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金龍,遼寧昌圖人,1963年生于遼寧興城,1987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人民日報》《文藝報》《北京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一百多萬字。出版詩集《太陽雨》《郭金龍詩選》、長篇小說《一輪滿月》。有二十多篇作品獲國家、省、市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魯迅文學(xué)院十四屆中青年作家班學(xué)員。
一
窗外已經(jīng)是深秋了,這處葦子溝村邊院落周圍的環(huán)境總讓人感覺有些特別。院子里那棵銀杏一樹的金黃,顏色高貴典雅,多少給這略顯凄涼的家庭增添了些許暖意。
現(xiàn)在房子是李梅一個人住著。這所房子二十年前是他們家名下少得可憐的財產(chǎn),她五年前又從別人的手里買了下來,曾經(jīng)屬于別人家的院落在李梅的苦苦相求下失而復(fù)得。院子不大,屋門口通往街上的甬路兩邊的菜園子,生長著供她夏天加上秋天吃的蔬菜,也讓她在一飽口福的同時欣賞到鮮艷而又美麗的花朵。這也許要歸功于大自然的慷慨饋贈,讓李梅的心里無時無刻不籠罩著感恩之情。買下老房子之后,李梅把父親和弟弟栽植在家里的銀杏樹移栽到這里。也許是冥冥之中的意愿,或者是神靈的暗中呵護,僅憑她滿臉愁苦失魂落魄的女子,根本沒有心思來照顧這棵樹,但時間過去了這么久,這棵傳奇的銀杏樹一直長勢良好。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一家人失去之后的一種補償,一種安慰,一種實際意義上的返璞歸真。
二十多年前,父親為了改變?nèi)胰说拿\和生活境況,極力主張把家從葦子溝搬到令許多人眼紅的鎮(zhèn)上。父親這個游走于鄉(xiāng)村和城市用體力和技術(shù)相結(jié)合掙錢養(yǎng)家的木匠,性格雖然像極了他手里的木頭一樣木訥,但骨子里卻不是一般的爭強好勝。家是按照父親的意志搬了,可他這個家庭頂梁柱,心里要強命卻不強,沒過幾年就因為勞累過度而癱瘓在床,直到死也沒有站起來過。其實,季節(jié)的輪換在李梅的思想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了,她只知道這日子是一個白天一個黑夜的輪番交替,別的在她心里的感覺幾近麻木。但她看得出來,今年院子里的變化是明顯的,一些她還沒有來得及收拾的蔬菜干枯在地上,那口提水的鑄鐵煉制飲水井已經(jīng)好久沒用了,仿佛失去了它原本的功能,而變成了這個少有人煙門可羅雀的院子的守護神,只是單純地站崗放哨也就算是忠于職守了。最明顯的還屬那棵銀杏,全身濃綠的樹葉幾乎是一夜之間全部變成金燦燦的黃色,她早晨起來站在門口第一眼看見銀杏,就讓她心里一顫。但那一顫卻持續(xù)不了多長時間,便被她近乎枯死的心給埋了起來。她之所以還對那棵銀杏投入過多的感情,是因為那棵樹是父親和弟弟栽種的,她和母親都為這棵樹澆過水?,F(xiàn)在,父親和母親都走了,離開了人世。母親在的時候還和她在這個院子里住過一段時間,她那時已經(jīng)是個病人,失去了自理能力,除了吃飯睡覺,再就是漫長的等待,等待她的兒子從監(jiān)獄里回來。每天就重復(fù)著這樣一句話:不要抓我的孩子,是我造的孽。然后就是沉默不語,沉默得讓人害怕。
于是,李梅要是不在家的時候,就把母親在她住的這所房子和劉芳住的地方之間接來送去。劉芳是她的弟媳。其實,李木和劉芳的婚姻還不知道是什么結(jié)局,因為李木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里見不到陽光好幾年了,她心里沒底。十年時間,李木算上這次已經(jīng)有四次被判死刑。這個在苦難之中求生的命大之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洗去不白之冤,或者永遠(yuǎn)都不會回來。
那可是一件背負(fù)著兩條人命的離奇案子。母親沒有等到弟弟回來的那一天,在一個冬日的黃昏,走在冰天雪地的大街上,滑倒在地上,從此再也沒有起來,夢一樣消失在這片土地上。李梅覺得父母的靈魂就留在那棵銀杏樹上,不肯離去,在守護著她。盡管父親和母親的一生,活得貧窮,活得低氣,但他們的心里像這棵銀杏樹一樣挺拔、美麗、善良、高貴,除此她心如死灰,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了無牽掛。
李木出事那天,她還在縣城的一個街道派出所忙著自己分內(nèi)的事情,當(dāng)然在別人看來是女孩子應(yīng)該干的工作,戶籍民警。她心事重重地坐在走廊外邊,辦公樓的辦事大廳里,一位鄉(xiāng)下大爺在窗外站著等她把戶口簿打印出來。不知怎么,她心里一頓,手就停在打印機的取紙口下不動。大爺問她,姑娘,有什么心事嗎?她心里責(zé)怪老爺子多事,可又覺得老爺子是出于一種本能的關(guān)心,是好心,她沒理由責(zé)怪人家。然后就有人喊她接聽電話。她旋風(fēng)一般快速地到了另一間辦公室,小心翼翼地一只手急速地拿起電話聽筒,另一只手干脆就拄在電話下面的辦公桌上,嘴里顯然已經(jīng)喘著粗氣,心里念叨,是出了什么事情嗎?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告訴她弟弟李木出事了。她“咣”的一聲放下電話,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把那個打印出來飛落到地板上的戶口簿撿起來交到大爺手里,也沒問人家滿不滿意,還有什么要求,便拼命地跑到街上,打了一輛出租車往家里趕。此時,下午的陽光還很耀眼,街上的行人不是很多。走到半路,母親帶著哭聲又打來電話說李木已經(jīng)被公安局的刑警隊帶去縣城。她二話沒說,趕忙讓出租車司機掉頭奔往縣城公安局。
李梅一路想著,她的這份工作是弟弟給的。上學(xué)的時候弟弟學(xué)習(xí)比她好,可家庭生活困難,只能勉強供一個人考大學(xué)。在他們看來就是一個考上大學(xué),對于父母來說也很困難。李木只比她晚上學(xué)一年,高中讀到二年級,說不念就不念了。她就是在那年考上了公安大學(xué),也就知道弟弟的苦心。她跟李木說不去讀這個大學(xué)了,但弟弟苦苦相勸,說他是個男子漢,能扛得住社會上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和人生的艱難,再者說他已經(jīng)退學(xué),好馬不吃回頭草。父母表面上倒沒說什么,因為孩子都是他們的心頭肉,割下哪塊他們都心疼,可母親還是偷偷流下了眼淚。等她大學(xué)畢業(yè),正好趕上這一年的公務(wù)員招考有警察這個職位。蒼天不負(fù)有心人,她以不錯的成績?nèi)雵?,學(xué)有所用,就進了這家街道派出所做了戶籍員。弟弟也已經(jīng)娶妻成家,在鎮(zhèn)上劉芳娘家臨街的鋪面和母親合在一塊兒開了一家花絲線畫店,也可以叫雜貨店,似乎也是令人滿意的結(jié)局?;蛟S是受了父親的影響,李木從小就愛鼓搗木匠工具,也就拜在了手藝不錯曾經(jīng)是父親的師弟門下,學(xué)起了木匠。結(jié)婚、創(chuàng)業(yè),李木沒用父母一分錢,李梅上學(xué)的費用也幾乎是弟弟開店做木匠活掙下的錢。家里父親有病,光靠母親一個人,維持全家人的吃喝都很困難。李梅恍惚記得她小時候母親給人家做手工,繡花絲線畫換錢。母親繡花絲線畫有一手絕活,別人即使會這東西,但達(dá)不到母親那樣的藝術(shù)水準(zhǔn),三十幾歲的母親已經(jīng)是葦子溝遠(yuǎn)近知名的繡畫能手。自打父親因為弟弟的事情病重,聽說被判死刑,便一口氣沒喘上來,先于母親告別了人世。閉上眼睛之前,他拉住李梅的手?jǐn)鄶嗬m(xù)續(xù)地說,你要幫助你弟,要不他冤枉??!而母親也因為失去了精神支柱,人生走到了崩潰的邊緣,不知怎么就瘋了,整天嘴里就一句話:別抓我的孩子,那是我造的孽。別人不知道是怎么一件事情,更不知道母親這句話里的玄機,可她知道,母親跟她說過。母親在一個春天的中午,清理她家房子山墻外的垃圾時手里舞動著鐵鍬,由于著急把活干完,并沒注意一條萎縮在垃圾里的小蛇,她誤傷了那條小蛇。母親看見一鍬兩斷的蛇,在地上亂蹦,心里很害怕,扔下鐵鍬。雙手合十,嘴里不住地念菩薩保佑。母親事后和她說,晚上蛇就給她托夢,要抓弟弟李木去報仇。母親嚇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就喊著說,別抓我的孩子,那是我造的孽!喊出這句話,母親就被這奇怪的夢驚醒了。
二
李梅上大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的花園里就有銀杏這個樹種,而且連成一大片,蔚為壯觀。每到深秋,學(xué)兄學(xué)妹就把欣賞銀杏樹漫天的黃葉當(dāng)成活動主題。他們看到葉子金黃的銀杏樹大多是一副夸張和驚奇的表情,而李梅卻心平氣和,靜如止水,因為她家的銀杏樹和學(xué)校的每一棵樹相比都要好很多。一看到學(xué)校的銀杏樹,她就想起家鄉(xiāng)的銀杏樹,那是她的心,她的根。同學(xué)們對李梅在銀杏樹下的表現(xiàn),覺得奇怪起來,她不是冷血動物吧?可他們哪里知道,盡管李梅家在偏僻的山里,但銀杏樹卻是她這個鄉(xiāng)下丫頭常見的東西。
李木從小就是心靈手巧的人,學(xué)做木匠活,人就有了用武之地。李木把心思全用在做木匠活上,沒用一年時間,人就在行業(yè)里名聲在外了。那年李木跟師傅在給一家人干活的時候,遇上的這家人只是父女倆人,這家人的父親跟李木的父親年齡差不了許多,更巧的是那家的女兒跟李木年齡相仿。女孩子長相漂亮,小巧玲瓏,沉靜少話,斯斯文文的樣子正合李木的心意。師傅和女孩子的父親看得出,他們倆是在談戀愛了。女孩子的父親叫王德先,他喜歡李木,就百分之百地贊成女兒和李木來往,他心里說這年頭人心浮躁,心靈手巧腳踏實地的小伙子得之不易。而他的女兒就叫王靜,這倒很合王靜的個性。李木的木匠活要收工的時候,王德先就跟他說,李木,我們家房子多,開著雜貨店,房子還有閑頭,正好臨街,你媽手藝那么好,不如就在這開個店,也好多掙些錢,別人呢,找你干活也有個正經(jīng)的落腳的地方。記住了,李木,我可不是見錢眼開的人,是借給你們住,不是租。王德先說話的時候,王靜正一往情深地看李木,看得李木有些不好意思。
李木回家把原話和母親這么一說,母親是個開明的人,居然答應(yīng)李木,還說咱不借,該出多少錢咱給多少錢。王家借了房子,把一個眉清目秀的大閨女也無償?shù)亟杞o了李木。
本以為李木和王靜再過兩年會順理成章地成家生子,從此一大家人就有了和美的結(jié)局。料不到的是,王靜的閨蜜,也是王家臨街鋪面的鄰居劉芳,那個活潑開朗大大咧咧的女孩的出現(xiàn),讓事情發(fā)生了變化。
王靜話少,劉芳話多,王靜安靜,劉芳活潑,一同與王靜向母親學(xué)習(xí)手工刺繡也麻利出色得多。
事情發(fā)生變化的時候,是因為那個讓人喜歡的春天,母親在店里做著手工,間或打點來取貨的客人。王靜忽然發(fā)現(xiàn)房檐上兩只正在做窩的燕子,嘰嘰喳喳的,沒完沒了地吵鬧,吵得她沒辦法與李木的母親好好說話。她開始心煩意亂,站起身跑回她家店里,拿過一條長長的鉤竿,活生生地將房檐上做了一半還帶著燕子身體溫度的燕窩給捅了下來。這個過程母親看得一清二楚。隔不幾天的中午,屋門口的臺階的石板下一條蛇跑了出來。母親見到蛇就想起在葦子溝無意之中誤傷的那條蛇驚人相似的一幕,便喊在店里坐著的王靜。王靜一邊追問母親蛇在哪里,連看都沒看一眼,便又跑回她家的雜貨店,拿著鐵鍬,追著那條疾速飛奔的蛇用力砍去。王靜的鍬下,蛇一鍬兩斷。母親原本對蛇忌諱,那次之后,她容不得別人在她面前做出傷害蛇的事情。王靜的舉動戳在母親的心頭上,她心里咯噔一下,轉(zhuǎn)身回店。就這樣坐在椅子上,很長時間在王靜的追問下才緩過神來,一天都沒干活計。
第二天早晨,李木背著箱子上工。前腳剛走,隔壁的劉芳聽著李家的門開了,后腳就邁過李家的門檻,跟母親說要利用一天的時間,學(xué)會一個新的畫樣。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洗漱,便回家拿過牙刷,在李家的店里開始洗漱了。正趕上王靜也邁步進屋,看著劉芳在李家店中間,嘩嘩啦啦地洗漱,水花在臉盆里濺起,被涌進屋子里的陽光照得通亮,呈現(xiàn)五色的光彩,讓她心醉神迷了一陣子。她雖然對劉芳太活潑也許會搶走她的李木的感情心里生氣,但劉芳此時的形象讓她看得入神,竟然有些羨慕人家劉芳,連洗漱都這么痛快淋漓。而她卻做不到,心里禁不住酸酸的。她看著看著,那心里就有些從羨慕到生恨,眼睛死死地盯著劉芳看,近乎歇斯底里,眼睛像在流血。這一幕被母親無意中發(fā)現(xiàn),母親心里害怕,害怕這一幕在將來的某一天會爆發(fā)在她兒子身上,那也許是無法挽回的結(jié)局。如果不是這一幕閃現(xiàn),母親也許不會把心里話毫無保留地告訴兒子李木。
晚上李木收工回來,母親一邊侍候父親,一邊跟在外屋看電視的李木說白天發(fā)生的事情。她告訴李木說,這丫頭心太狠,咱家都是心慈面軟之人,怕跟咱家不是一路貨。李木或許沒在意母親的告誡,依然和王靜往來,如膠似漆的,直到有一天李木和王靜發(fā)生了爭吵,李木才想起母親的告誡。
王靜說出了母親最擔(dān)心的話,說李木吃著碗里的,惦記鍋里的,跟她談對象,卻背地里和劉芳眉來眼去。王靜在乎劉芳的介入,可劉芳卻是個沒心沒肺的丫頭,或者她只在乎自己青春的熱情奔放,卻忽略了王靜的感受,這給李木和王靜的關(guān)系破裂埋下了伏筆。李木和母親說王靜不僅心狠手辣,還很自私。至此,王靜不再來了,李木卻沒深想,常找隔壁的劉芳嘮嗑,其實只是嘮嗑而已。為此,母親大發(fā)脾氣,說李木不懂事理,是在刺激王靜,即使不是針對王靜,你也不能這么不講情義,剛和人家發(fā)生了矛盾,就去找另外一個姑娘。還沒等李木醒過神來,王靜父女受不了在他們的屋檐下,李木這么快就另有新歡,急不可耐地下了逐客令。李木和母親商量,要不就把店搬到隔壁劉家去吧,這樣應(yīng)該方便一些。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母親只好點頭。如果不搬,事情僵持下去,也不會有什么解決的好辦法。李木起初是硬著臉皮去找人家劉家說起這件事情的,想不到劉家滿口應(yīng)承,這倒讓李木的擔(dān)心成了多余。劉家看這家母子可憐,不管怎么說,也在無形中卷入了這場風(fēng)波里,便幫著李家母子把店搬到劉家的閑屋子開業(yè)。只是一墻之隔,李家在生意上并沒有什么損失,這倒成了李家母子意料之外的事情。
母親知道劉家的好心,可她心里不能沒有分寸,她試圖阻止李木和劉芳來往過密,以免王靜疑心,這丫頭急眼了,怕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來。李木自然是聽話的孩子,他盡量躲著劉芳。直到一年后,王靜嫁了人家,劉芳這個心直口快的丫頭托人說媒,兩個有情人才真正開始了屬于他們的愛情。
三
李梅匆匆忙忙地趕回縣城。到了刑警隊,人家看她也是警察,看在同行的份上,讓她見了弟弟一面。李木哭喪著臉說,姐,這事不是我干的,你要相信我!然后,就被帶了回去。好在還沒進入看守所,她還能見到弟弟一面,有弟弟這句話,她心里有底了。她在刑警隊的辦公樓里樓上樓下來回走動,想搞清楚事情的經(jīng)過,卻沒有人和她說過什么。實際上她這個新警察也只有能見到弟弟這點面子。直到她看見一位有一面之交,一起分配到公安口的姑娘,才打聽出李木是往人家的菜里下了老鼠藥,毒死了鄰居家的兩個孩子,喪盡天良的事情,有人證物證。她當(dāng)時就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姑娘沒接她的話茬,轉(zhuǎn)身走了。這下倒好,能告訴她實情的人都讓她活生生給氣走了。她當(dāng)時就跌倒了,坐在刑警隊辦公室的地板上,半天沒起來。直到劉芳和母親也來到刑警隊找她的時候,劉芳才從地板上把她拉起來。她和母親說了這些情況,不等這娘倆說些什么,就把她們送到車站,聽著她們的哭聲,安排好她們回程的客車,便暈乎乎地回到派出所。所長看她回來了,這時已經(jīng)是快要下班的時間,所里干警已經(jīng)紛紛邁出辦公室往家趕,所長問她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這么猴急。她先是哭了,才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說給所長聽。所長一邊聽著,一邊嗯嗯地點頭。她把要說的都說完了,所長才若有所思地要打電話問下刑警隊的熟人什么情況。電話接通了,對方問所長什么事情,所長說就是那個投毒案。對方說話李梅聽著非常清楚,對方說那個案子嗎?人證,物證都齊了,就差還沒撬開嫌犯的嘴。所長問,能不能通融一下?對方問,是你親戚嗎?所長只能說是他表弟。對方說這事轉(zhuǎn)機不大,就是說鐵證如山,你表弟必須認(rèn)罪伏法。對方停頓了好一會兒沒說話,李梅聽到電話里嗡嗡直響后,老半天那人才接著說,這事我跟你說,你可不能隨便亂說出去。如果你早說幾個小時,就是我們決定去抓他的時候,事情可能還好辦一些,現(xiàn)在我們有了新的更充分的證據(jù)證明這案子是你表弟做的。抓住了他,我們就把原來的嫌犯給放了。所長追問,那人是誰?這是他們的行話,他們只說那人。對方回答說,這個人是你表弟,放了的那人是縣長的表哥。咱這小地方,圈套圈的親戚關(guān)系,抓了一個外面登三輪的,說不上就是縣委書記家的什么親戚,有時干脆就是惹不起,都是我的大爺。想是對方的電話掛了,電話已經(jīng)是嘟嘟的忙音。
審理案子的時候,公安機關(guān)已經(jīng)不用過去那種慘不忍睹的刑罰調(diào)取呈堂證供,這種方式已經(jīng)向法制和人本的意味邁出了可貴的一步。但要想撬開嫌犯的嘴,還要有些手段,總不能坐等人家招供。況且這是縣里領(lǐng)導(dǎo)督辦的案件,縣里要給人民一個交代,必須從速結(jié)案。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著急,已經(jīng)向具體辦案人員下了時限,六天結(jié)案。
審案通常都在夜里進行,輪番轟炸,就是不讓你睡覺。第一天夜里,李木頭上方懸著400瓦的白熾燈,審訊室本來就不是通風(fēng)的房間,燈烤得難受,他大汗淋漓,不睡覺更難受。李木死活不承認(rèn),其實他也沒有承認(rèn)的罪行。
已經(jīng)連續(xù)了六天,不讓李木睡覺,他的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人家是堅決要攻下這個案子的,不由得他不承認(rèn)。他也知道招供之后是什么后果,與其這樣生不如死,還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六天,讓他犧牲了十年的自由人生。
結(jié)果是李木承認(rèn)在菠蘿咕咾肉里下毒,用鼠藥毒死了兩個孩子。預(yù)審的公安問他,什么原因,他順口說,因為一個外地人在他的店里要買一盒香煙,結(jié)果沒買,卻到鄰居家的店里買了一樣的香煙,他心里生氣。也就是說一盒煙等于兩條天真無邪的生命。李木編造的謊言,自己肯定是不信,但公安如獲至寶地信了。至于別人信不信,那是別人的事情,與別人無關(guān),與本案無關(guān)。信了,當(dāng)然就是結(jié)案。
李梅沒聽完所長轉(zhuǎn)述的事情,便奮力跑出辦事大廳,在辦公樓門前的花壇邊上,把早晨吃的一點兒早餐吐得一干二凈,還有她眼睛里的淚水也奔涌出來,一瀉千里。
四
盡管李梅做了很大的努力,找律師請求法律援助,家里所有的積蓄都花在為弟弟打官司上,李木還是被判死刑。宣判之后要是不上訴,這官司也就是說認(rèn)下了。可李梅知道李木冤枉,這官司不能這么平白無故就認(rèn)了,她要上訴。父親聽到這個消息,一口氣沒上來,死了。母親跪在地上許久沒起來,然后就倒在地上,醒來之后嘴里就剩下這一句話:不要抓我的孩子,是我造的孽。
因為家里沒有了弟弟,母親又是這個樣子,雜貨店和花絲線畫店是不能開了。李梅曾想搬回老房子住。為此,她曾一個人回到老房子看了一眼,結(jié)果院子里長滿荒草,就剩下那棵銀杏還長勢喜人。正是深秋,銀杏樹的葉子黃得耀眼,黃得燦爛,黃得鮮艷。這高貴的東西竟然在這偏僻的地方長得這么清白無辜的樣子,讓李梅異常沉重的心生出許多的感激。
李梅一個人在院子里站了許久,想想自己不能就這樣站著,她想現(xiàn)在要干點什么,也好把心里的憂愁盡快忘掉。她迅速蹲下身,在這個院子里的荒草中游走,發(fā)瘋了一樣拔草,收拾了一下空曠的已經(jīng)許久沒有人氣的屋子?;厝ズ髨猿肿寗⒎及峄乩戏孔樱埠脤P恼疹櫮赣H。劉芳卻說在這住著一樣,人多也能照顧周到一些,等你從北京回來再說搬不搬的事情。
李梅沒再堅持,這種時候她必須信任自己的弟媳,要不沒有人手照顧母親。她決定出讓老房子,給李木的官司籌集款項。幾天之后的一個早晨,李梅給劉芳做了交代,便坐車去了北京。好在不是什么遙遠(yuǎn)的路程,到北京只用了六個小時。她在車站往東走不遠(yuǎn),就找到了東交民巷的正義路。來之前人家告訴她,必須在最高人民法院附近找家律師事務(wù)所,這樣方便,律師事務(wù)所離最高人民法院越近,信息就越靈通。
進了東交民巷,李梅先打聽街上的老住戶,才了解到王秀律師在業(yè)界大有名氣,指路的人說是在什么正義律師事務(wù)所。她沒費什么勁就找到了。進了辦公室就說找王秀,還真就碰巧,王秀就坐在她進來對面的桌子里。李梅急不可耐地遞上弟弟案子上訴的材料。律師王秀簡單地看了一遍,嘴上咦了一聲后抬頭看了一眼李梅,王秀覺得這個要打官司的小警察和她長得有些像,拉近了她們之間天然的親近感,她心里說這也許是上天注定的緣分,她和李梅說,這案子怎么這么判?證據(jù)不足啊。下毒的菜里化驗的成分是鼠藥,但拿來作證的是沒開封沒用過也沒化驗的鼠藥,說是這種證據(jù)有兩包,但現(xiàn)在能拿來作證的只有一包,誰知道是哪份鼠藥毒死了人?怎么能夠證明就是你弟弟的這包鼠藥?這沒道理的事情。李梅看看有門兒,便交了錢,讓王秀幫她打這場官司。李梅本來想王秀不會這樣輕易接受她的官司,但王秀接了。王秀和李梅說她有打贏這場官司的可能,但不等于就一定能打贏這場官司,這是一場持久戰(zhàn),讓李梅要有心理準(zhǔn)備。有的在北京等了十幾年,所有的證據(jù)都證明被判刑的人無罪,但就是翻不了案。
李梅回家的路上,思想復(fù)雜,既然工作是李木給的,她現(xiàn)在要辭掉工作,把工作還給弟弟,一門心思給他打官司,哪怕碰得頭破血流,她也沒有回頭路可走。
她現(xiàn)在以為堅持不一定就是為了預(yù)期的結(jié)果,而是堅持本身讓她堅持下去。
五
李木和劉芳結(jié)婚,自然是幸福的一對兒。他們舉案齊眉,相愛有加。美中不足的是他們一直沒有孩子。盡管小兩口兒做了很多的努力,去醫(yī)院就醫(yī),到處尋找治病的中藥,但劉芳的肚子就是大不起來。
李木和母親搬出王家之后,有人就找王德先要租房開店。生意找上門來,王德先自然高興,說租也就租了,要不閑著也是閑著,租了就能賺點錢花,他是個守財奴的性格。租他家房子的房客是位四十左右的婦女,帶倆正是不聽話年齡的孩子,一個大些,十一二歲的樣子,在上小學(xué)。一個小些,也就五六歲的樣子。時間長了,倆孩子就跟鄰居李木熟悉了,因為李木喜歡孩子。女人呢,就跟劉芳關(guān)系很好。閑著的時候,就各自從屋子里搬把椅子,或坐在劉芳的店門前,或是坐在女人的店門前聊天,大多的時間是坐在女人的店門前,因為劉芳的婆婆怕別人說話的聲音驚著繡畫的思路。可這一天女人撇下自己的店來找劉芳聊天。她是個離過婚的人,生活寂寞在所難免,她今天跟劉芳說她房主的事情。房主王德先是單身的男人,快六十歲了,喜歡上了女人,開始和女人談婚論嫁,還要和女人親近,已經(jīng)在女人面前說了五六次了。女人當(dāng)然不喜歡這個老男人,說他自私什么的,還說惹不起躲得起,說要把店搬到別處去,要不就不開這家店了。可她又說帶倆孩子,她必須掙錢。一個女人帶倆孩子,真的不容易。事情過去時間不長,劉芳聽到隔壁的女人和老男人吵過一次,聲音很大的樣子。但也就吵上幾句,便銷聲匿跡了。
王靜和她的丈夫過了一年,僅一年的時間,就離婚回到父親家里住了,她還是那么沉靜,還是那么美。只不過李木和劉芳很少能看見王靜。王靜的性格是鉆死牛犄角的性格,很容易就走了極端路線,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這以后在李木和劉芳的背后總有一雙眼睛在不時地關(guān)注他們,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看著他們夫妻關(guān)系那么好,由愛生恨,恨得越來越深。
出事那天是星期天,李木這個季節(jié)活不是很多,星期天就在家里,幫劉芳賣貨。中午李木下廚,做了一道菠蘿咕咾肉,是甜食。他們家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全是甜食主義,母親愛吃,劉芳愛吃,他也愛吃。他把菜端到飯桌上,一家人坐好吃飯。女人的那個小孩子來到他家,看著三口人吃飯,盯著那盤色彩鮮艷的菠蘿咕咾肉出神。李木連忙把孩子抱上桌,盛了一碗飯,劉芳就給孩子夾了一塊肉放在碗里。這時,就聽女人喊她的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孩子哧溜一下從椅子上下來,跑回家。李木想這孩子愛吃肉,正好還有一盤肉在灶邊放著,原本是給姐姐留的,因為是星期天,姐姐也休息,說好了回家吃飯,但打來電話說有事回不來了。李木說,不如把那盤肉給孩子送去。李木看看劉芳,劉芳沒吱聲,沒吱聲就是支持李木的決定。李木就把那盤肉端到女人家里。
也就是不長時間,事情就發(fā)生了。兩個孩子中毒送進醫(yī)院,送去晚了,兩個孩子一個也沒搶救過來,都死在了醫(yī)院。
女人死命哭喊,但倆孩子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復(fù)生??蛇@畢竟是孩子,還不明白什么是人生,就這樣告別了人世。公安局來人了,化驗了飯菜,說是下了毒。然后把王德先的房子搜了個遍;女人說到李木送過菜給他們,也把李木的房子搜了個遍。先是老男人被帶到刑警隊預(yù)審科審問,兩天后人回來了。人已經(jīng)不成樣子,身體總是抖動。
李木被帶走了,一去就是十年。
六
李梅辭掉了工作,往返于葦子溝和北京之間。有人開始給李梅介紹對象,她已經(jīng)差不多過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很多人介紹,因為李梅長相好看,搞對象對她來說并不困難。她只是說聲謝謝,不去約會見面,她鐵了心要為弟弟伸冤。
十年時間,李木被判四次死刑。但經(jīng)過李梅的奔走,第十年的秋天,李木無罪釋放了,原因是證據(jù)不足,新說法是疑罪從無。雖然有些不光彩,沒有找到兇手,把李木替換出來,多少給李木造成了一點人生的遺憾,但還是洗清了不白之冤,也是社會的一種進步。現(xiàn)實總是在改變,關(guān)鍵是依法斷案了,也許不再像過去那樣頻繁出現(xiàn)人情案,或許能給麻木的人們心里一點兒希望,一點兒生活的安全感。
李梅把弟弟接回葦子溝,那也是深秋的天氣。進了村子,當(dāng)她和弟弟看到他家院子里的銀杏樹的時候,那棵自己生長,單純而孤獨,也許還有一些自我欣賞成分的銀杏,那一片金黃多遠(yuǎn)都能看得見,李梅禁不住哭了。
她把弟弟送進屋子,扔下鑰匙說,這個家就交給你了,還有院子里的那棵銀杏樹。李木問,姐你干什么去?
你自由了,姐我也自由了,盡管這自由的代價付出很大,只要我們活著,還要有各自的生活。
李梅走到門口,手情不自禁地扶住門框,看著院子里的銀杏樹說,干我該干的事情。
責(zé)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