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璞

1

夏天的雨可以一天下幾場，整個城市都是濕漉漉、霧蒙蒙的。

我蹬著自行車，穿梭在雨水里，頭發(fā)和衣服一樣，都貼在身上，弄得人心煩意亂。

眼前飄過無數(shù)人影，但剎那間又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來整個大街上只有我一個人在雨中穿行。

我就是個怪人，好像什么時候都那么不合時宜——穿著亂七八糟的衣服，吃著街邊小攤上的東西，成績跟著心情跌宕起伏，脾氣也跟著天氣變幻莫測。

我不僅在學(xué)校里混得不好，在家里和家人也鬧得很僵。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喜歡喊爸爸“江老板”;給自己房間配上一把鎖，卻喜歡睡沙發(fā)……江老板不理解，但也無法干涉。

我把車子隨便一停，然后蹲在馬路邊看路上濺起的水花，一陣陣的霧氣逼近，周遭的一切樓房都被雨霧籠罩。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把這寂靜的場面給打破了。

“喂？”我不耐煩地問道。

“阿雅阿雅！我看見你爸爸了！”

“嗯?！蔽矣蟹N不祥的預(yù)感。江老板很少回家，大部分時間是在外奔波忙碌，可最近卻總有人告訴我他有“情況”。

“我在我家里的陽臺上，正對著大馬路，他剛剛把車停在那里，然后就進了一個小區(qū)。你知道誰住在那里嗎？”

“不知道。”說罷，我掛掉了電話。

自行車飛馳在空蕩蕩的路上，濺起小小的水花，打濕了我的涼鞋。

李曉妮和我都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兩個人常常一起上下學(xué)，雖然有時一句話也不說，但她待我卻像親妹妹一樣。

我泡了碗方便面，用筷子往里面撥了一大堆黑糊糊的“老干媽”，一邊吃一邊盯著鐘表看。

“丁零！”門鈴和十點的鐘聲同時響起。

江老板穿著黑色長風(fēng)衣，微微沖我一笑：“閨女還不睡？”

我用鼻子開始拼命地嗅，果然，他身上帶著油煙的味道。他從來不做飯，怎么會沾上廚房的這種油煙氣味？我一聲冷笑：“回來得那么早，人家不高興了怎么辦？”

“什么呀？”他一頭霧水的樣子，不過很快，那張臉沉了下來，“你跟蹤我？”

我的心忽然間被凍住了，看來李曉妮的猜測是真的：“叫什么名字？好看嗎？我認識嗎？比你小十歲還是二十歲？”

江老板坐到沙發(fā)上，開始不自然地找煙抽，可是我早就把煙盒倒干凈，把打火機藏好了，看得出他很失落。他的聲音發(fā)顫：“你不能這樣想爸爸，我在你眼里就是這樣的嗎？”

我拖過一把椅子，與他面對面：“說重點！”說完，嫻熟地從他扔在一邊的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機，威脅性地握在手里。

“好?！彼K于撐不住了，“兩年前我們就認識了，后來耽擱了很久，起初怕你像以前那樣把人家嚇跑，就拖到現(xiàn)在才說。事情定下來了，秋天就有人幫你做飯洗衣服了?！?/p>

我雖然早就預(yù)料到了，但還是崩潰似的趴在腿上一陣痛哭。淚水淹沒了臉頰，模糊了雙眼，又浸濕了兩側(cè)的頭發(fā)，洪水泛濫一般侵襲著客廳。我那顆冰凍的心似乎被一把小榔頭敲碎了，噼里啪啦裂成一片一片。

我大哭大鬧地喊著媽媽，越哭越兇。江老板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此刻的心一定也像被刀割一樣。我清楚，媽媽一直是我們父女倆的敏感點，稍稍一涉及就會引發(fā)一連串山崩地裂的傷感。

媽媽臨走前跟我進行了一次長長的對話。她那張蒼白的臉上，有著和我一樣的眼睛、下巴，但毫無血色。媽媽喉嚨的嘶啞像是干巴巴的木頭被劈斷時發(fā)出的聲音，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死亡就是什么也沒有了，那個時候人沒有思維、情感，就像大石塊一樣漸漸變涼。她最后粲然一笑：“不能大哭，爸爸會很傷心的，好在我不會聽見，要不然我也會哭個沒完……乖！”話沒說完，我早就涕淚交加，我遺傳了媽媽愛哭的毛病，而且永遠也改不掉了。

2

周二的下午，我終于從房間里走出來，我的形象讓江老板好久說不出話——簡直是天翻地覆！我梳著一條麻花辮，穿著他花不少錢買來的白色雪紡衫，還有一條黑色的背帶短褲，像一個乖巧伶俐的千金小姐似的微笑著。

“去見見她吧，我保證會叫阿姨而不是叫姐姐。”冷嘲熱諷離不了我的嘴巴，我任何時候都不忘記諷刺一下窘迫的江老板。

車上，他仍然不放心地扭過頭問我：“哎，那個，寶貝兒啊，你今天不會有事吧？”

“放心，保證不會中途離開攪你的局。”我冷冰冰地回答，我討厭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尤其是對待另一個女人。

那是一個很有情調(diào)的西餐廳，里面幾乎沒有人，但那一邊靠窗的桌子上還是顯眼地擺著一個寶藍色手提包。

我裝了一肚子挖苦的話，還有種種冷笑的方法，但表面還是微笑著，公主一樣走向那張桌子。

“啪！”杯子好像被服務(wù)生碰到了，我的心也被狠狠拍了一下。

桌邊坐著兩個笑瞇瞇的人，靠窗位置的那個女人大概比爸爸年輕不了三歲，我只瞥一眼就看見了她眼角的皺紋。而那張臉蛋只能說是端莊美，沒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漂亮裝扮，手指甲也是干干凈凈的。我怔住了。旁邊的那個男生大概比我大兩三歲，高高的個子，挺直的鼻梁，如果李曉妮在一旁一定會尖叫：“哇塞！哪里來的帥哥！”

我不會走路了，準備好的話都在腦海里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連基本的禮儀都忘得一干二凈。

“這就是我女兒江肅莎，比張庭小兩歲?！苯习謇易拢ξ赝鴮γ娴陌⒁蹋ㄟ@次我不得不承認是阿姨了）和哥哥。

“你好?！卑⒁坛売杏H和力，笑容很柔和，舉止也很不一般，“阿雅真是個大美女喲，真漂亮！”

我臉紅了，不僅是因為那一連串夸獎，還因為我自己都感覺先前的想法簡直是小人之心！

“我叫張庭?！蹦猩鷽_我一笑，好像一陣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我尷尬地一笑，語言功能也喪失了。江老板不斷暗示，我才慢吞吞地回答：“孫阿姨好，哥哥好。”

孫，sun，在英文里不就是陽光的意思嗎？我精心修筑的冰冷的大墻在這陽光燦爛的母子倆面前土崩瓦解，化成了一潭暖洋洋的水。

3

江老板曾經(jīng)想找個“老板娘”，結(jié)果遭到了我的拼命反對，每次與對方見面，我都會準備好挖苦諷刺的話，所以對方往往都礙于我而退縮了。

我沒了偽裝，幾乎連話都不會說了，雖然滿桌子都是我最愛吃的，可我仍然感到坐立不安。最后，我逃跑似的離開了餐廳。

“那，你就是默許你爸爸和孫阿姨談咯？”李曉妮很厭惡我軟弱的行為，她用一種陌生的眼光打量著我。

我吐吐舌頭，心里不知不覺也開始懷疑自己的堅定性，可還是冷冰冰地回答：“當然不，好多后媽都是結(jié)婚前對你好得要死，結(jié)婚后才露出真面目。”

“嗯?！崩顣阅莺鋈粌裳鄯殴?，“哈，孫阿姨的兒子，長得很帥是吧？你不是盼著有個哥哥撐腰嗎？”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哪個女孩子不希望有一個帥氣的哥哥？而且，張庭的確是我幻想中的哥哥——陽光燦爛、帥氣逼人，對人很溫和。有這樣的哥哥，我的虛榮心一定會達到頂峰！

“是挺帥的，像……吳尊、周渝民的結(jié)合體，而且是稚嫩版的。還很高，站起來足足有一米九了吧！”我回憶著，忍不住喜滋滋地幻想著曾幻想過無數(shù)次的事情——和哥哥走在大街上會有女孩子投來羨慕的目光;高年級的學(xué)姐會攔住自己送各種零食、玩具來索要哥哥的手機號;被人欺負的時候哥哥忽然出現(xiàn)，并大喝一聲：“誰敢欺負我妹妹！”……所有的女孩都有過這樣的夢，而我現(xiàn)在離實現(xiàn)它只有一步之遙。

李曉妮把我拍醒了：“別瞎想了！是你爸爸找老婆又不是給你挑哥哥！”

哦，有道理。

江老板以為我已經(jīng)完全臣服在孫阿姨面前了，臉上總是掛著喜不自禁的笑容，也不再早出晚歸、忙來忙去了。特別是今天，一反常態(tài)地在廚房里忙著做飯，一邊還哼著歌：“你孫阿姨要來家里吃飯！”

我扔掉手機跳到廚房門口：“你從來沒給我做過飯！”

他還沉浸在幸福里：“啊？你喜歡吃嗎？嘗嘗這個炸魚，別吃多了……”

“你、從、來、沒、給、我——做過飯——”我提高了分貝，一字一頓地說，臉上又浮現(xiàn)出那常有的冷漠、鄙夷。

江老板不是傻瓜，他當然知道我這樣的言行預(yù)示著什么。他解下圍裙，有點恐慌地說：“阿雅，你不會改變主意了吧？”

“是你結(jié)婚又不是我結(jié)婚，我有什么主意！”我拋下冷冰冰的一句話，猛地打開門，跑出了家。

我趴在自行車上嗚嗚地流眼淚，心臟在一點一點地凍結(jié)，腦袋里也飄起了飛雪。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后媽，媽媽的位置豈是隨便一個人就能霸占的！孫阿姨再怎么好也是偽裝，她盤算著如何占領(lǐng)那個空虛已久的位子，奪走江老板！

我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惡狠狠地盯著正款款走來的那兩個人——我絕不會允許任何人侵占屬于媽媽的東西?。ㄎ赐甏m(xù)）

（編輯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