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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根和他的三個女人

        2015-07-03 16:12:41林宕
        延安文學(xué) 2015年4期

        林宕

        風(fēng)從窗外吹進來,帶著一股花草的氣息,香、暖,竟還有點甜。其實,他進房間來,就是想來尋找這種感覺——想在暖暖的香甜里做一個沉睡者,一個醒著的沉睡者。

        對的,醒著的沉睡者。春根對自己嘀咕一聲?!@句話像是詩了。讀書時,春根寫過一陣子詩,可這幾年,卻在妹妹口中成為了“一身商氣兩袖銅臭”的人。春根認為妹妹的話是在說笑。他,還是原來的那個他!要不然,妹妹從陸阿婆那里領(lǐng)來的幾個姑娘不會全被他打了回票的,要知道,這幾個姑娘個個都年輕、鮮亮啊——可年輕、鮮亮不等于有“感覺”,“感覺”是什么?干渴時的開水,饑餓時的飯菜。面對她們,春根不渴不餓。她們,不是他的開水,不是他的菜。

        不過,當妹妹和陳坊橋的陸阿婆一起把桃紅領(lǐng)來時,春根感覺對路了。就是她了!其時,桃紅穿一件米色開衫,藍色裹身半身裙,腳上是一雙淡黃中筒靴,兩個嘴角處有兩個小小的酒窩。面對春根,桃紅沒有笑,臉上甚至還有些許警惕的神色,可春根竟然在桃紅臉上看到了一臉的笑意,這笑意像陽光下的波紋一樣漾動著,還泛著瀲滟的光芒……

        現(xiàn)在,春根坐在枇杷園“客來舒”8號房間的一把藤椅里,腳下是按蘆葦紋側(cè)鋪的一塊塊黃道磚。他低頭接聽著一位好友的電話,心里卻想著桃紅。

        房間南北墻上各有一扇木格子窗,南窗外,一只斑蝥在陽光里上下翻飛;北窗外,海棠樹的枝葉在輕輕拂動。春根終于把手機放到茶幾上,抬頭,看著天花板上的一個銅鑄燈環(huán),心里微微一驚:燈環(huán)上的燈呢?我怎么來到了一間沒有燈的房間?他想換個房間——他這個往日的業(yè)余詩人其實還是沾染上了商人的習(xí)氣:會把一些不完美的細節(jié)看作不好的兆頭。

        房門突然被推開,不好的兆頭應(yīng)驗:跨門而進的妹妹手中牽著的不是桃紅,是一位陌生姑娘。

        妹妹說出了姑娘的名字,蘭珍。

        蘭珍的身高跟桃紅差不多,小方領(lǐng)襯衫外套著一件雪紡馬甲,下身穿一條印花打底褲,腳上穿T字搭帶船跟鞋,還染黃發(fā),看上去似乎比桃紅還要時髦些,可樣子有點拘謹,臉上是一種羞怯、溫順的表情。一碰到春根的目光,她的目光就迅速躲開,然后像一只四處躲閃的松鼠,最后停在了掛在房間南墻上的一根長長的灰色翎毛上。

        妹妹走后,蘭珍就在春根身邊的另一張?zhí)僖紊献?,目光不再躲閃,落在了春根的臉上,目光里有笑意,也有勇敢與期待。這次,春根的目光卻躲閃了開去。

        春根從包里摸出幾張鈔票,遞過去,說,你回去吧。

        在香花橋鎮(zhèn)香泰路中段,春根四處看了看,迅速拐進路邊的弄堂,進了一個院子。

        陸阿婆在門檻的上方抬起頭,說,你妹妹呢?

        春根說,那個叫桃紅的人呢?她在哪里?

        陸阿婆說,我怎么曉得?把她交給你妹妹后,我就不管了。

        春根把兩張紙幣往陸阿婆手里一塞,說,把她再找來。

        桃紅在床沿上坐下。床是虎斑紋的全實木大床,床前有一只青竹擱腳凳,桃紅的雙腳一伸,放上擱腳凳。天花板上的銅鑄燈環(huán)上已經(jīng)有了一盞枝形吊燈,在燈光的映照下,她的臉上泛出了近乎透明的一層紅暈。那天,春根訓(xùn)斥客服部經(jīng)理,客服部經(jīng)理立刻給“客來舒”8號房裝上了燈。

        桃紅看著春根,目光中蕩漾著水紋一樣的笑意。春根走近桃紅,彎下腰,又在那只青竹擱腳凳前蹲下,伸手。

        桃紅的包芯紗加檔連褲襪在他掌心里發(fā)出窸窣聲,像是輕微的嘆息,也像是壓抑住的歡唱。桃紅彎腰,移開春根的手。

        春根站起來。桃紅就移動身子,讓后背靠上床頭,提起雙腿,平放到床沿上。她在拖延,拖延一種她自己選擇的命運。這種拖延恰恰是春根喜歡的,他坐回到藤椅里。

        春根說,你與別人不同。

        桃紅眼里升騰起疑惑的神色,片刻后,她似乎有點懂了,微微一笑,站起來,用手撩撩耳根的頭發(fā),向浴室走去。一歇后,浴室里響起嘩嘩的水聲,水聲也像是春根的心聲,他的心都在歡叫了。

        水聲終于消失,一股濕漉漉的香氣卻在房間里彌漫開來。浴室里擺放著薰衣草、迷迭香、茉莉花等花草,這些春天的花草在春根的眼前漂浮起來,在氤氳的水汽里上下浮動,既像要掙脫水汽,又像要極力留在水汽里。這時候,在春根的眼前,在春根的心里,花草的嬌艷和水的溫柔幻化成了一種期待的表情,還傳達出一種無聲的召喚。這時候,整個世界就是一種表情,一聲召喚。

        聽從著召喚,春根認為自己墜落到了世界的中心。這個中心有聲有色而又香氣撲鼻,這個中心花草爛漫而又水波蕩漾。他在里面既像要掙脫,又像要更深地陷進。可是,這個中心怎么變得既粘軟又堅硬呢?粘軟讓他不能掙脫,堅硬又讓他不能進入。

        是的,春根遭遇到了一個不能掙脫又不能進入的尷尬——其實是遭遇到了一個男人的尷尬。最后,他從桃紅的身上下來,心頭有著一份疑惑,臉上帶著幾分沮喪。而桃紅,這位已把自己完全打開了的女子臉上也浮上了疑惑的神色,不過她的臉上更多的是一種體諒,她像是在用表情對一位失約者說,不要緊的,你只要下次說話算數(shù)就行。

        春根回到了妹妹那里。其實在兩個鐘頭前,春根先是把桃紅領(lǐng)到了妹妹的面前。妹妹看著桃紅,嘴角微微一撇,眼睛里閃過一樣?xùn)|西。好多年前,春根的一位漂亮女同學(xué)來找他時,他也在妹妹的眼睛里看到過那東西。

        春根說,放心,你放心。春根心里有些難過,也不知道想讓妹妹放心什么。然后,他領(lǐng)了桃紅就往8號房那里走,體態(tài)像走向戰(zhàn)場的士兵,堅決,也有點悲壯。

        現(xiàn)在,燈光下的妹妹慵懶地蜷縮在大床上,手里拿著遙控器,在一個個地換臺。她轉(zhuǎn)身,草青色的吊帶睡裙發(fā)出輕微窸窣聲。

        春根在一旁那張空著的廂式小床上坐下。剛才,他在通往這里的廊蓬里站了一歇,差點給好朋友永忠打電話,他想約永忠一起到歌廳去消磨掉這個夜晚,最后卻沒有打。其時,借著夜色下微弱的光線,春根看到廊蓬外的枇杷樹影影綽綽,像是無數(shù)站崗的士兵,守護著屬于他的廣袤土地。這片五十多畝的土地是春根六年前從鎮(zhèn)里租來的,當時,鎮(zhèn)里正在推動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化,春根就在這片土地上栽下了大量的枇杷樹,還在“枇杷園”里開設(shè)了餐飲、住宿等經(jīng)營項目。他把以前開飯店掙來的錢全部投進去了,一個農(nóng)業(yè)旅游地的名稱也在本地人的嘴巴里流傳開來,它叫“枇杷園生態(tài)農(nóng)家樂”。

        此刻,妹妹招手,示意春根到那只水曲柳實木大床上去。春根就上去,伸手,攬住妹妹瘦削的肩膀。掛在墻上的電視里正在放著一出你追我趕、哭哭啼啼的言情劇。

        妹妹的小名就是妹妹。妹妹是春根爺娘從小抱養(yǎng)來的,一直沒有出嫁,春根也一直沒有迎娶。

        盡管沒有生養(yǎng)過的身段保持得還很好,可妹妹身體不好。幾年前,一場婦科大病讓她失去了女人身上一樣最寶貴的東西,她已是一朵枯萎的花,當迎來一只采蜜的蜜蜂,妹妹已分泌不出甜蜜,她只能分泌出疼,分泌出痛苦。

        可妹妹說自己雖然沒有了女兒身,卻還有女兒心,所以,她特別喜歡看言情劇。

        雖然妹妹還有一顆女兒心,不過她還是幾次想離開這里,她對春根說,我還待在這里做啥?我待在這里不是害人嗎?春根說,你不待在這里待到哪里去?害不害人,我最清楚。

        每當妹妹說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女兒身時,春根就說,女人不女人,由我春根說了算。平時,春根在對妹妹說話時,有時會在嘴上說出聲,有時會在心里無聲地說?,F(xiàn)在,他就想大聲告訴妹妹,今天夜里,他這個男人“不行”,所以,他不是男人,在桃紅面前做不成“男人”,只能說明今天夜里的桃紅不是“女人”,所以,他就離開她,到這里來了。可是,這些話,他只是在心里說了一遍。說罷,他一手攬著妹妹的瘦削肩膀,一手撫摸著妹妹,突然感覺自己身上的某處一熱。此刻身體所產(chǎn)生的反應(yīng)讓他有些感慨:現(xiàn)在,他又變成男人了啊。妹妹是不是女人由他這個男人說了算,在他這個男人面前,妹妹就是女人。

        枇杷葉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妹妹知道那枚葉子是在向她點頭,就走上去。她早就看出這枚枇杷葉跟她親,看到她就會遠遠地招呼她。早些時候,她在這枚枇杷葉上看到了一首詩,不知是誰寫上去的,她一時看不懂,就像當初她看不懂春根的詩一樣,但這沒有影響她對詩的特有的美好情愫。那一次,她側(cè)臉看著那枚葉子上的詩歌,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既愛戀又怨恨的感覺,能給她這種感覺的,不是詩還能是什么?這一次,她又走上前去,凝視著樹葉上的詩,詩總共六行,每一行都是褐色的,褐色襯在一片綠色中,像是要拼命掙扎出那片綠色,又像是要極力融入進那片綠色中。

        剛落過一場雨,整個枇杷園里飄蕩著植物的清香,又浮動著泥土的腥氣,交尾的蜻蜓在陽光里翻飛,散放的草雞在樹縫里追逐,一只山羊在遠處的一個土坡上抬頭側(cè)耳,像是在聆聽著小鳥的鳴叫。

        妹妹的目光離開那枚枇杷葉,轉(zhuǎn)臉,從樹縫里尋找正在鳴叫的那只小鳥。她看到了它,細腿圓腦的,在一根細枝上跳動。妹妹的目光與小鳥的目光相碰了。小鳥仍在叫,不過,先前的叫聲是呼喚,現(xiàn)在的叫聲是傾訴。妹妹懂,她聽得懂鳥的叫聲。她還認出這只小鳥就是上個禮拜的那一只。上個禮拜,妹妹也聽了一陣這只小鳥的鳴叫,于是,她聽到了這只小鳥的一段身世——這只小鳥是從北面的一家名叫“凱博農(nóng)莊”的“農(nóng)家樂”基地飛過來的。小鳥出生在“凱博農(nóng)莊”的一片雜木林里,一直跟它的父母住在一起。不久前,小鳥與同伴去農(nóng)莊西面的一片湖蕩上空玩耍,返回雜木林時,發(fā)現(xiàn)安筑在一個大枝杈間的家不見了,然后,樹下的一攤血跡映入它的眼簾,它立刻發(fā)出一陣凄厲叫聲,叫聲把遺落在血跡邊的羽毛都掀動了起來。它開始尋找父母,先在雜木林里亂撞亂飛,后來又朝南飛了兩里路,來到了枇杷園。它不住地啼叫,都杜鵑一樣了,那攤血在它的叫聲中一直出現(xiàn)在它身下的地面上。它飛,那攤血也飛;它停,那攤血也停。

        現(xiàn)在,小鳥看著妹妹,妹妹看著小鳥。妹妹沉浸在小鳥的故事里。妹妹說,孩子!妹妹這么一說,心里淌過一股暖意,既甜蜜又辛酸,這恰恰也是閱讀樹葉上那首詩時心里所產(chǎn)生的感覺。既甜又酸的感覺竄到了她的鼻子里,她淚流滿面了。這么多年來,她其實一直是在心里呼喚著自己的孩子的,盡管她從沒見過她的孩子,可她一直在心里呼喚。今天,她叫出了聲,孩子!她剛想叫第三聲,突然看到她的孩子撲扇一下翅膀,飛離了那根細長的枝條。她一驚,也從地上騰空而起。她穿行到陽光的金線里,馨香的暖風(fēng)呼呼地往她身后退,她追隨著她的孩子來到了“凱博農(nóng)莊”里那片雜木林的上空,開始與她的孩子一起快樂地盤旋。她突然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幾乎同時,她開始往地上跌落,她發(fā)覺快速跌落是快樂的,與她的孩子一同跌落是快樂的。

        原來這就是死,原來死是快樂的。

        春根把手里的木化玉手鏈放到茶幾上,對永忠說,你那邊的事怎么樣?

        永忠最近打算收購一家“農(nóng)家樂”。

        永忠說,談不下來。歇一口氣,他又說,我不想收購了。永忠往煙缸里撳滅半截香煙,像是想了一下,要春根趕快賣掉自己的“農(nóng)家樂”,說現(xiàn)在買進可能是錯的,賣掉倒可能是對的。

        永忠說,所謂“農(nóng)家樂”,用地上都不合法。春根也知道,國務(wù)院幾年前就給這里的耕地規(guī)定了一條“紅線”,可國務(wù)院畢竟太大,也太遠,許多精明且膽大的商人還是在農(nóng)業(yè)用地上蓋起飯店和木屋棧房,又在周圍套種農(nóng)作物、套養(yǎng)禽畜,之后,把占用的農(nóng)地美其名為“農(nóng)家樂”?!稗r(nóng)家樂”這個名稱實際上是一個虛設(shè)的貞節(jié)牌坊,掩蓋了“農(nóng)田商用”的放浪行為。不過,國務(wù)院再遠,最后肯定也會發(fā)現(xiàn)這里的情況,到時,所有的“農(nóng)家樂”肯定露出違章建筑的原形,逃不了被強拆的命運。

        永忠的話,讓春根有點驚心。不過,他很快又坦然了,他現(xiàn)在所知道的周遭的“農(nóng)家樂”,不下數(shù)十家,而他不知道的“農(nóng)家樂”還不知其數(shù)呢!到時,要死大家一道死,大家一道死的死就不是死了——這也是戰(zhàn)場上的大多數(shù)人不怕死的原因,人多,每個人面前的火力就像是對著別人了。

        春根和永忠躺在“巴黎島”浴場的一個包間里。春根在躺椅上的體態(tài)是松弛的,卻又帶著幾分機警,他不時欠欠身體,朝包間門口看一眼。包間的門終于“吱呀”一聲響了,響在了他的心上。兩名年輕漂亮、衣著暴露的女子走進門來。

        她們分別在他們身上按摩起來。對于春根來說,接受異性按摩也屬常事,可今天的他有點反常了,他的心跳過速了。今天,一個念頭小蟲子一樣爬進了他心里,在不停地拱動。以前,這個小蟲子也曾爬進過他的心里,不過一爬進來,他就掐死了它??墒?,今天他沒有掐死它。

        給他按摩的姑娘穿紅色的短袖衫、草綠色的短裙子。春根的目光落在姑娘裸露的手臂上、大腿上,落在姑娘裸露的其它地方上,那些地方上好像寫滿了春根感興趣的文字,他在閱讀。無形的文字展示的是大多數(shù)男人都想讀、也想經(jīng)歷的一個故事。以前,春根只想讀,不想經(jīng)歷,可今天他變了,他想加入大多數(shù)男人的行列。

        “嘩”地一聲,永忠拉上了他和春根之間的那道布簾。春根終于轉(zhuǎn)頭來,看布簾上的一幅畫:枝枝蔓蔓的熱帶植物間躺著一位幾乎是全裸的女子。姑娘也看一眼布簾,抿嘴一笑,右手魚一樣游到春根的腿根處。

        春根背部騰起了一蓬火,燙,卻不灼人,火把他從躺椅上往上托起來,再拽下去?;?,還讓他翻轉(zhuǎn)了身,翻轉(zhuǎn)了身后,火還是讓他的身體上下動彈。春根心頭涌上了那天在“客來舒”8號房里的感受,他又成為了一朵在水汽里沉浮的花,掙脫不成,進入不能。心里帶著一份焦灼與無奈,春根最后終于不再動彈,又躺實在了躺椅上,不過身上的燙沒有了,身上的燙變成了姑娘臉上的失望神色,姑娘帶著這神色從躺椅上爬起。

        春根不知道自己是否是由于緊張,才失去男人本色的。他今天是想來試試的,看自己是否除了妹妹,在別人面前真的都當不成男人了——在妹妹那里,自己其實也沒有當過一名真正男人。

        五月上旬,枇杷熟了,枇杷園的大管家阿耿正招呼人把剛采摘下來的枇杷往倉庫里搬。竹筐里那些飽滿的枇杷泛著黃色的光澤。春根像個碰到了豐收年景的農(nóng)民,看著那些黃燦燦的枇杷,臉上滿是笑容。不過,他明白,對于他來說,這些枇杷不過是一名狗肉販子掛出的羊頭,——他只能這么辦,他還得在枇杷園里套養(yǎng)套種草雞、山羊、絲瓜、黃金瓜等,把自己圈來的地方搞得真像一個農(nóng)莊??烧l都知道,要靠農(nóng)副產(chǎn)品發(fā)財致富簡直就是癡人做夢,所以,幾乎與所有“農(nóng)家樂”一樣,枇杷園的真正“賣點”是餐飲與客房,還有就是來自政府農(nóng)業(yè)部門的各種補貼。這就是現(xiàn)在的世面。不過,歷朝歷代的世面可能一直是這樣的,“掛羊頭賣狗肉”這話可是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傳下來的。這時,春根再看一眼身邊的桃紅,覺得自己與她之間的事一定也是古人早就實踐過了的,這事一定也是有歷史淵源的。

        春根和桃紅在幾個搬運工之間穿過,一個剃著板寸頭的搬運工從竹筐的口沿抬起頭來,看桃紅,腳下拌了一下,有枇杷從框內(nèi)滾出來。板刷頭的搭檔嘴巴里嘟噥一聲,似責(zé)備,又似提醒。

        春根的嘴巴里也嘟噥一聲,卻不是針對眼前情景的,針對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片春天的綠樹濃蔭,還有兩只親密的小鳥,它們在綠樹濃蔭中時而交頸,時而鳴叫。它們就是歡樂的春根和桃紅,就像那天妹妹在枇杷園里讓自己變成一只小鳥一樣,現(xiàn)在,春根也變成了一只鳥兒,不過,妹妹那天在追逐自己的孩子,而今天的春根則是陪伴著一位美麗的女子。

        是的,春根領(lǐng)著桃紅走到蓮花塘邊后,體會到了一份小鳥才有的歡樂與自由。不多會兒前,他進“客來舒”8號房,午睡后的桃紅剛起床,看著桃紅的惺忪眼睛,聞著桃紅慵懶的身體散發(fā)出的一股香甜氣息,春根突然感到身體的某個地方一熱。他有些吃驚,也若有所悟——自己與永忠之流是有區(qū)別的,也許,他要與一名陌生女子相處一天半,才能在她面前變成一名真正的男人,不管那名女子有多漂亮。也就是說,如果用時間來衡量他通往一名陌生女子的路程,就是一天半!如此算來,如果他現(xiàn)在重新回到“巴黎島”浴場的那個包間里,他就能與永忠“并肩作戰(zhàn)”了。春根像每一位處于生長期的少年一樣,因為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上的“秘密”而喜形于色,他向桃紅伸出了手??墒牵砗蟮拈T被推開了,住在對過7號房里負責(zé)照顧桃紅的桂嬸進來了。桂嬸是個聾啞人,可眼睛亮,看到春根進門,就跟進來了,臉上露出一副期許的表情,仿佛在問,要我做點啥?春根揮揮手,桂嬸就退去。這時候,桃紅的臉上卻呈現(xiàn)出了一副要春根為她做點事的表情,說,帶我出去兜兜?春根就帶著桃紅走了出來。

        蓮花塘不大,盾狀綠葉幾乎遮滿了整個水面,粉色的蓮花仿佛是站立在翠綠葉片間一群耀眼的舞者,一陣暖風(fēng)吹來,它們開始舞蹈。春根和桃紅坐在岸邊的麻石條上,呼吸著帶著水汽和植物清香的暖風(fēng),看蓮花“跳舞”。

        桃紅說,我像在做夢。歇口氣,她又說,我想離開這個夢了。

        春根不知道說啥好,桃紅的話也讓他有了這一兩天像是在做夢的感覺,尤其是現(xiàn)在,他好像就處在一個特別純凈、空明的一個夢里。不過他不想離開這個夢,他想在這個夢里留下。本來,妹妹是不允許他有夢的,妹妹只答應(yīng)他去完成一個任務(wù)。她說,記住,這一次,也是一樁生意,你,不能拖泥帶水,不能在8號房外單獨跟她在一起。春根知道妹妹這么說,是為他好,為“批把園”好??墒?,走出8號房難道就一定不好了嗎?春根想。所以,他還是禁不住帶著桃紅走出了8號房,走得大搖大擺。這時候,妹妹還躺在床上——今天,妹妹的身體還是不舒服。昨天下午,她差點昏厥在枇杷園里。昨天下午天那么熱,她真不該在外轉(zhuǎn)悠那么久,更不該在一棵枇杷樹下站那么久。后來,她在樹下感到一陣頭暈,就倒下了。正走在不遠處一條磚道上的三名酒店女服務(wù)員不約而同地叫一聲,然后快速奔向妹妹,把她扶起來,駕著她往她的住處走。就這樣,妹妹在昨天下午并沒有真的變成一只小鳥,飛向“凱博農(nóng)莊”里的那片雜木林。

        側(cè)轉(zhuǎn)一下身子,春根聞到了桃紅的發(fā)香。蓮花塘里傳出一聲田雞叫,突兀的叫聲讓周圍顯得更加冷寂。蓮花塘位于枇杷園東南角,四周圍一圈竹籬笆,外人一般不進來?,F(xiàn)在,外人不會看到春根和他的“表妹”正戀人一樣相互依偎著。不過,看到又怎么樣?表哥與表妹親熱的事情自古就有,電影、電視里也常有。妹妹曾關(guān)照過他盡量不要在白天去“來舒客”8號房,可春根不聽,今天還是去了,還把桃紅領(lǐng)出來了。就是在剛走出房門口時,桂嬸把頭探出了門口,張張嘴,像是在問春根,帶表妹去哪里?

        春根伸出手臂,攬住桃紅的肩膀,柔柔的感覺在他的全身蕩漾開來,他說,這里真靜。

        桃紅點點頭,把頭往他的肩膀上靠,又往他的胸膛上靠,最后往他的懷里鉆。春根的呼吸急促了,他的動作就一下子走到了桃紅動作的前面:他扳她的肩膀,把她放倒在了麻石條上。桃紅喉嚨口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好像是為了呼應(yīng)這響聲,不遠處的竹籬笆那里也發(fā)出了一聲響動,還沒等春根轉(zhuǎn)頭,他就意識到這是一聲貓叫。雖虛驚了一下,貓叫卻還是提醒了春根:盡管這個地方極少有人進來,可是,他和桃紅的舉動在這個天光明亮的午后仍是不合適的。

        春根直起身子,往前看。不遠處的蓮花仍在舞蹈,微風(fēng)吹拂,蓮葉也蒲扇一樣扇動起來,扇來了一股清甜的水汽,同時還扇來了一團陰影,這陰影迅速擴散,最后變成一片濃重夜色。在夜色里,他竟然看到自己和桃紅重新躺回到了麻石條上。他們相擁著,身體成了夜色的一部分——可春根還是在夜色里分辨出了自己和桃紅的身影。他看到自己的身影在夜色里波動起來,水一樣地波動,歡樂,激越,但沒有漫漶開來,是水,卻在一個固定的空間里呈現(xiàn)出了火的形式,不過這火是黑色的,雖然是黑色的,卻照亮了竹籬笆內(nèi)的一方天地,讓春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當天夜里發(fā)生在竹籬笆里的事情,看清了八個小時以后自己的行徑。

        確實,當天夜里,春根和桃紅真的再一次來到了蓮花塘邊。所以,春根看到的是一個真實的圖景。在這個圖景里,春根終于證明了自己,在這個圖景里,春根讓自己與桃紅的關(guān)系實現(xiàn)了跨越。

        妹妹幾乎每天都要讓人在房間里更換盆栽花卉,“枇杷園”里最不缺的就是花花草草。妹妹住的房間就在花花草草中,她還把花花草草搬進了房間中??山裉?,房間里五斗櫥上的馬蹄蓮還是昨天的那盆,這真是少見。房間東南角上的一盆鶴翎也是昨天就擺在那里的。

        春根在床沿上坐下,把手伸到妹妹額頭上,額頭還是有點燙。昨天晚上妹妹發(fā)寒熱。司機老黃送她去了一趟醫(yī)院,可妹妹不想掛液,更不想住院等待觀察,就配了一大袋藥回來了。春根輕輕撫摸妹妹的臉,妹妹的眼睛睜開,又閉上。春根把手縮回來,脫了外衣,一下子鉆進了被窩。這一次,他沒有睡到小床上,他想跟妹妹好好溫存一下,雖然這種溫存不是蓮花塘邊的溫存,會沸騰,會長出翅膀,給他帶來飛翔的感覺,可是,這種溫存也是他所需要的,這種溫存因為不會長出一種翅膀,就有一種墜落感,讓他墜落到了棉花堆里,墜落到了一片軟和暖里,這片軟和暖讓他心里產(chǎn)生了一股甜蜜的歉疚、歉疚的甜蜜。他覺得這滋味很好,比起純粹的甜蜜來,這滋味的內(nèi)容更豐富,能更久地留在他的心間。

        春根的手臂繞住妹妹的腰,內(nèi)心沉浸在那股滋味里。妹妹腰細,春根的手感受一下細腰上薄絨線衫的柔滑,伸進了絨線衫的里面,輕輕撫摸。可是,這種撫摸是沒有呼應(yīng)的,妹妹的身體在這種撫摸下稍稍動了幾下,可這種動還是不算呼應(yīng),不是桃紅那樣的呼應(yīng)。不過在妹妹這里,春根已習(xí)慣了沒有呼應(yīng),在習(xí)慣的指引下,春根此刻繼續(xù)讓自己沉浸在一種甜蜜的歉意里。

        妹妹的身體又動了一下,突然翻身,右手迅速落在春根臉上,春根的臉即刻感到一陣麻辣。他一時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迅即縮回手,舉起,想在自己臉上抓摸那陣麻辣。還不等他的手觸摸到自己的臉,妹妹就猛地坐起來,嘶啞著嗓音嚷,你下去。

        妹妹說,你這個騙子跟她到外面了?你們在外面相會了?

        春根終于明白自己臉上的麻辣是什么了。他想說,里面太悶。

        里面就是指“客來舒”8號房??纱焊K究還是沒有說出口,在床上坐起來。妹妹的臉被燈光涂抹得像一張白紙,一雙眸子則像兩滴凝固的墨汁,黑,卻沒有光亮,沒有憤怒的光亮。當妹妹只有憤怒的動作卻沒有憤怒的表情時,春根的心里就害怕。

        春根說,你躺下。說著,他的手重新摸向自己的臉,終于摸到了細長的痛。

        妹妹又伸手,春根心里一慌。春根轉(zhuǎn)臉躲閃,她的手卻落在了春根的身上,用力推,嘴巴里發(fā)出嘶啞的聲音,你出去,跟她到外面相會去。

        春根跌落到地上,他在劍麻地毯上坐起,仰起了臉。他得到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視角,在這個視角里,妹妹像是聳立在高處的一座雕塑,潔白的臉上有著一種凝固的表情,這表情里沒有喜怒哀樂,卻又包含了喜怒哀樂,沒有一絲言語,卻又包含了千言萬語。春根繼續(xù)仰望著自己腦袋上方的這尊“雕塑”,在他有些癡迷的目光里,“雕塑”突然動了,走動起來,走動在了兩旁栽滿著老柳樹的村道邊。春根的舅舅走在前面,扎著麻花辮的妹妹走在后面。那一年春上,舅舅痔瘡發(fā)作,走路都一瘸一拐了,他領(lǐng)著妹妹走到了春根家的門口。那時,春根剛刑滿釋放。兩年前,他因聚眾斗毆,傷透了舅舅的心,現(xiàn)在,舅舅卻把妹妹領(lǐng)到了他面前,說,肥水不流外人田。

        其實,妹妹最早是被春根爹娘抱養(yǎng)來的,在做了六、七年春根的妹妹后,妹妹變成了春根的表妹,因為舅舅舅媽一直沒有生養(yǎng)??墒?,在春根三十八歲這一年,表妹又重新變成了妹妹。舅舅對春根父母說,讓春根和妹妹快點圓了房。可春根說,妹妹只能是我的妹妹。

        舅舅根本不接春根的話頭,他在飯桌上對春根母親說,挑個好日子,讓他們圓了房。舅舅的目光帶著一份成就感,在春根和妹妹間脧巡了一遍。春根不吱聲了,內(nèi)心卻還在掙扎,心里說,哪怕一輩子打光棍,妹妹也只能是我的妹妹。

        舅舅的目光早已被世間萬物打磨得異常尖銳,他看到了春根沒有說出口的這句話,可他不把這句話當回事,說,我領(lǐng)來了,也就不想領(lǐng)回去了,反正她最后也是要離開我的,到哪里還不如到這里,到這里就是仍舊留在我身邊。

        那個坐在床鋪上的“雕塑”真的動了,一動,又變成了現(xiàn)在的妹妹。妹妹的臉上突然布滿淚水,她哭著對春根說,隨你吧。

        春根從地上站起來,在床沿上坐下,攬住妹妹的肩頭。妹妹的肩頭抖著,又說,都那樣了,我還在乎你跟她一道外出,真是笑話。

        妹妹真的聽了一個笑話一樣笑起來。這種開放在淚水里的笑讓春根害怕,春根說,你不要這樣。

        妹妹說,你要我哪樣?

        妹妹繼續(xù)笑,繼續(xù)落眼淚。春根站起來,抱住妹妹,又把她放在床鋪上,給她蓋上那條印花蠶絲被。

        春根鼻根處澀,嘴角抽動一下,卻是既哭不出來,又笑不出來。

        桃紅剛說要回老家一次時,春根以為這是桃紅的玩笑話——按約,這一年里,桃紅不能離開“枇杷園”,更不能回老家。

        待桃紅重復(fù)一遍后,春根就沉下了臉來。

        桃紅說她的老家出事了,她不得不回去一次。怕春根不相信,桃紅把已經(jīng)付了她的那部分錢重新掏出來,讓春根暫時收回去。老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卻死活不肯講。

        春根把錢推還給桃紅,心里卻難免懊喪。他正想開口再說些什么,一道亮光在自己的腦幕上閃了一下,他想跟桃紅去一次她的老家。

        他笑著把想法說出。桃紅說不,眼睛里卻起了一份期待的神色,這神色像藍色的小火苗,幽幽地燃燒著、飄動著。

        桃紅又說,還是不放心我,跟去,是想看住我?片刻后,她紅著眼睛,說真是家里有事,不能不回。

        春根不能再講啥了,他已經(jīng)看出了桃紅老家那件“事”的嚴重性。

        桃紅走后第二天,春根把又聾又啞的桂嬸叫到空落落的“來舒客”8號房里,讓她在對面坐下,跟她說話。

        他說,桂嬸,你看我還是原來的我嗎?

        桂嬸笑嘻嘻地看著他。她的笑里已經(jīng)有話了,她雖然不開口,卻已經(jīng)在回答春根了。她的笑在說,你認為是,就是;你認為不是,就不是。

        哦,桂嬸原來什么都聽得見的,聾子桂嬸不聾,啞子桂嬸也不啞。他就又對桂嬸開口,講實話,我想變成原來的春根,可已經(jīng)變不回去了。

        原來的春根在香花橋特鋼廠上班,剛走出牢門時的他感到心靜如水,他想不到心靜如水原來是一份那么好的心情?!昂眯那椤笔撬彀屠锏囊还商鹞?,他覺得這甜味是圍繞著他的空氣、陽光給的,也是進入他口中的粗陋的食物給的。他感到自己一貧如洗,卻又萬分富足。有了嘴巴里那股甜味,春根還需要什么呢?他什么都不需要了。所以,當舅舅把妹妹領(lǐng)來時,他回絕了父母輩的好意。令他想不到的是,妹妹竟然也贊同春根的意見,安心地在春根家做起了他的妹妹。后來,春根嘴巴里的甜味開始慢慢淡去,到最后,當嘴巴里那股甜味消失殆盡后,他試圖找回那股甜味,與當時社會上大多數(shù)人一樣,他認為只有錢才能幫他找回那甜味。是的,只有錢。他離開特鋼廠,開始行走在讓自己變成大老板的路上。后來他發(fā)覺,在這條路上走得再遠,也不可能找到曾經(jīng)留在他舌頭上的那股甜味了。是的,春根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了。回不到過去,他只能一往無前地往前走,有一天,他走進了妹妹的房間——就這樣,一不小心,他終于走進了他母親和舅舅給他編織的網(wǎng)里。不過,他還是在網(wǎng)里掙扎。現(xiàn)在回想起來,母親和舅舅第一次給他編織的網(wǎng)是個女人,第二次編織的網(wǎng)仍舊是個女人。第一個女人是妹妹,第二個女人是桃紅。他母親對他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要對得起你早死的阿爸。舅舅對他說,你要對得起你賺來的錢。母親和舅舅的話直到現(xiàn)在還常響在他的耳邊,他們的話是對的,可對的話為什么一直沒有讓他找到嘴巴里的那股甜味?

        桂嬸仍在笑,笑里似乎帶著深意,春根立刻“看懂”了這深意,那是桂嬸在說,你后來嘴巴里真的沒有甜過?

        春根想了想,就想到了蓮花塘邊的那個夜晚。他咂一下嘴巴,像要把那天晚上留存在舌尖上的甜味咂出來,卻沒有咂出啥。當天晚上留在他舌尖上的其實不是甜,不是那種酸甜苦辣咸的滋味。那天晚上,沾上他舌尖的其實是一陣短暫的溫?zé)?,卻激起了他全身的反應(yīng),這種反應(yīng)是顫栗的快樂。如果說甜是一種綿長的回味的話,顫栗的快樂則是一種短暫的體驗。體驗結(jié)束后,留下了一種空落落的回響。只有春根聽見了這種回響,這種回響是一種掙扎的姿勢,也是一種叫喊的口型。

        現(xiàn)在,這種回響又繚繞在春根耳邊。他對桂嬸說,你看我還是不是人?他的嘴巴呈現(xiàn)的恰恰是叫喊的口型,他傾斜的上身呈現(xiàn)的也是一種掙扎的姿勢。

        桂嬸繼續(xù)笑著,用笑說,你認為自己是人,就是人;你認為自己不是人,就不是人。春根說,我認為自己是人,可人是這樣的嗎?春根轉(zhuǎn)過頭來,湊近墻上的一面鏡子,露出一副呲牙咧嘴的表情,像是在恐嚇自己,又像是在辨認自己,片刻后,搖搖頭,重新轉(zhuǎn)過臉來。

        春根問,男人一定要有鈔票嗎?桂嬸居然點點頭。春根繼續(xù)說,鈔票一定是個好東西嗎?桂嬸再次聽懂了春根的話,她先是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她的點頭和搖頭把鈔票的復(fù)雜性表達出來了。她其實不聾不啞啊,她其實是個聰明人啊。既然她聰明,春根就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了,他對她說,我還是要去,到桃紅老家去看看。

        在一棵槐樹下,春根站定。這棵槐樹有著灰黑色樹皮,傘狀的樹冠,無數(shù)的小枝呈龍蟠狀下垂。正是傍晚時分,夕陽從虬枝翠葉間漏下來,斑斑駁駁的,春根臉上就像落上了幾只粉色的蝴蝶。春根的臉上產(chǎn)生了暖意,這股暖意緩慢下沉,沉落到了他的心里。遠處淺綠色的田野籠罩在一片紫紅色光影里,再遠處的一片農(nóng)作物則呈現(xiàn)出一片濃重的黛色,好像暮色已經(jīng)降落在了那里,開始從那邊向這里走來。

        在這個白天和夜晚交界的時間點,春根來到桃紅老家村莊的邊緣,他朝槐樹的西邊看去:沿著蜿蜒的村道,一個綿長的北方村落顯得寧靜、樸素,一種等待的表情隱現(xiàn)在這寧靜和樸素里,似乎還帶有桃紅眉宇間常有的那種愁緒。寧靜、樸素,甚至有些破敗的村莊差不多就是一位姑娘了,這位姑娘就是桃紅——可是,春根最后還是走離了桃紅。他在老樹下轉(zhuǎn)過了身,走向不遠處自己在當?shù)刈庥玫囊惠v帕薩特轎車。

        桃紅說,你不要進村,你就在縣城里安頓下來,我晚上過來——這是桃紅在電話里對春根說的。其實來之前,春根已經(jīng)在縣城里訂好了房間。在賓館窄小的房間里,他看著素淡的墻紙、花俏的窗簾,突然問自己,這不仍舊就是“客來舒”8號房嗎?然后,他又笑著在心里對自己說,千里迢迢地朝這里趕,是白趕了。倚在床頭,他展現(xiàn)了一種百無聊賴的體態(tài),可大腦卻活躍起來,他想象著桃紅父母的樣子,也想象著桃紅六姑七姨的樣子,不知怎么,這些人的樣子基本上接近于他已有親戚的樣子,比如,桃紅的母親就跟他母親比較像,講話時眼睛一眨一眨;桃紅的父親則一會兒像他的父親,一會兒又變成了他的大伯。后來,春根在大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在他的睡夢里,桃紅的父親,也就是一會像他父親一會像他大伯的那個老人站在了他面前,這個老人臉上展現(xiàn)了一種歡喜的神情,并用歡喜的語氣要春根定一個日子,一個春根和桃紅結(jié)婚的日腳。春根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嘴巴里那股丟失了好久的甜味。他咂一下嘴,確認嘴巴里確實是那股丟失了好久的甜味。他說,不。雖然找到了嘴巴里的甜味,可他還是說不,他說,那日子應(yīng)該讓我的舅舅和媽媽定。在說這話時,他臉上呈現(xiàn)出一絲愁苦的表情,可他嘴巴里確實含著甜味。桃紅的父親就拉起了春根的手,一拉,把春根拉醒了。春根睜著惺忪的眼睛,決定還是去桃紅村里。待在這里算什么?待在這里就是沒有來這里。

        他往桃紅的村莊趕去??墒?,他最后仍然只是在村莊邊站了一會兒,像個偵察地形的偵察員,東張西望了一陣,然后坐進了那輛帕薩特轎車里。之所以這樣,還是因了一個電話——春根在那棵槐樹下站定后,又一次撥通了桃紅的手機,桃紅在手機的那一頭叫起來,不要,不要!像個正遭遇強暴的女子,她的聲音里充滿了一股抗爭的力量,春根被這股力量撞擊了一下,就沒有力氣往村莊里邁步了。

        一坐上轎車的駕駛座,真被什么擊了一下似的,春根感到渾身無力,想休息一下。他就沒有發(fā)動汽車。他的身體雖然是疲憊的,可他大腦是清醒的,他意識到桃紅那兩聲“不要”里有著一樣?xùn)|西,他說不出這東西具體是啥,可感覺到了這東西很硬,這硬東西一下子撞上了他身上某個最軟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最近變得越來越軟的,軟得一點也不能承受硬物了。

        現(xiàn)在,西天上的夕照在發(fā)出最后的慘淡光亮,這些光亮仿佛帶著依依不舍的表情,這表情似乎就是春根臉上的表情。春根還是不想發(fā)動車子,就想坐在車內(nèi)。他靜靜地坐著,就像在等待著什么。車后座上堆滿了東西,中華香煙、古井貢酒、鄂爾多斯羊絨衫等等,這些東西和春根一樣,也有著等待的表情——你如果對這些東西看上一眼的話,肯定會這樣認為。

        春根就耐心地等,等自己發(fā)動車子,開動起來。后來,車子終于開動起來,卻不是沿著大馬路往縣城方向開,而是繞過那棵槐樹,直接往村里開,往桃紅家門前開。是的,必須毫不猶豫地開到桃紅的家門口。她家門口應(yīng)該有一塊大大的干凈場地。想到場地,他似乎看到自己在那塊場地上走了下來,邁著“毛腳女婿”的腳步朝前走著,臉上帶笑,這個笑是謙卑的、虔誠的,同時也是愉快的、甜蜜的。然后,桃紅的父親和母親出來了,桃紅的父母也是滿臉堆笑,他們的笑和跟在他們身后的桃紅的笑不同,他們的笑是已完全盛開了的花朵,而桃紅的笑是含羞的、收斂的,是半開半閉的花,可這正是一位戀人的笑、一位未婚妻的笑。

        然后,春根又清晰地看到自己走進桃紅家亮堂的客堂,他剛把左右兩手拎著的禮品放到方桌上,客堂里就突然冒出了好些人,是桃紅七姑八姨。他有點惶恐,有點扭捏,可很快鎮(zhèn)靜了。對,他必須坦然自若,他可沒啥好怕的,他今天是第一次上門的“毛腳女婿”,是確確實實的女婿,不是冒牌貨。春根看到站在桃紅家客堂里的自己不再惶恐、不再扭捏,笑容可掬,一聲聲地叫喚起來。他是在桃紅的介紹下叫喚她那些七姑八姨的,桃紅先叫一聲,然后他跟著叫,這簡直就是在提前“叫人情”了,在提前履行他老家的一個風(fēng)俗了——在他老家,男女雙方確定關(guān)系后要辦“攀親酒”,酒席上,男方在女方家人的引薦下一聲聲地叫喚女方親眷,而女方則在男方家人的引薦下一聲聲地叫喚男方親眷。每叫一聲,被叫的那位親眷就要摸“人情”給新人,“人情”就是錢?!叭饲椤钡亩嗌倥c親疏往往成正比,早些年被喚成舅舅的那個人要摸出十到五十元的“人情”,現(xiàn)在要摸出一到兩百元的“人情”了,甚至更多?!叭饲椤狈从沉私?jīng)濟的發(fā)展,也見證了不變的民風(fēng)民俗。必須順應(yīng)民風(fēng)民俗,必須要叫,男女雙方只有叫了,只有一聲聲地朝對方的親親眷眷叫了,才真正算是確定關(guān)系。先前的確定是不牢靠的,只有在“攀親”酒席上叫了才牢靠,不,即使在“攀親”酒席上叫了,這種確定還不是牢靠到鐵板一塊的,還要在結(jié)婚酒席,也就是春根老家人說的“好日”酒席上叫,這樣,才算確定到家了,才算把一對男女確定成真正的一家人了,他們才可以肌膚相親,享魚水之歡了。

        所以,盡管現(xiàn)在不是在“攀親”或“好日”的酒席上,可春根還是在桃紅家客堂里響亮地、清脆地叫著,他要預(yù)習(xí)。桃紅的親眷也沒有掏“人情”給春根,可春根不計較,他有錢,才不計較桃紅的親親眷眷給不給他“人情”呢,相反,他倒想給那些生活不富裕的桃紅家親眷“人情”呢。這么一想,他果真在自己口兜里掏出鈔票來,嶄新的一沓百元鈔票。他給桃紅的親眷派發(fā)起來,一手拿鈔票一手發(fā)鈔票,雙手交替著有如在發(fā)撲克牌。

        春根右手的指頭在方向盤上抖動著,抖動了好幾下后,他終于從迷糊狀態(tài)中醒來。原來,他還是沒有發(fā)動汽車,他只是在車上瞌睡了一下。他往擋風(fēng)玻璃外看去,暮色已經(jīng)降臨,墨汁一樣洇染了車外的這個北方小村,遠處的農(nóng)作物、低矮的農(nóng)民房等居然有了水墨效果,外面的世界看起來就是一幅素淡的畫了。那么,桃紅就藏在這幅畫里。走不進這幅畫,春根就找不到桃紅。春根再一次摸出手機。

        好一歇,手機那頭才傳來桃紅的聲音,你只要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我……就跟你拼了……記住,我不欠你什么。

        這一次,桃紅把聲音壓得很低,可異常堅硬,抵住了春根走向那幅水墨畫的腳步。

        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方小城,街道上走著的大多是農(nóng)民,兩邊的商鋪里不時飄出過時了的流行歌曲: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街兩邊栽著兩排槐樹,槐樹間還間雜著零星的古棗樹。時值仲秋,古棗樹上有棗子像紅瑪瑙一樣掛滿了枝頭。街道上的車輛中夾雜著驢車、牛車、人力平板車以及賣炸豆腐的油鍋車。春根走在街邊,腦幕上清晰地浮現(xiàn)那個叫蘭珍的女孩的臉龐,瘦瘦的,帶著溫順的表情,她還是和那次被妹妹牽來時一樣,目光躲躲閃閃,松鼠一樣騰躍著。最后,松鼠的目光消停下來,停在了春根臉上。蘭珍目光里的那份勇敢與期待也是上次的,不過這次多了一份真誠,蘭珍就是用這種目光告訴春根,你來吧。她說,你來找我的?那你來吧。春根說,我是來找你的,我正在你家鄉(xiāng)的縣城里。他說出了蘭珍所在縣城的名字,這個縣城也是桃紅的縣城。他跟蘭珍通話時用的是一種要急于表明什么的急切語氣。蘭珍說,你怎么找上來的?春根說,是你說的,你老家在這里的一個村莊,你忘了。

        那天,蘭珍臨走前,春根塞給了蘭珍幾張鈔票,蘭珍手里捏著鈔票,把她的手機號碼和老家的地址告訴了春根,好像在用這號碼和地址換取手里的鈔票,說,反正你以后有什么事就尋我吧。春根笑了,他記得自己當時在心里說,這姑娘還不死心呢。笑過了,卻不曾想蘭珍的電話還真派上用場了。

        可最后派的到底是什么用場,春根一時想不明白,難道就是為了在這個偏遠的地方與她見上一面?其實,見上一面事小,不枉來一趟事大——對,桃紅見不上,與蘭珍見上一面,也算是對得起一段千里迢迢的路程了!春根想,來一個陌生地方,無外乎這兩種目的:一是游覽當?shù)氐木坝^,二是尋找當?shù)氐娜恕?墒?,春根目前所處的地方無山無水,那么,“找人”肯定是這次陌生之旅應(yīng)有的題中之義了。

        見到站在自家院門口的蘭珍時已是傍晚??吹酱焊囊祸牵m珍頭一歪、臉一紅,俏皮、羞澀的樣子讓春根心里一動,也讓春根意識到當初作出的或許是一個錯誤決定。用土壘起來的院墻外有一棵洋槐樹和一棵公孫樹,向地上投下巨大的陰影。蘭珍就站在這陰影里,像陰影里的一道光。春根明白,此刻,他不是坐在帕薩特車上打盹,沒有像昨天傍晚時分一樣,只是在夢中來到了桃紅家。不是的??墒?,他此刻怎么反倒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呢?他看到蘭珍的周身繚繞著一層薄薄的淡淡的霧氣,可春根沒有把它們看作暮靄,似乎把它們看作是繚繞著蘭珍的祥云了,自己的身體竟也產(chǎn)生了飄飄然的感覺,感到也有什么東西在托著他、推著他,讓他來到了蘭珍家的院子里。院子里還有兩棵樹,一棵枸骨樹,一棵胡禿子樹,兩棵樹好像在散發(fā)著一股草藥味兒,濕漉漉、苦津津??吞弥婚_半個門扇,桌椅、農(nóng)具等家什在里面影影綽綽凸現(xiàn)出來。

        蘭珍沒有把春根往客堂里領(lǐng),她彎下腰,往院子?xùn)|側(cè)的一個門洞里走。

        春根也彎下腰時,有點頭暈,他想說,走,我們到縣城去。他想把蘭珍接到縣城,一起吃頓晚飯??墒?,他像是沒有力氣說出這句話,默默地跟著蘭珍穿過院墻上的門洞,離開了那個栽著枸骨樹的院子,也離開了那股中藥味。在離開那股中藥味時,他還不知道正對著院子的那個屋子里,正躺著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他就是蘭珍的父親。

        蘭珍把春根領(lǐng)到了她大哥家。蘭珍的大哥對春根說,你來了?

        大哥的話讓春根愣了一下。大哥是一位三十多歲的莊稼人,黝黑的臉,眼睛里有著一種特別的笑意,是友善、親近,更是一種春根講不清的東西。春根覺得這眼神不對了,這眼神一上來就是看妹夫的眼神了。顯然,不是她大哥認錯人了,就是哪里出問題了。

        客堂里亮著,燈泡的支光數(shù)卻不大,客堂就像是一個暈黃色的小倉庫:條凳橫七豎八,犁、耙、連枷擺滿墻沿,壁角落里還有簸箕掃帚。大哥要春根坐,春根看一眼身下漆水剝落、蒙塵發(fā)花的條凳,坐下了。他的屁股已經(jīng)落下,“心”卻還沒有落下,他覺得自己臉上肯定還有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表情。后來,當蘭珍也在條凳上坐下時,春根才覺得不但是身體落座了,“心”也終于落座。他感到自己不太好,面前的男人是蘭珍的大哥,那么也應(yīng)該是他的大哥,盡管兩人在相貌上看不出誰大誰小。春根摸出中華煙遞給大哥,兩縷青煙就在客堂里繚繞起來,繚繞在一起的青煙終于把兩位男人拉近。

        大哥說,等了你幾天,你今天終于來了。大哥又說,小妹一直說你要來。

        蘭珍朝春根眨眼。春根似乎懂了這眨眼的意思,卻又不懂,他在心里問自己:我是誰?

        春根囁嚅道,嫂子呢?

        大哥說,明天就讓她回來,讓嫂子給你們張羅。這件事就定了,下個禮拜一吧,下個禮拜一就把你們的事給辦了。春根很驚訝,目光投向蘭珍,用目光說,什么事?辦什么?一瞬間,他似乎又懂了,不用問什么了??墒牵哪抗饫镞€是疑竇重重。這時的蘭珍不再眨眼,低下了頭,好像不敢看春根,臉頰上顯出了一份嬌羞,這嬌羞像花,比頂上的燈泡亮,灰蒙蒙的農(nóng)家客堂里霎時明亮了。一個多月前,在“客來舒”8號房,他怎么沒有看到這朵花?他很驚訝。

        接著,春根在蘭珍大哥家喝了山藥粥。他擱下粗瓷碗時,蘭珍的眼睛看定春根,說,今晚我跟你到縣城去。

        春根說,我……沒想過要跟你住一起,待會兒,我還是送你回去。

        蘭珍小貓樣蜷縮在春根懷里。春根心里竟沒有沖動,只有一份憐愛之情、一份保護念想。他感到奇怪,自己怎么把蘭珍當成家里的妹妹了。他小時候就是這樣抱著妹妹的?,F(xiàn)在,他就在心里下定要保護蘭珍的決心了,因為她是那么弱小、無助。蘭珍說了,現(xiàn)在,只有他能幫她了。春根愿意幫,愿意在下周二,在蘭珍的親眷面前“叫人情”——因為那個原本答應(yīng)蘭珍過來“叫人情”的小伙子遲遲不出現(xiàn)。春根愿意代替那個小伙子跟蘭珍“結(jié)婚”,也給她爸“沖個喜”。即使她爸的病情不能因此而好轉(zhuǎn),也要讓彌留之際的老人最后了卻一樁心愿——躺到床上前,老人一直在嘀咕幺女蘭珍的大事,他認為幺女的婚事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應(yīng)該完成的最后一件大事。就這樣,這件大事撞上了春根。

        春根說,那樣,你在村里人眼里不成一個結(jié)過婚的人了?

        蘭珍說,不管了。

        春根說,你以后怎么找對象?

        蘭珍說,事情辦好后,我就離開這里,或許永遠不再回來了。

        一股憐惜之情在春根心里涌動,他緊緊地抱住蘭珍,又緊了緊手臂。蘭珍的呼吸急促起來,春根一個激靈,松開手,坐起來,說,走,我送你回去。

        蘭珍不動。房間里只開著一盞壁燈,光線暗,茶幾上的兩杯茶已不再冒氣,法蘭絨窗簾在輕輕地掀動,把窗外的一絲涼意和幾聲車輛的聲音掀進房內(nèi)。春根的雙腳觸碰到了地上柔軟的提花地毯,蘭珍卻拉住了他的胳膊,把他重新拉回到了床上。春根又抱住蘭珍,呼吸和蘭珍一樣急促起來??墒?,春根聽到了一個聲音,這聲音像是從窗簾的縫隙里進來的,也像是從他心里升上來的。這聲音說,要叫“人情”呢,叫了后才能確定他和蘭珍的關(guān)系,叫了后才能做那種事呢。

        這聲音很輕柔又很強勁,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命令。這是誰的聲音呢?分辨不清楚是男聲還是女聲,卻又清晰得就像是自己發(fā)出的。

        可是,下禮拜一在蘭珍家叫“人情”不也是一場假戲嗎?春根笑了。春根想,不管真假,他那天一定要真真切切地叫,不能讓蘭珍的親眷看出破綻,他要用行動告訴他們,他就是從老家專程過來娶蘭珍的。

        春根再次從床上起身。這次,蘭珍沒攔春根,說,那,完事后,我再給你。

        春根的心往下一沉。這是蘭珍在做交換了。春根想說啥,卻又閉緊嘴——現(xiàn)在,交換的東西還少嗎?他轉(zhuǎn)過身來,用手摸摸蘭珍的臉,又拍拍她的肩頭。

        春根說,我們到外面去,再去吃點啥吧。

        夜里的街道上還是挺熱鬧的,流動攤販們賽歌一樣叫喚著,他們兜售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品,也兜售大豆、小米等農(nóng)產(chǎn)品。春根在一輛烘燒煎糍粑的架子車前立定,可看著車主臟兮兮的對襟大褂,春根還是離開了。走了一段路,春根和蘭珍終于進了一家小吃店。

        堂倌遞上一張油膩膩的單子。春根點了兩盤燙面炸糕、兩碗冷香豆腐腦、一碗肚肺湯,他還想點,蘭珍說夠了。兩人就開始等。蘭珍看著春根說,謝謝來看我。又說,是路過吧?

        一對男女走進店堂,在春根身體左側(cè)的一張桌旁坐下。春根說,就是想到你,路過不想到的話,也不會找你。

        說話時,春根一臉真誠。蘭珍的臉上就露出一位被人想著的女人的神情,春根被這神情感染了,看蘭珍的眼神都變了,心里也一下子滋長起了一股暖意,再看店堂的四壁,壁上的白仿佛映照進了他的內(nèi)心,他心里變得異常亮堂。他覺得來這里是來對了,找蘭珍是找對了,當初讓她走是錯了——其實也沒有錯,是那種由陸阿婆牽線的方式錯了——其實這個方式也沒有錯,錯在春根把這個方式當成結(jié)果了。不,它不是結(jié)果,它只是開始。被陸阿婆牽手后,兩個人一定要先走上一陣,最好去北方的鄉(xiāng)間村道上走走,去北方縣城的街道上走走,在街道邊的酒店或小吃店里坐坐。這種走、這種坐,會讓兩人的臉上與眼睛里都生發(fā)一種東西,這種東西是無形的,卻類似于以前地下黨接頭時的“暗號”,等“暗號”對上了,那么,兩人就是真正的“自己人”了。剛被陸阿婆牽手時兩人肯定不算“自己人”,因為兩人的臉上與眼神里都沒有亮出那種“暗號”,他們還沒有“對上”。

        現(xiàn)在,他們終于在街邊的小吃店里“對上”了,他們埋頭吃著燙面炸糕時都像一家人了,能做到邊談邊吃了,也不會掩飾嘴里發(fā)出的咂吧咂吧的聲音了。蘭珍喝了一口肚肺湯后說,好幾年前,我在這個店里吃過一次,我嫂子生養(yǎng)那一年。

        蘭珍告訴春根,當年她在這個店里吃了一碗餃子后,就沿著小店東側(cè)的弄堂往北走,就在弄堂北端的常昌人民醫(yī)院后門,她看到了地上有一個花布包裹。蘭珍說,你知道包裹里是什么?

        春根不語。蘭珍也不忙著揭開謎底,繼續(xù)講述那天的情景。蘭珍看一眼包裹后,很快繞過了它,一步跨進醫(yī)院的后門。可就在這時,她意識到那地上的包裹是在動的,一道光亮也在她的腦幕上閃過。她轉(zhuǎn)身向后走,一霎那又站定,站定了足足一分多鐘,終于又一次轉(zhuǎn)過身來。她不想惹事,也失去了一個驗證包裹里的東西是不是棄嬰的機會。雖然失去了這機會,現(xiàn)在她卻可以肯定地說,那包裹里的東西就是一名棄嬰。為什么這么說?她認為主要是由于以下兩點,一是她到病房后,發(fā)現(xiàn)她嫂子病床邊剛生了一名女嬰的產(chǎn)婦突然不見,聽說沒辦出院手續(xù)就提前消失了;二是盡管醫(yī)院后門那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建成了一個小花園,可她還是經(jīng)常聽人說那里有棄嬰。

        蘭珍說,待會兒我們?nèi)ツ抢镒?/p>

        春根搖搖頭。

        妹妹來了。妹妹是在春根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時來的,春根十分驚詫,認為那不可能是妹妹。他放下手中酒杯說,真是喝多了,眼睛花成這樣。

        妹妹奪過春根手中的酒杯,對周圍人說,他是我哥,我們那里不這樣喝酒的。

        春根已喝了好多酒。他先是由蘭珍大哥帶著,和蘭珍一起敬酒,然后,蘭珍的幾個表兄弟過來敬了,沒幾下,春根就擋不住了。有人要把春根往房間扶,就在這時,他看到了桃紅,他叫一聲,你怎么來了?扶他的人聽不清楚他叫喚了什么,只看到了他滿臉疑惑和沉迷的表情。他是醉了,可看上去又沒有醉,臉上雖然有著疑惑和沉迷的表情,目光卻是清澈而又專注的,他像是在看著誰并急于想表達啥。確實,春根看到了桃紅,可桃紅不理他,一轉(zhuǎn)身走了。他很急,想問她的話都還沒有出口呢,他想問她為啥不愿在老家見他??商壹t不容他問,瞬間消失不見了。春根就掙扎著要重新回到酒桌邊。

        回到酒桌邊后,他就看到妹妹了。妹妹竟然來了,他很驚詫?,F(xiàn)在,他終于不認為自己是眼花了。這幾天,妹妹一直在打他手機,他先是告訴了她一個北方縣城的名字,說自己在那里辦事,后來就不接她的電話了,只要來電顯示是妹妹打來的,他就讓手機獨自響,響一陣,就按掉?,F(xiàn)在,妹妹來了,妹妹在說他是她哥時,春根終于真正認清了來人,來人正是妹妹。

        他心里說,喝了抽了,好事就會來。這不,他先是看到桃紅,接著就看到了妹妹。他想到曾有人告訴他,抽一口毒煙,想美元,那綠鈔票就在空中飄下來。現(xiàn)在,他喝得糊涂,他的女人就都來他身邊了,先是桃紅,后是妹妹,當然還有蘭珍,如果她們一同圍著他,他這個依香偎翠的人基本上就是個皇帝了。

        可是桃紅去哪里了?他左右看看,決定先不管她,他要妹妹坐在自己身左的另一條凳上,新娘蘭珍則跟他坐在一條凳上,這樣,他就坐在兩個女人之間了,感覺自己更應(yīng)該喝酒了。他重新拿回酒杯,喝一口,酒漬沾滿了嘴角。他轉(zhuǎn)頭,悄聲對妹妹說,今天的喜事,是我們倆的。說罷,他臉上露出有點緊張的神情,可很快恢復(fù)正常。怕啥?他講的是事實嘛,對于蘭珍家人來說,他今天是在幫忙,在蘭珍面前他只不過是一個替代品。妹妹來了,他就感覺到這喜事是真喜事了。

        不過,剛才妹妹卻告訴周圍人他是她哥,她那么說,是在掩飾,是在幫他呢,因為她曉得他正扮演著蘭珍的新郎,妹妹不想拆臺。妹妹真好,好心的妹妹一定會有好報?,F(xiàn)在,鞭炮的回響、酒菜的香味、喝酒人的喧嘩、小孩的打鬧,等等,其實是在烘托著一份屬于他和妹妹的喜氣,春根和妹妹在重新“好日”了。對的,“好日”就是結(jié)婚,春根的老家人祖祖輩輩都把結(jié)婚叫成“好日”。這個日子真的是好,充盈著酒香菜香、充盈著親朋好友的喧鬧。你看,這個日子里還陽光燦爛,暖風(fēng)拂面,這樣的日子不叫“好日”該叫啥?他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喜氣洋洋的妹妹,又轉(zhuǎn)過臉去,看看同樣喜氣洋洋的蘭珍,問,我們那里把結(jié)婚叫“好日”,你們這里把結(jié)婚叫成啥?

        可是,蘭珍不回答,她不回答也不要緊,不會影響鞭炮的回響、酒菜的香味,不會影響充滿在這個日子里的喜氣,不會影響他扶著妹妹的肩頭走進洞房。后來,他就扶著妹妹跨過了“好日”這道門檻,躺到了床上,他把手臂伸到妹妹的腰間,腰很軟,軟得接近于虛無,春根就又伸展手臂,重復(fù)做了幾個攬抱的動作。

        十一

        第二天一早,春根醒轉(zhuǎn),他睜眼,低頭看看印花床單,又抬頭看看雪白墻壁和吸頂圓燈。妹妹呢?桃紅呢?蘭珍呢?片刻后,他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了,只是不知道昨夜是誰把他送進賓館的,是蘭珍的大哥嗎?他回憶著昨天的酒中景象,感覺很美好,咂一下嘴巴,雖咂出了滿口苦澀,心底涌上的卻是絲絲甜味。

        春根從床上爬起,給妹妹打電話。他說,我在外地學(xué)雷鋒。他要妹妹也來,說,好人好事已經(jīng)做好,可我還不想立刻回家,想帶你在這里走走,住上幾天。妹妹不吱聲,春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妹妹突然出現(xiàn)的短暫不吱聲,不吱聲表示不認可,可春根明白,妹妹用沉默表示的拒絕其實是一種軟弱的行為,這種拒絕往往是短暫的,只要稍加壓力,這種拒絕就立刻會土崩瓦解。春根就在電話里加大了語氣,你來吧,出來走走也好。他的語氣加大了堅決了,那邊的沉默聽上去就是默認了,與先前的沉默表達的意思相反了。多年來,春根就這樣常常在妹妹面前變化著語氣,從而不斷改變妹妹的“沉默”的走向。

        可是,春根為什么要妹妹來這里呢?起先,他以為自己真想要妹妹來這里走走。只一會兒工夫,他就明白,自己其實是有點怕回到老家了,有點怕在老家碰到妹妹了。他就想在眼下的這個北方縣城里與妹妹碰頭,或許,這種碰頭會成為他跟妹妹間的一種開始,即使很快重返老家,他們兩人間也有了一種新的開始,他這么認為。

        他給桃紅也去了一個電話,告訴她,妹妹也來了,妹妹可是他老家的……老婆,他與他老婆一起到她家里,總可以吧?再不可以,桃紅就出來,他和妹妹就在縣城里請她吃頓飯。妹妹也在,桃紅怕啥?他們夫妻只是桃紅的朋友嘛。

        給桃紅打罷電話,他又想,為啥偏要在這里跟桃紅見上一面呢?他使勁想,終于想明白,他同樣想讓這種見面成為他與桃紅間的一種開始。

        可是,桃紅說不。春根也說不,還說要把那筆資金給她。他講“資金”,不講錢。春根曾提前把那資金付了桃紅的,桃紅卻因為要回老家,重新交還給了春根。當然,起先春根不想拿的,拗不過桃紅,還是拿了。

        妹妹還是沒有來,春根空等了三天。不過就在這三天里,春根等來了桃紅的電話,這個電話是春根始料不及的。她在電話里說,不要再來煩我,謝謝你。那錢我也不要了,就當我們從來沒有認得。其時,春根正站在“春花賓館”三樓的窗前,一縷橙色的陽光照在了他的臉上,暖暖的,像是桃紅的手指。好多天前,桃紅的手指在枇杷園里撫摸著春根的臉,說的卻是與電話里相反的話,她說,如果我想一輩子跟你在一起呢?春根答道,我沒有那福分呢。當時,春根用自我貶低掩護了自己,用抬高對方替代了回絕。春根必須這么回答,得把桃紅的話當作一句玩笑話。

        在陽光的手指的撫摸下,春根覺得不管桃紅嘴里表達了啥,她的出現(xiàn)(包括她的聲音),總是受他歡迎的,總會使他的心里誕生一種暖意的。桃紅在電話里沉默片刻,又說,我明天就要成家了,明天辦喜事。

        原來這樣,原來桃紅回家是為了“好日”。春根心頭涌上一股別樣的感覺,像是原先的那股溫水里加了點陳年的醋。

        春根心里有了一個念頭:他幫了蘭珍一次忙,他就想讓蘭珍還他一個忙。第二天,春根叫來了蘭珍,說,走,陪我喝喜酒去。

        再一次來到那棵槐樹下時,春根的雙腿有力了,他自信了,口袋里好像放著一封桃紅送來的請柬。某種程度上,這請柬就是他正牽著的蘭珍。牽著蘭珍的手,他腳步堅定地繞過那棵樹,向村莊的深處走去。村道兩邊樹木森森,樹蔭覆蓋住了道路兩邊的所有低矮房屋,總有小狗吠叫著從樹縫里鉆出,在離春根和蘭珍幾步路遠的地方立定,聳毛咧嘴,雖還是前沖姿勢,可眼睛里已經(jīng)布上恐懼的神色——再也沒有一種動物像狗這樣能把恐懼和兇悍高度結(jié)合在一起了。蘭珍的整個身體都貼上了春根,春根攬緊她,慢慢往前移步子。慢,只有慢,才能讓狗放棄高度結(jié)合在自己身上的恐懼和兇悍,低下頭來,轉(zhuǎn)回身去,讓前方另一條狗來重復(fù)自己剛做過的一切。春根和蘭珍就是在一連串的吠叫聲里走近一個鄉(xiāng)間婚場的。

        鄉(xiāng)間的婚場就是一場狂歡。這快樂不是由精美而來,而是由豐盛而來,這時候,親朋好友、滿桌的湯湯水水所匯聚成的熱氣、喧鬧、香味等,仿佛就是海面上相互擠壓、沖撞、纏繞的一朵朵浪花,繽紛、熱烈、多姿。浪花也是花,這些花在春天的陽光下既顯得繽紛、熱烈、多姿,又營造出了一份歡樂、祥和、美好。不過,所有的婚場,不管城里的還是鄉(xiāng)間的,也不管是富人的還是窮人的,花是表面,浪花的下面往往與表面往往是不同的,海的表面浪花奔逐時,海的下面則祥和安靜,而海的下面暗流激越時,海的表面往往平滑如鏡?!┘t戴綠的新娘桃紅終于出現(xiàn)了,春根看到了桃紅倦怠的神態(tài)、憔悴的臉龐,還有滿眼的驚愕,他沒有在桃紅的臉上和眼睛里看到喜悅和“歡迎”。桃紅等待著春根和蘭珍先開口。

        這時候,春根卻被周圍的快樂所感染,他也已成為了快樂之海里的一朵浪花,所以臉上的神情似乎變成了一個個跳躍著的光點,被陽光一照,這些光點反射著斑斕的色彩。他的心情與臉上的神情一樣,是透明而多彩的,歡樂而單純的。他對著桃紅粗聲大氣地說,哎,老朋友來了!

        桃紅畢竟也經(jīng)過場面,看著春根“夫婦”,臉上終于浮現(xiàn)“喜氣”和“歡迎”,開口,是你們呀,快坐!

        春根“夫婦”卻不忙著坐下,蘭珍的眼睛在桃紅身邊轉(zhuǎn)溜,尋找著新郎,春根則真像一朵快樂的浪花,似乎是跳躍著往賬房那里而去。當他從黑皮包里拿出“賀禮”時,戴著老花眼鏡的記賬先生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握著毛筆的手像是抖了一下,他還從來沒有見過手面這么大的親朋。

        十二

        春根從黑皮包里掏出的“賀禮”就是曾經(jīng)預(yù)付給桃紅的那筆“資金”。春根在把這筆“資金”遞給記賬先生時,絲毫沒有想用這一舉動重新確立與桃紅關(guān)系的念頭,相反,他在祝福她,還覺得自己再也不能跟她有啥瓜葛了。在祝福桃紅時,他想起來了那個蓮花塘邊的夜晚,心里一動,或許,他的生命肯定已經(jīng)進入了桃紅的體內(nèi),那么,他與桃紅間的瓜葛怕是永遠了不斷了。

        春根又回到了酒席間,目光四下逡巡,心里問,新郎呢?新郎在哪里?

        新郎就是我,他突然在心里對自己這樣說?;秀遍g,他仿佛回到了另一個婚場上,在那里,他給蘭珍父親“沖喜”,可也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妹妹、桃紅、蘭珍都到他身邊了,在他酒過幾巡后都到了他的身邊。今天他沒有喝酒,可怎么也腦袋暈乎乎地認為自己即將要依香偎翠了呢?對的,沒錯,肯定就要那樣了???,桃紅和蘭珍不是都在了嗎?待會兒妹妹肯定也會來這里。

        春根頭重腳輕地走到了穿著紅色錦緞新娘裝的桃紅身邊,伸出手臂,攬住她的肩頭,說,你怎么把我這個新郎丟到一邊了呢,走,你帶著我去叫“人情”。桃紅似乎叫了一聲,又像是沒有叫出聲,只顯露了一個叫的口型。她推一把春根,春根一個趔趄,差點倒地,最后靠在了粉皮斑駁的墻上。在場的人大部分沒有反應(yīng)過來,有一位桃紅家的中年男親戚以為春根在非禮桃紅,揮拳沖上來,被桃紅制止。桃紅漲紅著臉對春根說,你走錯地方認錯人了,請離開吧。桃紅的話音剛落,婚場的一角突然響起一串響亮的狗叫。

        婚場的一角,一輛警車在那里熄火,從車里走出兩名警察和一位精神萎靡的女子。

        周圍靜下來,空氣里有了一股異常的氣氛。有人開始轉(zhuǎn)身向后逃,隨后一個聲音響起,小阿狗,你逃什么逃!

        春根的目光也落在婚場的一角。雖然酒醉的感覺纏繞住了春根,可他還是一下子認出了那位精神萎靡的女子是妹妹。他小聲嘀咕一聲,妹妹不是真來了嗎?

        兩名警察走上前來,他們沒有征詢誰,他們也沒有去追小阿狗,幾乎一下子認定了春根,口氣友好地要春根進車。警察說家鄉(xiāng)話,警車也是家鄉(xiāng)車。對警察,春根心底簡直要涌上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情愫了。他把右手搭到了警察的肩頭,警察抖一下肩頭,反手抓住春根的手腕,把手銬銬到春根的雙手上。這時候,春根才眼神定定地盯著警察,原本暈乎乎的大腦像是清醒了一些,說,你們?yōu)槭裁磥磉@里?你們不說?你們不說我也知道。

        春根閉上了嘴,心里說,肯定是枇杷生態(tài)園出問題了,肯定是自己在稅務(wù)上的事敗露了,所以他們挾持著妹妹不遠千里來到了這里。進就進吧。這兩個警察的態(tài)度倒很好,銬我的手時還在笑呢。

        警察的態(tài)度友好,可是,蘭珍發(fā)作了,她不愿春根進車,叫喚著沖向警車。警察在車門邊擋住她,態(tài)度也就不友好了,說,做什么做什么?她說,你們憑什么要他走?警察說,你是她什么人?她說,我是他老婆。警察很驚訝,嘴巴張大著說,那個新娘不是他老婆?難道他在這里又跟幾個人結(jié)婚了?

        剛才逃走的小阿狗已經(jīng)重新回到了婚場上,居然沖著警車嚷: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正要跨進車門的春根轉(zhuǎn)過身來,臉上陡然生發(fā)一股凜然神情,突然也沖著車下的蘭珍嚷道: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他邊嚷邊要往車下跳。警察對他也立刻不友好了,攥住他,把他往凳上按,按在了妹妹的身邊。

        車子開動,春根突然平靜下來,他捏捏妹妹的手,他用這個親昵動作告訴她,他不怪她,他不怪她把警察帶到這里來,即使是他自己,也是沒辦法違抗警察的挾持的??墒牵妹玫氖滞乜s了,他注意到,妹妹看他的眼神是陌生的,甚至是敵意的。妹妹這是怎么啦?

        春根又把手伸向妹妹。妹妹說,不要碰我。

        春根對身體左側(cè)的圓臉警察笑笑,看上去是要用笑稀釋自己的尷尬和疑惑。圓臉警察也對他微笑,這時,春根的腦幕上一亮:剛剛就是這圓臉警察微笑著說,那個新娘不是他老婆?他難道在這里又跟一個女人結(jié)婚了?春根懂了。

        可他很快又不懂了,問,你們到底為啥來這里帶我?警察說,先回去,回去后你就曉得了。春根想想,說,你們不說我也知道,你們是不想讓我結(jié)婚,你們?nèi)莶坏脛e人好,你們盼望別人絕子絕孫,而自己卻家丁興旺,香火不斷。圓臉警察又笑了,說,結(jié)婚可以的,可不能像你這樣,如果全中國的男人都像你,既霸著自己老婆,又偷偷溜到外地去“好日”,國家不是亂套了嗎?

        春根轉(zhuǎn)著眼珠,把臉湊向圓臉警察,像怕別人聽見似地悄聲說,你們不要瞞我,我還是猜到了,你們來這里捉我,就是因為我逃稅的事。

        春根向妹妹轉(zhuǎn)過臉來,說,不是嗎?他又一次抓住妹妹的手,妹妹這一次沒有掙脫,可突然渾身抖動起來,嚶嚶哭了。春根說,別怕。妹妹一下子抱住了春根,懷里的一個布包掉落到了地上。

        圓臉警察臉上的笑已經(jīng)消失,他冷冷地看著春根和妹妹。妹妹已經(jīng)依偎在春根懷里,春根騰出一只手,從地上撿起那個鼓囊囊的布包。春根一手抱著布包一手攬著妹妹。他轉(zhuǎn)臉,看著車窗外面的樹木、房屋、牛羊、山腳下的黃土,這些景致在快速后移,又在快速產(chǎn)生,水一樣連綿不絕。春根感到這些景致真的是水,一波一波的,動態(tài)而透明,柔軟而堅固。春根覺得自己也是透明的、柔軟的,甚至像樹木一樣是蔥綠的,像樹木上方的天空一樣澄明的。他不曉得自己怎么會這樣沒來由地感到松快、感到輕靈,他感到自己像羽毛一樣飄到了窗外,游蕩在北方的猶如水波一樣的景致之上。

        他的目光終于從窗外收回,把左手里的布包往妹妹懷里塞,怕別人聽見似地悄聲說,在常昌人民醫(yī)院后門那個花園里撿的,抱住。

        春根半輩子經(jīng)歷過許多女人,但卻從心底里沒有明白過一個女人。

        責(zé)任編輯:張?zhí)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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