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韓嫻
“恨嫁”大抵是一個嶺南俚語,說出適齡女子對愛情和婚姻飽滿的向往。而林奕華卻把《恨嫁家族》譯成“I Hate Therefore I Marry”——“我恨故我嫁”,這對愛和恨,憧憬與憎惡之間的兩極解釋,倒教人對這出戲生出幾分意外和好奇。
《恨嫁家族》講述的依然是林奕華式的世代敘說,三個鐘頭的母系故事漫長得像艱難而崎嶇的人生。母親曾是嬌嫩的花朵,和世家子弟的愛情仿佛童話里的際遇,可是四個女兒的連續(xù)降生卻讓她失去了丈夫,只能以瘋癲為藥引,煎熬余生。大姐一度是堅韌的英雄,冷情冷性,以為強硬和漠然就是對抗雄性的盔甲,卻依然和幾個男人糾纏不清,陷入彷徨又絕望的境地。二妹是散發(fā)著女性荷爾蒙的阿拉伯魔瓶,情人似過江之鯽,連大姐的前度都曾沉溺在她的誘惑里,但“愛情”到底是什么,大概她自己也不甚了然。三妹是傳統(tǒng)家庭里悄無聲息的孩子,前面有無所不能的大姐,后面有甜美可人的小妹。她的愿望便是躲進古堡的老畫冊里,變成天邊最黯淡的一顆星星,拒絕旁人探測。四妹的愛情聽來最圓滿,知冷知熱的丈夫似乎是天下最完美的男人,但真相不過是一場在虛偽和算計里載浮載沉的獨角戲。如此看來,母女五個外加半個女傭的家庭故事連綴起來就像是一部糾葛不休的臺灣八點檔電視劇。況且在“現(xiàn)實”和“心理”的雙線推進下,還有缺席的父親、消隱的外婆和其他出現(xiàn)在舞臺上的八個角色。十三種人生在一個女兒的婚禮上死死生生,不免就有點兒“雜” 和“滿”。但是林奕華堅持把這一切都壓縮進三個小時的劇場空間里。
因為故事太過綿長,如何講述便成為一個難題——敘事要素之一的語言(臺詞)便成為海綿,被劇場時空再三擠壓,一路淅淅瀝瀝地傾吐情節(jié),顯示出林奕華式文本話劇的綿密和堅忍??v觀全場,前三分之一的戲最好看,“媽媽的前半生”尤是動人。開始幾場的語言,就如同美人兒頭上的紅豆,新鮮潤澤,空靈清新,勾勒出母系故事的源頭形象:“靈媒”外婆。洞悉陰陽的女人是神秘和天真的象征,說起她,仿佛是在講故事,又仿佛是在談感情,悲喜起伏之間,關于人生的金句就像開在舞臺上的花,撞進觀眾的心里。不曾正式出場的外婆反而成為舞臺上最有智慧,也最具魅惑的人物??上噍^于第一場的驚艷,下半場拐了個彎,講述快進成交代,細節(jié)替換成梗概,言語的暴雨,密密匝匝地向人撲來,雖然促成了變調(diào),構(gòu)成了層次,但卻透支了語言的海綿,情緒化的嘶吼終要回落成力不從心的干澀。故事再難見到之前的靈動。究其原因,大概是“虛”和“實”的半熟夾生,讓語言背后的敘事出現(xiàn)了斷裂——
《恨嫁家族》的“本事”看起來也“實”得有幾分俗套,每一對人物關系都貼著“矛盾”和“沖突”的標簽,咄咄逼人得有些虛張聲勢。然而林奕華和黃詠詩本是有能力“由實入虛”的。就像外婆的故事那樣,清透又天真,不管是和黑幫老大的較量,還是對小孫女兒的叮囑,全都分不清真假,看起來是往事,想起來像傳奇。就像王驥德說過的“曲之佳處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虛化了曲折的經(jīng)歷,化去了沉重的現(xiàn)實,外婆的“心”與“事”經(jīng)過提純和淬煉,“仙”得飄渺起來,觸碰到一個更高的境界。“靈媒”的設定也并不荒誕,因為豪門愛恨“實”則“實”矣,但可能與平凡的女性產(chǎn)生更加深刻的共鳴么?不過是近得猶如隔壁家庭里的紛爭,又遠得仿佛小報雜志上的緋聞。觀眾們需要更加輕靈的情味和更有高度的觀照來刺痛心靈,幫助自己從現(xiàn)實的泥淖里掙扎上岸,哪怕它們都帶著“虛構(gòu)”的面具。這也正是經(jīng)典舞臺劇相比于庸俗電視劇,真正寶貴的地方。何況《恨嫁家族》分明有著一顆向虛而生的“心”,吊詭的燈光,簡凈的舞臺,輕盈的舞蹈都在傾訴這種渴望,遺憾的是林奕華和黃詠詩似乎沒有找到更好的辦法對“虛”和“實”進行合理的彌縫,只塑造了一個沉重的“軀殼”。
演員的表演原是“由實入虛”的最后通道??墒橇洲热A對演員的指導和把控似乎也沒有做到滿分。雖然沒人能夠規(guī)定舞臺劇最好的表演方式是什么,但是港臺演員自然舒展的風格確實有一種難得的溫柔?!逗藜藜易濉返难輪T表演也有不少可圈可點之處,但是當后半場拉開幕布,個別演員就滑入了“戲劇化”的漩渦,歇斯底里,聲嘶力竭,有一種和舞臺劇格格不入的生硬。到了戲的末尾,已經(jīng)看得人有些疲倦。觀眾只能自我說服,這種疲憊是否就是林奕華要傳達的關于女性人生的真相呢?
漫長的十三場戲終于演完,“十三”這個西方文化里“邪惡”的數(shù)字并沒有召來世界末日——婚姻并不總是把女性推向生活的深淵——就像大姐的愛情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的陣痛,最終在泥石流和大停電中新生。這其實回到了開頭的問題,不管是“我恨故我嫁”,還是“我嫁故我恨”,或者說不管是嫁人還是單身,女性都需要與自己和解,才能讓陽光照進生命。雖然這種和解在舞臺上會有幾分刻意和勉強,但是無論如何,這都是林奕華努力用一半虛一半實,一半生一半熟的《恨嫁家族》告訴我們的道理。就和他熱愛戲劇的心一樣,初衷是好的,很多便都是好的。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在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