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安去世了
安是個漂亮女人,剛到帝國學院不久,我們便認識了,我常常去她的工作室,她也常常,不,幾乎每天都會來我的工作室。通常的話題是各自的作品,我們談詩歌,她也寫詩,說話很輕,凡事低調(diào),看得出來,她是出生于卑微的人家。我對她作畫的過程和畫面的成長很感興趣,對他作品中回旋穿插的線與變異的形體感興趣,它們有某種神秘,某種纏綿與苦澀。她通常畫很多線描,把透明紙拓畫的曲線線性的形體整理固定,使它們成為畫面中種種意味的形式,當她決定了適合的線條走向與形體的位置時,她常常用硬紙板剪出模板,這樣可以在畫的時候做區(qū)域間隔,分別處理不同區(qū)域的色彩、肌里的呈現(xiàn)。我喜歡她這種同一畫面非中心的圖式。當然她會在下一步驟中作調(diào)整與整體處理,使之銜接的整體而自然。這樣,她常常同時在許多塊畫布上實驗,那些異形的模板也會以不同方式出現(xiàn)在其它的畫面上。
她畫中的形象時大時小,重疊或繁殖,像浮游物的肌體,生命的孕育與變異,色調(diào)厚重,她善于使用EARTH TONE,屬自然色系。這也使我想起泰瑞·溫瑞的作品。但不同的是泰瑞·溫特的作品是宇宙間生物形態(tài)的無限繁殖外拓,而經(jīng)典繪畫性語言的要求是基于幾個世紀的歐洲繪畫傳統(tǒng)。
而安的作品中的變異形體是源于與單一的生命的孕育,在繪畫中使用的語言是近乎中世紀繪畫中刻畫式的“描寫”更為敏感、更女性化、更神經(jīng)質(zhì),使我想起那些在木板上的歐洲中世紀充滿精神性訴說的宗教繪畫,只不過她用了“抽象”的語言。
安來自加拿大,男友是一位建筑師,她談到他們即將在百老匯大道第二十街買下一套LOFT,她在設(shè)想即將擁有由她男友設(shè)計的工作室,為此她興奮不已。每當大班課結(jié)束,她會來到我工作室?!翱婶?,我去煮點茶,你是否要一杯?”我知道她在喚我過去。
一次,我去她的工作室找她,她臉色蒼白,沒有說話,只對我慘淡的笑了笑,便平平的躺在地板上,緩緩的閉上眼睛,我看得出她嘴角在微微的抽搐,似乎哪里在痛……我沒再打攪,便輕輕的告辭了。
一天我們約定到蘇荷斯普林街口的一家意大利餐廳見面,席間她告訴我她身體感覺不好,我問她是否嚴重,她點點頭,回答:很嚴重,她說她想告訴我……可我卻不知如何安慰她。
1990年的中國新年到了,我那班斯古海根的朋友們想慶祝一下,安也和我們一起來了中國城,飯后我們一起踩著腳下的爆竹紙屑往東村去??罩胁贿h處禮花升騰。夜色中,她蒼白的臉形成了反差,落寞而憂傷。
90年代中期,我參加了坐落在蘇荷區(qū)詩社的詩歌朗誦會。安會朗誦她的詩,我是為此而來的,朗誦會來了很多人,安的男友與家人都在場。英文詩對我來說自然是非常困難的,安讀詩的時候人們靜心屏息,我見到一些人眼中淚光閃爍。 老實說。我當時真的沒有聽懂。安把我介紹給她的男友認識。顯然,安常和他提到我。我告訴安,我沒能夠聽懂她的詩。安給我拿了本她的詩集。
1996年的一天,我剛回到家,妻子告訴我,萊斯莉來過電話讓我回個電話,我回過電話時萊斯利告訴我,安去世了,那兩年我們來往已不多了,我的身體,事業(yè)正處于低谷,萊斯利接到我的電話時剛剛從新澤西的墓地回來。安走了,是在她剛剛有了自己的畫室之后。她身患癌癥已多年,在她得知自己時日無多之后,她繼續(xù)更加致力于她的詩歌和繪畫,學校臨畢業(yè)時她終于舉辦了一個小型展覽。我還記得那天安打扮的很漂亮,開幕式并不熱鬧,他的母親和在美國的親戚都來了。
但她已經(jīng)很滿意了。那天我為她的表現(xiàn)而感到驕傲。
事后從萊斯利那里得知,進校不久,萊斯利曾問安“在學校里,你感覺和誰最近、最愿溝通?”安告訴她“MA KELU”。 我沒有能再見到安,她去世的那年剛好三十二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