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冉（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 215000）

《瓣香閣詞》初探

夏冉
（蘇州大學江蘇 蘇州 215000）

劉清韻是晚清著名女曲家、女詞人，其《瓣香閣詞》題材廣泛，視野開闊，折射出獨特歷史時期女性文學的新視角。

劉清韻；《瓣香閣詞》

有清一代女性文學空前繁榮，晚清女性文學家劉清韻更是在詩詞與戲曲創(chuàng)作上均有造詣。劉清韻（1842—1915）①，字古香，海州（今連云港市）人。父親劉蘊堂，為二品封磋商，長期業(yè)鹽于東海中正鹽場。劉清韻十八歲嫁沭陽錢德奎，錢氏乃沭陽望族，錢德奎，字梅坡，號香巖，是當?shù)赜忻牟抛印?/p>

劉清韻一生筆耕不輟，在才女紛出的有清一代也算多產(chǎn)。其傳世作品除《瓣香閣詞》二卷，尚有《小蓬萊仙館詩鈔》一卷，《小蓬萊仙館曲稿》一卷，合為《小蓬萊仙館詩詞鈔》；另有《小蓬萊仙館傳奇十種》等共十二種傳奇。劉清韻詞在當時已得到較高的評價，周丹原評劉清韻詞“逼近蘇辛，迥非漱玉、斷腸之比”，“蓋古香嘗以謝道韞自命，其人散朗，有林下風。故筆墨亦瀟灑，無脂粉氣。”王栩評“古香倚聲一道，不假師授，骎骎抗蘇辛而揖秦柳”，楊葆光評其“詩詞清麗悲壯”。②與劉清韻戲曲日益受到重視不同，后世對劉清韻詞的研究基本還是空白。其實劉清韻的文學出版之路正是從詩詞開始的。

光緒十五年（1889），劉清韻開始整理自己歷年所作，準備結集刊印。清韻為《小蓬萊仙館詩詞鈔》作自敘，倩老師王詡校讐、寫序，并請周丹原為自己作了一篇小傳。光緒二十二年（1906），劉清韻的《小蓬萊仙館詩詞鈔》（包括《小蓬萊仙館詩鈔》、《瓣香閣詞》、《小蓬萊仙館曲稿》）在上海名士楊葆光等人的籌劃下，于陳蝶仙主編的《著作林》第五、六、七、八、九、十、十一期上連載；時隔一年，《著作林》第十六期刊其《瓣香閣詞·補遺》，楊葆光兩次為刊印在《著作林》上的《詩詞鈔》作后跋。至此，《小蓬萊仙館詩詞鈔》刊印完畢，其中《瓣香閣詞》載于《著作林》第七、八、九、十、十一、十六期。

《小蓬萊仙館詩詞鈔》另有抄本藏于上海圖書館，既非一人抄成，也非一時抄就。其中《詩鈔》、《瓣香閣詞》前有劉清韻印，《曲稿》無印；《瓣香閣詞》后抄有楊葆光于光緒二十二年（1906）、光緒二十四年（1908）兩次為《著作林》發(fā)表的《小蓬萊仙館詩詞鈔》所作后跋。這份抄本最初應當是作為《詩詞鈔》的?？北镜?，而即便是這個用作?？钡谋咀?，似乎在刊印之前也經(jīng)過了細微的改校，改校者很可能就是楊葆光。

《瓣香閣詞》收詞五十一調(diào)九十九首，題材廣泛，大致可分閨情詞、交游詞與感懷詞三類。劉清韻閨情詞或寫閨中生活的閑愁清緒，或訴鄉(xiāng)土親庭的眷眷情深。劉清韻六歲延師，“子史百家，靡不淹貫”。溫馨的家庭氛圍和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讓劉清韻養(yǎng)成了溫柔嫻雅的氣質(zhì)；經(jīng)由子史百家的熏陶，又獨具天資稟賦，使清韻很早就具備了良好的文學修養(yǎng)。在以后的歲月里，少女時代的快樂回憶始終伴隨著劉清韻，在大量的詞曲作品中，都可見她對這一段兒時時光的留戀。劉清韻早期詩作處處顯示出年輕女子的朦朧情思與淡淡幽懷。以《菩薩蠻·曉妝》為例：

迷離花影珠簾透，縈回香縷噴金獸。春困起來遲，紗窗日影移。玉釵斜壓鬢，輕拂菱花鏡。不識我和他，豐神誰勝些。③

詞中的女主人公在暖暖的春日，慵懶又精心地妝扮自己，這是多么雅致閑適的情趣呀，這首詞也正是作家早年輕松快樂的生活情調(diào)的生動寫照。而另一方面，才女的敏感而豐富的精神世界總也會感知現(xiàn)實生活不能完滿之處，此時，悵惘之情又會涌上心頭，如這首《賣花聲·春眠不覺曉》：

春夢穩(wěn)紅樓，幻境清幽，水程才罷又山陲。未覽十洲三島遍，爭忍回頭！豈奈漏將收，欲往難留。忽驚日影上簾鉤。記得瑤階瓊樹底，花雨紅綢。

這是一首“夢游”詞，在夢中劉清韻悠游山水仙境，流連忘返，愿遍覽“十洲三島”，無奈天明，詞人醒后仍戀戀夢中秾麗的春色。同樣是記夢詞，其夢境也有凄迷哀楚者：

立齋弟歿數(shù)年矣，連宵入夢，愴然成此。

傷離感逝幾經(jīng)年，蹤跡判人天。連宵來入華胥夢，悲還喜，絮語綿綿。欲訴衷情，不堪凄咽，清淚涌如泉。朦朧睡眼啟幃看，殘月正娟娟。半窗花影風微漾，是也？非耶？迷離惝恍，仿佛影紛然。（《一叢花》）

全詞如低聲絮語，上闋述事，記夢若真；下闋摹景，寫實如夢。只感到手足之痛，痛徹肺腑。

交游詞在《瓣香閣詞》中也占有很大比重，既有閨閣好友間的吟唱往來，更不乏與師友、名士間的酬唱交游，其中周丹原對她的創(chuàng)作活動影響最大。周丹原本與清韻先后師從王詡，后游學揚州，才名益彰。周丹原在《小蓬萊仙館詩詞鈔·小傳》里說得清楚：“會邑紳徐公之女死烈，一時文士哀誄甚多。主人屬余品定，余獨取古香《金縷曲》一闋為壓卷?！畔阆灿噘p音，且齊名也，欲請見余。先以《貂裘換酒》一詞道意，余因事未果。越三載，余吊張輯卿，省元母喪。梅坡掩余于座，始以同門禮見。及其稍點定其集，古香又自謂不若，轉以師禮事余”。當《小蓬萊仙館詩詞鈔》初步裒集之后，劉清韻又作《月底修簫譜·謝丹原師為作小傳》：

拂塵氛，添麝炷，照眼墨花舞。大手文章何止說燕許？想是玉局重鋪，青蓮再吐，與時作騷壇盟主。稱心處，絳幃容贄金釵，韶華奈遲暮。縱惜分陰，已恨十年誤。終慚虛度鴛針，未工學步，負瑤冊相期千古。

這里可以看到，劉清韻辭懇切地表白自己堅定的創(chuàng)作決心，感嘆自己“韶華遲暮”、“已恨十年誤”；恐“負瑤冊相期千古”，又表露了焦灼的求名意識。清韻夫婦的鄰人張西渠往浙江作縣令前，清韻曾作詞《滿庭芳》贈別。此后正是張西渠作介，《小蓬萊仙館詩詞鈔》見賞于俞樾，才有了劉清韻夫婦面謁俞樾的后話。受俞樾之托刊印《詩詞鈔》的楊葆光，劉清韻也有詞作《大江東去·用坡老韻題<蘇盦集>》相酬。

王詡的另一名學生李嘯溪改任，劉清韻作《貂裘換酒·送李嘯溪大令之官北直》相送：

嘯溪亦建陵山房弟子，才堪翱翔，金馬釋褐后，盡得畿輔一縣令。于其行也，拈此闋以壯其懷。

曾給通明侍，怪無端上清淪謫，翩然來此。漫向軟紅寬著眼，莽莽乾坤如是，且跌宕淋漓盡致。論斗分才誠不惡，奈相如憔悴長安市。（君寄書丹原師有相如作吏風塵語）同拜受，蒼蒼賜。一官中外何軒輊，展經(jīng)綸提封百里，無妨小試。指日扶搖看直上，大奮垂天金翅，才不負狂奴素志。綠野歸來聯(lián)舊雨，更中流砥柱看雙峙，龍門筆，千秋事。（君與丹原師皆以古文相切，劘有千秋之望）

通篇無纖弱矜持之態(tài)，“論斗分才誠不惡，奈相如憔悴長安市”、“綠野歸來聯(lián)舊雨，更中流砥柱看雙峙，龍門筆，千秋事”，如此俊語，純?nèi)灰酝T口吻壯行，詞風爽利，詞請真率。劉清韻性情之散朗、才情之瀟灑，在這類詞作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劉清韻的感懷詞不論是對女性命運的關注還是對國事飄零的憂慮，都折射出獨特歷史時期的新視角。劉清韻對女性的不幸或“不遇”有著深切的同情，詞集中憑吊與懷念的不幸女子，既有殉夫而死的士人之妻，也有“為小姑所虐而死”的舊婢。同樣的悲憫之情，也漫延在詞人日常的閱讀生活中，夜讀紅樓，她發(fā)出“缺陷何堪”、“夢恐緣慳”的感嘆（《過龍門·燈下讀<紅樓夢>》。而懷吊吳藻的一首《滿江紅·讀<花簾詞鈔>吊吳蘋香》堪稱代表：

虎臥龍?zhí)芾旃P，風馳電駛。渾不是緋紅儷碧，徒夸靡綺。悱側芬芳饒俠氣，驚才絕艷誰能媲！想飛仙偶現(xiàn)女兒身，閑游戲。圖畫里，幽懷寄。若個解，青袍意？嘆美人名士，傷心同例。恰恨阿儂生也晚，絳紗未得春風侍。向蘭窗薇盥誦千回，名香祀。

吳蘋香即吳藻，清中葉著名女詞人，著有《花簾詞》、《香南雪北詞》，并曾作單折雜劇《喬影》（一名《飲酒讀騷圖》），以屈原之不遇喻己。劉清韻驚艷于吳藻詞的豪宕頓挫，喻為“虎臥龍?zhí)薄ⅰ帮L馳電駛”，贊其“驚才絕艷”。清韻感嘆“美人名士，傷心同例”，既是引吳藻為知音，也是自身心境的一種呈現(xiàn)：劉清韻身處風雨飄搖的晚清社會，對周遭文人的不遇感同身受，又歷經(jīng)種種家庭變故，這一嘆已不止是針對性別桎梏發(fā)出的不平之音，實則帶有更深刻更廣泛的社會關懷。

劉清韻感懷詞還具有難得的紀實性。劉清韻晚年的經(jīng)歷，尤其1897年就食江南的所見所感，無疑給了她極大的震撼，也為她的詞曲創(chuàng)作打開了更廣闊的視角。江南人文昌盛，物華天寶，是劉清韻生長的蘇北一隅難以比及的。通過劉清韻的作品我們也可以感到，詞人的“江南想象”一度承載了她的文化憧憬與現(xiàn)實追求。然而，劉清韻與江南的那次會面，竟留與她異鄉(xiāng)風雨、兩岸流民的殘亂印象。兩首《念奴嬌》記錄了詞人此時的國運興廢之感與民生多艱之嘆：

其一，丁酉殘臘十二日偕外子江天一覽，感時事之紛紜，悵鄉(xiāng)園之睽隔。拈此題北寺浮圖，亦以見紅閨人遭此漂泊也。

憑欄遙望，盡山川城郭紆迴盤折。屈指幾多興廢事，都付煙云明滅。未缺金甌，屢傾銅柱，（臺灣既割與日本，膠州又為德所據(jù)）此恨心空切。西征慷慨，何時重見豪杰？（指左文襄）回首海上，哀鴻飛來無際，到耳聲凄咽。（流民數(shù)萬爭欲渡江）觸起茫茫身世感，也嘆關山難涉。故國波濤，異鄉(xiāng)風雨，厄我無分別。（連陰數(shù)日不止）登高題壁，蕭聲吳市吹澈。

其二，吳門返棹，暫寓京口小九華，即事書懷。

懵騰意緒，對荒寒客邸遣愁無計。那更哀鴻洊至。雪虐風號，霜行露宿，沿路排斃。仁人盡有，流民爭不重繪。我亦槖筆隨夫，天涯糊口，輾轉辭鄉(xiāng)里。歷盡長途辛苦味，依舊案螢枯死。人隔堂前，身羈江畔，兩地情牽掣。行裝稍壯，春江買棹歸矣。

詞作寫于劉清韻返鄉(xiāng)途中稽留鎮(zhèn)江之時，描摹直白，語言也近乎白話，而傳達的現(xiàn)實體驗卻力透紙背?！拔慈苯甬T，屢傾銅柱（臺灣既割與日本，膠州又為德所據(jù)），此恨心空切”:詞人以憂患悵恨之筆寫國運之危急，堪與后來救國救亡的呼聲為先鋒；以“米價如珠薪似桂”，“霜行露宿，沿路排斃”的描述，記錄下屈辱貧弱的近代中國的一幀苦難影像。

綜上，劉清韻以其獨特的歷史環(huán)境與身份經(jīng)歷，逐漸突破狹小的生存空間，在思考與書寫中向外在的廣闊世界拓展，將自憐自嘆的內(nèi)在體驗向悲天憫人的外部觀照遷移?！栋晗汩w詞》以廣泛的題材呈現(xiàn)了一名晚清文人徘徊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內(nèi)心世界，又以女性獨特的視角向我們展示了晚清獨特的社會掠影。

注釋：

①關于劉清韻的生年，可由《百字令·辛卯九月十九日五十感懷》推知，這里的辛卯年是1891年，上溯五十年，可知劉清韻出生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九月十九日。據(jù)《沭陽縣錢氏族譜》記載，劉清韻卒于民國四年（1915）三月初十日，享年七十四歲。

②參見劉清韻《小蓬萊仙館詩詞鈔》手抄本卷首，上海圖書館古籍部藏。

③本文所引劉清韻詞，均選自上海圖書館古籍部藏《小蓬萊仙館詩詞鈔·瓣香閣詞》手抄本。

[1]沭陽縣錢氏族譜[Z].1934.

[2]劉清韻.小蓬萊仙館傳奇[M].上海：上海藻文石印社，1900.

[3]李志宏等.劉清韻、李映庚研究[M].澳門：澳門文星出版社，2003.

[4]趙山林.詩詞曲論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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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0125(2015)05-0270-02

夏冉（1980-），女，講師，蘇州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昆曲與古典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