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霞
一直認(rèn)為煙火是小城里最美的景色,它曾照亮了我少年的天空,在一片貧瘠而枯燥的生活里溫暖了我孤單寂寞的心。去年我在溫哥華的五星級酒店吃完晚飯,回房站在陽臺上抽煙,忽然天空中升騰起一束火紅的煙花,打破了夜的寧靜,緊接著,“噼里啪啦”的煙花在天空四處散落。
又是圣誕節(jié)了,滿城閃亮的燈火依舊絢麗。往事如天空散盡的煙花閃在記憶里,過去的日子像黑漆漆的夜空,深不可測,暗如墨團(tuán),但因為有了煙花的升騰,那些暗里的風(fēng)景全有了不一樣的顏色。
我喝多了,酒精在血管里洶涌,在那樣的夜里,看著煙花淚流滿面。
有一部電影里說,煙火對應(yīng)著一種超現(xiàn)實的概念,既真切,又虛無,比花朵還要絢麗耀眼。在黑夜里突然綻放,又迅速破滅,比一現(xiàn)的曇花還要短暫。在迅速破滅的原處,會迅速地再次盛開,幻影之上再現(xiàn)幻影,層疊出現(xiàn),交替輝煌。
天空下的我們,為之雀躍歡呼,它們的每一次閃亮和破滅,都會使天空變得更亮、更黑,我們被撩動的情緒里,忘記了這些煙火也曾經(jīng)是物質(zhì)的,任何美好的東西都是物質(zhì)的。也讓人想起曾經(jīng)的姿彩與華美,都只是一瞬。
我在去澳洲的機(jī)場偶遇王麗,她長發(fā)飄動的樣子,讓我想起了熟悉的小城。雖然她一身華麗的裝扮,但她轉(zhuǎn)身微笑的樣子一下撞開了我記憶的大門,尤其是她嘴邊旋起的酒窩,升騰著我們整個少年時光青澀的氣息,又溫暖,又親切,還有一絲感傷。
她要去底特律的一個小鎮(zhèn),那里離多倫多有245英里。我在想她會不會和葛彬在某一個地方邂逅,街角的咖啡店,面包房,一進(jìn)門就響著鈴鐺的小店?很多電影里都會有這樣的橋段,懷揣著這樣偶然的可能,會是多少人內(nèi)心的支撐。
王麗找了一個底特律的小商人,如愿以償?shù)爻鰢?。那人我見過,高鼻梁,小眼睛,摳進(jìn)去的眼窩讓我想起火燒圓明園里的八國聯(lián)軍小嘍啰。我懷疑他父母輩或是祖父母輩的血統(tǒng)非?;靵y,想象我們從兒時就一直呵護(hù)、寶貝的公主,要投入這個多毛的洋鬼子的懷抱,心里跟吃了蒼蠅一樣惡心和別扭。
如果蘇奶奶還在,一定會憋著她皺巴巴的小嘴,說“作孽啊作孽!”
看到“中國好聲音”的時候,我正陪著老爸喝酒,他老人家一直勸我去相親。每次回來他都走馬燈似地安排我去見不同的姑娘。回國一個月也少有時間陪他,跟從前的朋友廝混喝酒,今天喝了明天喝,沒完沒了地說從前的事和從前的人?!昂寐曇簟崩锏年悩坊婚_口,我愣住了,那聲線與葛彬出奇地相像。后來從網(wǎng)上找了幾場陳樂基的一一看了個遍,一直看到陳樂基被淘汰出局。我仰頭喝干了杯里的酒,人生都有潛規(guī)則,別說這場作秀的游戲了。
第二天睡到下午,我去恒隆廣場,路上經(jīng)過護(hù)城河公園,想起我們一群人蓬勃荒誕又真切可觸的少年時光。
我常常想起那段時光,隔了十幾年像只隔了一個昨天似的。但已經(jīng)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了,劇情變化發(fā)展得迅速,那時的明朗直率、熱情與真誠,變成了小心翼翼的露怯的笑容、有距離的客氣和拘謹(jǐn)、處世的矜持、大家有意識的各行各路,冷暖自知。
葛彬喜歡王麗是我們都心知肚明的事,但這怎么可能?王麗市儈的媽媽,恨不得賣了她。以葛彬的家境哪出得起這個價錢?葛彬也是的,大學(xué)畢業(yè)好好的事務(wù)所不去,非要開店搞樂隊。這年頭,藝術(shù)都是很燒錢的,本來就沒錢,還得勒緊褲腰帶帶著一群無所事事、整天搖頭晃腦的長頭發(fā)青年,幾輩子都會潦倒。
晚上跟葛彬吃完飯一路走到護(hù)城河公園,忽然天空中升騰起一束火紅的煙花,打破了夜的寧靜,緊接著,噼里啪啦的煙花在天空四處散落。葛彬面無表情地給我點了一根煙,煙頭隨著我的呼吸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畢業(yè)后不久,王麗便放棄了大商場里收銀的工作,把原來當(dāng)做兼職的酒吧服務(wù)員當(dāng)成了全職,每天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葛彬在第二個月便殺氣騰騰地進(jìn)了酒吧當(dāng)了駐唱歌手。那時我已經(jīng)在一家律師事務(wù)所當(dāng)了實習(xí)律師,從前在學(xué)校里背那些法律條文,看那些案例都是躊躇滿志的,紙上的案例落到了生活的實處變得紛繁復(fù)雜,更多的精力放在調(diào)解與鉆法律空子里。原本以為我會在這種環(huán)境下練得巧舌如簧,不久便發(fā)現(xiàn),自己不愿意開口說話了,生活遠(yuǎn)不是我想象的那樣陽春白雪,身陷這種紛擾中自己也成了下里巴人。
王麗過上了萬花筒一樣的生活,每天有不同的男人像蒼蠅一樣圍著她轉(zhuǎn)。王麗一開始也是矜持的,只圖多掙點小費補(bǔ)貼家用,偶爾我?guī)讉€兄弟去酒吧捧場都帶著另一種目光看王麗,總覺得她不會跟那里其他的服務(wù)員一樣虛榮,一樣最終走向墮落。她是童話里落難的公主,為了補(bǔ)貼家用,為了蘇奶奶常年風(fēng)濕所必需的花費而放棄了普通女孩應(yīng)有的平淡的幸福。多少年以后我明白了,人是非常敏感而脆弱的動物,每一步細(xì)小的動作,每一個人生的選擇,都會影響最終的結(jié)果,根本無法估測,也很難總結(jié)。某某某是怎樣一個人,今后會怎么樣,別說一兩句話,即便是寫篇幾萬字的論文,也不見得能說清。當(dāng)我明白這個道理時,已經(jīng)在社會中浸淫許久,早學(xué)會穿上一身鎧甲,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與人交往時小心翼翼,場面話說得滴水不漏,為了實現(xiàn)心中所想,拼盡全力去爭取。
葛彬打電話給我時我正在睡覺,燦爛的陽光隔在花布窗簾外,空氣里流動的全是潮濕與悶熱。畢業(yè)以后覺得睡覺是世上最幸福的一件事,可以過濾掉前一天所有的沮喪和落寞,簡直就是避世的洞穴,不見天日,怡然自得。
葛彬說要和大家一起聚聚,那天王麗難得休息,想去郊外的一個農(nóng)家吃野味。我爬起來給小星星打了個傳呼,小星星馬上回電了,說馬上就過來與我們會合。小星星是個家境富裕的胖子,他有個做生意的媽媽,家里巨有錢,他家住的是小城里獨有的套間,有空調(diào)和冰箱,還有我們最熱衷的錄像機(jī)。但是胖子媽對他超級嚴(yán)格,這個不準(zhǔn),那個不準(zhǔn),考得不好沒有零花錢。如果胖子沒了零花錢,那我們兄弟幾個也會過不上好日子。因為胖子的零用錢都用來請我們吃東西,冬天熱包子,夏天汽水、棒冰,以及做我們想做因為缺錢而無法做的事情。我的成績一向不錯,胖子的考前輔導(dǎo)都是我來完成,我從來沒覺得學(xué)習(xí)是件很辛苦、很難的事,相反,還從中得到不少樂趣。葛彬和胖子是同桌,考試的時候打小抄心理素質(zhì)超級強(qiáng)大,就連在大考,一人一桌這么嚴(yán)格的狀態(tài)下,我仍然能安全妥帖地把紙條塞到胖子的手里。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到了離家二十多公里的一家農(nóng)莊,幾幢別致的茅草頂小屋,門前開了一片荷花池,院子里養(yǎng)著雞,不遠(yuǎn)處有白色巨大的風(fēng)車不緊不慢地轉(zhuǎn)著。王麗站在荷花池邊,開心地轉(zhuǎn)了幾個圈兒,露出了平時少有的笑容。她原本就有高挑的個子,笑起來有種奪人眼球的漂亮,五官精致,恰到好處,如果她抬起頭來,站在哪里都很是搶眼的。
我們點了幾個野味,還有時蔬,小星星和葛彬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啤酒。
“你,跟她說了沒有?”
趁著王麗去洗手間,小星星問葛彬。
葛彬清瘦的臉一直暗在燈光的陰影下,“說什么呀,有什么好說的。”
小星星把手上的酒拍在桌上,“不說你跟她玩兒個屁啊,天天就這么看著她跟別的男人打情罵俏?!?/p>
葛彬一把揪住小星星的汗衫領(lǐng)子,“X想挨揍是吧。”
王麗甩著手上的水走過來,一臉笑嘻嘻地問:“你們干嗎呢?”
葛彬笑著說,“沒什么,猜拳呢?!比缓筠D(zhuǎn)過臉沖我笑笑。
他眼里有些愁苦的表情,像晴朗的天空中一朵烏云飄過,整個黯淡下來。他別過頭,與我目光相接,應(yīng)該是想笑的,肌肉卻沒跟上,這使得他看上去別扭無比。
那天下午我們找到了一片蘆箕田,想起高二的暑假,幾個兄弟帶著王麗去小城附近的農(nóng)田里偷蘆箕。有時孩子們的行為跟品行無關(guān),就是覺得好玩。王麗摸黑用砍刀亂砍著那些粗粗細(xì)細(xì)的蘆箕,每倒下一棵都發(fā)出“呀”的一聲。大家都興奮極了,年青的竊喜在黑色的夜里閃閃發(fā)光。忽然大伙兒聽到王麗的一聲尖叫,一下子都聚了過來,發(fā)現(xiàn)王麗把小星星的腿當(dāng)成了蘆箕,一刀砍下去,正汩汩地往外冒血。大家嚇壞了,葛彬把T恤脫下來纏在小星星的腿上,血一會兒便浸透了衣服。大家手忙腳亂地用自行車拖著小星星去醫(yī)院,在醫(yī)院縫了五針,一群人圍著小星星掛水的時候,他那個能干的媽也來了,把我們臭罵了一頓。
小星星抬起那條受傷的腿,對王麗說,“喂,你今天沒打算再暗算我吧?!?/p>
王麗笑,“不會。”我們在黑暗的夜里嬉笑追逐,忽然一束煙花照亮了夜空,那邊有人點起了一堆篝火,還在放煙火。
王麗真漂亮啊,笑得比煙花還美。
黑暗中的煙花對應(yīng)著人世間的希望與失望,它像一顆黑暗中的星,又如大海中一閃而過的泡沫,它帶給人快樂,又給人深深的傷害。
葛彬臉上寫著深重的憂傷。王麗的媽媽不停地在幫王麗介紹男朋友,每次提到這事,葛彬就會變得欲言又止、陰晴不定。
晚上,葛彬和我在夜排檔喝酒,他的手機(jī)響了,是短信。他看完對我說,走,喝咖啡去。我說剛喝的酒,喝什么咖啡啊,那店貴得要死人,當(dāng)什么冤大頭。我跟著他進(jìn)了一家咖啡店,剛進(jìn)去,就看見王麗和一個男人面對面坐著在說著什么。男人三十來歲,拿著餐牌指指點點,可能是讓王麗選擇。我一愣,還來不及反應(yīng),葛彬在身后叫了聲,“老婆,你在這里干嗎?”幾步?jīng)_上前,便要拉王麗起來。王麗站起來一瞪眼,“你神經(jīng)病??!”那男人看得云里霧里,問王麗,怎么回事?王麗說,這人腦子有毛病?!袄掀牛悴灰@么薄情好吧?”王麗朝他看,來了句:又沒領(lǐng)證,叫什么老婆。葛彬一臉的無辜,“光屁股時候就認(rèn)識了,二十年都不止,叫聲老婆怎么冤枉了?”王麗便不吭聲。
我一旁看得呆了,那男人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扔下一張五十塊錢,匆匆走了。
等那男人出了大門,葛彬和王麗一起大笑起來。
王麗沖葛彬擂了一拳頭,嘴角微微上揚(yáng),眉毛也跟著輕輕抬起,俏皮中帶著嫵媚,“真夠哥們兒?!备鸨蛘f,“那是,只要你說一聲,我萬死不辭?!?/p>
我看著兩人打情罵俏,猜想剛才那個短信必然是王麗發(fā)的,讓葛彬過來攪局。類似的事情后來還有過幾次,差不多都是王麗那邊喝到一半,葛彬就沖進(jìn)去把人嚇走。
我覺得王麗有些不上路子,既然不愿意相親,那不去就行了。哪次葛彬來心里不是一刀?自己喜歡的人跟別人相親,那是什么滋味?簡直多此一舉。葛彬說王麗也是沒辦法,“她媽希望她早點嫁人,最好以后能出國?!?/p>
“那要找老外了?!?/p>
“……”
“出國有什么好?王麗的口語很好嗎?”
“她在酒吧時間久了,跟那里的老外簡單地能說兩句?!?/p>
葛彬說完,眼神迷茫,一副失了魂的樣子。
我去皇宮酒吧的時候已近午夜,那天陪一個客戶聊了很久。那客戶是個40歲不到的本地商人,老婆吃苦耐勞,跟他白手起家,后來事業(yè)越來越紅火,生意越做越大。后來那個男人在外面找了個小姑娘,現(xiàn)在小姑娘懷了孕,想生下來。他又不愿意離婚,于是找了個人來跟小姑娘假結(jié)婚,又怕人家貪他的錢,想盡辦法地做婚前協(xié)議。在做實習(xí)律師的這段日子里,我感覺看盡了人間百態(tài),人也變得成熟而冷漠,那種冷漠不是因為無情,而是無奈與對人性的失望與無語。
于是,我一到家就患上了失語癥,像霜打的茄子,反而在皇宮這種混濁而嘈雜的氛圍里,能找到一種獨特的安寧。人也變得輕松起來。
那天12點整,葛彬是壓臺的歌手,開始登臺,王麗穿著玲瓏的制服穿梭在高高低低的場子里,有人站著,有人坐著,像森林里高高低低的灌木,散發(fā)著不同的氣息。
“千般相思似霧雨,抑郁苦惱一一作首詩,寫片艷麗熱情合你意,借以表心癡?!?/p>
嘈雜的場子頓時多了一塊寧靜的空間,葛彬坐在小舞臺的中央,橘黃色的燈光照在他的頭頂,像一輪無力的太陽。
“執(zhí)起張紙卻恨無語,心聲傾訴實在唔容易,依稀往事言猶在我耳,望你解心意”。
這首張學(xué)友的老歌原是陳慧嫻的,葛彬顫抖的嗓音襯得粵語歌更加縹緲入心。
小舞臺緩緩升起,葛彬投入地唱著,不時用眼神搜索著王麗的身影。
王麗像一個白色的精靈,高高的馬尾束得兩鬢干凈利落,深棕色的眼影在燈光里一閃一閃,她收臺點單手腳麻利,回到吧臺還跟客人喝一杯,每次喝完都“啪”的一下把杯子響亮地放在吧臺上,再返身去擦杯子調(diào)酒。
她根本無暇看葛彬一眼。
可能是葛彬的歌聲對于她來說,太熟悉了,太自然了。
人對于身邊一些習(xí)以為常的事往往是最容易忽略的。
“胡言亂語更多錯字,總之兩心知,全無意智吐出心事,只盼望知曉意思,深宵追憶會亂神智,怎許相對有若藤纏樹,衷心暗示祈求諒錯處,夜半輕私語?!?/p>
葛彬真是個傻瓜,人人都知道他喜歡王麗,但就是沒有表白過,只敢躲在歌詞里說心里的話。
他說“她不會肯的。”
我說“你怎么知道,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不行就拉倒。”
每次說到表白的事,葛彬的臉就像脫了水的花瓣,干巴巴的,他怕被拒絕。與其被拒絕后感到尷尬,不如保持現(xiàn)在的這種狀態(tài),他說他覺得挺好,至少能天天看見她。
自從王麗進(jìn)了酒吧,人就變了,也說不上來是哪里變了,葛彬說,那是她見識不同了,當(dāng)我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之后,才逐漸體會到,所謂“見多識廣”只是一件彩色的衣裳,那里面的東西也因為是別人的而不值得艷羨。只有自己把事情一件件經(jīng)歷個夠,才是真正成熟起來。
有一陣子,好久不見王麗了,去皇宮也只見葛彬,每次的12點他只是敷衍一首,從不唱滿三首。我問他,“王麗呢?”葛彬剛下臺,抹了把汗,說“她病了。”“什么病啊,要不要去看看?”葛彬點著了一根煙,說“不用去看了?!?/p>
我看著葛彬的臉色沒往下問,一根煙抽完后,葛彬開口了:“她在家坐小月子,有一陣子不會來了?!?/p>
我怔了一下,疑惑地看著他。
葛彬吐了口痰,“不是我的。”然后一腳踢飛地上的飲料空瓶深深嘆了口氣。
說好了不去看,可第二天下午我們倆還是一起去了王麗家。那是老城區(qū)的房子,窄窄的弄堂里九曲十八彎,曬灰了的木門上貼著過年時的春聯(lián),已經(jīng)斑駁了。院子里橫七豎八的晾衣桿子,嬉鬧的孩子們就在五顏六色的衣服下面穿梭玩耍。蘇奶奶蹲在院門口看著一個灰色的罐子,里面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香味。
蘇奶奶是個頭發(fā)花白,干凈利落的老太太,是王麗的外婆,極度看不習(xí)慣王麗媽媽的做派,常常護(hù)著小王麗。因為我們上學(xué)時就常去,蘇奶奶對葛彬就像對孫子,極度疼愛,還幫他釘過扣子。
“作孽啊作孽?!?/p>
一遇到不順心的事,蘇奶奶就會說這兩句。
“我知道這丫頭的病在哪兒,命苦啊!”說完抬起那張皺巴巴的臉看看葛彬,又摸了摸他的頭,扭頭進(jìn)了屋。
后來我們沒進(jìn)屋,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葛彬悶著頭想了好久的心事,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我連忙跟過去。
葛彬不久就從酒吧辭職了,重新回到起點,進(jìn)了父母安排的一家效益很好的大型私企。一頭微卷的頭發(fā)也剪短了,整整齊齊地梳在腦后,我再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整潔的豎條紋襯衫和休閑褲,拎著公文包,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葛彬本來就是個聰明的人,從來就沒少過頭腦。上學(xué)的時候還倒騰過一陣子外貿(mào)商品,賣到了校園,甚至在晚自習(xí)過后還到每個男生宿舍去推銷,日子過得滋潤又充實。只是他一遇上了王麗,說話做事就像腦子進(jìn)了水,完全被蠱惑了。時間久了才慢慢明白,人有多個層面,是一個矛盾綜合體,有時自己也不會明白自己,看不懂自己,明知道自己傻,就是控制不住。
葛彬再約我出來的時候,依然會去皇宮酒吧,他還是放不下王麗。王麗依舊和氣地給我們拿啤酒,點小吃。那時的葛彬,已經(jīng)蛻去了搖滾青年的瘋狂氣質(zhì),穿著干凈合體的休閑裝,斯文而客氣。
葛彬悄悄跟我說,公司老板的女兒對他有意思。老板對于剛進(jìn)公司不久的他也是肯定的,而且放出話來,說如果跟他女兒結(jié)婚,可以把海外公司的那塊交給他。
“那你可以出國了?”我又開了一瓶酒,遞給葛彬。
“還沒想好呢。”葛彬說。
“那妞不漂亮?”
“別瞎說,人家挺漂亮的。”
“那還猶豫什么?還惦記著王麗?她又沒說一定要你,都這么多年了,你個癡貨?!?/p>
葛彬看了我一眼:“王麗以后不能生了,將來她跟了哪個,不知人家會不會介意,她會吃苦的。”
我白了葛彬一眼,轉(zhuǎn)過臉把一瓶酒往嘴里咕嚕了個干凈,心里默默地罵著葛彬,你個癡貨,腦子進(jìn)水……
那天葛彬喝得有點多,我喝得比他還要多。他和王麗兩人架著我往外走的時候,我頭已經(jīng)抬不起來了,覺得莫名的憂傷,一陣一陣地嘆氣。葛彬和王麗一直在說著什么,我聽得到斷斷續(xù)續(xù)的詞,湊不成句子,“我不在乎……”“也可以了……”“以后我會的……”那時的我,焦急萬分,葛彬是在表白嗎?他怎么事先不跟我說一聲?我陪著葛彬不是為了一起追隨王麗,而是想在關(guān)鍵的時候去幫葛彬說話,他一直沒有表白,那套準(zhǔn)備已久的說辭也沒有派上用場?,F(xiàn)在他在表白,我聽不清,也說不上話,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擺設(shè),這不是一個哥們兒兄弟的作為啊。
隔了一天的晚上,我正陪一客戶吃著飯,葛彬呼我,說王麗出事兒了。我趕到皇宮酒吧的時候,看到大門口往外冒著滾滾濃煙,119和救護(hù)車全停在外面,過了一會兒,110也來了。
葛彬不知道從什么地方?jīng)_過來,失魂落魄的樣子,還沒來得及跟他說話,便看到葛彬的嘴一下子張大,眼睛紅得要流出血來似的。一回頭便看到平時熟悉的那些穿制服的姑娘抱著頭一個接一個地從后院里出來,也包括王麗。雖然她的穿著跟那些姑娘一樣,但她的身影我們一下就能認(rèn)得出來。
打電話給公安局的朋友,立刻知道了大致的消息。這家酒吧的老板涉嫌介紹賣淫,派出所的人把所有的姑娘都帶去問話。我和葛彬一夜沒睡,動用了所有的社會關(guān)系想把王麗早點弄出來,但收效甚微。葛彬去王麗家?guī)退靡路?,四月的天氣還是冷的,酒吧里的制服太短了。王麗媽媽不可避免地知道了,抓著葛彬的領(lǐng)子急得直嚷嚷,吵醒了蘇奶奶。等到兩人都平息下來,蘇奶奶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撫著瘦弱的胸口老淚縱橫“我的麗麗,好孩子啊,要不是為了我的病……我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死呢!”
葛彬攙著蘇奶奶的胳膊勸慰,“奶奶別急,她是被冤枉的,我們都相信她沒做過什么壞事,天亮了就會回來的。”
愿望終究是愿望,事實就是事實,查出來讓我們葛彬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大洋深處。王麗是這個案子最主要的人物,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那幾天我始終是混亂的,對自己的整個人生產(chǎn)生了深刻的懷疑。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哪些人可以信任,哪些事可以不用去管。葛彬不停地呼我,我一個都沒回,有種怨恨,也可憐他,又恨上了王麗,最終覺得他倆都是可憐又可恨的人。
熬不住,最終回了葛彬的傳呼,葛彬在那頭告訴我,蘇奶奶去世了。
兩個月后,葛彬出國了,去了加拿大多倫多。他沒跟我告別,甚至都沒帶他的未婚妻給我看,只在機(jī)場打了個傳呼。我有些生氣,過了不久也就釋然了,快得連我自己也感到驚訝。
有些記憶是五色的,辨不清那里面的心緒,像放大鏡下的太陽光圈,有一層模糊的輪廓,也如夜空里的煙火,在黑暗的世界里閃動的微微的光,讓人感覺又朦朧又美好。葛彬的傳呼如一條生活的分界線,我從此邁向了成熟的世界。沒有了葛彬與王麗,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里,拼命接案子,最終也過了司法考試,有了自己的事務(wù)所。短短幾年的時間,簽了幾家涉外企業(yè)的顧問,也經(jīng)常從這個國家飛到那個國家。但從來沒有去過葛彬所在的城市,只聽小胖說他,結(jié)婚了,一直沒有孩子。后來又離婚了,回來過,沒和我聯(lián)系,然后又去了加拿大。
這座小城市日新月異,跟很多人一樣期盼跟大城市接軌,拆了很多舊房蓋新樓。但是,很多入骨的東西改變不了,有了光鮮的外表,并不代表內(nèi)在的完全失憶,就好像王麗。
我也很久不跟王麗聯(lián)系了,但每次在大街上看到跟王麗一樣瘦高而窈窕的身影,還是有種忍不住回頭的沖動。
日子一天天過去,看上去跟以往沒什么不一樣,其實變化是細(xì)致入微的。小胖結(jié)婚了,找了個漂亮的女警,小胖對她言聽計從,從此更加深居簡出,聽說警察姑娘管得比小胖媽還緊,仿佛小胖又多了個厲害的媽。
終于有一天,我把阿婭帶回了家,她是個單純善良的女孩兒。父親很開心,母親忙里忙外弄了一桌子的菜,在我去廚房洗手時悄悄地問這問那,一副滿意得不得了的樣子,又說,“就是個子矮了點?!蹦赣H看看我,笑笑又說,“是個好姑娘,以后別欺負(fù)人家?!?/p>
我拍了拍母親的肩膀,笑了笑沒說話,沒有人知道,我喜歡阿婭是因為她笑起來旋起的酒窩里有王麗的影子。每次我看到阿婭的笑容,就好像回到了我過去的青蔥歲月,內(nèi)心里有深深的觸動,我緊緊地抱著阿婭的時候,也好像抱著我整個少年時光,那些時光像阿婭一樣溫?zé)崛彳?,讓人難以忘懷。
圣誕節(jié)的時候,忽然接到了葛彬的電話,他說他回到了小城,想跟我聚一聚。我告訴他我在溫哥華出差,要一星期后才回。葛彬在電話那一頭沉默著,仿佛有話要說。
“她走了,以后不會回來了?!?/p>
我握著電話沒出聲,揣摩著這句話里所蘊(yùn)涵的一萬種可能。
有時候一萬種可能里都會萬眾一心地奔向同一種可能。
一周后我回來了,看到了葛彬,他長成了一個小胖子,一臉的小胡子。有五年沒見了吧,我們都長成了彼此陌生的模樣。
我們坐在河邊花園的石凳上抽煙聊天,葛彬把一個軍綠的背包放 腳邊的地上。
王麗出國后,過得一直不太好,那個洋鬼子脾氣暴躁,嗑藥,酗酒,喝多了就打她,往死里打,跟所有的故事一樣,王麗終于輾轉(zhuǎn)聯(lián)系了葛彬,拋下了所有的一切,往葛彬所在的城市趕,在高速公路上出了交通事故。
我不知道王麗怎么會有那么大的把握葛彬一定會再接受她,這么多年,兩個人一直在不明不白地較量與撕扯,自尊心,上進(jìn)心,猜忌,愛慕,各種情感交集在一起,讓兩個人始終面對著彼此相反的方向。葛彬?qū)τ谕觖惗裕鋵嵤强梢蚤L成一棵大樹的依靠,但王麗總向往著另一片森林。
葛彬比王麗要可憐,王麗死了一了百了,剩下無盡的日子留給了葛彬,像我們手上的煙頭燃盡的一縷白煙,無力又綿延不絕。
葛彬拿起背包拉開拉鏈,里面是一個巨型的煙花。我很詫異他這種幼稚的舉動,腦海里迅速搜索著今天在我們曾經(jīng)的歲月里所可能包含的特殊含義。
他用香煙點著了引線,慢慢走遠(yuǎn)。煙花在他身后“唿”地升騰,在黑暗的夜空綻放出一朵絢麗的花朵。
“她的骨灰在煙花里,我沒交給她媽媽?!?/p>
葛彬微胖的臉在煙火的忽明忽暗里閃著光,兩行熱淚肆虐著他的臉。
我拍著他的肩,在煙花下輕輕哼起了一首歌,那是從前葛彬常常唱的,王麗也非常喜歡。
“我獨自走過你身旁,并沒有話要對你講,我不敢抬頭看你的,噢臉龐……”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你的驚奇像是給我,贊揚(yáng)……”
“你說我世上最堅強(qiáng),我說你世上最善良,你要我留在這地方,我看著你默默地說。”
“噢,不能這樣,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這時我才知離不開你,噢,姑娘……”
煙花的映襯下,我與葛彬哼唱得宛如當(dāng)年的皇宮酒吧里一樣,那時王麗還是青春的裝扮,高高的馬尾梳得很緊,深色的眼影一閃一閃的,偶爾會沖臺上的葛彬笑一笑,嘴邊旋起的酒窩像夜空里的煙花,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