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恩
“天命已盡”,這是古代史籍中朝代覆亡最無可辯駁的終極解釋。這并不全是迷信。
1644年,崇禎皇帝在景山上吊時,留下了一句悲愴的吶喊:朕非亡國之君。他說對了,要了大明朝命的,不全是人禍,而更是天災。這個天災,就是“小冰河時期”——農作物歉收和游牧民族南侵都由此產生。
因為冰冷干旱,降水線南移,造成北方游牧民族賴以生存的草原退化。當時的東北地區(qū),同樣飽受干旱蹂躪,努爾哈赤家也沒有余糧,他們只能南下?lián)屄印?/p>
這場遍布全球的氣候異變在1300年左右突然發(fā)生,原先溫暖的天氣陡然變得異常寒冷,氣候學家將其稱為“小冰河期”。因這場長達五個世紀的氣候異變而被斷送“天命”的國家,難以計數(shù)。
東方:小冰河期的歷次革命
大明帝國的毀滅,只是寒冷這條“死線”的一次微不足道的爆發(fā)而已。當人類進入文明史后,共出現(xiàn)了兩次小冰河時代,它給人類帶來的,是以戰(zhàn)爭的形式展開的社會革命。
第一次小冰河時代開始于公元前1世紀,對當時正野心勃勃地準備開打一場社會實驗之戰(zhàn)的統(tǒng)治者王莽來說,這次冰河時代開始得相當不合時宜。
如果王莽在氣候比較溫暖的時代開始他的改革,以他當時一發(fā)不可收的人氣,也許會成為后世儒生推崇備至的偶像,他的“新朝”也許會延續(xù)下去。
但問題是,王莽統(tǒng)治的公元8年到公元23年,恰好趕上小冰河期第一次極峰的到來。干旱和洪澇災害連年發(fā)生,在世人看來,這是上天在否定王莽這名篡位者的統(tǒng)治。綠林赤眉軍的叛亂很快席卷全國,最后要了這個篡位者加改革家的命。
小冰河時代的第二次極峰到來更是一場巧合,偏偏與中國歷史上最混亂的三國時代及之后的五胡十六國時代相重合。干旱和饑荒如約而至,“谷一斛五十萬錢”,“人相食”的記載不絕于史書。于是,浩浩蕩蕩的黃巾起義拉開序幕。
整個三國時代,天災與饑荒一直不斷,當晉武帝司馬炎再次統(tǒng)一中國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軍事上占了優(yōu)勢而已,因為他的王朝仍要經受氣候的考驗。公元316年是最寒冷也是最干旱的年頭。即使是天子腳下的長安也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饑荒,連晉愍帝司馬鄴也只能用釀酒的曲餅來充饑。匈奴人劉聰?shù)能婈牨R城下,兵盡糧絕之后,司馬鄴選擇投降,西晉滅亡,中原也第一次被胡人占領。
由此,中原漢人開始向南方遷徙。士族的南遷帶來了北方的文化,而商人和農民的到來則發(fā)展了南方的經濟。到6世紀末小冰河時代結束時,南方成為中國經濟文化中心,而且相當穩(wěn)固,從此再也沒有遷回北方。
但這遠遠不是全部,它給人類歷史帶來的最大后果,卻發(fā)生在西方。
西方:溫暖的擴張與法國大革命
西方在1300年左右開始感受到小冰河時期帶來的寒意。1258年的大型火山爆發(fā)導致所謂的“如冬之夏”,此后,就是1316年恐怖的“大饑饉”。在法國,一個又一個饑荒的村莊在絕望中消失,一些勉強存活下來的人甚至靠貓、狗為生,饑餓的鄉(xiāng)民開始將手伸向自己的鄉(xiāng)鄰和親人。
20年后爆發(fā)的黑死病又為死神助了一臂之力。而黑死病的傳播,恰恰也是因為小冰河時代嚴酷干旱的氣候。這場瘟疫爆發(fā)的地點是中亞地區(qū),游牧部族為了尋找新鮮牧草不得不向更遠的地方遷移,于是,攜帶著鼠疫桿菌的跳蚤也跟著宿主四處蔓延。
到16世紀,饑荒、瘟疫,以及隨之而來的戰(zhàn)爭,導致歐洲人口銳減,耕地大片荒蕪,谷物價格和勞動力價格同時上揚。為了生存,歐洲開始農業(yè)革命。
在小冰河時代極峰期的間歇,人口的恢復又導致勞動力市場變化,農業(yè)生產力和產量的提高使大量農業(yè)人口可以分離出去,進行工業(yè)生產。農業(yè)和工業(yè)的繁盛使得商業(yè)貿易變得頻繁,海外市場變得可能,歐洲擴張的時代在寒風中到來,并且奠定了今天西方中心的格局。
就在西方享受著極峰間歇帶來的繁榮時,另一場極峰則開始了它的攻勢。
1740年,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歐洲的氣候突然變冷,在這一年年初,巴黎遭受了長達75天的霜凍,法國全國范圍內的低溫使大批農作物凍死;到了夏天,突如其來的暴雨又毀掉了正在生長期的谷物和莊稼。盡管在之后的幾年里偶有豐收,但大多數(shù)年頭里都是饑荒與寒冷相隨。
更致命的一點是,全法國有超過75%是農業(yè)人口。到1780年代,法國的狀況進一步惡化,1788年7月,巴黎出現(xiàn)災難性冰雹,超過1200座農莊遭到摧毀,小麥收成大幅降低。這一年的冬天也酷寒異常,河流結冰。到了春天冰雪融化又淹沒了數(shù)千公頃農田。糧食短缺,物價上漲,外省開始爆發(fā)零星的“面包暴動”。
到1789年7月,面包價格達到20年來的最高峰。饑餓、希望和恐懼終于將人們推上了巴黎的街頭,后來的故事,就是那場以“自由、平等、博愛”為名的法國大革命了。如果那一年稍微暖和一點兒的話,也許1789年就不會被銘記史冊。
民族性格:也可能被凍出來
氣候改變歷史,確實讓人泄氣。人類在自然環(huán)境面前渺小無助,根本無法勝天。有時我們看似出自人類一己之意做出的決定——譬如出兵攻打一個國家,或是國內突然爆發(fā)一場革命,但仔細考察,卻很可能是氣候決定的結果。
18世紀的啟蒙哲人孟德斯鳩,可能是最早發(fā)現(xiàn)氣候對人類社會產生影響的學者。在他的名著《論法的精神》中,氣候不僅能決定一個民族的性格、感情、道德和風俗,甚至還能決定一個國家的政治體制。
按照他的說法,他最鐘愛的英國之所以能建成值得贊賞的君主立憲政體,完全是因為那里寒冷的氣候賦予了英國人力量和勇氣,使他們可以持續(xù)從事艱難、偉大和勇敢的行動,來捍衛(wèi)自己的自由。生活在南方的民眾,因為氣候炎熱,消耗了他們的勇氣和力量,使他們輕易、自甘地落入奴隸的地位,澆灌了專制主義的土壤。
孟德斯鳩的言論在今人看來玄乎其玄,甚至有地域歧視之嫌,而且很容易找出反例來進行駁斥。不過,氣候對人的性格的影響似乎也不無道理——如北方人的豪氣和南方人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