇,莊稼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泥水里泡著,幾天就黃了。旱的時候它比哪里旱得都早,其他地里才剛有點跡象,這里已經煞有介事了。

        他帶領二隊的男勞力在“澇溝子”開出兩條壕溝。二隊人很是不以為然:換湯不換藥!不用說兩條溝,以前的生產隊長三條四條都開過,也沒見有什么用。說來也怪,從此“澇溝子”就像著了魔似的,種啥長啥,那莊稼黑油油地長起來,旱澇保收。這回連那些抽著旱煙袋的莊稼把式也服了:“看來這開溝也有學問啊,也得開在點上。”

        他成為五隊的隊長時,五隊的社員立刻歡呼雀躍,他們看到了希望。然而不管他們的期望有多大,王成還是大大超乎了他們的期望值。從此“五隊”成了財富的代名詞。因為那個年代的財富就是用一小甕一小甕、一大瓷缸一大瓷缸的糧食和一垛垛的地瓜干來衡量的。

        在那個時代,有多少像杜家莊人一樣的農村人靠糧食也為糧食而活著!

        至此,王成的獎狀都快掛不下了。他用智慧和汗水為這個村莊帶來了財富和幸福,同時也為自己贏得了榮譽。他無數(shù)次地掛上大紅花,站上村里的、區(qū)里的、公社的和縣里的領獎臺。他與區(qū)長同過臺,與公社書記合過影,與縣委書記握過手。

        王麥玲的母親不得不忍痛割愛,把她的畫,如《白毛女》《紅色娘子軍》和《智取威虎山》等分批從墻上撤下來,為她丈夫的獎狀騰出地方。她還要把自己的相框勻出一部分,擺上一些他或蹲、或坐、或站的身掛大紅花的照片。

        當這個家庭被榮譽的光環(huán)罩著的時候,淳樸的鄉(xiāng)鄰們也以他們的方式毫不吝嗇地表達他們對王成,對這個家的感激之情。他們不厭其煩地把他描繪成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天才:他只上了半年學,口算能力卻比會計的算盤還快還準;他大將風度,雷厲風行;他……

        他們愛屋及烏,給予他的女兒以特別的關愛,給予他的妻子以真誠的贊美。他們每天晚飯后都要一撥一撥地走進這個家,閑話一會兒家常,有意無意地說一些感激的話,否則他們這一夜就會被良心折磨,不能安心地入睡。

        如今,這一切都成了過眼云煙。這個家庭褪去了一切光環(huán),失去了所有的榮耀和尊嚴,成了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犯了錯誤,該遭萬人唾棄,避之唯恐不及的問題戶,那個曾幾何時還讓他們感恩戴德,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王成現(xiàn)在只不過是一個犯了錯誤的一般群眾。仔細看來,原來他也沒有什么過人之處。那些曾經讓他們肅然起敬的獎狀,現(xiàn)在不過是些糊墻的紙而已。他們終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吃著他帶給他們的糧食而不必夜不能寐了。

        那個不久之前還被眾人像星星像月亮一樣捧著的,如畫上的人兒一般的小女孩,幾天不吃飯,幾天沒人管,原來也不過是面黃肌瘦,灰頭土臉的農村娃。王麥玲走出家門,一路上都是人們的白眼,好像他們只有連對這個孩子也不留一點惻隱之心,才能足以表達他們對這個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家庭的憎惡和不齒。他們中的好些人抱著痛打落水狗的信念,只恐怕找不到機會。

        “不要跟麥玲子一起玩?!彼麄儗ψ约旱暮⒆臃愿赖?。

        王麥玲還太小,還天真地以為她的天空并沒有變得那么壞。她還是帶著純真的笑容,叫著“大娘”或“大爺”,向曾經疼愛她的鄉(xiāng)鄰伸出小手,結果卻是自己的手被厭惡地甩開了。

        推碾的時候,她端著小瓢在碾道里等一個下午,那些大人們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都當她不存在,誰也不讓給她。

        ……

        王麥玲對這些驟然的變故懵懂茫然,不知所措,又羞又怕。她用眼淚祭奠著過去,用惶恐的眼睛望著前方的路。

        第六章 不打不成交

        “到底是哪塊‘地呀?”我走在放學的路上,對這個困擾了我一下午的問題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是這樣的,下課的時候我提前翻看了一下《狼和小羊》那篇課文,狼說:“我聽說,去年你在背地里說我的壞話?!本褪沁@個“背地”把我難住了,到底是什么“地”?在哪塊“地”里說的?

        地瓜地?麥地?嗯,應該是麥地。這時我滿腦子都是家門口的那片小麥地。就是它了。

        當然這個問題在不久之后就有了正確答案,原來它什么“地”也不是??墒牵阏f怪不?直到今天,一說到“背地”這個詞,我還是立刻想到童年家門口的那一片小麥地——麥穗正黃。盡管現(xiàn)在物非人非,它上面長的是白楊樹了。

        扯遠了,還是回到“放學路上”?!氨车亍眴栴}算是暫時解決了,我突然覺得少了點什么。弟弟呢?弟弟不見了!

        好像一下午都沒怎么看見他。我急出了一身冷汗。弟弟現(xiàn)在自主性越來越強了,有時上課他不愿進教室,就一個人在校園里玩。再說,平時下了課都是張強、張志生他們帶弟弟玩,我想陪他玩會兒都搶不上。加之,我不是一直在思考“背地”問題嘛,所以弟弟什么時候不見的我全然不知。

        我找遍了大街小巷,又順著河溝找,沿著水庫找,哪有弟弟的影子?問了好多人,都說沒有看見他。我像只無頭的蒼蠅在夜幕中胡亂地跑,呼喚著弟弟的名字,我驚恐、絕望到了極點。多么希望弟弟是在跟我捉迷藏,突然就從某個角落里探出狡黠的小臉。

        天黑透好久了,我失魂落魄地走到家門口,不敢進去,不知道該怎樣告訴父母。家里的燈光好明亮啊,可是它此時不屬于我,我的心里一片晦暗,頭腦一片空白,天塌了。

        忽然,好像聽見弟弟的說話聲,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悄悄地走進院子,一瞧,果然是弟弟,他正在屋里走來走去,很歡快的樣子。一股喜悅一下彌漫了我的全身,真想大哭一場。

        原來下午弟弟一個人在校園里玩時,正好看見一群小孩從門口跑過,他就自顧追出去。在街上跑累了,他就自己跑去地里找母親了。

        那天晚上母親心情不錯,沒有因為我回來晚罵我,也沒有盤問我去哪兒了。家里正好沒有菜,母親把僅有的幾個雞蛋煮了,父母親各一個,我和弟弟每人分了兩個。

        校園也攔不住弟弟了。母親正為這犯愁呢,村里的大喇叭響了,敦促父母們抓緊送學齡前兒童去學校里上幼兒園。

        這個幼兒園是唐新文老師踏破了村委辦公室的門檻,磨破了嘴皮才爭取來的。幼兒園的教室也是他帶領我們打掃出來的,里面滿是蜘蛛網和朽桌爛木頭。當然孩子們的課桌也將從這堆破爛貨里出,村里是沒有經費的。不怕,憑著唐新文老師一雙能工巧匠的手,敲敲打打,修修補補,不幾天就整理出了足夠的課桌。他又親自去請來村里的一個初中畢業(yè)生做老師。

        這樣,弟弟在上小學之前,能上半年多的幼兒園了。因為早早地就在學校里“混”,所以他理所當然地被任命為該幼兒園的第一任班長。這回他高興了,終于可以與同齡人為伍了。至于其他孩子,不用天天野孩子似的在大街上風吹日曬,也不勞他們一心搞生產的父母們勞神掛心了。

        就聽見隔壁的幼兒園門口有送孩子來的大人問:“你們老師呢?你們老師是誰?”

        “小和子(老師的乳名)!”二十多個歡快的童音一齊喊。

        學校里沒有水喝了,因為校工張爺爺被他的兒媳婦打得起不來床了。他全身都是傷,疼得不敢翻身,盡管他極力壓制著,還是不時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前幾天他回家拿換季的衣服,正遇上他兒媳婦在“搞破鞋”,他說了幾句,結果他兒媳婦操起棍子就打。棍棒如雨點般落在他的身上。他老了,沒有還手之力了,更保不住尊嚴了,像一只被追打的老狗那樣狼狽。

        好像昨天自己還壯得像牛一樣,怎么轉眼就老了呢?曾幾何時,他的兒子還仰望著他,就像仰望著一座山。他所有的精力就這樣一年一年為自己的孩子,為這個家耗盡,他的身體被生活掏空了,像一個糠了的蘿卜。他身上的關節(jié)都失靈了,像缺了潤滑油的老朽了的機器,走路時只能挺著腰板,腿很難打彎了。而她的兒媳婦還是硬生生地把他打得跪倒在地上。

        當鄉(xiāng)鄰們把他抬到學校的燒水房里時,他禁不住老淚縱橫,他不是為身上的傷痛而哭泣,而是為生命的遲暮而悲傷。怎么老得抵不住一個女人了呢?怎么以前就沒想到還有這樣老的一天呢?

        我和張志生看著張爺爺?shù)臉幼有睦锾貏e難受,我們兩個一說起他的兒媳婦就氣得肚子一鼓一鼓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搞破鞋”,可是我立刻聯(lián)想到了我家床底下一簍子破鞋子,心想: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我問張志生:“‘修理她嗎?”雖然上次為“修理”吳老頭的事向老師承認了錯誤,可是這一次好像不“修理”不行了。

        張志生說:“當然要‘修理,還能便宜了她?!”

        第二天,張志生面露難色,悄悄對我說:“恐怕不能‘修理了?!蔽乙宦牼图绷耍骸盀槭裁??”

        “跟她‘搞破鞋的是你五叔。還‘修理嗎?”

        我一聽是他,斬釘截鐵地說:“修理!一塊修理!”

        這幾天我一回家媽媽就罵我:“不黑天你不回來,不早點回家燒水做飯,你又去哪兒瘋了!”任憑媽媽罵,扭我耳朵,我就是不吭聲。這是秘密行動,不能因為這點小刑罰就暴露了。

        根據(jù)電影里的經驗,前期工作是觀察地形,摸清“敵人”的行動規(guī)律。地形嘛,反正熟悉得很。行動規(guī)律也很快摸透了。張爺爺?shù)膬鹤映D暝诳h城里的一個中學做后勤工作,很少回來。那媳婦無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到家,邊罵孩子邊做飯,邊喂豬搗狗,邊敲打雞食盆子,這一切好像眼熟得很。

        既沒看見我五叔的影子,也沒看出一點“搞破鞋”的跡象。

        “敵人很狡猾,”張志生說,“得蹲守?!?/p>

        武器嘛,張志生已經準備好了。這回可不是小打小鬧的“原生態(tài)”了,純化學的,據(jù)他說,相當有殺傷力:他從家里翻出了過年剩下的幾個大炮仗,用繩子結結實實地連成了一串。

        我說:“還能響嗎?沒受潮吧?”

        他說:“放心,我早實驗過了,跟放炮似的,震天響。到時來個連響炮,保準夠他們受的?!?/p>

        我和張志生的作戰(zhàn)計劃從出臺到實施可以說基本上是一對一單線聯(lián)系,密秘進行的,但這一切沒有瞞過一個人的眼睛,那就是坐在我身后的張強。他起初還冷眼旁觀,后來終于說話了:“你們兩個不要胡來,太危險,會出事的?!?/p>

        我和張志生白了他一眼:“少管閑事,不許告訴老師。”我還有句心里話:冷血動物,沒有同情心的家伙。

        這天又“蹲”到天黑,蹲得我和張志生腿麻腳麻,哈欠連連,我甚至懷疑這期間我們兩個還在這溫暖的玉米秸團里睡了一覺,因為我分明聽見自己和張志生的呼嚕聲了。

        失望而歸。我躡手躡腳地來到家門口,迎頭撞上媽媽出來抱柴禾。我的出現(xiàn)就像一枚流彈劃過來,瞬間就要點燃她的火藥桶。張強正好背著書包走來,“嬸子,”他一本正經地對我母親說,“杜玉和張志生要用大炮仗教訓她五叔和張爺爺?shù)膬合眿D。太危險了,你別讓她去?!?/p>

        這不是火上澆油嘛。母親一聽就氣炸了,朝我瞪著眼睛說:“什么?你還‘教訓大人!你懂什么?看把你能的!我說你天天不著家,我不揍死你!”她掄起巴掌就要打。

        張強趕忙拉住我母親的手,嘴里還說:“嬸子,我告訴你可不是讓你打她,就是覺得太危險了?!?/p>

        哼!說得好聽,這頓打我眼看著不就挨上了嘛,拜你所賜!真是個“淺嘴子”,大舌頭!“你閃開,”母親對張強說,“她還學會出去惹禍了,三天不挨揍她就癢癢。”

        張強極力阻擋著母親,我一邊往他身后躲,一邊對他嚷:“都怪你!多管閑事!你是出賣我的叛徒!從此以后我不‘欠你的了?!?/p>

        媽媽更急了,“你還有理了?還敢對著張強吼,我非揍你不行!”

        當然,關于我和張強之間的“賬目”問題,母親是不明白的。在我心中,一直以來總覺得欠了他一只小鵝的情。俗話說: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我在他面前總是強硬不起來。父母親也常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正苦于無法加倍報償他呢。

        幫了我,又出賣我,這回就算他自己做了道減法題:1-1=0(我比較喜歡做加減法),我們兩清了。

        緊急時刻弟弟從家里跑出來,朝我喊:“姐,快!往這跑!我們回屋把門插上。”我猛地跑向弟弟,牽起他的手往家里跑去。我還沒忘了給張強撂下話:“你敢出賣我,等著瞧!”

        媽媽在外面喊:“你們兩個敢插門,看我怎么揍你們!”我已經和弟弟呼隆一聲把東屋門插上了。

        我和張志生照例蹲守到天黑,看來今天又是守株待兔,一無所獲。正當我和張志生垂頭喪氣地準備鳴金收隊,打道回府時,就看見一個身影踉蹌著走來,一看就知道喝多了。這個人影好熟悉,再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我五叔。

        終于盼來了!我們兩個趕緊又貓回去。我跟張志生說:“肯定又是來‘搞破鞋的?!?/p>

        張志生說:“來得好,今晚讓他聽炮聲,保準嚇他個半死。”

        我五叔進了屋,窗戶上晃動著兩個人影,隱約有說笑聲。一下午都沒看見這家的小孩兒,估計不在。一時屋里沒了動靜。一會兒那媳婦又呼隆打開門,朝門外潑了一盆水。窗戶上又晃動著兩個人影,又有了說笑聲。也不知過了多久,屋里的燈終于啪嗒一下熄了。天上的月亮在云層里露出一小半邊身子,像一個調皮的孩子躲在門后窺望。

        “開始行動!”張志生說。

        我們毫不費力地推開她家木條扎成的大門,閃身進去。她家的窗戶是老式的木頭窗欞,外面只釘了層塑料布。按照預定計劃,用小刀在塑料布上割個口子,把炮仗點著,從窗縫里塞進去,然后我們就跑路,一邊聽響去。

        我的心因為恐懼和興奮撲通撲通要跳出來。也不知道里面的人是不是更緊張,喘息得很厲害。張志生掏出了小刀……

        咦?怎么回事?張志生被繳械了。我們猛回頭,不是別人,唐新文老師正站在身后。

        “噓!”老師向我們示意。他順手抓起張志生放在窗臺上的炮仗,一邊一個挾了我們兩個人,躡手躡腳地往外走。關大門的時候,聲音稍大了一點,就聽見里頭問:“誰?”

        大門外還站著一個人。果然是張強。就知道是他告的秘,要不然老師怎么會知道呢。跟蹤我們?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啊。我和張志生鄙夷地看著他,“叛徒,蒲志高?!蔽覀儌z跟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小聲說。

        一行人走出很遠。老師讓我和張志生立正站好,說:“你們兩個想給張爺爺出氣,是不是?想做好事,是不是?”我和張志生頭點得像雞啄米一樣。

        “可是,這能幫到張爺爺嗎?能解決問題嗎?”老師提高了嗓音。

        我和張志生都低了頭,小聲說:“不能解決?!?/p>

        “你們這是好心辦錯事?!崩蠋熡终f, “這可不像好學生做的事,好學生遇事要多動腦筋,多和同學老師商量,而不是這樣一時沖動?!?/p>

        老師又晃了晃手里的大炮仗說:“這大家伙可不長眼睛,萬一要落在人的身上或者引起火災,后果有多嚴重,你們兩個想過嗎?”

        我和張志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幾天什么都想過了,就是沒想后果。

        老師看我們已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就說:“天不早了,先回家。這幾個大家伙我先替你們保管著,改天我們一塊放了?!?/p>

        半道上,老師去送張志生了,臨走時囑咐張強照顧我,和我一起走。哼,我才不和他一起走呢。雖然我們向老師承認了錯誤,但“叛徒”是不能原諒的,這是原則問題。我一溜小跑就跟他拉開了距離。

        “等等我,老師讓我們一起走!”張強在后面喊。

        “你自己慢慢走吧,我不跟叛徒為伍?!蔽遗艿酶炝?。

        第二天早上,張強翻開語文課本時,就有一只大蝎子不緊不慢地從里面拱出來。張強猝不及防,驚得嗷的一聲站起來。我和張志生樂得差點岔了氣。

        “膽小鬼!”張志生把那個沒頭蒼蠅似的在課桌上亂爬的家伙抓在手里,嘲諷道,“蜇不到你,沒看見它沒針嘛,我早打掉了。”他挑釁似的讓它在張強的眼前張牙舞爪。

        “一只沒有武器的小蟲子就把你嚇成那樣。”

        “原來叛徒都是膽小鬼啊?!蔽液蛷堉旧怀缓?。

        張強不吭聲,只埋頭看書。張志生又拿沂蒙全蝎的十條腿在他的書頁上作螃蟹爬,冷不防被張強一把奪過來,隨手扔出窗外。

        “張強扔什么了?”唐新文老師正好走進來,“又扔煎餅頭了?”

        張強不置可否?!罢l要再把剩下的煎餅往窗外扔,我們就罰他兩天不吃飯。”老師站到講臺上說,“以后吃多少拿多少,實在吃不完的裝回家去喂豬。從今天起,就由張強監(jiān)督,一旦再有這種浪費糧食的行為發(fā)生,先罰張強?!?/p>

        我和張志生第一個拍手叫好,這就是做“叛徒”的現(xiàn)世報。

        唐新文老師出面協(xié)調,把張爺爺?shù)膬鹤雍蛢合眿D請到學校辦公室來,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誰知那兩個人油鹽不進,擺出一副不抵抗,不服從的架勢,任憑老師好說歹說,他們就是不吭聲,你說你的,我權當西北風刮過。

        這時,老師指著正在校園里玩耍的他們的兒子說:“你們這樣對待老人,孩子會怎么想呢?將來你們老了,他會怎么對待你們呢?父母是孩子的榜樣啊?!?/p>

        他們一聽就急了:我們的兒子怎么能學習我們呢?怎么能以我們?yōu)榘駱幽??怎么能像我們虐待老人一樣地虐待我們呢?我們辛辛苦苦地養(yǎng)兒子是為了什么?養(yǎng)兒防老啊。

        他們終于同意接張爺爺回家了。

        我和張志生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告訴了張爺爺,他躺在床上,臉上很欣慰的樣子。他想家了。

        這是一個不平靜的夜晚,西北風吼吼地響,像有無數(shù)只怪獸在嚎叫。還有怪獸身上被扯落的鱗片,是那風中零落的幾片雪花。每年農歷十月的中下旬總有這么個日子:昨兒還秋高氣爽,突然風云變幻,一夜入冬。

        第二天一早,張爺爺?shù)膬鹤雍蛢合眿D如約到學校來接他了。眾人打開水房門的一剎那,都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張爺爺躺在床下的煤灰里,停止了呼吸。

        張爺爺終于可以回家了,可是他怎么就死了呢?他說過,他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的。他一定不甘心,不甘心就死在這個黑乎乎的學校的燒水房里,他做了垂死的掙扎。他的手指深深地陷進地上的爐灰里,被子上、床沿上到處是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烏黑的抓痕。

        人們不知道他是怎么掉到床下的,也許是被噩夢驚醒,一翻身就掉了下來;也許是他太渴了,下來找水喝,卻不想蒼老傷痛的雙腿已經不能支撐身體了;也許是外面的風聲驚動了他,下床來把門縫堵上……總之,他再也沒能爬上那張唯一能給他帶來溫暖的床,他在寒冷和傷痛中變得越來越虛弱,再也沒有力氣作無謂的掙扎了,他靜靜地躺下去,太累了,該休息了。

        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終于看清了那個悠遠的所在。那是他無數(shù)次地坐在水房門口靜默凝視的地方,它分明就在那里,卻如隔了層層迷霧,看不透。此刻迷霧散去了,他看見自己坐在清朗朗的夜空下,他的兒子還是八歲那年的模樣,抓著他的大手蹭在他的懷抱里。和煦的晚風吹拂著他的面頰,送來陣陣田禾的清香。

        他望著滿天的星斗,感覺自己的身體飄起來,飄起來,終于融入茫茫的星辰里。他是夜空中一顆不會眨眼睛的星星,一刻不停地盯著自己的兒子,恐怕一眨眼兒子就不見了。

        這一天,杜家莊小學沒有一個孩子高聲說笑。

        下午的時候,學校里騷動起來,有人說,王麥玲家里出大事了。

        我撒腿就往王麥玲家跑。我看到她家的房子在機器的轟鳴和漫天塵土中轟然倒下。在強大的機械力面前,看似固若金湯遮風擋雨的房子原來是這么不堪一擊,仿佛成了任人拆卸的玩具。

        王麥玲家的房子被推倒了!這個家遭遇了計劃生育史上最嚴厲的懲罰。

        在房頂被挑去的一剎那,人們清晰地看到了墻上一排排的獎狀和相框里的笑靨如花。盡管圍觀的人群更多是看熱鬧的心理,幸災樂禍的態(tài)度,同仇敵愾的架勢,但是那一剎那,他們的心還是禁不住震顫了一下。

        隨即,那面鐫刻著一個家庭的榮譽和幸福的墻壁坍塌了,往日的一切頃刻間被徹底抹殺,淹沒在一片瓦礫堆里。

        傍晚的杜家莊浸在一片茫茫的水霧里,雪花大朵大朵地落下來,悄無聲息。王麥玲終于從瓦礫堆里扒出了那個相框,她媽媽的笑容被碎裂的玻璃分割得支離破碎。她把那張全家福捧在手里,照片中的自己正在父母的懷抱中瞪著驚奇的眼睛,望著這個世界。

        眼前的這個急于被白雪覆蓋的世界,仿佛不想留下一點昔日的痕跡。她的頭發(fā)、眉毛、睫毛、衣服全白了,難道這漫天的飛雪也要將她掩埋嗎?

        她哭了。

        這個冬天是漫長的,長得像被月光拉長的人的影子。只有大羊不急不躁,在幽幽的月光里細細地咀嚼,它們知道,再漫長的冬日也擋不住春天的腳步,明天的太陽又會比今天鮮活許多。

        年后,村里的大喇叭一大早就響個不停,一遍一遍念著育齡婦女的名字,去村委大院里接受計劃生育大普查。喊一會兒,就插播一段戲曲,有時是:親家婆,你坐下,咱倆說說知心話……有時是:馬大寶喝醉了酒,忙把家還……可是每次就唱那幾句,又開始點名了,把個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渲染得熱鬧非常。

        普查剛剛告一段落,育齡婦女們又一撥一撥地去鎮(zhèn)上做結扎手術。她們在大街上集合,然后有說有笑地上路了。她們是走著去的,回來時是被村里的男人用擔架抬回來的。她們躺在擔架上,被花棉被捂得嚴嚴實實,死人似的,沒有一點生氣。

        聽人說,有的婦女一下手術臺就能走路了,而有的身子虛得像紙人一樣,好幾個月還下不來床,甚至有的還會終生落下病根兒。我母親也去了。也不知道她是哪一種,我很替她擔心。

        母親還是坐下病根了,在后來的幾十年中,每當陰天下雨,她的腿疼得走不動的時候,她就說:“我的這個坐骨神經痛是結扎時留下的?!边@倒也有一個好處,就是有效地彌補了當年天氣預報的不足。八十年代的天氣預報是相當不靠譜的,一般說來,它說向東,你向西,往往正好逮著。

        無論看似多么晴空萬里,日頭多么毒辣,只要母親說腿疼,正在田間勞作的婦女們就會立刻吆喝著扛起頭收工回家,該收衣服的收衣服,該裝糧食的裝糧食。而即使收音機里的天氣預報說要下七七四十九天那么大的雨,只要我母親不發(fā)話,鄉(xiāng)鄰們也會嗤之以鼻,該干嘛干嘛。而結果也往往是連個雨點的影子都沒看見,頂多飄過幾朵白云,就算是給足了天氣預報的面子。

        我母親可能會自信地說:“這場雨一定不小,看樣子到不了天黑就下?!蹦敲?,你就別指望看這個傍晚日落的美景了,黑壓壓的烏云已經從西南的山后頭翻滾著上來了。

        今年春天旱,一個春天沒見一滴雨,大地干得快冒煙了,山坡上遲遲不見綠意。母親一出家門,一路上都是焦急的問候聲:“你的腿疼了嗎?還不疼???”我的母親就會不無慚愧地說:“是啊,怎么還不疼呢?”

        夜里母親一面疼得抱著腿喊哎呦,一面喜悅地預報了一場大雨:這場雨將來勢兇猛。

        雨下得非常突然,中午坐下吃飯的時候還太陽高照,才夾了幾筷子,太陽就不見了,雨點豆粒一樣砸下來。轉眼就陰得黑了天,天上像大缸開了口子,嘩就倒下來。一股和著太陽味的土腥味猛地沖進屋來。

        過去這陣最大的,天空才像癤子出了毒一樣明亮些了。院子里積滿了水,水面上濺出無數(shù)水泡泡,像一盞盞小燈籠在水面上游弋,這盞被雨點打爆了,那邊又有兩盞、三盞冒出來。

        母親忙著清理院子周圍的排水溝,身上的衣服在水里泡著,頭上戴的斗笠,身上披的塑料布一點也不管用。拴在蘋果樹上的兩只大羊淋成了“落湯雞”,母親解開繩子,把它們牽到棚子里。

        不久,母親冒雨扛著頭走了,說要去地里看看,可別過了水。出門前叮囑我:“看好棚子里的羊,沒栓,要是讓它們跑了,回來我揍你?!边€用看嗎?我很不以為然,這么乖的羊怎么會跑呢。

        大雨就這樣痛快淋漓地下了幾個小時,中間沒有作片刻停歇。當雨點突然收住的時候,原本黑沉沉的天空立刻云開霧散,正趕上太陽還鮮亮亮濕漉漉地掛在西天上。

        這使人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本來在昏暗的屋子里坐聽雨聲的人們已經昏昏欲睡,準備胡亂吃幾口飯,就此上床,結束這一天了。突然,人的眼前一亮,精神也為之一振。

        村子里喧鬧起來,孩子們走出了家門。遠遠的就聽見河溝里的水嘩啦啦地響,路上的積水還這里一股那里一股緩緩地流。大路上,三三兩兩的大人扛著頭,有下地去的,也有下地回來的。往西一望,一道彩虹架在天邊上。

        孩子們脫了鞋子,卷起褲腳下了水。張強不脫鞋子,踩在水邊的兩塊石頭上劃拉水。一會兒,他抓著一只大螃蟹招呼大家:“快來,有只螃蟹!”

        大家提溜著褲腿涌過來,都稱奇:“哪來的?”“是這水里的嗎?”“這溝里干了大半年了,怎么會有螃蟹?”

        “我也不知道,”張強說,“我在這兒蹲著,順著水就飄到我手里了?!?/p>

        這下大家有事干了,都盯著溝沿找螃蟹。結果是這個溝里再沒出現(xiàn)第二只螃蟹。

        這一天,孩子們感覺又玩了好久,大人感覺又做了很多事,天才真正黑下來。母親還沒有回來。我無意中往棚子里瞅了一眼,兩只大羊不見了!棚子里滿是積水,原來這簡陋的棚子在大雨面前形同虛設了,外面下大的,里面下小的,外面早晴天了,里面還在滴答呢。

        也許大羊被雨水澆得受不了,早就跑出去找地方躲雨了;也可能是它們跟我們小孩子一樣見了水就興奮,出去玩了吧??刹还茉鯓涌偟每砸宦暟?,怎么就自己偷偷溜了呢?這不是要害死人嘛。大意了,大意失荊州啊。

        我一面埋怨自己,一面滿世界地跑著找。張強還一個人蹲在水溝邊上,大概是在守株待兔,等第二只螃蟹。他看我跑過來跑過去,很納悶,剛想開口問我,我又著急地跑走了。

        母親回來了,第一件事是罵我,第二件事是邊找羊邊罵我。后來父親和弟弟也加入進來。該找的地方都找了,沒有。

        進家門的時候,母親回身把我插在大門外,“找不到羊,你別回來!”她說?!罢l也不許給她開門!”她又在院子里命令父親和弟弟說。這回我給家里造成的經濟損失過于巨大,所以父親和弟弟也不敢開口袒護我。

        我站在大門外抹眼淚。張強剛從水溝邊上回來,手里還是那一只螃蟹。他從我身邊走過,不住地看我??次倚υ捘??我剜了他一眼。他并沒有直接進家門,躲在他家大門口的大槐樹后偷窺,他一露頭的時候,我看到了。

        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悲壯的豪情:不讓我回家,我偏還不回了。最好我今晚就死了,永遠不再踏進這個家門。接著,我就看見自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我心里痛快了一些。又想到自己就那么死了,我不由得為在那里躺著的自己流下了眼淚。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已經走在了上山的路上。并不是我嗅到了羊的蛛絲馬跡,實在是我習慣性地踏上了這條道,好像也沒有別的路可去。這也是大羊最熟悉的道,它們應該不會走別的路。也許它們順著路上了山頂,回不了家了吧。

        我被各種版本的我的死亡的憂怨和悲壯鼓舞著,腳下生風。

        我沒有家了,沒人要我了,我無依無靠了,只有兩只大羊在山上等著我,只有它們不會拋棄我,就是死,我也要和它們在一起。再說,它們可是我從小喂大的,我怎么舍得它們像我一樣被孤零零地舍棄在深山里呢?

        我跑起來了,熱血上涌,頭腦發(fā)熱,曾經只在白天走過的那么崎嶇不平的道,現(xiàn)在一點也不覺得難走。

        當我的頭腦不再發(fā)熱,熱血在身體里冷卻,我也以各種花樣“死”了無數(shù)遍,我母親的眼淚也差不多快流干了的時候,我驀然發(fā)現(xiàn),當年杜家莊的民兵拋頭顱灑熱血都沒能沖出去的山谷已經被我輕而易舉地征服了,我是踏著先人的足跡和血痕上來的。

        新升的月牙幽幽地掛在天上,雨后涌出的幾眼泉水在山谷里奔騰,像有千軍萬馬。樹林里黑黢黢的,這里一個黑影,那里一個黑影,像無數(shù)只怪獸在蟄伏著。夜貓子笑起來……

        我的頭嗡的一下就大了。我是從來不害怕走夜路的,人送外號“傻大膽”。比如,每次我和父親走夜路,走過那片亂墳崗時都是我走在前面。

        這回我真害怕了。我得回去!

        望著面前一碰就嘩啦嘩啦落小石子的山崖,我突然發(fā)現(xiàn)個問題:我是怎么上來的?當然,此時再追究這個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現(xiàn)在的關鍵問題不是我怎么上來的,而是我該怎么下去。

        站著走?不行。坐下滑?不行。趴下出溜?也不行。我試遍了人類和非人類的各種運動姿勢,無濟于事,退路被斷!往上看,除了密集的樹木,什么也看不到,哪有大羊的影子?我被困了,進退兩難。

        我該怎么辦?我的大羊怎么辦?我絕望極了,哭起來,使勁憋著,不敢哭出聲。越害怕越覺得有無數(shù)個黑影要壓過來。我蜷縮在一座巖石下面,一動也不敢動了。

        “爸,媽,弟弟,救我!誰來幫幫我!”我在心中千萬次無助地呼喚。

        突然,我看見遠處有亮光在閃,我害怕地閉上了眼睛:這就是傳說中怪獸的鈴鐺眼嗎?不對,我又睜開了眼睛,是手電筒的光,好像還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呢。我凝神細聽,是的,是張強!

        “張強!我在這兒!”我欣喜若狂,扯開嗓子喊道,“我下不去了!快來救我!”

        他聽到我的喊聲了,晃動手電朝我發(fā)信號:“在那兒等著別動!我來了!”喊聲越來越清晰。

        終于,張強就站在我的面前了。我身子一軟,撲在他的身上哭了。此刻,我感覺他就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像親哥哥一樣,不,比親哥哥還要親。

        當我不再哭泣的時候,我說:“我的羊還沒找到呢。”

        張強笑了,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著你的羊,恐怕家里找你都快急瘋了?!?/p>

        他又安慰我說:“羊不會有事的,明天我來幫你找?!?/p>

        我又沮喪地指了指腳下的山崖,“怎么下去?我試了一晚上了,下不去。”

        “你怎么這么笨,”張強說,“黑天半夜的你就一直在跟它較勁啊,沒看過電影嗎,不會迂回戰(zhàn)術?”

        張強果然避實就虛,拉著我先上了一段,再從側面的山脊上往下繞。前面一塊大巖石,我手腳并用,抱住它就爬。當我正上不去下不來的時候,張強輕輕一躍就搞定了,沒等我反應過來怎么回事,他就攔腰把我抱下去了。一路都很輕松,他連拖帶拽,我感覺自己的腳始終是懸空的。

        星星像億萬顆閃光的寶石一樣綴在蒼幕上,嘩嘩的流水聲清脆悅耳,濕潤的空氣里滿是泥土的清香,沒有一粒PM2.5,整個大地好像都在涌動著生命的嫩芽。如果不是心愛的羊走丟了,此刻對我來說該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夜晚啊。

        走到山下的田間時,我停了腳步,“你聽,”我說,“我的羊在叫?!?/p>

        張強仔細地聽了聽:“哪有啊,是不是你的心理作用?!?/p>

        我也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可能是我太掛念我的羊了吧。又走了一段路,我下意識地一回頭,禁不住驚喜地叫起來:“羊,我的羊!”

        張強趕忙回頭,正看見我的兩只寶貝大羊傻呆呆地在不遠處跟著呢,像兩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和張強趕著兩只羊到達村口時,正碰上母親帶著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向山上開拔,去找我們。母親一眼看見我,差點沒認出來,“你怎么成了個泥猴子了?”她說。

        張強好像才看見我這副模樣,撲哧一聲笑了。我用泥巴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巴,也朝他笑了,笑得很開心。

        這天,張志生又犯了他的二愣子脾氣,也不知道張強是怎么惹著他了,他抄起水房門口的鐵锨,沒好沒歹地就朝張強叉過去。懾于鐵锨明晃晃的刃口和那家伙不要命的架勢,張強不敢跟他硬碰硬,連連撤退,惹不起還躲不起。哪想張志生步步緊逼,眼看著張強有點招架不住了。

        自從張強因為我們‘修理張爺爺兒媳婦的事向老師“告密”之后,張志生就老找他的茬。他說他平生吃盡了“打小報告”的苦頭(他妹妹就是“打小報告”專業(yè)戶,因此他的屁股早就被他爸媽打成兩半了),所以最痛恨蒲志高之流,見一個就想“修理”一個。

        我一看大事不好,張強要吃虧,來不及多想,我挺身擋在了張志生的面前。他猝不及防,差點沒剎住車,鐵锨貼著我的臉劃過去,估計距離我可愛的臉蛋也就一頭發(fā)絲之遙。在張志生一愣神的空里,張強上前繳了他的械。

        張志生很吃驚,很氣惱,很不理解。他用銅鈴般的眼睛瞪著我,那意思是:你沒搞錯吧?我們才是一伙的。什么世道,連你杜玉這樣的人也叛變了?!

        我毫不理會他的驚詫,雙手卡腰,義正言辭地朝著他說:“以后你要是再敢耍你的壞脾氣,再敢欺負張強,看我怎么‘修理你!”

        張志生氣得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叛變了不算,還抄襲人家的臺詞。他轉身跑回教室,趴在課桌上生悶氣。他一半天都氣鼓鼓的,不理我,跟他說話,也裝作聽不見。他還一個勁地盯張強,眼睛紅紅的,像一只被斗敗了但不服輸?shù)墓u。

        中午回家吃飯時,我二話不說,先從箱子里翻出我的破棉襖,又從抽屜里找出個小玻璃瓶,拿著往家門前的空地上跑。

        養(yǎng)蜂人還沒有走,幾十個蜂箱擺了一地。那棵老榆樹就處在蜂箱的包圍圈里。我把破棉襖往頭上一捂,就往樹上爬。小蜜蜂們可能以為破棉襖里包著的是一朵花,圍著我的破棉襖嗡嗡。養(yǎng)蜂人也嘰里咕嚕地說著“外國話”(南方來的),朝我直比劃,他怕我被蜂子蟄到。

        母親站在屋門口,一抬頭,正好看見榆樹上的我和我的破棉襖,她用手指頭指著我,“你不吃飯,爬到樹上干什么?看我不揍你!”她大概這樣喊道。

        隨后我就發(fā)現(xiàn),冒著被人指,被蜂子圍堵的風險上來,還是值得的,這棵榆樹上果然藏著降服張志生的法寶。要制服山里的孩子,核彈頭什么的估計是不管用的,武器嘛,還要原生態(tài)的。

        我匆匆吃了飯就拿著那個裝“法寶”的小瓶向學校跑去。

        張志生來了,一眼看見我放在他位子上的玻璃瓶,像嗜金如命的人看見金子一樣,兩眼泛金光,早把跟我賭氣不說話的事忘了。“這么多‘牛年(音,甲蟲的一種,學名不詳),你逮的?”他隔著玻璃逗弄著里面擠成一窩胡亂爬的小甲蟲,不無研究地說,“都是勤快的,沒有一個‘懶漢?!?/p>

        這段時間學校的孩子們流行玩“牛年”,而張志生對這一新生代玩法更是情有獨鐘,堪稱眾玩家之表率和楷模,天天凈琢磨著去哪兒收集它們。而他費盡心思逮回來的多是些“懶漢”,怎么也不工作,而像我逮的這些勤快的,在它們后頸的甲殼下插根細棒,就鼓起翅膀作持續(xù)飛行狀,一自動天然節(jié)能環(huán)保小風扇就誕生了。

        張志生不但把“小風扇”發(fā)展成了“大風扇”(就是集中一大把在手里,讓它們一起振翅),還在“大風扇”的基礎上又開動腦筋,結合村里孩子的傳統(tǒng)玩具材料(如,泥巴)和傳統(tǒng)項目(如,“黃鼬拉雞”)開創(chuàng)出多種次生代玩法,為杜家莊孩子的游戲事業(yè)平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一把把玻璃瓶抓在手里,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說:“我的。想要嗎?”

        張志生眼巴巴地看著,“想。”他咽了口口水說。

        “答應我一個條件,所有的‘牛年都歸你?!蔽矣只瘟嘶问掷锏钠孔?。

        張志生的眼睛被我晃得跟瓶子里的“牛年”一樣暈暈乎乎的,“什么條件?你說?!?他迫不及待地問。

        我回身指了指張強的位子,說:“以后這個人是我們一伙的了,你不能再叫他叛徒蒲志高,也不能再找他的茬,還要無條件服從他。”

        他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數(shù),把眼睛一瞪,不樂意了:“還說一個條件,都幾個條件了?我為什么要服從他?”

        我沒有跟他廢話,直接把玻璃瓶扔到桌洞里:“不要拉倒。讓它們憋死得了?!?/p>

        張志生很痛苦地做著思想斗爭,那樣子比憋著的“牛年”還難受。

        “好,我答應?!彼K于像受難一樣擠出幾個字。說完就要自己向桌洞里掏。

        我一把抓住那只為手術刀而生的手說:“我怎么相信你呢?這樣吧,張強進來的時候你要對他笑一笑?!?/p>

        說曹操曹操就到。張志生趕緊朝踏進門來的張強呲牙一笑,那笑比哭還難看,不由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張強冷不防一趔趄,“你們兩個又在搞什么名堂?”張強問。

        “這個你不要管,”我對張強說,“張志生說以后無條件服從你?!?/p>

        “真的嗎?”張強狐疑地看著張志生說,“不會有詐吧?你也會服從別人?”

        我對張志生使了個眼色,又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服從,絕對沒有詐?!睆堉旧s忙說。

        張強笑著說:“好,那我就封你做我的御用貼身小跟班吧?!?/p>

        “那要看你能不能讓我服?!薄芭D辍钡绞值膹堉旧职巡弊庸F饋怼?/p>

        我趕忙對他們兩個說:“為了慶祝我們三個成了一伙,放學后我們一起去跳堰吧?!彼麄儍蓚€都說好。

        不知道你小時候跳堰時是什么感覺?太美妙了,是嗎?仿佛你也成了長著翅膀的小鳥。那種感覺刺激著你,跳完一次就迫不及待地跳第二次,那高高的地堰你噌噌地往上爬,關鍵時刻,哪怕一根草刺,借著它的力量就上去了。

        結果跳的堰越來越高,你一遍一遍地享受著飛得越來越長的快感。大家較著勁地往下跳,不知道害怕。

        長大后我時常納悶,那么高的堰怎么跳下去就沒事呢?只見過一群一群的孩子在田野地頭跳下爬上,從來沒聽說過哪個孩子因此傷胳膊傷腿的。反而是長大后笨手笨腳了,平地里走路也會扭了脖子閃了腰。

        是因為小時候的土地松軟呢?還是小孩子天生就有一雙翅膀?

        話說張強率先跳了下去,他的身姿英武瀟灑而優(yōu)美,像翩然降落的天兵天將。張志生跟在他的身后全力模仿著,效果嘛,你知道,東施效顰。我也緊隨著他們兩個飄落下去,感覺與他倆湊成了三只蝴蝶(一只是蹩腳的)。真想飛得再長一點,再長一點。

        跳堰回來,看見一伙伙婦女用小瓢端著玉米粒有說有笑地往街上走,說是街上新上了一種爆米花機,爆米花有了新花樣。

        張強說:“我們去看看吧。”

        “好,快跑?!睆堉旧€沒說完就先跑了。

        街上圍了一大群人,好容易才擠進去。只見一個小機器突突地響,這邊玉米粒進去,那邊就出來了黃的白的或粉紅的長長的玉米棒,一根一根像泡沫管子,不真實。

        那邊,做“老式”爆米花的外村的那個老大爺也來了。往常只要他把做爆米花的爐子和鍋子往街上一擺,他就成了杜家莊的中心,圍繞著他會形成一個歡樂的小天地。

        鍋子在通紅的炭火上轉動,婦女們在旁邊高聲說笑著排著隊,孩子們一群一群地在不遠處嬉鬧。一會兒,砰的一聲響,玉米花紛紛在鐵籠里綻放,有些不安分的,逃出來,四散飛去,孩子們就飛跑著去搶,搶到一個,沾著土就吃下去,總覺得比媽媽手里端的一大簸箕香。

        然而,他只能在回憶中重溫那些“做中心”的美好時光了,你看,他的又黑又老的爆米花鍋被不遠處那個稀奇古怪的家伙比得多么老土,它曾經也像那家伙一樣神氣過,可時過境遷,風光不再了。

        想不到自己和自己的爆米花鍋也有被邊緣化的一天。今天,不,從今以后,他不再是中心。他有氣無力地轉動著搖把,旁邊只有一個顫巍巍的老太太。可他的心里還是有點不服氣:那像塑料一樣的圓筒子也能稱作爆米花嗎?有什么好?

        新型爆米花機的主人是我五叔。

        我五叔原來是條魚,就等著生產責任制這一汪洋大水了,果然大顯神通。他先是在街上開了一家小賣部,什么新鮮稀奇進什么,吃的用的應有盡有,把村委大院里的供銷社頂?shù)脽o人問津了。

        緊接著,當銀行信貸員滿村子求爺爺告奶奶讓人貸款的時候,我五叔在人們狐疑的目光中眼睛都沒眨巴一下就貸了一萬多元,不幾天就開回了一輛大汽車。小賣部交給我五嬸看著,他天天跑運輸,忙得不亦樂乎。

        我五叔很懂得“時間就是金錢”的道理,如今上了爆米花機,業(yè)余時間還要掙個小錢。村里人都說我五叔掙錢掙瘋了。

        五叔看見我,一面忙活一面熱情地招呼我吃爆米花。我沒有搭理他,我發(fā)誓一輩子都不理他的。一看見他,我就會看到眼含淚水的奶奶和慘死在煤灰里的張爺爺。如果不是因為他,奶奶怎么會連過年的肉都沒吃到就猝然離世了呢?如果不是因為他和張爺爺?shù)膬合眿D“搞破鞋”,張爺爺怎么會被他的兒媳婦打呢?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為奶奶和張爺爺報仇的。

        其實五叔一直在竭力討好我,每次在街上看見我,他就會拿著酥軟的糯米炒糖或者一大塊泛著香甜光澤的面包追上來。那可是看了就讓人流口水的美食。有幾次我就差點被他的“糖衣炮彈”給打垮了,我只好在心里歷數(shù)他的“罪狀”,才好容易抵擋住了誘惑。

        第二天下課時,張強踢了一下我的凳子叫我,我回過頭來,他把一本連環(huán)畫遞給我。我一看,《智取生辰綱》。我興奮地問:“給我看?”

        “你看吧,”張強說,“看完了,我再給你帶,還有好多呢?!?/p>

        “是在你床底下那個寶貝箱子里藏著嗎?”我又問。

        “是,”張強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見過的,滿滿一箱子呢。愛惜著點,別弄壞了?!?/p>

        “行,我知道?!蔽覙返貌恢粤?。

        中午放學的時候我一路看著連環(huán)畫回家,上學的時候又一路看著回來,吃飯的時候也抱著它看。下午放了學,我干脆一屁股坐在校門外碾道旁的大石頭上,直到看完了最后一頁才抬起頭來,意猶未盡地往家走。

        接下來的幾天,我又看了張強為我?guī)淼摹逗谛L扯詔》《三敗高俅》和《燕青打擂》。今天他又給我?guī)砹恕豆履懹⑿邸?。我埋頭看起連環(huán)畫來,誰叫我,我也聽不見,氣得母親說:這個還能當飯吃?我給你搗爐子里燒了。

        母親怎么能知道它們的好呢?任是世間的珍饈佳肴又怎及它的十分之一?就連五叔小賣部里的酥軟的糯米炒糖和泛著香甜光澤的面包也相形見絀。它們只能聊慰口舌之欲,又怎能滿足心靈的饑渴呢?這些精神食糧就像甘霖灑在杜家莊久旱的土地上一樣,使我感覺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充盈飽滿起來。它們擴展著你頭腦中的那個世界,又使你急于去追尋一個更大的心靈空間。

        對我這種如癡如醉的狀態(tài),張強看不下去了,“你怎么見什么迷什么?”他說,“你這樣既傷害眼睛也耽誤學習,你媽媽還得罵你?!?/p>

        我說:“有什么辦法,我一看連環(huán)畫就上癮?!?/p>

        張強說:“這樣吧,這幾天我先不給你帶了,反正快放秋假了,假期里你來我家,我讓你看個夠?!?/p>

        我為難地說:“你不知道我家喂了很多蠶嗎,秋假里我還要采桑葉呢,沒時間的?!?/p>

        “有我呢,”張強拍著胸脯說,“我?guī)湍悴缮H~?!?/p>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 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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