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瑤+冉文

93歲高齡的張淑英，不辭辛勞乘坐飛機往返于重慶和臺北，為了去看一個人，準確的說是去看一個名字，一個她刻骨銘記了77年的名字———鐘崇鑫。

他對自己節(jié)約，對她大方得很

1935年，張淑英在福州相親認識了重慶榮昌安福鎮(zhèn)人鐘崇鑫，彼時他從黃埔軍校畢業(yè)已近4年，家里3代單傳，訂婚1個月后，他們舉行了婚禮。

張淑英說：“那還是民國的時候，我14歲，剛念完女子私塾。我是福州人，下面還有一個弟弟，父母是當?shù)氐纳馊恕Ｒ彩墙?jīng)人介紹，我媽媽陪我去福州西湖與他會面。去之前，我不太樂意，聽說是一個軍官，還是71軍87師的少校參謀。后來我一見這人，長得高大，一說一個笑。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軍官，那么溫柔善良。

“他是讀過大學的，問我會不會寫字。我回答‘會的，我就寫了福州地名‘洋頭口3個字，他看了贊不絕口。后來回家，媽媽問我歡喜他不？我羞紅了臉點頭，我們就算訂婚了。

“也就是那一年，舊歷5月19日，我們在福州一家酒店辦了40桌酒席。接我的婚車也是軍車，附近的人都到街上來看熱鬧，道喜的人真是踏破了門檻。當時西洋的婚紗還沒傳進來，他居然幫我弄到了白色的長頭紗，雖然衣服是中式的大紅旗袍，我也很高興了。結婚后，他給我講國家大事，教我區(qū)分軍中等級，從軍服辨別頭銜，說當兵就要隨時準備為國捐軀。他還常給我買書，說多學文化才好。

“他這人沒有脾氣，結婚前，他把每個月的軍餉全部交給我。他好抽煙，但一個月就一包。還有一個愛好是打牌，他有時候就沖我撒嬌，讓我拿錢給他打牌。不過他對自己節(jié)約，對我卻大方得很，我想買什么旗袍、好吃好玩的，他一律支持，而且，他也不讓我洗衣服，他說軍裝太厚了，不想讓我的手磨破。他不許我穿顏色艷麗的旗袍，也不喜歡我化妝。他總是說：‘阿妹不化妝就很美了。

“崇鑫最喜歡青色和藍色，后來我的衣柜里，就只剩下這兩種顏色的衣服了?！?/p>

上前線前，他從后面抱住了她

1935年，舊歷8月，鐘崇鑫部調(diào)到南京下關，張淑英跟隨丈夫，來到南京。

張淑英說：“起初我一直跟隨鐘崇鑫，奔波在常熟、泰州等地，由于經(jīng)常搬家，我感覺自己給丈夫帶來很多麻煩，更讓丈夫分心。

”最后，我和婆婆搬到江蘇省江陰鄉(xiāng)下，鐘崇鑫每周回家探望一次家人。

“他每周只有一天假期，周六下午回來，星期一一大早就回部隊。他回來后，就帶著我到處玩。每次他回家，鄰居家的小孩大人就都圍上來，聽他講國家大事。大家都用一種崇拜的眼光看著他，而他又是那么平易近人。

“1937年，農(nóng)歷七月初七，他一回家就說他要走，要去上海。我當時就感覺到，這次走和以前不一樣。他很匆忙，甚至走的時候都沒有收拾換洗的衣物。要走多久，他也說不知道。

“我提議說送他，他握住我的手說，那就一起到車站。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想喊他別走，但是說不出口。他一直讓我做有知識的女性，這個時候我叫他留下，就枉費他平時對我的心了。

“時間到了，他大步朝汽車走，我這人很堅強的，也沒有哭，但是不敢看他的背影。我轉(zhuǎn)過身，突然他從后面跑上來抱住我，我轉(zhuǎn)臉一看，他流淚了。他說：‘阿妹，我會回來的。隨后，他給我買了一張回江陰的車票。這次，他再次上車，我看到他坐的那輛車變成一個黑點了，我才離開?！?/p>

一通電話后，杳無音訊的7年

張淑英說：“1937年冬，87師轉(zhuǎn)移到武漢，師部一名旅長派勤務兵將我接到武漢，途徑揚州時，我與鐘崇鑫通了電話。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升遷到259旅中校參謀主任。我一聽，心里更緊張了，這意味他要上前線去打仗。在打這通電話前，他給我寄來好幾封信，信中說我的表弟陣亡了，他的同鄉(xiāng)也陣亡了，還說萬一他犧牲了，我還年輕，讓我隨便吧，我看了很傷感。

“我被送到武漢師部后，一直沒見到崇鑫，師長說259旅參加了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很多人都生死不明。我聽了之后十分難受。

“1938年春，我和婆婆回到了榮昌。從那時起，我整個人就傻掉了，整天呆坐在一個地方。一年又一年，我每天夜里都要驚醒很多次。我每年都寄信去問他的消息，但是他的消息再也沒有了。

“1944年，我走在街上，突然看到了崇鑫的戰(zhàn)友方維鑫。他說幫我去聯(lián)系軍長，后來，我們寄信給軍長，軍長的舅侄杜細之回信了。信里道：‘兄陣亡，無法函告，軍座經(jīng)常想起鐘兄英明才干，至今耿耿于懷。

“看到信，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我一路哭著回家，婆婆也哭得死去活來。第二年，婆婆病逝了。我只好回去找我的父母，他們當時從福州去了四川，后來父母跟隨弟弟去臺灣，讓我也走，我不愿意。他是重慶人，我這輩子也要守在這里。”

沉默近40年，她終于敢開口告訴家人

家人走后，張淑英來到重慶，一直寄住在同鄉(xiāng)家中。期間有很多人給她說媒，都被她拒絕了。一直到1949年，經(jīng)人介紹，張淑英認識了第二任丈夫李自清，生育了兩兒一女。

張淑英說：“我原本不想改嫁，不想再受到第二次傷害。第二任丈夫?qū)ξ液芎茫臼窃诠膊块T做文書的，也是讀書人，解放后3年自然災害，他去朝天門拉貨做苦力養(yǎng)家，此后整整拉了17年。他對我的好，讓我的傷痛在時間中慢慢撫平。但崇鑫是我的初戀，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他，他就刻在我的腦子里。為了現(xiàn)在的家庭，我一直不敢說出這段往事和自己的想法。

“1983年孩子們的父親去世后，我仍然不敢說想找崇鑫的事。那時候孩子們有的才剛成家，我不想讓他們困擾。直到1988年，我才把心愿告訴了3個孩子。大兒子當年就去南京幫我打聽，但是沒有任何結果。

“后來，孩子們在時任87師少校師部參謀仇廣漢寫的《淞滬抗戰(zhàn)暨南京失守紀實》一書中查到這樣一段：‘城外部隊苦戰(zhàn)三日，打到十二月十二日上午，第七十一軍第八十七師的三個旅已傷亡殆盡，二五九旅旅長易安華、參謀主任鐘崇鑫和旅部直屬部隊官兵，全部陣亡于雨花臺陣地……

“雖然知道了他陣亡的原由，但他的靈位在哪里？這輩子，找到他的靈位，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77年了，我等到了”

張淑英的兒子李長貴說：“隨著我們幾兄弟年紀的增長，我們也能漸漸體會到媽媽的心情。況且鐘崇鑫是在南京保衛(wèi)戰(zhàn)中犧牲的，我們于情于理都有責任幫助媽媽找到他的靈位?！?/p>

2014年9月，李長貴在央視《關愛老兵》系列節(jié)目中，發(fā)現(xiàn)了重慶有一個關愛抗戰(zhàn)老兵志愿者團隊，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李長貴找到了志愿者芳菲。9月16日下午5時許，她接到李長貴的電話后，通知志愿者，把尋找鐘崇鑫的消息散布到了全國各個關愛抗戰(zhàn)老兵志愿者群。很快，在湖南省檔案館，志愿者晴天找到了鐘崇鑫的資料。緊接著，臺灣志愿者在臺北忠烈祠找到了鐘崇鑫的牌位。

“下午5點找他們幫忙，晚上10點就來信息說找到了?！崩铋L貴說，“那天晚上，母親高興得睡不著覺?！?/p>

令張淑英意想不到的是，細心的志愿者芳菲將鐘崇鑫和她的照片合成在一起，親自送到了她手里。深圳龍越慈善基金會在志愿者處知曉她的心愿后，為她籌集了2萬余元善款，要幫她實現(xiàn)臺灣行。

張淑英說：“拿到崇鑫和我的合照，我流淚了。這是我這輩子記事以來第二次流淚。這輩子還能與他相見，77年了，只在夢里發(fā)生過一次，當時夢見他已經(jīng)娶妻生子。想了一輩子，為了等他，我的娘家人都去了臺灣。

“剛開始，我的孩子們和志愿者都擔心，我的年紀大了，怕我在路途中有不測。我告訴他們，我93歲了，什么世面沒見過？沒有什么比見到他還重要的了。如果我在去臺灣的路上走了，帶著我的骨灰去見他也行。就算是回來的路上走了，這輩子我也夠本了?！?/p>

在臺灣6天，她只去忠烈祠

11月22日下午3時20分，在志愿者芳菲、小兒子李長貴的陪同下，張淑英在重慶江北國際機場乘飛機到臺灣。當晚6時30分左右，一行人到達臺北市。

芳菲笑著說：“老太太在飛機上，就像一個少女快要見到情郎，一直睜大眼睛望著窗外，嘴唇邊一直掛著淺淺的微笑。這樣的情感，她心中的美好或是遺憾，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吧?！?/p>

次日上午10時，張淑英來到了臺北忠烈祠。她說：“崇鑫的靈位在第一排右起第4個，這是我這輩子第3次哭，上輩子欠他的，都是為他哭的。我說‘崇鑫啊，我來看你了，我終于找到你了，從此我們再也不分別。

“我看到崇鑫的牌位上方，寫著“萬古流芳，忠義千秋”。這句話是給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的。我也安心了，他在臺北不孤單，有他的戰(zhàn)友，還有他的上司們陪著他，他不孤單了。

“在臺灣6天，我只想去忠烈祠。能多看他一會兒是一會兒吧?；貋砗?，娃兒說媽媽你把身體養(yǎng)好，我們明年再去祭拜鐘伯伯。此生，我已經(jīng)沒有遺憾了?！?/p>

張淑英說：“以前自己不愛打牌，現(xiàn)在每天都要打牌。我和他之間也沒有說過一次‘我愛你，但我始終記得他的那句話：‘我會回來的?！?/p>

“張奶奶的心愿是獨一無二的，她和鐘崇鑫中校的愛情，她的執(zhí)著也是罕見的。這是我們幫扶的老兵或家屬中，最讓人動容的故事。”芳菲說，“這段歷史再被人提起，是讓人們珍惜現(xiàn)在的生活，去用真心真情愛身邊的人，讓我們的世界更加溫暖。”

（摘自《重慶晚報》，本刊有刪節(jié)）（責編 懸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