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子
再過一條江,就能到達琉璃城了。
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對面陸續(xù)亮起漂亮的霓虹燈。遙遠的江面上浮著一排五光十色的倒影。R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現(xiàn)在是19點25分。其實到達水云鎮(zhèn)公共汽車站時,已經(jīng)坐了十六個小時的腿就有些不聽使喚,而且肚皮餓得直咕嚕。司機停車時告訴他,這里一直沒有通往江邊的車,就算你走過去,江邊也沒有航船了。但是對于琉璃城再靠近一點的愿望,還是讓他又徒步走了一個小時來到這里。
夜色朦朧,水邊??恐凰以卵佬〈乩咸旎乃频木o貼在江岸。小船依偎的樣子和偌大的江面形成了黑暗中的緊張和依賴。他在江邊來回溜達了幾趟,屁股一松坐在地上,他從牛仔褲的后兜里掏出一盒煙,燃上一根,貪婪地吸了起來。
他活到三十歲,還從來沒有去過琉璃城。說起來,周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人差不多都是生活在兩點一線中。家——單位。比他還小的年輕人在外邊闖蕩的多,但能去琉璃城闖的人沒有一個。如果不是為了那件事,他也不會來這里,至少不會是現(xiàn)在。
先返回水云鎮(zhèn)找個旅館住下來。天氣在夏季剛剛過去就有了明顯的涼爽。出過汗的皮膚在微風中有些瘙癢。在去找旅館的路上他又停下腳步,回頭微笑著向五彩的水面望了望,隨著附近嘩啦啦的水聲大聲唱起了歌。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
為什么流浪
流浪遠方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清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
流浪遠方流浪
還有還有
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
水云鎮(zhèn)的旅館出奇地熱鬧,出來進去的竟是些抱孩子的老者。這令他有些詫異,以為走進了一棟居民樓。正呆立著瞎琢磨,迎面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禿頭,肥胖,目不斜視,好像他面前根本沒有R這個人。自尊心讓R又閉上了想打招呼的嘴巴。
隨后,從旅館大廳走出來的幾個中年人,哄哄嚷嚷著要確定去哪個飯店吃飯,很像是請客的和被請的在打著各自的小算盤。在這樣走走停停的幾個人面前,他充滿禮貌的問候絲毫沒有引起注意。借著廳里照過來的微弱余光,他確定沒有人看他一眼。
幸好無人看到他的尷尬,在短暫的埋頭竊笑下,他掩飾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抖擻起精神蹬蹬蹬爬上樓梯。
伴隨著孤單而刺耳的敲門聲,有人打開里面的門,隔著防盜門問他干什么,他對著這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討好似的傻笑了一下,說我想住宿。那人瞬間皺起眉頭,先是嘟囔了兩句他沒能聽清的話,語氣中顯然夾雜了譴責,然后大聲地沒好氣地嚷了句沒地方。門“砰”的一下關(guān)上了。
他勉強控制住自己的自尊,再抬起手來去敲門,人家就沒動靜了。R走了兩步還不死心,就猶豫著又敲了那門。出來一個下傾的腦袋,腦袋上正滴著水。還是剛才那個男人,他斜著被泡沫殺疼的眼睛說,告訴你沒地方,沒地方嘛。咣當一聲,門又關(guān)上了,腦袋又進去了。
夜色中,R拖著兩條疲勞的腿把小鎮(zhèn)旅館走過一遍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都沒有空房。
他懷著滿腹的惆悵,確切說,更多的是疑問,重又返回其中一個大一點的旅館。這是一座一共有四層的樓房。大廳里還是那幾個人圍在一起打麻將。先看見他的年輕女人低聲說:“那人又來了?!?/p>
從大家的神情看得出,背對著他,晃蕩著金色大耳環(huán)的女人是主事的人。他身子往她側(cè)面湊了湊,簡單明快地說:“麻煩你加個床湊合一晚。就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就去琉璃城?!蹦桥嗣嫒缒樑?,細長的眼睛看了他一下,又去摸牌,坐她旁邊的一個年輕男人用打趣的眼神看著她和R。
R歉然地說:“對不起,我是來得太晚了。”
那女人回過頭去吃了一個四條打下一個白板,見他不走,甩過一句話,“來得早也沒用,這里不是旅館。”
“不是掛著旅館的牌子嗎?”他疑惑的眼神巡視了一圈能看到的臉。幾張臉已經(jīng)陸續(xù)轉(zhuǎn)移到手中的牌上。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掛也白掛。掛牌子的也都是住戶了。我告訴你吧,這鎮(zhèn)上實際早就沒有住的地方啦?!迸寺唤?jīng)心地說。
看他有些失望地站在那里,旁邊年輕的那個女人說:“對了,沈白家可能會租吧,他的姐姐都跟她媽去住了?!?/p>
“可是沈白那小子沒準?!蹦敲嫒缒樑璧呐苏f,“也說不定能行。你去西頭,小白樓旁邊的那家平房去問問?!?/p>
最后R終于住進了沈白的小平房。
他脫掉旅游鞋,腳趾頭和腿肚子一樣脹痛。簡易的燈泡不明不暗地照著屋子里的一切。房間物件很簡易,是安居樂業(yè)的擺設(shè),有煙火味,有過往的日子,跟一般的旅館有截然的不同。住這樣的家庭旅館還是第一次。
抖摟掉煙灰,他從皮包里掏出幾張稿紙來??戳擞挚础?/p>
申請
尊敬的琉璃城正邦公司:
我們這個小縣城叫齊壇,應(yīng)該說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文化底蘊。但是我們居住的環(huán)境缺少的就是水。說來你們可能不信,到目前為止,我們這里只有一片湖泊。這片湖泊非常美麗。隨著市區(qū)的擴建,這片湖泊在近年內(nèi)已經(jīng)進入市區(qū)。但是,它馬上就要被毀滅了。我找過很多地方,都沒有得到理想的結(jié)果。后來聽說貴公司會給予很好的解決……
看到這里,他覺得S給寫的這個文字材料還是不夠完善,力量不足。不過S說文字資料只要說明問題就行了,關(guān)于具體的事情,人家琉璃城會派人來調(diào)查落實的。R擔心萬一琉璃城不會像傳說中的那樣能讓人實現(xiàn)美好的愿望呢?它會不會也和別處一樣不管這樣的非正事。他建議S一定要委婉地捧一下琉璃城,比如我們齊壇的人們都相信琉璃城不會讓我們失望。
S說:“你這算美好的愿望吧?”
“當然?!?/p>
“你這算關(guān)注人的生命質(zhì)量吧?”
“當然?!?/p>
“那就沒問題。我打聽過了。琉璃城是唯一關(guān)注人生命質(zhì)量的地方。”S然后笑著說,“不過,換了我我就不去。我還有那么多畫要畫?!?/p>
激動人心的琉璃城。琉璃城。他的指甲顫抖了。得有個人說說話。
R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圈,使勁掐滅了煙卷。躊躇地走向?qū)γ嫖荨?/p>
小伙子正在聽mp3。看看撩開門簾的他,雖然沒有熱情地招呼,但終歸把身子欠了欠坐了起來。屋子里有臺比那屋大點并且新點的電視機,墻上貼著火紅頭發(fā)的動漫圖片。
有些冷場。R覺得有介紹一下自己的必要。他輕輕咳嗽了一聲,想引起小伙子的注意。
“我叫R?!毙』镒右廊粵]有反應(yīng)。R在確定不會得到禮讓后,就自己一屁股坐在一把破舊的椅子上,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去過琉璃城吧?”
燈泡顯然比他屋子的亮一些。見小伙子擺弄著耳機,好像沒聽見,就又重復了一句。小伙子抬眼冷冷地看了看他。繼續(xù)著沉默。又冷場了。
招來這樣的目光,他突然覺得自己很笨,怎么會問出這樣無知的話。離得這么近,小伙子肯定去過,所以不像自己這么神往。在一個年齡比自己小十來歲的年輕人面前未免顯得太沉不住氣了。
他怏怏地起身去自己的房間,那小伙子摘掉一個耳塞沖他背影說,“我還是好心建議你先交三個月的租金。”
這個地方怪怪的。他可不想待在這里。三個月?開玩笑。辦完事,他就得趕快回家。回到那片澄澈的攝人魂魄的悠悠深深闊闊遠遠的湖泊身邊。
聯(lián)想到找旅館過程中,當他提到琉璃城時人們的態(tài)度也差不多。尤其是說到令自己臉上泛出希望之光的琉璃城正邦公司時,他們的態(tài)度并沒有絲毫好轉(zhuǎn)。不屑,傲慢,輕鄙。
這種尷尬在第二天去往琉璃城的途中被沖刷得云淡風輕。令人矚目的城樓,實現(xiàn)美好愿望的公司。只看一眼高懸在樓壁上莊重的幾個大字“琉璃城”,就忍不住眼睛濕了下來。熱熱的。他忍不住用手背在臉上使勁抹了一把。
陽光中的未來之城金碧輝煌,是的,未來之城,未來之城最能貼切地表達他此時的感覺。這里的博大和恢宏是觸目驚心的,是視而不忘的。R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如此動人心魄的建筑。他仰疼了脖子才好不容易看到了它的頂樓。
連續(xù)三天吧,對于一個敬慕它的人來說,連續(xù)三天并不算長,要是知道他是懷著怎樣的崇敬心情來仰望它的,你就會理解他了。
之后,R將高高的頭顱低下來,退到一個僻靜的角落,當然不是他對于琉璃城的熱情減退,而是更深地想把熱情投入到它的內(nèi)部。
R躲在一個站崗的門衛(wèi)看不見的地方,悄悄觀察,出入的人不少。剛好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因出示不出證件而失望而歸。如何能進去呢?這次進入很關(guān)鍵,任何不成熟的輕舉妄動都會招致失敗。
憑借五天以來的觀察經(jīng)驗,終于在第六天早晨八點半以后的太陽普照之下,他堅定地從角落里邁出鏗鏘有力的步伐,走了過去。
在門衛(wèi)視線之內(nèi),昂首挺胸,理直氣壯,不講禮貌不打招呼,一直走過去。就在這樣走過去的時候,他使勁按捺住心跳才掩飾住了實際非常心虛的腳步。實質(zhì)上當經(jīng)過了漫長的空曠廣場,真正走到門衛(wèi)眼前時比想象的要輕松得多。
不曾想到,余光中看到的門衛(wèi)竟然是個女的。這點發(fā)現(xiàn)讓他有些新奇的沖動。沖動讓他在這個穿著制服的門衛(wèi)身邊以從容的節(jié)奏走進了靠感應(yīng)而自動開啟的玻璃大門。
整個過程過于簡單,甚至沒有給他帶來預想的成就感。
房東小伙子在他臨出門時說:“你今天能進去大門就是燒高香?!彼底运尖庑』镒右驗椴涣私馑谋尘安判】戳怂?,這么小的年齡還不懂什么叫門清。
正在他得意的時候,下面頗費周折的再進入讓他嘗到了剛剛自以為是的輕松感是多么短淺而愚蠢的。
這么說吧,你可以想象一下,一頭蒙眼的驢,在磨盤旁邊推來推去的畫面,應(yīng)該就是他此時的感覺。他不愿意回顧接下來的這四天所遭遇的陌生推辭。多少次,不同的溫文爾雅的穿著統(tǒng)一服裝的職員態(tài)度和藹地告訴他:“對不起,你找錯了地方?!碑斔僭儐枙r,對方已經(jīng)忙于別的事務(wù)了。
歷經(jīng)四天溫柔的磨難之后,他終于找到了香頭貴主。
當他站在辦公室跟辦事職員說明情況的時候,她正在涂紫色的指甲油。比汽油還濃烈的味道使得他本能地屏住呼吸。在他遲疑著尋找合適的機會再次說話時,她抬頭挑了挑不算善意的眉毛,那意思:你倒是說話呀!他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稿紙賠著禮貌的笑臉遞過去。
“放那兒?!彼Я颂掳汀?/p>
R順著她下巴的方向看到桌子上有兩尺多高的一摞文件。
正在他傾身去放的時候,那女職員突然驚訝地嚷起來:“拿回去。拿回去?!?/p>
這不容置疑的命令口氣讓他有些慌張。他一時半會兒沒能理解她的意思。他還以為是她在對剛接到的一個電話嚷的這句話。
見他沒有動,那女職員把他剛放上去的稿紙掀下來,并右手輕輕摁了摁下面隨同翹起來的文件?!翱?,弄亂了不?這些東西很重要,可不能亂?!彼秘焸涞难凵駥χ瑫r,她用理智的平靜的聲音對著話筒那邊說了幾句話,然后隨著一聲“拜拜”掛斷。
“給你添麻煩了,我剛來,也許有不明白的程序,請問,這個東西應(yīng)該報到哪兒去?”為了把事情辦得順利,他要加倍小心。
她拿過他手中擺動的稿紙,用拇指和食指捏舉著,幾乎跳起來說:“先生,你在搞笑了吧?”然后慢慢旋轉(zhuǎn)身子,對著其他幾個同事說:“你們看看,他讓把這個東西報上去?!?/p>
從她明顯的嘲諷口氣里,他生怕這里的人們把他誤當成沒有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他可是機關(guān)的職員。知道來這里辦事不能跟人家口頭絮叨說我要怎么怎么樣,是要報上文字材料的。這辦事的程序多少還是懂些??蛇@個女職員突然這樣一驚一炸仿佛他什么事都不通似的。
周圍幾張桌上的人,抬起頭漠然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后又扎進文件堆去。他們是很忙碌和勤勉的職員,并無看熱鬧的惡習。這的確和下邊的人不同。修養(yǎng)高一點,素質(zhì)就高一些。他心理上獲得了一些安慰。
“這上面蓋了章和簽了字。我雖然在我們那個小地方上過班,但畢竟小地方見識少,懂得少,有不得體的地方,請多多指教!”他畢恭畢敬地微笑著。希望微笑能夠顯露出自己的誠意。
“這都什么朝代了呀?”嘩啦啦,她抖了抖手中的稿紙,然后遞給他。
“我們那里都用這個。不好意思啊,我去打印?!?/p>
在他走出門口的時候,他聽到后面屋里幾個嘁嘁喳喳的聲音:“他準是偷著進來的。”
“你可別這樣說,門衛(wèi)的壞話你也敢亂說?!眱蓚€人邊說邊交換了一下曖昧的眼色。
有許多工作人員都在陸續(xù)往大門口走去。R看了看表,居然已是下班的時間了,自己在里邊沒怎么辦事就迷迷糊糊過了三個半小時。
“證件。哎,說你呢,先生!”門衛(wèi)從她站的那個方臺上英姿颯爽地走下來。
他和她面對面站著?!靶〗悖垎柺裁醋C件?”
也許他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更讓女門衛(wèi)氣不打一處來?!澳阏f什么證件?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吧?”
“是我們大家都很敬仰的地方。”
“所以你要嚴肅些。不要無理取鬧?!彼栈匕尊男∮袷?。扔下他,繼續(xù)站崗。
出去了好幾撥人,有幾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嘁嘁喳喳地邊走邊回望他。沒有女門衛(wèi)的命令他不敢動。她的確有震懾力。那眼神有點像細長的水果刀。
他就那么站了有半個小時的工夫,一個正要出去的老人點頭哈腰交給了門衛(wèi)一張小卡片。R踮著腳尖才勉強看清那女門衛(wèi)收回的是“出入證”。
“小姐,照顧我一下,放我走吧。”在她放棄跟他對話的背影旁邊,他說,“小姐,這事,是我不好,進來時沒有領(lǐng)通行證。你也許那會兒很忙,忽略了我。加上我初次來這里,也不懂規(guī)矩。下次一定照辦。我還有事情急著去辦?!?/p>
人很稀少了。該出去的差不多都出去了。門衛(wèi)這時轉(zhuǎn)過身子來對著他。
她看著R的臉,“你是外地來的吧。你看見我的工作了嗎,這個工作雖然不重要,但絲毫不能含糊,你看我含糊了嗎?”
“沒有沒有?!盧趕快說。
“所以說我不會忽略你。上午肯定是你偷著過去的,不管你采取的是什么不正當?shù)姆绞?,反正是不正當?shù)摹T僬f上午是我姐。她這些日子老迷糊。我本來在休班,可是后來被領(lǐng)導叫來接替她,說她暈啦。你是在她值班時私闖進去的。幸虧沒有被我們領(lǐng)導逮住你,如果逮住你,你什么事也辦不了,還得加事。我這可是好心,話說得有些多了。要不是趕上都走光了,我肯定沒工夫開導你。你剛來,對這里還什么都不懂。你看看你的臉還沒有跟我們這里磁場共振呢?!?/p>
“是呀,謝謝你,很感激你的教誨。可是我有一個疑惑不知該說不該說。”
“你說,在這里你只能跟我還可以隨便說說話,因為我沒有別的操縱權(quán),所以你不用怕我?!?/p>
“上午,我記得,這里站著的就是你,小姐?!迸T衛(wèi)朝前面微傾了一下細腰,掩面笑了。R覺得她笑起來,小刀變成了好看的月牙。她的臉白皙得讓人心疼,這么白皙的臉蛋怎么可以在風吹日曬中站崗呢?
“哈哈,那是我姐,我十點多來替換的她。我們是雙胞胎,當然一樣。不過日后,你會改變看法,我和她非常的不一樣。最起碼我是門口面前人人平等?!?/p>
當坐在飯店一個用竹片做隔斷的雅座時,R承認自己有私心,就是想通過這個二十來歲的門衛(wèi)建立一個順暢的關(guān)系。他想即便在這樣一個令人向往的理想之城也許也得靠點關(guān)系才好辦事。反正自己吃飯也是吃,有個美女陪著,豈不更好。還沒準可以了解到一些重要的信息。不過說真心話,他的確是很喜歡這個有些讓他沖動的女孩。雖然最初令他沖動的是她姐,但都一樣。
她比他更鬼精靈,先用一句話堵住了他的嘴。“別跟我打聽這里的事。先聲明一下,我不會說的。也許我姐看見你這樣帥的會發(fā)蒙。但,我不是她?!?/p>
沈麗用紙巾擦完嘴角,向他揮揮手,扭著小屁股踩著時裝模特的步子去公司了。
當R再次進入公司門口的時候,也就隔了有三十幾分鐘的空兒,那俏麗的門衛(wèi)儼然并不認識他的樣子,查看了證件,并嚴肅地說:“你連張像樣的證件都沒有。”
R尷尬地微笑著猜測她下面的舉動。
晾了他約莫十分鐘的工夫。門衛(wèi)終于還是把他放進去了。他示意給他通行證。伶俐的門衛(wèi)理解了他的意思,但沒有給他。他連忙隨著漸漸多了起來的人流往大樓上走去。這個大樓容納的人看起來比自己的小縣城還要多。
來到辦公室,R松了一口氣,人員很齊整,完全沒有小縣城的松散。在下午的小縣城,職員都去打麻將,跳舞了。根本沒人上班。這里就是正規(guī)。美中不足的是接待他的小姑娘,就是那個涂紫色指甲油的小姑娘說話有些漫不經(jīng)心。她動用了下巴,眼睛,手指,幾乎是用啞語提示他需要扣章后才可以再報到這里來。
他坐著慢吞吞的公共汽車輾轉(zhuǎn)了半天的路程,才終于到達了小姑娘說的地方。糟糕的是按她的提示并沒有找到接待點。
小心翼翼推開一扇扇破舊不堪的小木門,連續(xù)問了好幾個人,他們都搖頭說,這里沒有這么個接待點呀。本來想再返回去問問那個小姑娘,但覺得發(fā)憷。幸好在問到第五個門口的時候,一個眼看要退休的瘦得幾乎只有骨頭的老頭,驀然想起什么似的,說:“我看看你的東西。噢,這個呀,第一個章還沒有扣。離公司有兩站地。出了門往右拐。”
果然,在這老頭手指的地方,他順利扣到了鮮紅的印章。他懷揣著口袋里的希望,在陽光的沐浴中唱起了歌。當然還是那首只要他稍微一興奮就會脫口而出的《橄欖樹》。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我的故鄉(xiāng)在遠方
為什么流浪
流浪遠方流浪
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
為了山間清流的小溪
為了寬闊的草原
流浪遠方流浪
……
當涂著紫色指甲的小姑娘審閱稿子時,他幾乎要幸福得哭泣了,然而接下來他馬上明白了自己的高興總是顯得過早了些。
小姑娘在嚴肅地審閱完畢之后,用她那幾乎可以貼上標簽的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告訴他,他下面要去的地方是菊花胡同。他忙不迭地在心里牢記住那個地方的名字:菊花胡同。
陽光將一棵古老的梧桐樹折倒在他的腳下。淡紫色的梧桐花落了一地,在樹蔭里還鮮嫩著。他不小心踩到一朵,腳下一軟才看見,趕忙挪開腳步。這時他猛然發(fā)現(xiàn)那個叫沈麗的門衛(wèi)竊笑著看了他一眼。他故意在她面前停下腳步。
“先生,請出示你的通行證?!?/p>
“你不是姐姐沈美吧?”
“先生,我鄭重提醒你,你要去的地方,有幾個方面的準備工作我要私自透露給你。因為有人將為你做高科技的測試?!?/p>
“我很想洗耳恭聽。”
女門衛(wèi)清了清嗓子,白皙的喉部在他的面前扭動了幾下,下巴在那里躲躲閃閃地投下一點令人不太注意的陰影。
“一、做心理測試,確定精神沒問題。二、做樓頂蹦極,確定人生觀沒問題。三、做次文考,確定沒有語言表達問題?!?/p>
“謝謝沈麗小姐好意!”R用在小縣城習以為常的調(diào)侃語調(diào)對付著這個高高在上的女門衛(wèi)。
為了節(jié)省時間他打了一輛出租車。
幸虧司機師傅認識菊花胡同。路途不遠,但接洽點太小太不起眼了。它抽縮在一個立著一棵古老銀杏樹的破舊胡同里。房子很矮,辦公室光線很暗。一個老者接待了他,說,有身份證嗎?R掏出身份證。“材料呢?”
R掏出新打印的材料和備用的原始材料,就是遭到恥笑的那份材料。打印的那份材料上有印章。原始材料應(yīng)該算是個證明吧。
老者摘下眼鏡把材料拿到另一張桌子上,跟那人商量似的說著R的情況。那人四十多歲的樣子,顯然比這個老者主事。他問了R許多在R看來不該問的無關(guān)的問題。然后R被領(lǐng)進一個掩藏在更暗光線里的小屋。屋里看不清到底有幾個人,也看不清是什么樣的構(gòu)造和擺設(shè)。只聽得見有輕輕的仿佛什么儀器發(fā)出來的聲音,嗒嗒嗒,一陣接一陣。R顯然是在等待中。佇立片刻,他聽到有人貓著腰出去了。
R被老者領(lǐng)到一個能夠倚靠的冰涼壁面上站好。有人還拍了拍他的胸脯,他蹦跶一下,立時站得很直。大約過了有十幾分鐘的工夫。這時,他能夠看得見在眼睛前方靠右墻的位置,一個耳朵上戴著耳機的人獨自在說話。R看著他的嘴巴很是忙碌了一陣。不說的時候,就好像在認真聽什么。嗒嗒的聲音忽然又強烈了一陣,R沒有像五分鐘以前那么緊張。現(xiàn)在,他放松了一條腿。老者示意R可以去剛才的外屋等待。
外屋那個四十歲的人被叫進里屋。他們再出來,R已經(jīng)在他們的桌子上看完了兩個版面的報紙。四十歲的人又問了R幾個很不相干的問題。R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答完畢。
老者把R的材料重新鋪平在桌子上,在紙的下面墊上一本厚書,將手中的公章鄭重地扣上去。
“祝賀你。這是第二個章。是實現(xiàn)美好愿望的開端?!盧有些不知所措。他想握住老者的手,但搓了搓手,覺得老者并沒有要握手的意思,就訕訕地笑笑,說:“謝謝您!”
R一出門,就忍不住跳了個高。然后飛跑起來。在出胡同的拐彎處,猛勁撞上一個時尚的女人,女人拽緊披肩瞪著描得很藍的眼睛說:“沒教養(yǎng)!”R笑著向女人道歉時還沒忘記倒著跑。
當他跑到公共電話亭子里的時候,他氣喘吁吁地排在第二個人的后面。前邊那男的倒是很快,三言兩語就走了。那女的好像是南方的,好像在說英語,嘰里咕嚕沒完沒了。他急得直咬牙花子。等終于輪到他時,拿起話筒,卻忽然忘了該說什么。
S在那頭大聲嚷嚷著:“喂!喂!”
“S,你說得對。公章扣了就證明有希望?!?/p>
“啊,是R呀,那是。我的話沒錯。你還沒告訴我,你扣了第一個章了不?”
“嗯,嗯。已經(jīng)扣了兩個了。”
“扣了你還這么傻啦吧唧的,應(yīng)該高興呀。”
他一邊說:“是呀,是呀?!币贿呉廊簧道舶蛇蟮匦Α:竺嫘屡派蟻淼膸讉€人大概也是急著打電話,眼睛都有點惡狠狠地責怪他的沒話找話白白浪費時間。
從琉璃城坐車到江邊,再從江邊坐船去水云鎮(zhèn)。這些天,他一直如此反復。不是琉璃城沒有旅館,而是他住不起,兜里的錢越花越少。
穿過江面,對面的水云鎮(zhèn)已經(jīng)亮起燈光。男男女女們在路邊吃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喝著大杯的蜜色啤酒。煙霧繚繞,喧囂熱鬧。
他忽然認出在旅館門口碰見的那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禿頭,肥胖,目不斜視的人。那人好像在無意中也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大概覺得這個R有點面熟。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時代的變化,這幾年像R這樣投奔水云鎮(zhèn)的人并不多了。其實有個陌生的人就會引起注意。后來R知道這個人叫X。
當重新找到沈白家時,迎面看見一個穿高檔服裝、風姿綽約的女人正站在堂屋抹眼淚。
看見他進來,那女人趕忙背過臉去掩飾了一下。等再回過頭時,R已經(jīng)和小伙子沈白談好了住宿的延期。這時他才明白停在門口的紅色小轎車是那個女人開來的。
“你再晚來一會兒,就沒地方住了。”那女人禮貌但有些高傲地說。
“你們?”
“我們搬家,去琉璃城住了?!迸藶榱粟s時間,掏出小鏡子,迅速在臉上拍了拍粉。小伙子沈白不情愿地被女人拉著走了。
接下來的日子,R自動在小伙子臨走時留給他的卡號上續(xù)交了三個月的房租。
他奔波在水云鎮(zhèn)和琉璃城之間。其間,和鎮(zhèn)上的人有了一些交往。在周六周日琉璃城不辦公的時間,他完全無所事事。
按沈麗的囑咐,R請了兩次X。第一次X話很少,很明顯他是有意保持一種身份,或者等待一種身份的認同。R略施小智慧讓X在第二次的閑聊中,打開話匣子并流露出隨意的溫和。
X關(guān)心的語氣讓R有些感動:“你那事,可能還差六個章吧?”
“反正現(xiàn)在扣了五個了。不知道還要輾轉(zhuǎn)幾個地方?對了,這只是琉璃城的章,還不算我讓老婆連夜送來的我們小縣城那邊的四個公章?!?/p>
“那,應(yīng)該還有七個章,是七個。他們辦事嚴謹。別著急。事情進展到現(xiàn)在,不算最快但也不算最慢。你來的時間短,我聽水云鎮(zhèn)上人們議論,說你因為不善于交流,自己走了很多彎路。他們是說在辦事上?!?/p>
借著幾杯酒下肚,R覺得有好多話要說,很久沒有跟人說過話啦。“可是,沒人理我?!盧先給X斟滿一杯,又給自己斟滿。啤酒哧哧冒著空泡,流到桌子上。
R抬起自己的胳膊肘,這件衣服千萬不能弄得骯臟不堪,周一還要穿著它去琉璃城?!拔矣袝r剛一開口,人家就故意躲開我。甚至我稍微一靠近,人家就扭過臉去。你不知道,我的性格是很……害羞的?!彼敬蛩阆胝f?!粒钟X不妥。
“當然,這也是這里人不愿意跟新人溝通造成的。當特別麻煩的一套秩序被一個新手接受時,過來人已經(jīng)預見了那些千絲萬縷的過程。我的意思,并不是說這些人不好,他們并不是故意不告訴你,而是重新經(jīng)歷和面對那個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過程,心里是很復雜和難受的。人都想活得輕松些。你說是不是?”
“是。是很費心的事。我第一天,找旅館時,看見過你?!?/p>
“哦,哦,是嗎?”
從他的語氣里,R不能確定,他那天是否看見了自己,或者有沒有一點點印象。在飯桌上,在這個時刻,對面這個禿頭,肥胖,五十歲的男人沒有初次見到他時的那股目空一切。
“現(xiàn)在這里的旅館早就不是實質(zhì)意義上的旅館。他們長久滿著,好幾年都住不進一個人來。
“水云鎮(zhèn)以前并不存在。你看住在這里的這些人,南腔北調(diào),大家都是從四面八方來到這兒的。”這令R有些訝異。
X繼續(xù)說:“這些人們都抱著各自美好愿望去往琉璃城。琉璃城是一個令所有人一提起來就激動不已的城市。尤其那個充滿神奇?zhèn)髡f的民間成立的正邦公司更是給了前來的人們許多希望?!?/p>
“我聽說,有人買下了旅館?!?/p>
“那不稀奇。許多人一開始來這里是住旅館,租房子,住得久了,就開始在這里買房子,蓋房子。當然也理所當然地買了旅館的房間?!?/p>
“怪不得呢?!?/p>
“我家老大就是在這里出生的。她今年已經(jīng)十六歲了。長得特別漂亮。”X夸女兒時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笑的那一下,很可愛。
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里,R在水云鎮(zhèn)和琉璃城之間穿梭。如果不是有沈麗給自己的心情增加點色彩,他幾乎要厭倦了那個進度慢慢騰騰的地方。
X喝著R的酒,貼心貼肝地說:“他們很忙碌是吧?你自己每次去都看見了吧。如果不是我那哥們兒,你根本見不到那些忙碌的身影?!?/p>
“他們往往在跟我說話的時候,還在對著電話交代其他的工作?!?/p>
“他們需要處理的事情多而已。不要懷疑他們的工作態(tài)度。我那哥們最可靠?!?/p>
“嗯。我老婆來過兩次了,她說堅決再不來第三次?!盧一口干了一杯,微薄的燈光中,X的半張臉隱在黑暗中。
“R,不是我說你,放棄吧?,F(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他拍了拍R的肩膀,“免得賠了夫人又折兵?!?/p>
R已經(jīng)喝多了,他拉拉著舌頭說:“大哥,她是傳統(tǒng)女人,不比沈麗她們。她跟了我就不會跑掉了。我們那里的女人還生活在初級階段,沒有花花綠綠的腸子?!?/p>
“那你說說,你老婆為什么說不來第三次了?”
“女人家,見識短,她以為這是不靠譜的事。再說,為了扣我們那里的四個章,她幾乎有兩周沒有睡一點覺,并且受盡了侮辱。”
“警惕呀,老弟!但愿沒有其他原因。我是說,你老婆跟你去琉璃城的那兩趟,就是需要她單獨接受做筆錄的時候,出來時她有沒有很反常的情緒?”X意味深長的眼神在燈光的折射下發(fā)著捉摸不定的光。R有些困惑不解,但憑借他在這里的點滴經(jīng)驗,覺得他說的話肯定有所指,但又感覺不能追問,X有個毛病,越追問,越不說。
“她說,她膩歪透了。我想,誰都膩歪。”
“對了。你可確定,真有這么一片神奇的湖泊?有那么神奇嗎?能讓人們莫名其妙地愉悅?”
“你懷疑我?”R紅著脖子把臉貼到他的眼前,有些惡狠狠地問。這時有只大白貓,跑過來,R使勁把它推出去。大白貓回頭沖他尖叫了幾聲。
“湖泊。其實應(yīng)該是琥珀。在我心里,自從接觸琥珀這兩個字眼以后。湖泊已經(jīng)變成了琥珀。
“第一次靠近它時,我好奇地看著那么多的水。
“‘大海。我以為我看到的是大海。
“枯黃的蘆葦在我遠遠的周圍搖頭晃腦。我看著一動一動的水面,對爸爸說:‘你瞧,風喝水呢。
“父親有些驚訝地看我一眼。他那眼神讓我很驕傲。因為父親從來不正眼看我。但我不知道為什么父親忽然使用這樣的眼神。他拾起一塊磚片,貓腰甩去。湖面上像穿了一串糖葫蘆。我顛顛地四處找磚片,父親在我撿來的一堆中挑來挑去,他把挑出來的那一片遞給我。教我打水漂。
“就是在我六歲的時候,在這片遠離村莊的湖泊,我和父親有了父子的感覺。
“也是那一天,父親告訴我,‘這是你爺爺?shù)拇u窯。也是那一年的冬天,我父親消失了。現(xiàn)在想起來,父親好像念了幾句詩詞,我不懂,他只是說給自己聽。后來長大后,我才知道為什么那一年,母親要讓我一直跟在父親屁股后面?!?/p>
X反手給R添了一點酒。悠長地嘆息了一聲。他不想問及R劃過去的問題,比如,他的父親是因為什么而消失的,是怎樣消失的,他口中的消失是不是就是死亡。他知道R想說的就是湖泊。那些與湖泊相關(guān)的只是記憶。
“長大后,也就是在我十六歲之前,我沒有想起也沒有去過那片湖泊。日子像推磨一樣推著我和母親一天一天往前走?!?/p>
R真切地記得十六歲那年,他母親走遍了親戚家,勉強給他湊齊了去外地讀書的學費,母親偷著哭,當著面笑。他的心里說不出來的滋味。當R在即將前行的最后一個傍晚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時,忽然讓他停下腳步的是一片湖水。
那時已近黃昏,湖泊安靜得恍如隔世。大大的夕陽在湖面的上空非常清晰,安然而又絢麗。就像燃過了頭的火焰。
其實他無數(shù)次看過夕陽,但只有那一次的夕陽有著特殊的美。他知道,那完全取決于湖泊的襯托。接下來,他的心情變得很愉悅也是因為湖泊的參與。湖泊進入了他的心和骨髓。當周圍升起薄霧時,他從一個湖泊溜達到另一個湖泊。
湖泊是由六個單獨的小湖泊組成。只要順著一條小路走下去,就能通向所有的湖泊,每條小路上都長著蘆葦??梢砸恢痹诶镞呇h(huán)著走,也可以選擇一條小路走向湖岸。岸邊除了蘆葦,還有垂柳、柏楊、梧桐等古老的樹木。這些小路是燒窯時人們專用的小道。
其中一個湖泊邊停靠著一艘破舊不堪的小船。后來R給修補好,劃著它隨意游蕩。天空飛著一種白色的鳥,他知道那不是天鵝,他認識天鵝。那是不同于任何鳥的鳥。它的純白和湖水的碧綠相映成趣。它的叫聲從來不是尖尖的,而是低沉的,遙遠的,但又是極其輕靈的,像厚厚的雪鋪下來。
R抬起頭看了看X,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后來我也聽過不少音樂,但沒有一種音樂可以替代它。我就是從那一刻才體會到聲音的歡樂。這個歡樂不是大聲的,是在心里的?!?/p>
“是愉悅。我知道。我懂愉悅的感覺,就像我看到我的女兒。不管多么心煩,只要看到她,就是愉悅。怪不得你去揍那個婊子,該揍??墒撬沁呌腥税??竟然折騰了你兩年。如果你早來我們這里求援,也許就會改寫結(jié)局了?!?/p>
“可什么,也不能替代我揍他!”R用手握住X,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這么大膽,“他正在運作,我來的目的就是盡快摧毀他的計劃。這已經(jīng)不只是簡單的問題了。你想想,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其實我并不打算揍他,只是想讓他別再把黑水流入湖泊。你可知道,有一天早晨,湖里的魚出現(xiàn)了你想不到的場面,就是集體死亡。平時自由自在歡蹦亂跳的魚兒,一動不動地平攤著身子漂滿了水面,簡直是觸目驚心。湖泊到底只是一片水嗎?它其實是一面鏡子。它照見的是人類的一切行為,以及粗鄙行為造成的生命的倦容?!?/p>
R松開X的手,埋頭端起一杯酒,咕咚咕咚一口氣把它喝光?!翱伤恢辈灰娢业拿妗N覉笊先サ纳暾堃脖谎蜎]了,而湖泊的蒲棒一點點漚黑了。沒辦法,我只好在他的門口等。后來他叫來三個粗壯的男人把我轟趕出去,還威脅我不要再出現(xiàn)第二次。他罵我神經(jīng)病,說那點破水礙你屁股疼啦。一怒之下,我才揍了他。要不是他后來在我的拳頭之下口口聲聲答應(yīng)停止冒黑水的話,我當時可能會揍死他。”
“聽說,我是聽琉璃城那邊說的,我跟那邊關(guān)系多,你別懷疑你的消息走漏得多,其實不然。這樣具體的消息只有我知道。本來你的事還沒辦到我朋友那一科室,還需要好幾道手續(xù)才會到他手上,但是因為你這事本身有些離奇,他們職員之間才會私自談?wù)撘幌?,你知道,他們是偷著談?wù)摰?。為了保證每件事情處理得公平公正,公司是不允許的?!?/p>
X湊近R的耳根,“還有一件事,那兩個妞,你千萬別碰。我聽人說,那其中的一個妞看上你啦。那可是什么什么的人。你知道為什么要用雙胞胎嗎?其實剛開始是一個,后來另一個也被調(diào)來,充當分身術(shù)。遮蔽耳目。”
“我租的這房子原來是她們家的。”
“榮華富貴是她媽妖來的,現(xiàn)在人老珠黃了,又讓兩個女兒妖去了。好了,咱不說這個話題了?!彼麄兊脑捯粞蜎]在驟起的喧囂中。R發(fā)現(xiàn)周圍桌子上新來了一撥人,這些熱火朝天的火鍋正好迎合了人們的吵嚷,一張張嘴在吃著,在說笑著。如果不大聲嚷著說,就根本聽不見。
在等待進展的日子,R不得不托人找了份臨時工作。他靠著有點藝術(shù)特長,雖然不太專業(yè),但是做服裝店的那種櫥窗模特還是能應(yīng)酬得來。并且他們需要的是幫工,你只要能聽話,勤快點就行了,當然工資很低,但能夠解決他一個人吃飯的問題。這樣忙起來,多少也能減少等待的焦慮。
水云鎮(zhèn)的早晨是安靜的,人們習慣晚睡晚起。他經(jīng)常穿過白樓去夾在房子縫隙間的一個簡易小店吃早餐。那里人少,早餐便宜,有一元錢就能吃飽。剛坐下,店主就用剛在圍裙上擦過的手,端來一碗小米粥,這是R的慣例。R忽然站起來,說:“對不起,老板,我有急事,不能吃了?!彼驴匆姷曛鞑粣偟哪樕蛽]著手慌忙離開了。
漫無目的地走在清涼的大街上,淡淡的霧氣朦朧在周圍。剛才他忘記了昨天吃過晚餐。為了省下點錢給老婆打過去,他每天省略一頓飯。如果晚餐吃過,就省掉早餐。
到了門口,他才意識到自己站在了制造櫥窗模特的地方,低下頭來不禁啞然失笑。剛才他明明感覺已經(jīng)站在了美麗而安靜的湖泊旁邊。那種不同于天鵝的白鳥的叫聲剛剛隱約聽到。
設(shè)計師來得比他還早。離上班的時間還差二十分鐘。他忙跟設(shè)計師打了個招呼,設(shè)計師抬頭看了看他,沒應(yīng)聲。他比R大十幾歲,長發(fā)披肩,頭發(fā)比女人的頭發(fā)還順滑。R看著他手中擺弄的模特造型,突發(fā)奇想地說出一個創(chuàng)意。
“讓她動起來。”
設(shè)計師若有所思地看著R。R沒有對應(yīng)他的目光。只顧用手比畫著調(diào)動模特的局部方位?!爸恍柙谶@里,這里,還有那里加幾個活動按鈕。人就可以隨時操控她。”
R說的辦法很容易操作,設(shè)計師顯然很欣賞這個創(chuàng)意。兩個人于是便忙碌起來。從此以后只要有什么問題設(shè)計師都會聽聽R的看法。只是有一次他使設(shè)計師心生不快,幸虧他很聰明,馬上意識到是因為他們身邊還有另外的人。很顯然設(shè)計師不喜歡有外人在場時他發(fā)表見解。這樣的不快以后再也沒有發(fā)生過。
R后來偶爾能夠得到設(shè)計師的一點獎勵。他把獎勵的錢趕快給老婆打過去。他真擔心老婆熬不住了又去那個往外淌黑水的公司上班。這個擔心一旦折磨起他來,就會促使他一天打兩個電話跟S探聽口風。S哈哈笑著說,“你不會白了胡子再回來吧?”
上次老婆走時,兩個人就為這事鬧得有些不愉快。R現(xiàn)在想起來,是他在老婆說到一句話的時候突然惱火的。老婆說:“你把人家揍成那樣,人家沒記仇還愿意雇用我,也算服軟了。咱們那地方就只有這么一個打工的地方呀?!薄霸垧I死也不去他那上班!”
X對R說一旦有事情進展的消息,他哥們兒會給通知的。R覺得話是這么說,但一核算已經(jīng)有一周沒去了。他征詢了X的意見,周一請了假就起身去琉璃城了。
出來時天空有些陰暗,渡過江之后,就下起了小雨。為了不淋濕衣服,他在船夫的手里花一元錢買了一塊塑料布披在身上。他在琉璃城正邦公司的門外細心地除去鞋邊的污垢,擦凈臉上的雨水。這座大樓在細雨中似乎顯得更加金碧輝煌,博大恢宏,并且更加深不見底。
門口一個素不相識的女門衛(wèi)使他懷著疑惑的心情走過光禿禿的梧桐樹,走過樓道,爬過樓梯,一直走向X讓他去找的科室。門開著,他輕輕敲門,聽到有人說請進時,他的心里莫名地緊張了。那聲音有些熟悉。一個女職員在涂指甲油。第一次來辦事時,那個涂的是紫指甲,這個涂的是藍指甲。這里的人怎么對指甲這么深惡痛絕,總想用這散發(fā)著油漆味并且顏色很重的液體覆蓋它。R本能地停止了一下呼吸,嗆人的味道在靠近她的時候更濃了。
“真有這樣的湖泊嗎?”“帶我去看湖泊行嗎?”她頭都沒抬地說。R對藍指甲埋頭說的話感到莫名的奇怪。他忍不住仔細觀察了一下她。這一看不要緊,他終于沒能掩飾住自己的驚喜,用手使勁拍了拍她的肩膀,“天哪,原來是
你呀!”
R從涂著藍指甲的沈麗的反應(yīng)里沒有看到熱情,反而是隔著一層玻璃一樣的漠然。她重又埋下頭。似乎在看桌子上的一個材料。R意識到自己的無理,趕緊往后退掉幾步,離沈麗遠一點。
屋子很大,有三張依次排列的桌椅。座位上沒人。沈麗坐在陽光剛好打不到的地方,她擺著涂了藍指甲的小手兒招呼他靠近點,她讓小手兒一直翹著,分明是在等待指甲油的風干。
她急促地向R交代了一些情況。很顯然她想在別人進來之前結(jié)束她的話。雖然事情沒有R渴望的那么快,但畢竟有了新的進展。看來X說得沒錯,沈麗會給面子。X說沈麗的母親最初就是通過他介紹認識了琉璃城辦事的人。
沈麗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似的說,“我之所以那么快給你遞交上去,是給你辦的事,可不是為了別人。”
“當然,這個我知道?!盧來的時候X再次囑咐他別提他和沈麗母親早年認識的事。沈麗母親雖然會盡心盡力辦事但很忌諱提到過去。
“有空大請我一頓就算了。”沈麗狡黠地看了R一眼,然后騰出一只手去擰指甲油的瓶蓋?!叭ド线吙纯窗?,不過,我建議你今天別找不自在,上邊的頭有些倒霉事?!?/p>
R經(jīng)過一番思考,還是聽從了沈麗的話,徑直回到水云鎮(zhèn)了。
待他在門口掏鑰匙時,一個留著精明板寸頭的男人,禮貌地走上來,大約有三十來歲。憑感覺和經(jīng)驗他知道這是一個剛來的新人。在他有條有理的表述中,R得知這個人是通過X知道這里或許可以為他租出一個房間。R很高興增加了一點收入。X大概也知道他已經(jīng)入不敷出了,X每次拿錢去幫他打點時,都有些替他舍不得了。R為X對自己的善解充滿了感激。
R躺在床上看剛從X那里順便借來的一本書,他在琉璃城回來后直接先去的X家??戳艘粫簳硕畮醉摿?,還不知道什么內(nèi)容,既然看不進去,就索性一骨碌爬起來,到院子里吸煙。
轉(zhuǎn)眼,這已經(jīng)是秋天了。秋天一直是他最喜歡的季節(jié)。秋天的太陽總是透透亮亮的,天空蔚藍高遠。上面移動著令人思念家鄉(xiāng)的大朵白云。一層一層的像座座棉山,更像是開滿鮮花的花床,猶如深海奇觀。
每年的深秋,他和三兩朋友都會去湖泊劃船。沉靜而幽深的湖水,在波光中閃閃亮亮。周圍的多種植物以呈現(xiàn)出橘黃、鵝黃、淡紫、艷紅的葉子,來展示秋天的美麗。會有熱戀中的情人在樹林中依偎照相,或一前一后追逐嬉鬧。當然S會在那里架上一個畫板,酸啦吧唧地安安靜靜文文雅雅地畫上一天。他絲毫不被打擾的專注神態(tài),顯然為他平添了一分別致的魅力,因此有結(jié)伴而來的少男少女圍在一邊認真觀看他作畫。旁邊的涼席上擺著三頓野餐,其中有傾慕他的女孩子悄悄放上去的。
就是他沉浸在愜意的回憶中時,他的老婆疲憊地來了。她臉色蒼白,還沒等坐穩(wěn),就氣喘吁吁地問:“該回家了吧?”
R用熱水給她泡了一碗方便面,她迫不及待地稀里嘩啦地吃起來。臉上的紅潤開始恢復,老婆依然是個青春美人,R忽然覺得她的身上缺少了一種迂回的意味。
晚上,盡管怕對面的房客聽見而壓低了聲音,但這并沒有絲毫減弱他們內(nèi)心的激動并分別堅持己見。天沒亮,老婆就怨恨著走了,R執(zhí)意去送。老婆停下腳步說:“你不是為了湖泊?!?/p>
“我在等待結(jié)果,一時一刻也沒有放棄過。這個問題咱們已經(jīng)說過多少遍了,電話里說,見面還吵?!?/p>
“實質(zhì)上,你一開始是。而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把它拋棄了?!崩掀叛劬Σ辉賹σ曋?,她加快了腳步往前走去。鎮(zhèn)上幾乎沒有人,只有狗的一兩聲懶叫穿過濃濃的霧氣。老婆甩了甩后面的長發(fā),“你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住了。”
“我恨不得天天能站在湖泊旁邊。我要是拋棄它,就不會在乎它的死活了。而我恰恰是為了它能活著。這么多日子,所有的奔波我圖什么呢?”
“鬼知道你圖什么。這是個骯臟的地方,比冒黑水還厲害!”老婆坐上了回去的汽車,頭都沒抬一下。R本來剛才有點心血來潮想跟著一腳踏上車去。可是事情還沒有辦完。他忍住了腳步。呆呆地看著汽車沒有了一點影子。
回到屋子,很顯然房客正在焦急地等他,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又沒有說出來。他沒有精力管他??砂宕鐩]有要走的意思,他只好無奈地請他坐下。
“我明天去琉璃城?!辈挥每?,他的聲音里已經(jīng)充滿了向往以及因此而伴隨的微小的不安。
“琉璃城到底怎么個樣呢?我想象不出來?!彼行┚o張地搓著兩只手。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掏了掏口袋,起身給R遞過一根煙來。R接過了煙,但沒有接他隨后遞過來地打著了的火,而是自己掏出了打火機。
“我們那兒的人,一提起琉璃城就覺得它大得不得了,主要是說它的胸懷。什么樣的人都可能實現(xiàn)哪怕是很渺小的美好愿望?!彼行┲斝∩魑⒌乜戳丝碦。R呼出一口大氣,沒有說話。板寸自己沒有吸煙,他把煙盒放在桌子上,兩只手又不知不覺地搓在一起。“不過,我也聽過一個可怕的不確切的說法,去琉璃城的人有的被帶到一個地方會突然消失?我想這不會是真的!”
“你聽誰說?”
R曾經(jīng)聽說過此事,具體事實是怎樣的,他也鬧不清,只是道聽途說而已。
“我來的時候,一個喜歡嘮叨的親戚說的。說實在的,我來的路上一直不安。主要是興奮。我在心里很渴望去琉璃城。但是我們公司沒有一個人愿意來?!?/p>
“為什么?”
“也許他們也聽到過一點點像我親戚那樣的謠傳?!?/p>
“只有你膽子大?”R還從來沒有為此有過顧慮。他覺得提到謠傳是多余的。
“我不怕,我觀察著來。看事態(tài)的發(fā)展決定進退?!?/p>
R說:“既來之則安之。世上其實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闭f完這句話后,R有些無奈地笑了,他覺得這應(yīng)該是說給自己的話。
“大哥,我想請你幫個忙?!卑宕缬杂种埂[弄著手中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來的一串鑰匙。然后勉強笑了一下,“能不能跟我去一趟,我兩眼一抹黑?!?/p>
“如果咱們這里有個協(xié)會就好了?!?/p>
“我可以付款的,只要能把事情盡快辦下來,耽誤你的工資我都加倍給你?!?/p>
R吐出一圈淡淡的煙霧,他沒有太注意板寸下面的話,獨自思忖辦協(xié)會的這個想法,他忽然一拍大腿,說:“這絕對是個好主意。”
他跳下床來,拍拍板寸的肩膀說:“你等我的好消息?!?/p>
X一開始有些質(zhì)疑,后來在R可以自圓其說的勸說中開始欣賞這個想法,并隨之引發(fā)了更加開拓性的希望。X說:“琉璃城那邊我去申請,你組織烏山、齊進還有丹紅他們商議一下下一步的工作。這個協(xié)會絕對能夠辦好。我把沈白也爭取過來。他在那里現(xiàn)在正閑得沒事干?!?/p>
“琉璃城那邊,會批準嗎?”
“里邊管用的人咱基本都認識了,大不了再通融一下。我先找沈麗去寫個最理想點的申請,她懂得這些門道。”
“協(xié)會會長你來當,我們大家是幫手?!?/p>
X說:“不行,得讓清源哥來當,最早是他把我?guī)С鰜淼?。他年齡也大,資格也老。得讓給他當。再說他在琉璃城比誰都有地位,最難辦的事還得指望他?!?/p>
X不等R走出樓道,他就先急著趕去琉璃城。R說:“你從我那門口捎著那個板寸。他很著急的,今天就算協(xié)會剛剛開張而辦理的頭等事吧。有事找上門來,也算開門紅呀!”R邊說邊超過X跑到家里把板寸拉出來。
“快,我總算說服X帶你去趟琉璃城。你說話要謹慎。聽他的話?!?/p>
X后來批評R辦事太倉促,怎么也得晾幾天,再讓板寸去呀,一看就不像琉璃城人泰然自若的大將風格。無論別人多亂,他們永遠不急。R有些害羞地笑了笑。
接下來的日子,R忙著操持辦理協(xié)會,要求參加協(xié)會的人員很多,但是需要考核篩選。其中有一個女人大著嗓門被堵在門外,R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女人是他最初來小鎮(zhèn)時在旅館見到那個面如臉盆的女人。X臨出門時悄悄地對R說:“這人可不能吸收。她入麻將協(xié)會還差不多?!?/p>
那女人徑直找到R說出自己的愿望。因為有最初先相識的經(jīng)歷,雖然那時她沒有今天的熱情和近乎,但畢竟她是在他最困難的時候給了提醒的人。R決定吸收她。他先模棱兩可地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他相信X會聽自己的意見。日后的事情證明X一般情況下都很尊重他,這件事在他們之間只是小事一樁。從此那個女人幾乎將麻將桌搬到了還沒有完全完善的協(xié)會上來。
X經(jīng)常奔波在琉璃城與水云鎮(zhèn)的途中。不知道消息怎么傳得飛快。許多遠方慕名而來的人來到這里。烏山得意地說:“是我發(fā)了傳單的緣故?!币粫r間這個協(xié)會火了起來。
X一直叮囑R一定要穩(wěn)住氣。要像琉璃城那樣一絲不亂地照章辦事,否則會受到總公司的懲罰,再說一旦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誤,反而更會影響事情的發(fā)展,因為他們會派人來從頭調(diào)查原委。
“湖泊,琥珀。”就是在昨天晚上,喝醉的X忽然壓低了聲音,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悲涼對R說,“我其實非常想,那片令人神往的湖泊。”
“你想?”
“我是想,我的女兒,我那美麗而單純的女兒,應(yīng)該有那么一片美麗而神奇的湖泊。”
也是在昨天,S打來電話說,要過來替他老婆說事。R說:“她是想離婚吧。你知道我們當初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所以什么都變得簡單了?!?/p>
S在電話里沉默了一分鐘后說:“那我不去了,我正在忙著操辦畫展的事。到時候希望你能回來參加。還有,我和……我的婚禮?!?/p>
R開始并沒有在意,倒是后來S那難為情的吞吞吐吐,引起了他不好的猜測。S該不是跟她結(jié)婚吧。
R自己的事情結(jié)果出來時已經(jīng)是深冬了。
想當初,他來這里辦事時,那還是生機勃勃的春天。
雪花飄落在玻璃窗外,像是無聲的黑白老電影。他的嘴巴貼在玻璃上,眼睛忽然模糊了。湖泊的冬天是美麗的。他好像已經(jīng)在湖泊的冰面上滑起了冰。有一次他在冰上的浮雪中玩耍,用腳寫著大大的初戀情人的名字。攥起雪球直到手心發(fā)熱,然后投到很遠的雪中去,那種純白的鳥來來回回叫著,飛著。他的脖子都看累了,索性躺在冰面上,雪暖暖地被壓在身子下面。整個湖泊在他的心里靜成了一枚琥珀。純凈,安然,有聲有色。
這時的R視線模糊了。眼淚在玻璃上冒著熱氣,玻璃因此而呈現(xiàn)了它史無前例的柔軟。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