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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趕太陽的自行車

        2015-06-10 17:37:04普玄
        十月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保國米格物理

        普玄

        你聽說了沒有?看見了沒有?

        說出來沒有?

        雄啞哥說話

        弟弟搶在哥哥前面先結(jié)婚,那怎么行?我都沒結(jié)婚他結(jié)什么婚?幫忙的親戚朋友都來了,屋子里擺滿了我弟弟陳胖三結(jié)婚的用品。我突然鬧起來了。

        我把他結(jié)婚的紅被子,紅枕頭,紅枕巾,紅喜糖,還有里面印著紅喜鵲的瓷盆子這些紅東西都朝外面扔。我把這些紅東西扔到門外的走廊里,扔到樓下的院子里。我父和我媽攔不住我。來幫忙的親戚們,我媽的妹妹們,她們都和我說好話,都攔不住我。我弟弟陳胖三過來吼我,我推了他一下。他被我推得倒退幾米,差點跌倒。他從省城武漢帶回來的女人發(fā)出尖叫。

        屋里屋外亂成一團。

        我都沒結(jié)婚他結(jié)什么婚?我邊扔東西邊吼。

        我媽說,讓弟弟先結(jié)婚,你再結(jié)婚好不好?

        我知道她這是在騙我,把我哄住了,等陳胖三結(jié)婚酒席辦完,我還是結(jié)不了婚。她當年說壞蛋保國結(jié)不了婚,結(jié)果保國找了一個漂亮老婆;她說傻子國柱結(jié)不了婚,國柱也結(jié)了婚。

        不行,不能讓他結(jié)婚!我說。

        后天就要辦他們的結(jié)婚酒席,客人都請了,酒店也訂了,這我都知道,別想瞞我。

        我弟弟陳胖三指著我媽鼻子,說,你為什么管不住他?你怎么連一個半聾半啞的人都管不???

        我媽哭喪著臉說,他是好管的人嗎?當初說不回來辦酒,你突然又回來辦酒,我沒和他說清啊。

        陳胖三說,笑話,我回老家辦個結(jié)婚酒要和他一個聾啞人商量嗎?

        看他很牛氣,我扔完東西,沖過去要揍他,他轉(zhuǎn)身跑掉了。

        我媽忍著性子勸我,說,老大,雄,將來你結(jié)婚,我給你多辦幾桌行不行?你看,結(jié)婚是兩個人結(jié),結(jié)婚你得先找一個女朋友是不是?你不能一個人結(jié)婚是不是?

        我說,我有女朋友,我去找我女朋友來結(jié)婚。

        我扛著自行車從二樓往下拐,我拐到一樓,把自行車放到院子場坪上。

        陳胖三帶回來結(jié)婚的女人問我媽他有女朋友嗎?

        我媽說,哪里有啊,只聽他天天在說。

        我?guī)讉€姨也在說,介紹了好多個,都沒弄成。

        他們都不相信我有女朋友。

        我在夕陽下跨上自行車,沿著瀝青路朝漢江邊騎,又順著漢江邊朝山里騎,我去找我女朋友。我找了一夜,第二天又找了一天,這中間經(jīng)過了好多好多事。我找不到她在哪里,只好返回。我知道陳胖三要辦結(jié)婚酒了,我不能讓他搞成。

        果然,我離開的這一天里他們又忙開了,門上已經(jīng)貼上紅對聯(lián),被子枕頭盆子喜糖這一堆紅東西又重新擺上。我母親在院子里等著我。她希望我跑了一天氣會消下去,但沒想到我的火氣更大。我把自行車支在院子里,拐過樓梯沖上二樓。我把他們貼的紅對聯(lián)先撕了,又沖到里屋去扔東西。陳胖三氣極了,大喊一聲朝我撲過來。他哪里是我的對手?我把他摁在地上,我舉起拳頭,正猶豫著是否打他,忽然感覺不對勁,因為我身后有兩個人抓住了我。

        后來我知道這是我弟弟從縣城請來的兩個黑道。陳胖三為了保證結(jié)婚酒席順利,打電話給他在縣公安局工作的一個同學,希望那同學過來搞我一下,讓我老實。但他那個同學認為家務事公安介入不好,找兩個黑道幫忙嚇唬我一下即可。

        這兩個黑道捏住我身體的那個地方,我一下子失去了力氣。他們把我押著下樓,拐到院子角落廚房背后。他們問陳胖三該怎么辦。陳胖三的新郎妝上面全是灰,都是我摁在地上沾的。他頭上吹了定型摩絲,現(xiàn)在也沾滿了灰。他氣壞了。他沖到廚房里,找了一只鐵火鉗。陳胖三讓兩個黑道押著我,他舉著鐵火鉗朝我頭上打。

        他一下子打在我天靈蓋上了,我眼前一黑。

        你沒事惹一個啞巴干什么

        你沒事惹一個啞巴干什么。校園理發(fā)店店主陳蒼花早上剛打開店門,她看見雄啞哥迎著初升的陽光走過來。陳蒼花心情煩躁,她對著雄啞哥喊話。雄啞哥剛剛喂完豬朝學生食堂走,他準備去食堂掃地。雄啞哥現(xiàn)在是學校食堂的后勤人員,分管喂豬和掃地。雄啞哥三十歲的時候挨了弟弟一鐵火鉗,這一鐵火鉗把他打老實了十年?,F(xiàn)在他四十歲了。

        啞巴,陳蒼花對著初升的太陽喊,你過來。

        啞巴并沒有過來。他朝陳蒼花斜了一眼,這說明他聽見了。他只是半聾半啞,別以為他全聽不見。

        啞巴,你沒長耳朵嗎?陳蒼花心情煩躁的時候看太陽看雄啞哥都不順眼。

        你沒事惹啞巴干什么。學生們都還在上早自習,初升的太陽滾在操場上,一片紅。不要在太陽剛出的時候心情煩躁,何況你陳蒼花不單煩躁了,你還把煩躁朝一個啞巴身上轉(zhuǎn)。陳蒼花煩躁應該和昨晚的夜生活有關(guān),應該和不久前的日常生活有關(guān)。昨天晚上,她丈夫常物理打了她一個耳光,這是一個,另一個,一個退休教師在她的理發(fā)店斜對面又開了一家理發(fā)店,校長陳世界不支持她,支持那家店。你說叫她怎么不煩躁。

        陳蒼花看看啞巴走遠了,又喊,雄啞哥,雄!

        雄啞哥站住了,折返過來朝她這里走。看來他剛才的確聽見了。

        雄啞哥,陳蒼花說,你一個食堂喂豬的,你怎么天天那么高興?

        雄啞哥看她沒事,準備折返回去。陳蒼花又問,你那個胖老板弟弟,回來沒?

        沒,雄啞哥說。

        你弟弟上回帶來的女人真漂亮,陳蒼花說。

        初升的太陽緩緩滾動在操場上,操場邊的小樹在滋滋地吸著太陽的氣味,小草在樹下跟著偷吸太陽的水汽,這些陳蒼花絲毫看不見。校園操場的一個角落,校長陳世界和幾個老教師一起在打太極拳,這些陳蒼花看不見。操場頂頭的主席臺上,升旗手王米格正迎著太陽抖動火一般的旗幟,這些陳蒼花也看不見。教務主任曹老三正攔住一個遲到的女生大聲訓斥,這些她陳蒼花還是看不見。

        她偏偏去招惹雄啞哥。

        我看見你那個批肩發(fā)女朋友了,陳蒼花對著雄啞哥的背影喊。

        雄啞哥在滾動的太陽下面停住腳步,重新折返過來。這個半聾半啞的人聽見了,信以為真了。

        陳蒼花還不知道自己惹大禍了。

        雄啞哥說話

        我弟弟朝我天靈蓋打了一鐵火鉗,我倒在地上。我昏迷之前,翻起眼皮,我看見了一片紅。夕陽落在樓梯拐角上,院子里,樓梯上,廚房門口,二樓走廊里,全是一片紅。之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醒來的時候躺在床上。我的床在廚房旁邊的一個偏狹的角落里。我母親在我床頭燒香。

        我一下子安寧了。我的思想來了一個九十度大轉(zhuǎn)彎。我想流淚。我想和我媽說對不起。這么多年,我為了找女人,為了結(jié)婚,把她鬧成什么樣子啊。

        我想說,媽,我對不起你。

        我媽在油燈下面念經(jīng)。她嘆了口氣說,孩子,是我對不起你。

        我想說,媽,我現(xiàn)在才明白,我是一個半聾半啞的人,鬧著結(jié)什么婚找什么媳婦啊。

        我媽說,孩子,人身上有個缺點,怕什么,你看你父,他還不是有缺點?他腿不好,我為什么嫁給他?

        我父在床頭試我鼻息,他怕我被鐵火鉗打死了。我倒在地上不醒,他們都怕我死了。

        你和誰說話,我父問我媽。

        和老大啊,我媽說。我媽念完一段經(jīng),又給神像續(xù)香。她面前供著幾尊神像,太上老君,關(guān)帝爺和慈航道人,還有兩個小神仙,一個天聾,一個地啞。我媽說過,那兩個神仙合起來就是我。

        他還在昏迷啊,說什么話!我父去給我倒水,他一條腿殘疾,他走路一高一低。

        我想起身,但我起不來。我腦殼里面的腦髓好像被鐵火鉗打裂了縫,腦殼一動就疼。我只好不動,躺著聽我母親在我旁邊念經(jīng)。我聽見我弟弟陳胖三在二樓的走廊里指揮幫忙的親戚們重新貼對聯(lián),指揮他們搬東西擺禮品。他明天就要辦酒席,客人都請了,酒店也訂了,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

        是的,這個時候,我憑什么不讓他結(jié)婚呢?

        但是,我有些事情,還沒搞明白。

        我想問我媽,我小時候那個玩伴保國,他是一個壞蛋,他偷東西,騙人,和人打架。他因為偷汽車上的貨物被公安局抓住,戴過手銬,坐過牢。他為什么從牢里出來還找了個漂亮老婆。我媽說壞家伙找不到老婆。要勤勞,節(jié)儉,不干壞事,做好人有老婆,但是坐牢出來的保國卻在外面搞了一個那么漂亮的老婆回來,他把全村人的眼珠子都眼熱出來了。我這么勤勞能干,是全村最勤勞的人,我卻找不到老婆,為什么?

        我媽嘆了口氣說,孩子,媽對不起你,媽怎么知道你醒事那么早呢?媽怎么知道你那么清醒那么明白呢?

        我想問我媽,我小時候還有一個玩伴國柱,他是一個傻瓜。他發(fā)起病的時候,倒在地上,手腳抽動,口吐白沫。他為什么找到了媳婦,他為什么能結(jié)婚?

        我想問我媽,她為什么給我介紹一個禿子?他們曾經(jīng)把一個禿女全家接過來,隆重招待,大魚大肉。他們幾個家長在酒席上說,啊,終于兩好合一好了!我就不明白,給我找一個禿子,有什么好?還兩好合一好?

        我媽說,孩子,我正要給你說說這個。傻瓜國柱為什么可以結(jié)婚?因為他找了一個更傻的女人啊。你看人家,現(xiàn)在招了女婿,在縣城一個醫(yī)院上班。人家老丈人有本事啊,有權(quán)力啊。但他不管多有本事,他有一個傻姑娘,他要把傻姑娘嫁給國柱。國柱不像你啊,他不提條件啊,你如果答應那個禿女,現(xiàn)在不也結(jié)婚了?孩子都有了。

        我父在屋里一高一低地走路,他走路的聲音像一張磨砂輪的砂紙在地上摩擦。他問我媽,你和誰說話?

        我媽沒理我父,繼續(xù)和我說,孩子,世界上的婚姻,找對象,沒有條件不條件,長相不長相,你同意我也同意,就叫兩好合一好。

        我媽嘆了口氣,又說,孩子,下回再有這樣的機會一定要同意,你要明白,對一個殘疾人來說,機會可不多啊。

        晚自習之后請到老地方

        校園的升旗手,初中三年級一班班長王米格在快下課的時候,趁發(fā)作業(yè)本的機會給同班同學宋秀麗留了一張紙條。老地方在哪里?除了半聾半啞的雄啞哥之外,全校沒有人能想到,王米格和宋秀麗約會的老地方在學校的豬圈墻下。

        從教室和寢室的方向,穿過操場,穿過一排排陰森的樹木,穿過食堂邊的小道,就到了豬圈。雄啞哥替學校喂了幾十頭豬,一群豬正在月亮下睡覺。豬圈外面有一堵墻,雄啞哥平日打掃食堂收拾的剩飯剩饅頭,都在這堵墻下面晾曬。這里就是王米格和宋秀麗約會的老地方。

        宋秀麗在哭。她想退學。她懷孕了。

        那個畜生是誰?他是誰?我要讓他坐牢!王米格在墻下面來回快速走動。他情緒激動。他女朋友肚子里懷上別人的孩子了。

        馬上報告學校,報告公安局派出所!讓他坐牢!王米格用手撐住墻,他快把那堵墻推倒了。

        那我去死!宋秀麗說。

        我去死,我還有什么臉活在這個世上?宋秀麗說。

        好,我不去告,王米格痛苦了很久之后,說,你只說那個人是誰?

        但是宋秀麗不說。她只是哭。她靠在墻上哭,蹲在地上哭,扶著一棵小樹的樹干哭。一顆大月亮落在院墻上,四面一片銀粉。她的打算是退學,然后去南方的深圳或廣州打工。當然,她要打掉肚子里的惡種。

        這里是全校最安靜最安全的地方。沿墻腳有一排綠色盆花,分別是吊蘭,月季,和小金橘。別人以為豬圈這個地方很臭,很骯臟,但是雄啞哥打理的這個地方,卻一點不臭,拿一片席子鋪在地上就可以睡覺。不單外面,豬圈里面的每頭豬也都很干凈。

        王米格抓住自己的頭發(fā)。他把額頭抵在墻上,抵在樹干上。最后他跪在地上,額頭抵在水泥地上。連續(xù)幾天來,他都沒從五雷轟頂?shù)臓顟B(tài)中恢復過來。進入初三準備考高中的關(guān)鍵時刻,他被愛情襲擊了。他瘋狂地愛上了班上的美女宋秀麗。他向她表白。他和她約定,他們共同考上全襄陽市重點的高中,再相約共同考上省城里的知名大學。

        他們相約暫時互不打擾,安心安靜,隔一段時間,在這個老地方聚會一次,但是前一陣約會宋秀麗沒有來。王米格出來聽到一個驚天消息,她要退學了。她懷孕了。

        月亮滾落在豬圈里,滾落在院墻上,滾落在水泥地上。宋秀麗的臉盤兒像一輪圓月。她的美麗是驚人的。現(xiàn)在,王米格跪在地上,頭抵住水泥地。美麗得驚人的圓月如同刀片,割他的脖子和耳朵,啊,他親都不敢親的人,啊,他不敢伸手去摸一下的人,啊,懷孕了!啊,懷孕了?啊,懷孕了!

        懷上了不知道是哪個男人的孩子。

        他要抓住這個男人!但是那樣,他喜歡的女人卻會去死。

        怎么辦?

        他去找雄啞哥。他向一個啞巴去請教。

        雄啞哥在校園里巡夜,食堂這一帶是他分管的區(qū)域。校園里每天晚上都有人分片巡夜。學校的四周拉著鐵絲網(wǎng),大門口封閉著,所有學生,哪怕家住校門口的學生也必須住校。所有的學生出校門都必須有班主任簽字條才能出門。這是鎮(zhèn)中學多年來嚴格的校規(guī)。

        他想起雄啞哥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當初他發(fā)現(xiàn)了豬圈邊墻下面一個安靜隱秘之地,他和宋秀麗在那里約會,但是他瞞不過雄啞哥。連續(xù)幾回他們從那里離開,雄啞哥都打著手電筒不遠不近地照著暗路,他就明白雄啞哥是知道的,雄啞哥在關(guān)照他。

        有一回,他在黑暗中和宋秀麗分別,他轉(zhuǎn)身朝雄啞哥走。那一天他特別想說話,特別想傾訴幸福,結(jié)果雄啞哥給他潑了一瓢冷水。

        雄啞哥,王米格說,我知道你聽不明白,說不清楚,但是我還是要和你說,我太幸福了,我不說我憋不住。

        搞不成啊,雄啞哥突然蹦出一句。

        這句話王米格原來不明白,現(xiàn)在,面對著四周到處滾動的月亮,面對著刀片一樣割著他的脖子和耳朵的圓月,他忽然明白了雄啞哥的意思。

        雄啞哥說話

        我把我弟弟陳胖三摁在地上,我看到他那一頭噴滿了定型摩絲的頭發(fā)碰在地上,沾滿了灰,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現(xiàn)在他打了我一鐵火鉗,把我打清醒了,我知道該怎么辦了。

        此前我有好多年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的身體在一天天長大的時候,我拿自己沒辦法。我的伙伴保國坐了牢,出來以后在鄖陽山區(qū)找了一個漂亮女人,結(jié)婚了。我的另一個伙伴國柱是個傻瓜,他被招女婿招到縣城,結(jié)婚了。和我一批的那些伙伴,我們一起放牛,一起犁田,一起砍柴的,都一個一個結(jié)婚了。在我們鄂西北漢江邊的山區(qū)小縣,沒考上學的過了二十歲大多都結(jié)婚了。比我們小的,像陳胖三他們這個年紀的,也都一個一個結(jié)婚了。留下我一個,像一顆罷園后忘了收的老秋瓜,顯眼枯硬地留著。

        我卻結(jié)不了婚。

        唯一讓我覺得有理由能等的,是我弟弟陳胖三還沒結(jié)婚。

        我媽對我說過,你肯定在你弟弟前面結(jié)婚。

        哥哥肯定會在弟弟前面結(jié)婚。

        我把陳胖三供養(yǎng)大的,他不會在我前面結(jié)婚。

        為什么這么說?我們這個家庭,我們有姊妹六個。我們家孩子多而沒有勞動力,我媽很早就不讓我讀書了。給我分的任務是養(yǎng)活陳胖三,供他上學。當時我讀小學四年級,十一歲,我媽讓我把小板凳從學校搬回來,讓我和陳胖三站在門口的榆樹下面,對我說,你不讀書了,回來勞動養(yǎng)活弟弟,好不好?

        好,我不讀書了,回來勞動養(yǎng)活弟弟,我說。

        你——我媽指著陳胖三說,你要考上大學,將來哥哥交給你照顧。

        我要考上大學,將來哥哥交給我照顧,陳胖三說。

        我和陳胖三曾經(jīng)是同班同學,還曾經(jīng)同桌。他的成績?nèi)嗟谝?,我的成績?nèi)嗟箶?shù)第一。我上了四年學,語文只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我在我的小板凳上刻了一個大大的“雄”字。數(shù)學方面我只學會了認錢,一分兩分五分一角,一元兩元五元十元。我最敬佩的人就是我弟弟陳胖三,他讀書從村里,讀到鎮(zhèn)里,讀到縣里,讀到省城。

        一路讀過來都是我送他上學。讀初中送到鎮(zhèn)上,讀高中送到縣城。我們騎著自行車,順著漢江往下,過一個一個的坡崗和彎道。那時候上學還要交糧食到學校搭伙。我把糧食捆在自行車前面的單杠上,我弟弟坐在后面。我們從鄉(xiāng)道土路騎到國道瀝青路,沿路真是快樂。

        等他高中畢業(yè)考到省城武漢上大學,我就送不成了,我們這里到省城有上千里,自行車送不到了。

        我沒想到,我弟弟在省城讀了幾年書,帶著女人回來了。

        我記得第一次他帶回來一個小虎牙。我回到家里,我媽和我父為招待小虎牙忙得團團轉(zhuǎn),一會兒泡姜茶一會兒沖米茶,都不知道該怎么招待了。我看見小虎牙和我弟弟在一起,我一下子愣住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把襯衣脫了,穿上背心,又把背心脫了,穿上襯衣;我把球鞋脫了換上皮鞋,又把皮鞋脫了換上球鞋。我換來換去,越換越急躁。最后我從臥室里扛著自行車出門。

        你去哪里?我弟弟問。

        你去哪里?我父和我媽也問。

        他們這時候才想起我來。我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把自行車扛出門。我想去哪里又沒想起來,我只好把車子支在門口給自行車擦油。我把自行車反著支在地上,兩個輪子朝天。我把兩個輪子轉(zhuǎn)動,兩個輪子速度越來越快,我把黃油朝輪子上噴。圈條白晃晃的,空中轉(zhuǎn)動著兩只銀盤,看不見車條,一根也看不見。

        我一直在外面玩自行車,屋里面?zhèn)鱽沓床?,擺桌子,擺碗筷的聲音,我都聽到了。中間我進去一次。我父喊我吃飯,我聲音很大火氣也很大地說不吃。我看見他們準備喝啤酒但找不到開瓶的起子。我看見那個小虎牙居然用牙齒咬開瓶蓋。砰,一瓶開了,砰,一瓶又開了。

        那一會兒我忽然明白,我弟弟有女人了,他會在我前面結(jié)婚。

        現(xiàn)在,我被一鐵火鉗打得躺在床上。我想問我媽,她說我一定會在我弟弟陳胖三結(jié)婚前先結(jié)婚,她說我從小學四年級就不讀書了,回家勞動養(yǎng)活弟弟妹妹,有功勞苦勞,一定會有好女人等著我,但是我已經(jīng)三十歲了,為什么我沒有女人?

        我想問我媽,我弟弟陳胖三,那么胖一個家伙,他怎么有幾個女人?第一回他帶回來一個小虎牙,我看著不喜歡也不討厭;第二回帶回一個撒嬌女,連一只母雞經(jīng)過她都假裝害怕朝陳胖三懷里鉆,我對這個撒嬌女印象不錯。我以為他們會結(jié)婚。誰知道這一回結(jié)婚,他又換了一個矮家伙。

        我想問我媽,他怎么連續(xù)換了幾個女人呢?我怎么一個女人都沒有?

        我媽深深地嘆口氣,說,罪啊。

        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

        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鎮(zhèn)中學副校長曹仕斌和校長陳世界在學校操場分手,他去找雄啞哥。一個啞巴,四十歲了,校長陳世界想把侄女嫁給他,你說這種運氣來了門板能擋住嗎?雖說校長侄女眼睛有點斜視,但是斜視影響生兒育女嗎?你雄啞哥畢竟是個啞巴,半聾半啞的啞巴,是吧。他從食堂找到豬圈,人們都說雄啞哥在菜圃里收菜。黃豆和甘藍熟了。雄啞哥在收黃豆和甘藍。曹仕斌站住菜圃一角,叉著腰。他準備喊雄啞哥,他又怕他聽不見。他在夕陽下叉腰的樣子是學校長陳世界的樣子,但是學的不像。

        他發(fā)現(xiàn)了第一個問題,學校里的升旗手王米格在雄啞哥的菜圃里幫忙。他拎著水桶在澆水。旁邊還有地膜。還沒到寒冷季節(jié)搞地膜干什么。雄啞哥在收黃豆,他用一把剪子,咔嚓咔嚓剪黃豆,黃豆一粒一粒掉在籃子里。王米格,一個校園的升旗手,學習成績最好的學生;雄啞哥,一個食堂里養(yǎng)豬的飼養(yǎng)員,哪兒跟哪兒呢?他們怎么會在一起呢?聯(lián)系不上啊。

        王米格——他站在菜圃一角喊。

        果然是王米格。升旗手這個時候喪失了威風,驚恐的兔子一樣從菜圃里往外跑。絲瓜,茄子,辣椒,紛紛給升旗手讓路。

        升旗手和一個啞巴,他們有什么聯(lián)系?曹副校長站在菜圃一角,手叉腰叉成校長陳世界的樣子。他們既不是同鄉(xiāng),又不是親戚,當然也沒有學習工作上的聯(lián)絡,難道有什么秘密嗎?

        剛才校長陳世界在操場邊給他安排任務,讓他抓典型。這個典型可不是正面典型。陳世界告訴他,今年全縣中學評比,他們的冠軍丟了,被縣城一所中學奪走了。這是恥辱!必須雪恥!怎么辦?抓典型!抓典型整校風,是學校永遠的法寶!

        抓典型,抓誰?曹副校長說第一個典型就要抓王米格。

        為什么是王米格?

        因為王米格身為一個班長,升旗手,卻在和一個叫宋秀麗的女生談戀愛;如果抓他當?shù)湫?,全校的學生一下子就安寧了。

        準備怎么抓?

        開除,曹副校長說。

        開除?校長吃了一驚,不合適不合適,他擺著手說,你是一個副校長,你別沖動冒失,你知道什么是九年義務教育?義務教育的責任在哪里?

        副校長說,那好,再找別人當?shù)湫汀?/p>

        絲瓜,茄子,辣椒,還有豆角,還有……曹副校長忽然發(fā)現(xiàn)第二個問題——雄啞哥在收他種的黃豆!

        那怎么行!

        他沖過去。副校長沿著地埂跑,繞過絲瓜,茄子,辣椒,還有,你干什么?啞巴!雄!你憑什么收我的黃豆?

        這是我的黃豆,雄啞哥說。

        雄啞哥的菜地和曹仕斌副校長的菜地相鄰。

        怎么是你的?曹副校長說,你種的是甘藍,你看你看,我這邊是黃豆,黃豆種是我撒的啊,種菜的老師們都看見了的,啞巴,啊,雄,你搞錯了。

        我沒搞錯,雄啞哥說,你撒黃豆撒到我地里了。

        笑話,曹副校長說,我會撒到你地里?我怎么會?你的地我的地,界線呢?

        界線埂在撒種的時候已經(jīng)被曹副校長鏟除了。

        他沒想到雄啞哥在界線埂的地里深處面埋了一排石頭,他挖出土,石頭把界線重新露出來了。

        你這個啞巴,你……曹副校長氣得說不出話。

        你是個啞巴嗎?他對著雄啞哥的背影說。

        雄啞哥說話

        通往縣城的公交車很早就熱鬧起來。青菜,山藥,雞鴨魚,進城賣菜的農(nóng)民帶著滿嘴煙霧和濃痰,進城的司機帶著滿口牢騷和謾罵。我和王米格,宋秀麗,我們帶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進城。這個巨大的秘密就在宋秀麗的肚子里。我們要找一家醫(yī)院打胎。我們在晨霧中向縣城進發(fā),我們?nèi)フ椅倚r候的玩伴國柱。

        在我們老家鄂西北,在我們那個據(jù)說神農(nóng)帝曾經(jīng)種植過五谷的谷城縣,在我們那個漢江邊的鄉(xiāng)村,我們形容兩個人一起長大,我們不說兩小無猜啊什么的,我們說兩個人一起玩雞雞長大的。

        我和國柱真的就是一起玩雞雞長大的。

        我們共同的師傅是保國。

        保國媽死得早,他的父四處游手好閑,保國從小就開始偷雞摸狗。村子里的狗,遠遠地看見保國,還隔一條路,就開始叫。一條狗,又一條狗,一會兒成片的狗都在叫。村子里的大人,都教育孩子說,保國是壞蛋,不能和保國玩。只有我和國柱,我們兩個有殘疾的孩子和保國玩。

        保國是個壞蛋,我們卻都喜歡和保國玩,因為保國有絕活兒。

        保國的第一個絕活兒是聽墻根。他白天經(jīng)常呼呼大睡,夜里精神抖擻,扒在別人窗戶或房檐聽墻根。特別喜歡聽新婚夫婦。他把聽來的黃色故事,添油加醋講給我們小孩子,這是他成為孩子王的原因。

        有一回,我們村地主的禿兒子換親換了一個媳婦,他們夜里對話被保國聽到了。

        車到縣城了。我和王米格從前門下,宋秀麗遠遠地坐在最后一排,她從后門下,我們裝作不認識,不遠不近地吊著走,朝國柱所在的那家醫(yī)院去。晨霧還沒有散去,縣城的街巷里,偶爾有一兩個騎自行車的人竄出來。

        還有多遠,雄哥?王米格問。

        我聽出他的牙齒在打戰(zhàn)。他害怕了。也難怪,他只是一個初中三年級的孩子。

        他一個啞巴知道什么

        他一個啞巴知道什么。校長陳世界正在黑板報前畫世界地圖,副校長曹仕斌過來給他匯報雄啞哥的事。他說雄啞哥是一個不識好歹的人,他居然不同意。校長把侄女介紹給他,是他八輩子的福,他為什么不同意?完全不知好歹。

        校長陳世界擺擺手。他一個啞巴知道什么?校長說這一句后沒有再往下說。因為周圍很多學生擁過來。馬上就是國家慶典了,學校要放長假。校園內(nèi)外要布置喜慶,掛上燈籠,貼紅對聯(lián)。校長陳世界親自用粉筆在放學通道兩側(cè)畫地圖,一邊的中國地圖已經(jīng)畫完,另一邊的世界地圖也快畫完了。能夠不對著世界地圖背著手用粉筆在黑板報上畫,這是幾十年的硬功夫。陳世界的雅號也由此而得名。

        這是哪里?陳世界笑著問一位初中三年級學生。

        美洲。

        好,這個地方呢?陳世界指著他正在畫的一個小點。

        噢,危地馬拉,學生說。

        好,你居然知道危地馬拉?陳世界驚喜。

        站在后面的曹仕斌想提醒校長陳世界,他前面已經(jīng)寫了“危地”兩個字,后面的“馬拉”是學生猜出來的。

        好,我再問你,陳世界說,你知道危地馬拉什么最出名?全世界有名?

        學生不知道了。

        不知道?陳世界看著一群圍觀的學生說。

        好,那我告訴你,瑪雅文化,還有印第安人,知道嗎?

        學生們一哄而散。

        陳世界轉(zhuǎn)頭給曹仕斌說話,他沒有因雄啞哥拒絕這件好事而尷尬和生氣。他一個啞巴知道什么,陳世界說,如果早知道會光棍到現(xiàn)在嗎?

        曹仕斌明白了。他說,好,我去和他媽他父說說。

        關(guān)鍵是他弟弟,陳世界說,他弟弟是縣長的座上賓,有影響力的人物。他家里的事他弟弟說話有分量。

        曹仕斌恍然說,啊,對,關(guān)鍵在這里。

        陳世界畫完,丟下粉筆往操場上走,曹仕斌跟在后面。畫完兩個黑板報,全身一塵不染。皮鞋亮,褲縫直,頭發(fā)灰白,但永遠順直。陳世界當了幾十年的校長,副校長前后換了很多任,都沒能干很長時間。

        他和學生們親熱,但老師和干部們怕他,連副校長都怕他。

        副校長曹仕斌給他匯報找典型的進度。主要有三個方向,一是學生早戀現(xiàn)象嚴重,手機都收了,周末才發(fā)給學生,但學生們受網(wǎng)絡影響較大。跟網(wǎng)絡學早熟了。二是學校做生意的多,理發(fā)店,餐館,網(wǎng)吧,文具店。都包圍著學生老師。三是教師思想不穩(wěn)定,有離職去南方打工的傾向,還有的教師經(jīng)常去漢江橋頭那種涉黃黑店。這幾方面都要整頓。

        都在向我們這所學校包圍,滲透啊,陳世界說,辦教育,不容易,我們處在社會之中,我們不可能去世外桃源辦一所學校,是不是?

        曹仕斌說,那當然。

        盡快找到典型,陳世界說。

        雄啞哥說話

        我和兒時的玩伴國柱在縣城一所醫(yī)院的門診樓前面場院前見面,我們居然像電影里那樣相互擁抱。場院中間有一個噴泉,有一組花壇。我們一個上午都坐在這里聊天說話。因為是星期天,病人和醫(yī)生都很少,這給了我們聊天的時間和場地。國柱有點發(fā)福,他四十歲了,我也四十歲了,我們從對方的身上看到自己在變老。

        國柱一開始以為宋秀麗肚子里的孩子與我有關(guān)。他幫我們找熟悉的醫(yī)生。樓上樓下聯(lián)系的時候,他對著我耳朵說,雄哥,行啊,那女的好漂亮啊。后來知道和我無關(guān),也與王米格無關(guān)以后,他陷入了沉默。他沒有問到底和誰有關(guān),問了我們也不知道。

        這是一個復雜的世界,他說。

        我愣了一下。

        我們說到保國。

        你還記得保國嗎?我說。

        那當然,他興奮地說,保國是我們的師傅,那方面的,我還記得,他教我們一群小土豆蛋子玩雞雞。

        我們都笑起來。

        王米格陪著宋秀麗在里面做手術(shù)。宋秀麗在手術(shù)室,王米格在手術(shù)室外面的椅子上抱著腦殼等候。我和國柱在一樓的花壇邊談往事。

        我們多次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中間停了電,吸精器用不成了。手術(shù)做了一半,美麗的初三女生被打開雙腿晾在手術(shù)椅上,醫(yī)生在門外喊國柱。

        國柱現(xiàn)在起到作用了。醫(yī)生們通知他去發(fā)電。

        國柱的工作是電工。

        國柱怎么能當電工呢?他是一個羊角風病人啊。他沒有學過電工原理啊。

        我跟著國柱,看他怎么發(fā)電。

        在配電房里,我看到三個像冰柜一樣的電柜,傻瓜一樣立著。中間那個像壞蛋保國,牛氣哄哄,左右兩邊像國柱和我。我以為發(fā)電還像我們原來在農(nóng)村那樣,要用動力,要推電閘。完全不用。國柱能做,全國的人都能做。

        中間這個傻瓜叫大電,大電就是和外面電網(wǎng)聯(lián)網(wǎng)電,小電就是自發(fā)電。旁邊兩個傻瓜叫小電。兩個小電,一個管主樓,一個管副樓?,F(xiàn)在是手術(shù)室斷電了,小電,主樓,他說。

        他把左邊一個小傻瓜按了一下。三分鐘之后,電發(fā)好了。

        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了,不光我國柱是傻瓜,都是傻瓜。都是傻瓜,我就顯不出傻了,他說。

        我又愣了一下。

        這不是我說的,國柱說,這是全醫(yī)院最有名的主治醫(yī)生給我說的。主治醫(yī)生有一回在院子里碰到我,說,傻國柱啊,別人說你傻,其實在我眼里他們都一樣。在科技面前,只需要我這樣的高等精英和你這樣的傻瓜,那些半吊子有時連傻瓜都不如啊。他們思想復雜,執(zhí)行不力啊。你想想啊,現(xiàn)在各種數(shù)據(jù)都給你測出來了,溫度,大便,小便,心電圖,腦電圖,動手術(shù)的區(qū)間位置,幾厘米幾毫米。在一連串數(shù)據(jù)控制下,人人都是傻瓜。

        電發(fā)好了,幾分鐘后,在一連串數(shù)據(jù)控制下的初三美女宋秀麗也會手術(shù)完畢。我們準備再到場院去,即將出門的時候,國柱突然對我說,對了,雄哥,我在這里還搞了一個女人!

        在這里?搞了一個女人?國柱——還另外搞女人?

        你看你看,這有什么稀奇?國柱說,雄哥,不光你不信,別人也不會信,但這是真的。有一個女人,她孩子病了,她掛不上專家號,我們這里掛專家號要連夜排隊,很多號販子就靠這個賺錢。她熬夜排隊,困極了,抱著孩子睡著了,等她醒來,專家號掛完了。她倒在院子里母狼一樣號哭。我不忍心,就找號販子要了一張?zhí)?。我雖然只是電工,可也是醫(yī)院里的人啊,號販子就給我了一張。這女人孩子入院后,有一天過來一定要讓我搞一回。

        他看我還在詫異,忽然明白了,說,你看我這里沒有床,是吧。哎呀雄哥,現(xiàn)在男女搞皮絆,哪還要床呢。你見過我們在村里的狗搞那事嗎我們小時候……

        我突然蹲在地上,他不知道我怎么了,馬上又明白。說,雄哥,你是不是還沒搞過女人?

        我蹲在地上,我口里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這個王八蛋國柱,我有十年不想女人了,自從我弟弟照我天靈蓋上打了一鐵火鉗,我安靜了十年,這十年里我的身體如同一頭綿羊,聽話而溫順。現(xiàn)在,十年以后,那個理發(fā)的店主陳蒼花,面前的這個國柱,他們慢慢讓我的身體蘇醒。噢,我受不了了。

        多嘴的人嘴巴應該縫起來

        多嘴的人嘴巴應該縫起來。初中三年級老師常物理在家里抽陳蒼花的耳光。你沒事惹啞巴干什么?你說他女朋友干什么?你多嘴多舌的毛病難道永遠改不了?

        陳蒼花嘴巴被打出血了,但她不長記性。第二天,她挨常物理打,打了幾耳光,打得有多痛,為什么挨打等等,全校都知道了。常物理最后也知道了。

        常物理家里沒有秘密。他家里母雞下幾顆蛋,炒菜放幾多油,包括常物理在床上怎么擺弄她,全校都知道。這回事惹大了,校長陳世界想把他侄女嫁給雄啞哥,這么好的事,雄啞哥卻不干。雄啞哥為什么不干?因為你陳蒼花給雄啞哥說看見他女朋友了!

        你說你是開玩笑你就是開玩笑?這種玩笑是能開的嗎?

        現(xiàn)在這件事成了全校的熱點,這個好危險!人人都說這件事,校長面子朝哪里放?校長陳世界這個人,一生什么都不圖,他就圖面子。他沒有兒女,又不吸煙喝酒,他圖什么?面子比什么都重要。現(xiàn)在全校都把責任推在陳蒼花頭上!曹仕斌那個人,四處在抓典型。常物理估計,抓陳蒼花當?shù)湫褪鞘邪司拧?/p>

        在校園里開個理發(fā)店容易嗎?常物理訓陳蒼花,一千多人的學校,原來只有一個理發(fā)店。在這個封閉得如同監(jiān)獄一般的學校,所有的頭都歸你陳蒼花理。一顆頭在街上理要十五二十元,在學校便宜,只要十元。一個月一個人理一次頭,就一萬多元,一年就十幾萬元。常物理是中教高級了,工資只有兩千多元。你陳蒼花掙這么多錢你以為別人不知道嗎?你以為你掙錢別人不眼紅嗎?

        看來光抽幾耳光不行,得有一個長治久安的辦法,那就是把她嘴巴縫起來??p嘴巴,一開始常物理是隨口說,后來想,為什么不能真縫?他越想越興奮。怎么縫呢?常物理想到醫(yī)院做手術(shù)那種羊腸線。用羊腸線縫,打麻醉,用手術(shù)針,這些對于一個物理老師來說都是小事。至少縫一周,治她一周才行,如果不這樣,還真治不了她陳蒼花。

        這絕對不是小題大做。這次抓典型可不是一般的行動,曹仕斌絕對會利用這次行動把上次不投他票的人全部清理一回。

        常物理在鎮(zhèn)中學是第一個大學生,二十多年前正規(guī)師專物理系畢業(yè)的?,F(xiàn)在學校的這些教師班底,大多是中專畢業(yè)后拿的進修文憑。還有一部分是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的。但是到現(xiàn)在,常物理五十多歲了,還只是一個普通老師,名聲很臭。在學校老師甚至一屆一屆學生口耳相傳中,他是一個非常貪色的人,這得歸功于常物理的老婆陳蒼花這張嘴。二十多年前,陳蒼花還在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和常物理分居,有一回常物理在寢室輔導一名女生課代表時趁天黑停電抱了她一下。這個女生的家長找過來,本來可以私了的事經(jīng)陳蒼花四處一宣揚,常物理出名了,背了一個處分。

        現(xiàn)在陳蒼花還經(jīng)常口無遮攔和別人說常物理經(jīng)常去漢江橋頭找洗頭妹,說常物理得過性病,打過消炎針,傳得全校沸沸揚揚。

        在一所中學,有了這個印跡,一輩子是翻不了身的。常物理最后悔的事是當初挨了處分,應該只身南下,去廣州深圳,憑他的講課水平,他可以東山再起。但是陳蒼花用孩子要挾一鬧,他心軟了,現(xiàn)在他五十多歲,再過幾年就要退休,人生精華之年也就快過去了。保住公職,供養(yǎng)上大學的兒子,其他就破罐破摔了。

        雄啞哥說話

        我弟弟為我和那個斜眼女人的事,專程從省城武漢趕回來。他先到學校見了校長陳世界和副校長曹仕斌,中午在學校的飯鋪里和他們吃了一頓飯,又趕回家里。我回家的時候,他正和我媽我父兩個商量我的事。

        我弟弟說,那女人我看了,說是陳校長侄女,其實是他家里的保姆,陳校長老婆癱瘓在床十多年,都是她照顧,端屎端尿,一直到他老婆去世送終?;槭碌R了,有三十歲,最近在校園里面開了個商店。也就眼睛有點斜,又不影響生育。

        我媽說,阿彌陀佛啊,心腸看來不壞。這個老大啊,這么好的事怎么不答應。

        我父說,陳校長這個人,多年來一直關(guān)照我。我當年在職,因政治影響挨斗,他對我還好。后來老大一個半聾半啞的人能頂職到學校上班,人家也是幫了忙的。我們要還這個情。

        我媽說,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了,他四十歲了,四十歲是個婚坎,四十歲不找對象,以后怕是難有機會了。何況是個殘疾人。

        我父說,多好的事啊,怎么又說到他當年的女朋友,有十年沒提了。我們過了十年安靜日子了。只要一提這事,他就會鬧,安寧不了。

        我弟弟問,他到底有沒有女朋友?

        我媽和我父一起擺手說,沒有沒有,哪兒有?總聽他說一個披肩發(fā),那么高那么高,怕是看電視看多了。

        堂屋傳來倒茶聲。杯子和杯子相碰的聲音。我父一高一低的走路聲。我媽的嘆息聲在各種聲音中間。

        我靠在里間床頭,我都聽到了。

        我閉著眼。我面前有一團光。我閉著眼能看見光,說了沒有人信,就像說我有女朋友沒人相信一樣。我有十多年沒見到我女朋友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還長著披肩發(fā),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單身還是成了別人的老婆,我甚至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死是活。

        現(xiàn)在,她又有了消息了。

        盡管陳蒼花說她是騙我的,盡管她說根本沒有我女朋友這個人,只是逗我一句,但是我不這么看。我有一個預感,就是我女朋友出現(xiàn)了,她只是不想見我,不想讓我知道。是上帝在給我傳信息。上帝通過陳蒼花這個多嘴多舌的女人,把消息告訴我。

        這一團光就在我面前。我媽把神臺設在我這屋里,太上老君,關(guān)帝爺,慈航道人,還有天聾和地啞。我弟弟十年前打了我一鐵火鉗,那個晚上我媽在我床頭念了一整夜經(jīng),最后我的前額突然炸開了一條長長的隧道。這個隧道漸漸清晰,由暗而明。我安寧的時候通過這條隧道能看到很多奇幻的東西。這就是傳說中的“天眼”嗎?神將楊二郎就是這種“天眼”嗎?

        他們還在堂屋說話。

        萬一搞不成怎么辦?我弟弟說。

        這次不能像上次,像十幾年前給他介紹禿子那樣,逼他,我父說,逼他他也不聽。

        阿彌陀佛,我媽說,我要多燒香。

        萬一搞不成也不能搞失敗,我弟弟說,今天中午我和陳校長喝酒專門說了這個觀點,陳校長一輩子多要面子的人?人家給你一個半聾半啞的人介紹一個對象,還是自己侄女,你還不答應,面子還要不要?

        我父說,我也想到這一點,如果丟面子,我們丟面子可以,不能叫陳校長丟面子。

        他有沒有好朋友?叫好朋友們勸一勸?!我弟弟說。

        哪兒有?我媽說,原來村里一個保國,一個國柱。保國到黑龍江大慶油田那里做生意去了,國柱在縣里一個醫(yī)院當電工,都沒來往了。他一個半聾啞人,接不了電話啊,別人都用手機,他又不會用。

        這事別急,不成功也別失敗,先冷一下好不好?我們再一逼,肯定會出事,像大陸臺灣關(guān)系一樣,先放一放。如果搞不成,也先讓陳校長說出來,他說不干了,說不定那個斜眼女人自己又找了,那樣陳校長就有面子,不是我們不干,是不是?這個時間我們也找找,看是不是他真有一個女朋友。說不定時間一拖,他又變了想法呢。

        我媽和我父直說好。

        你們看,我這個弟弟,他就是這么會想事,這么能干,這也是我特別敬佩他的地方。

        雖然在他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打了一架,現(xiàn)在我們很少說話,但是要說這個世上真正要我敬佩的人,還是我弟弟陳胖三。他上學時成績就好,小學中學,上臺領(lǐng)獎的都是他?,F(xiàn)在他又做生意,生意做得好,他開回來一輛又高又大的奔馳車,我們?nèi)熒紘^。做生意是誰教的呢?包括打人,我把他摁在地上舉著拳頭猶豫半天,他舉起鐵火鉗一家伙把我打暈了,他比我厲害吧。

        我從床上起來,他們?nèi)齻€都午休了。我弟弟在堂屋的涼床上,他睡覺趴著,舉著一個大而方的屁股。我弟弟長著一個方屁股,磚頭那樣,我們從小在河里游水,村里一大群孩子比雞雞比屁股,只有他一個是方屁股。噢,說到方屁股,我想起來,我最佩服的,還是他搞女人。

        那個會用牙齒開啤酒瓶的小虎牙來我們家不久,他又帶回來一個高高的撒嬌女。這個女人連一只母雞都怕。我記得是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涼床搬到外面的院子里,酒喝完茶喝完話說完,夜很深了,大家都去睡了后,他和那個撒嬌女在涼床上搞皮絆。我真正恨他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他們兩個在中秋節(jié)的月光下面搞皮絆,他們以為大家都睡了,但是我從后門溜到院子角落廁所那里。我看見他舉著一個方屁股。他的方屁股磚頭一樣在月光下聳動,像稻場里打連枷那樣一下一下。這只方屁股,我再熟悉不過。我看得渾身發(fā)熱,連忙蹲下。我蹲得熬不過,我跑到外面鄉(xiāng)路上。我跑了很遠,返回來,又看見那一幕,他的方屁股還在那里聳動。我重新蹲在那里,再也起不來??諝庵械教幎际欠叫危u頭的形狀,在那里旋轉(zhuǎn)和飄動。月光落在地上,地上全是方形,磚頭形。月光不再是圓形。方形的磚頭形的月光。月光下的樹,不再是直形,傘形,冠形,全是方形,磚頭的形狀。

        王米格在尋找什么

        王米格在尋找什么。大清早的時候他在校門外守候,他的升旗手和班長身份給了他一定的便利。他看到老師常物理騎著自行車去街上買油條。自行車推出校園,過了鐵門,下坡。這個坡很陡,兩邊種滿了桐樹和榆樹。下了坡是一條省道瀝青路,再往左拐,便是集鎮(zhèn)。

        常物理戴著白手套,買了一根油條,他把這一根油條夾在自行車后座上,跨上自行車,旋風般地離開。拐彎,上坡。他沒有立即進校門。他在進校門之前,脫掉白手套,把油條取出,捏住一頭,對著太陽,嘴叼住油條另一頭,一口一截,不歇氣地把油條吃掉了。

        一個星期,每天如此。不,在王米格跟蹤他之前的日子,若干年,都是這樣。

        只有一根油條。

        他為什么不多買一根,給陳蒼花?

        他為什么不到學校里面吃?或者干脆就在油條攤前吃掉?

        王米格想不明白。

        從醫(yī)院帶宋秀麗做完手術(shù)之后,王米格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斷定那個肇事者就在這個校園,而且是一位老師。他懷疑上了常物理。原因簡單,因為常物理名聲在外,是一個貪色的男人,歷史上曾經(jīng)搞過女學生。

        王米格在一個中午有所收獲。午休是校園最安靜的時間,這個時候常物理出去干什么?王米格飛跑著下樓。中午他從前面鐵門出不去,他朝食堂背后豬圈那里跑。那里有一段墻下面有一塊磚掉了,留下一個孔洞。他蹬住孔洞,爬上墻,從墻上跳下去,下面是周邊農(nóng)人的麥田。他順著院墻跑到校側(cè)門,雄啞哥的自行車停在那里,他跨上自行車,追著常物理。

        常物理趁中午時間趕到漢江橋頭嫖娼來了。他沒有想到后面跟著一輛自行車,一雙眼睛。他在漢江橋的一邊一個肉鋪面前停下自行車,戴上墨鏡,把上衣?lián)Q掉,四顧一圈,過馬路,朝對面的理發(fā)按摩店走過去。

        常物理去一個理發(fā)店干什么?他老婆就是開理發(fā)店的啊。王米格還不知道這間理發(fā)店實際上是一家暗娼店。他甚至不知道暗娼是什么。

        王米格站在路邊,他不知道該干什么。這是漢水中游的一座橋,一邊是國民黨知名將領(lǐng)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李宗仁曾經(jīng)駐扎過的老河口,另一邊是炎帝神農(nóng)曾經(jīng)播撒過五谷的谷城。這條路是漢口,襄陽前往汽車城十堰,古城西安的必經(jīng)之路,過往的司機造就了橋頭的繁華。餐館,肉鋪,小吃,商店,理發(fā)店。理發(fā)店一個接一個,暗娼都在理發(fā)店中。

        王米格回學校自然遲到了。副校長曹仕斌在門口等著他。

        你干什么去了?副校長問。

        你最近成績下滑厲害!你這樣下去后果會是什么你知道嗎?

        王米格倔強地別著脖子,斜看著這所學校。他曾經(jīng)以這所全縣最有名的中學為榮,以升旗手的身份為榮,現(xiàn)在他對這所學校充滿憎恨,以它為恥。

        有重要的大人物等著找你,卻四處找不到你,曹副校長謙卑地對著奔馳車招了一下手,寒暄幾句,一步一回頭地進了校園。

        王米格沒想到雄啞哥的弟弟,那位省城知名的老總開著奔馳在門口等他。

        你是王米格?

        他點點頭。

        聽說你和我哥哥一起去找過他女朋友?

        他點點頭。

        找到了嗎?

        沒有找到。王米格陪雄啞哥騎自行車跑了幾個小時,沒有任何收獲。他不知道是否真有這個女人存在。校園里有人說有,有人說沒有。還有人說那女人在南方當“小姐”?,F(xiàn)在回來了,就在漢江橋頭開店?;铎`活現(xiàn)。

        雄啞哥說話

        我騎著自行車歸來,暮色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我頭上和肩上。我媽看看我臉色,不敢和我說話。她知道今天我會空手而歸,就像她知道我是一個啞巴一樣。是的,今天我又沒有找到我女朋友,我又空手而歸。

        我媽輕手輕腳地進屋燒香。她先燒幾根香,又專門在天聾和地啞兩個神童面前燒了香。我知道她想和我說話。說什么呢?其實她想說什么我都知道。

        說吧。

        我媽說,老大,你知道我想和你說什么嗎?

        我心里說,有什么可說呢?還不是說那個斜眼女人的事。

        我媽說,既然你知道,媽就不繞彎子。你為什么不答應?

        我心里問自己,為什么不答應?

        我媽說,老大,你還記得,媽給你說過的話,兩好合一好嗎?

        我想起她原來說過的話,想起國柱找的傻女人,想起他們當年給我介紹的那個禿子。我想起她說過——你同意我也同意,這就叫兩好合一好。我想,如果我必須向生活向命妥協(xié),那就是那個禿子了。如果誰再給我介紹來一個禿子,我就認了命了。我向命鞠躬下跪都行。

        我媽大吃一驚。她說,我沒聽錯吧,你同意一個禿子?

        我父又一高一低地進來,他說,你怎么又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我媽把我父往外推。她說,你明白什么?

        我媽把我父關(guān)在門外,回頭問我說,老大,你現(xiàn)在同意一個禿子?

        我怎么辦呢?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我今天好累。我找了一整天,我找不到我女朋友。我騎自行車過去找她,要三個小時,我返回的時候,用了四個小時。我在那里找人,用了幾個小時。我一大早出發(fā),現(xiàn)在才回來。我回來的時候,騎不動車了。我想,不單是禿子,國柱老婆那樣的神經(jīng)病,或者一條腿,手,腳有問題的,你們說同意,那就同意吧。

        我媽說,這么說你同意?

        我額頭上閃出一道光。這道光是一盞燈,一個月亮,一盞掛在天空上的明亮的燈。是一雙美麗的眼睛。

        你怎么又不同意了?我媽緊張地說。

        我媽真是神奇,能聽明白我肚子里的腹語。

        如果是別的殘疾,我都能接受,但是眼睛斜,這不行,因為我一看到眼睛,就會想到我女朋友那雙月亮一般,掛在天空上的明亮的燈一樣的眼睛。

        我媽哭起來。為什么有這樣的命?為什么剛好是這樣?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想給我媽說對不起。在給我找對象的那些年,我讓她吃盡了苦頭受盡了屈辱。那時候全村人害我,挑撥我和我媽的關(guān)系。他們說我太吃虧了,我從十一歲開始就回家干活,而我那些弟弟妹妹卻不勞動只讀書。我說我媽有交代,我現(xiàn)在養(yǎng)活他們,他們將來養(yǎng)活我。他們都瘋狂地哈哈大笑。他們把我挑撥信了,我就偷懶,不干活。我學著和我媽對著干,她說東我偏朝西,她喊吃飯我偏不吃。

        記得有一回天要下雨,外面曬著麥子。全村人一看天色大變,風緊緊地吹過來,都忙著朝屋里搶麥子。我媽喊我搶麥子。我偏不搶。我看著她在那里忙,把麥子往一堆攏,把麥子朝蛇皮布袋里裝。我抱著膀子閑看,就是不管。她在風中喊我。她喊老大,雄。我不理。她裝麥子的時候一個人張不了口袋,發(fā)起火來。我對著她吼,咋了咋了?想打架啊。她不敢吭聲,不敢惹我了。我就這么看著她一把一把裝麥子,看著大雨一顆一顆下來,看著麥子打濕,看著她在風雨中流淚,就是不幫忙。

        這樣的例子好多啊,不是一天兩天,那幾年,我一直是那樣。隨便再舉個例子。也就是給我介紹禿子那一回,我正從外面挑水回來,把木桶里的水倒進水缸。我知道禿子一家來了。我揮起扁擔,一下子把水缸砸破了。

        啊,我這個渾蛋啊。

        手電筒一閃一閃四處亂射

        手電筒一閃一閃四處亂射。這是雄啞哥在值班。陪著雄啞哥值班的是校園的升旗手。副校長曹仕斌說得對,這是一對奇怪的組合,他們似乎沒有在一起的理由。王米格夜間睡不著,同學們都睡了之后,他又溜出來陪雄啞哥。他們巡邏食堂,巡邏校園的操場,巡邏廁所和主席臺,最后他們到豬圈那堵墻那里,那里是他們的樂園。他們坐在墻頭,用手電筒對著四周的夜空一閃一閃地亂射。

        誰?

        他們聽到一只沙袋滾落的聲音。

        雄啞哥,雄!是我!我——

        這個“我”是常物理。他帶著一身酒氣滾進來,他居然知道這里有個孔洞,他也蹬住孔洞翻墻滾進來。

        我在外面喝酒搞晚了,常物理爬起來說,顧不上拍灰,慌里慌張地跑了。

        手電筒繼續(xù)一閃一閃四處亂射,又有人在翻墻。

        誰?

        雄啞哥,雄!是我!我——

        王米格連忙躲到墻后面去了。

        是副校長曹仕斌。

        副校氣曹仕斌追趕常物理,跟蹤他嫖娼。他看見常物理進漢江橋頭后報了警,沒想到常物理逃脫了。

        曹仕斌被墻頭上的玻璃劃住了下身,一下子摔落在地上,面部著地。

        我死了!我死了!曹仕斌伸著手腳喊。

        雄啞哥沖過去。

        我沒死?我的雞巴被劃掉了。他被扶起后捂住下身喊。

        扶我,扶住,哎喲,雄啞哥,你剛才看見常物理了嗎?

        雄啞哥說話

        一個人不結(jié)婚,最壞的結(jié)果是什么,你想好了嗎?

        這個問題不單我媽我父問我,我自己也問自己。

        我會沒有孩子。但是媽,父,你們有六個孩子,除了我,其余都成家生孩子了,你們有后代了。

        不是這個,比這個厲害,媽說。

        我會非常孤單,像我們原來在村里的鄰居,五保老人“白老五”。他老的時候,生了病,一連幾天不出門,沒人燒水做飯,最后快死的時候喊來喊去,我從那里過路,聽見了。

        不是這個,比這個厲害。媽說。

        我會像我分家時那樣,在過年的時候,看著別人家兒女成群,人來人往在一起喝酒吃菜,我一個在床上在路上,冷冷地睡覺,行走。

        不是這個,比這個厲害。媽說。

        我想不出來了,還有比這孤單的嗎?

        我們原來在村里的鄰居五保戶“白老五”死的時候是我發(fā)現(xiàn)的,當時是一個冬天的傍晚,我正往家里挑水。我平時挑兩桶水輕飄飄的,那天我在他家門口突然想著要歇一下。我歇擔的時候水潑了半桶,水流到他家的門縫里,我去搶。水潑了怎么搶?是上帝讓我來給他送個終啊。我推門縫,聽到“白老五”在床上的呻吟聲。他已經(jīng)不行了。他床頭只有半碗冷飯。我趕緊喊我媽。我媽找來隊長們幾個人來給他處理后事。

        他家房屋的窗戶是泥土框的,他躺在床上不能動的時候,肯定喊過多次,呻吟過幾天幾夜,但是這個窗戶太小了,沒有人聽到。最后我這個半聾半啞的人聽到了。這個“白老五”在村里從不喊我啞巴,他總是喊我大名,喊我“雄”。每年過年,我媽都讓我給村里五保戶送炸貨,都給他送。炸魚,炸肉,炸油饃,炸蘿卜圓子這些。

        他是一個正常人,孤老臨終都如此,我一個半聾啞人到老了躺在床上,我會不會更慘?

        我曾經(jīng)歷過一次孤單,那就是我分家的時候。當時全村子里的人都背地里教我和我媽分家。我父在村上教書,弟弟妹妹們都在縣里鎮(zhèn)上讀書,家里只有我媽和我。村里和我同齡的人都結(jié)婚了,我沒結(jié)婚,他們就教我。他們說,你為什么結(jié)不了婚?就是沒分家。一分家就能結(jié)婚。我當時太想結(jié)婚了,就相信他們,鬧著和我媽分家,親戚朋友們怎么勸都不行。等分了家,我才知道不對勁。

        我分家以后,天天睡懶覺。有一回太陽照到窗戶上,快中午了,我還沒起床。我媽怕我病了,推門喊我,我不開。她站在窗戶喊我,我生氣了,沖出門外要打她。

        她那一次很委屈,哭著說,你看你,分的什么家?你褲子都破了,露出里面紅秋褲,飯也不做,這么做能找到媳婦嗎?

        我說,不要你管!再管就挨打!

        我媽不敢再管我,都不敢再惹我,我像一只生氣的刺猬那樣獨來獨往。一晃過年了,那一年我們?nèi)野岬芥?zhèn)上我父的學校里,村里的房子只剩我一個人。那些勸我分家的村里人,過年都和自己的親友聚會,喝酒吃肉,都不管我了。我媽和我父勸我去他們那里過年,我倔強著堅決不去。我一個人煮飯,不就是放油放鹽嗎?但是我用油鹽煮的飯實在太難吃。我騎著自行車外出,我往哪里去呢?我順著漢江騎,騎到鎮(zhèn)上,騎到瀝青路上。我在鎮(zhèn)里和縣里之間騎累了,我下來坐在一棵樹下打瞌睡,醒來的時候,我的自行車被偷走了。

        那么,孤單就是這個樣子嗎?

        孤單比你上面說的兩件事,比“白老五”死和分家都要厲害,我媽說。

        你看天聾和地啞,他們?yōu)槭裁纯傇谝黄??他們怕孤單啊,我媽說,這兩個不說話的小神仙,為什么卻總是兩兩相伴?

        那只有一件事可比了,就是我一歲的時候打針。我的世界變黑就是從那件事開始。

        我一歲時出麻疹,嘴里全是泡,我父找來村里的赤腳醫(yī)生。他來的時候,我突然大哭起來。我看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從天而降,兇得像閻王爺前的牛頭馬面。但是我媽我父卻看不見。那個醫(yī)生和我媽同輩,是她同族哥哥。他舉起針,針里面是鏈霉素。但我卻看見了毒藥,致我于死命的毒藥。我哇哇大哭。沒有人能聽懂。

        一針下來。鏈霉素過敏。我從此聾了,啞了。

        那魔鬼般的一針,讓我的世界一下子黑了。黑!黑!黑!比黑夜還黑!比一個密封的罐子還黑!不,還沒有罐子,宇宙洪荒,天地黑得粘在一起。有比這還黑的嗎?

        你去給雄啞哥找個女人來

        你去給雄啞哥找個女人來。屋里說話的是常物理,窗外偷聽的是王米格。

        王米格在窗外聽得心驚肉跳。他聽到常物理用皮帶抽打陳蒼花。皮帶抽打在肉皮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他聽到陳蒼花給常物理哀求,下跪。他聽到常物理居然說要縫陳蒼花的嘴!

        都是你這張嘴!常物理用皮帶打完,開始點燃酒精燈,拿起羊腸線,說,你知道嗎?今天曹仕斌在跟蹤我!他報了警要抓我嫖娼你知道嗎?他想置我于死地你知道嗎?他如果抓住我,我就要被開除,甚至可能被拘留,你知道嗎?看來,我不把你這張嘴縫住還真不行。陳蒼花跪在地上求常物理。不能縫!求求你,她說,你縫了之后,我怎么吃飯呢?我怎么出去見人呢?

        我縫你一個星期,最少三天?常物理說。

        你剛才已經(jīng)打了我,我又給你下了跪,陳蒼花說。

        那不行,你這次犯的錯太嚴重了!打幾下,下個跪,這解決不了問題,常物理說,你這張嘴四處亂說,你說我嫖小姐,這是多大的事。曹仕斌已經(jīng)盯上我了你知道嗎?曹仕斌這個小人,他一心想立功,一心想接班當校長,他什么事做不出來?

        他在哪里跟蹤你?陳蒼花說。

        哪里?還有哪里?常物理說,漢江橋頭啊。

        陳蒼花說,你又去那里洗頭了?

        常物理說,洗頭怎么了?洗個頭怎么了!

        陳蒼花說,我就是一個洗頭的,你不在我這里洗,你跑到漢江橋頭那么遠,洗什么頭?洗哪里的頭?

        常物理說,你那也叫洗頭?你那理發(fā)水平也就是走村串鄉(xiāng)的剃頭挑子的水平,人家還會刮青皮呢!你這水平如果不是在我們這校園里,你能混飯吃?

        陳蒼花說,那漢江橋頭洗頭妹的水平就比我高?我去看了,一個個臭男人們?nèi)ハ吹氖裁搭^?那些洗頭妹洗完了把他們腦殼按在自己兩個奶上,指頭在額頭上面敲破鼓一樣敲,還叫什么按摩!

        常物理說,你懂什么。

        陳蒼花說,我下次不說了,我緊閉嘴巴。

        常物理說,你沒事惹一個啞巴干什么?你怎么就說到他女朋友這件事上了?你不是找事嗎?

        陳蒼花說,我咋知道陳校長要把侄女介紹給他?知道我就不會說了。我只是聽人說,他家里當年給他介紹禿子他不干,他自己說有一個女朋友。

        常物理說,那你去給他找一個女人來。

        陳蒼花說,我哪里去給一個啞巴找女人?他自己都找不到。

        你找不到,那就說明你在胡說,常物理說,你要證明你沒胡說,你就去給雄啞哥找一個女人!

        王米格聽到這里,明白自己跟蹤錯了對象。他明白在宋秀麗身上的肇事者,不可能是常物理。

        他忽然想起雄啞哥的一句話,搞錯了啊。

        對,是搞錯了。

        一個啞巴,他怎么知道搞錯了呢?

        王米格端在窗臺下面,前面是菜圃,菜圃前面是食堂。雄啞哥值班的手電筒一閃一閃擊打著夜空。這是一個神奇的啞巴。每逢雄啞哥值班,王米格都過來陪他。兩個人用手電筒對著夜空一閃一閃,長久地沉默。

        升旗手和一個啞巴,怎么會關(guān)系好?他們有什么聯(lián)系和秘密?

        事情不復雜。升旗手早熟,初中一年級的時候下體開始長細絨絨的體毛。升旗手不知道身體怎么了,沒有任何人給他講過這個。他以為自己出了問題,會向猩猩猴子一類長毛的動物發(fā)展。他嚇壞了,不知該如何阻止瘋長的體毛,最后找一片膠布粘在毛毛上面,試圖阻止絨毛的生長。升旗手為此付出了代價。膠布撕扯著絨毛,毛毛根部的地方,已經(jīng)化膿。他疼痛難忍,走路像鴨子一樣左右擺動。

        雄啞哥攔住他,問他怎么了。他以為自己的隱秘被發(fā)現(xiàn),成了一個巨大的丑聞,哭起來。雄啞哥把他帶到寢室里,用剪刀把他下面的膠布和絨毛都處理了。

        后來他知道,雄啞哥成長的時候,也遇到過幾乎相同的事。

        手電筒還在一閃一閃地擊打著夜空,王米格準備結(jié)束偷聽,回去休息了。

        屋子里面出現(xiàn)戲劇性一幕。陳蒼花常物理又和好了。

        陳蒼花先給常物理匯報本月的收入,常物理情緒緩和了一點。接著罵曹仕斌。情緒又緩和一點。

        陳蒼花說,那曹仕斌追上你沒?

        常物理冷笑著說,就憑他嗎?他能追上我?他追到雄啞哥豬圈那里,我跳過來了,他摔倒了,哈哈。

        陳蒼花又問,漢江橋頭那些洗頭妹們,比我漂亮嗎?

        常物理說,誰說洗頭妹漂亮?不漂亮!好多都是山里鄉(xiāng)里來的妹子,土里土氣。

        陳蒼花說,那我還受看?

        她順勢朝常物理身上靠。

        常物理禁不住勾引,抱著她上床說,你比她們漂亮。

        雄啞哥說話

        我在漢江橋頭給豬買飼料,我看到一個奇怪現(xiàn)象,那些在橋頭打短工的農(nóng)民們中午三三兩兩地都朝馬路對面的發(fā)廊里跑。他們?nèi)ジ墒裁茨??賣豬飼料的店主是我們長期貨主,我每次來,自行車支在外面,他都把飼料給我架上車,捆得嚴嚴實實。他看我好奇,露出神秘的笑,說,雄啞哥,你想去對面找個洗頭妹玩玩嗎?

        我當然明白,馬路對面是一排發(fā)廊,有名的“紅燈區(qū)”,這么多年,誰不知道呢?我吃驚的是,上午還站在路口打短工,干木工活,泥工活,純體力活的那些人,他們也去“紅燈區(qū)”?這些人我好熟悉啊,和我原來在村里一起長大的伙伴們大都差不多的年齡,差不多的長相。他們現(xiàn)在都不種地了。漢江橋頭這里,大片大片的沙灘地,多肥啊,但是沒人種了,都長滿了荒草。我小時候都知道,我們那里的沖積扇平原是不用施肥的,土地肥得很,盛產(chǎn)麥冬和山藥,現(xiàn)在土地也沒人種了。都出來打工,遠的到廣州深圳武漢,近的到縣城和鎮(zhèn)上。他們手里拿著小牌子,電工,木工,勞務這一類,等著人來雇他們。但是我沒想到他們這么刮風下雨掙的一點錢,都用到這個地方了。

        飼料店主明白了我的意思,感慨著說,是啊,對面的發(fā)廊原來只是司機進去,現(xiàn)在本地人比過路司機還多!為什么???

        為什么?。克幻靼诪槭裁?,我明白。我知道和我一起長大的這些兄弟們伙伴們天生就這么回事。

        我十一歲從學校回家勞動,十三歲左右已經(jīng)是一個棒勞力。我犁田打糙,放牛割草,揚場割谷,無一不精。我最厲害的活兒是脫坯。那時候農(nóng)村蓋房子都是土坯房,脫坯是最累最有技術(shù)的活兒。我脫的土坯,又快又整齊,還有,我干活從不偷懶,村里每一家脫坯或幫忙干活都請我。那時候干活兒哪有錢?請幫工不給錢,管飯管喝紅薯干燒酒。我?guī)土藥啄旯?,我對每家每戶都熟?/p>

        我和我媽分家,我找媳婦就是他們這各家各戶教唆的。他們告訴我,分了家就能找媳婦。

        為什么找媳婦?找媳婦有什么好?

        怎么樣把我這么一個半聾半啞的人講明白呢?

        和我年齡差不多的,比我年齡大的伙伴們教我,怎么教?他們對我說,啞巴,找媳婦好,找媳婦有奶吃。

        為了讓我明白有奶吃,幾個結(jié)了婚的家伙串通好,我一到他們家,他們就吃他們老婆的奶,或者掏出他們老婆的奶子給我看。那些女人都不避諱。偶爾有一兩個害羞的,她們的男人會說,給啞巴看看,他知道什么呢?

        我那一陣,天天心里都毛躁躁的。我不想進他們家,但是又忍不住要去。我看見他們老婆的奶子,饅頭或者拳頭形,奶頭是扣子或草莓形。啊,啊,很多個中午,我裝著不看。我坐在他們門檻,他們就開著門。大中午在里面搞皮絆,吃奶嗚咂聲或者馬蹄陷進泥地的聲音。我看見了一個一個農(nóng)具,木桶的橢圓,釘耙的尖形,鋤頭桿那樣的直形,這些都是他們搞皮絆的形狀。

        從今天開始沉默是金

        從今天開始沉默是金。陳蒼花早上起床,在梳妝鏡前面打扮。她下定決心,從今以后,沉默是金。一定要少說話,禍從口出。她拿起眉筆,在梳妝鏡前,寫了四個字“沉默是金”。她寫得歪歪扭扭,想擦掉,又不想擦掉。她看看常物理,常物理也看見了那幾個字。

        你給我寫幾個字,陳蒼花對常物理說,你的字寫得好看。

        常物理洗漱,穿衣,倒一杯溫開水喝。陳蒼花還在擺弄那幾個字,說不好看,求常物理幫她寫漂亮一點。

        你要是能沉默是金,這張床倒要開口說話,常物理拍拍床背說。

        陳蒼花氣得不行。一個人喜歡說話,未必不能改,一個人不能改那要學校干什么?學校不就是教人改錯誤的地方?她看著常物理夾起書本走了,看著常物理拍過的床背,說,我從今天開始沉默是金,我就不相信床不能開口說話,它未必天生的沉默是金。

        陳蒼花打開店門。早上是理發(fā)店最清閑的時候,人們早上不會和頭發(fā)過不去。早上是萬物生長的時候,頭發(fā)是人身上的樹葉,也在生長。太陽滾動在操場上。學生在晨讀。升旗手已經(jīng)不是王米格了,他學習成績下滑,升旗手資格被取消。幾個老教師在菜圃旁邊打太極拳。操場邊的樹和樹下的小草,都在等待太陽澆水。

        陳蒼花找到半截粉筆,她在理發(fā)店門口寫“沉默是金”,她又寫得歪歪扭扭。她想找一個字寫得漂亮的人幫她寫。她站在門口等著誰從這里經(jīng)過。第一個等來校長陳世界,她不敢打招呼,趕緊縮到里面。第二個等來雄啞哥。雄啞哥從食堂那邊迎著太陽走過來。

        雄啞哥,她喊。

        雄啞哥走過來的時候,她才想起雄啞哥不會寫字。

        雄啞哥,你弟弟最近回來沒,她問。

        沒有,雄啞哥說。

        雄啞哥,你真的有女朋友嗎?陳蒼花說。

        陳蒼花說完,后悔起來。她恨不得打自己嘴巴。麻煩就是從這句話開始的,怎么不長記性?

        必須沉默是金。

        她把附近小賣部,小餐館,文具店的店主都喊來說,我從今天開始沉默是金。

        幾個店主看見她寫在門上歪歪扭扭的字,笑得前仰后合。

        上午相對安靜。幾個店主在學生上課的時間都無事可干,他們聚在陳蒼花的理發(fā)店前,嗑瓜子說笑,聊是是非非,聲音很大地笑。他們故意不理陳蒼花,陳蒼花幾次想加入他們,身子擰來擰去。

        中午女生們都趕來吹發(fā)。下午有演出活動,唱歌跳舞。女生們說著舞臺,化妝和節(jié)目出場,陳蒼花心里癢得不行。她上學時也是文藝宣傳隊的,還曾經(jīng)當過報幕員。她可是校園里的一朵花。這些女生平時和她關(guān)系好,喊她陳阿姨。她憋著不說話,女生們倒不習慣。終于有女生發(fā)現(xiàn)了門上寫的字,說陳阿姨要沉默是金?

        女生們一一過來看她寫的字,都哈哈大笑,好像她干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沉默是金未必是件不光彩的事?

        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在吹發(fā)時還只是一個線索。她緊接著跟蹤,得到了一個秘密。

        天!

        陳蒼花下午心神不寧。她跑去找常物理,常物理正在講課。一個紙做水杯,里面裝滿了水,下面點上火苗,那么,紙杯會被燒壞還是水會被燒開?常物理在講臺上提出這個問題,學生們都不知道答案。常物理揚揚得意。他正要揭開謎底,看見陳蒼花的腦殼在窗前一探一探。

        你干什么?常物理放下學生,從講臺下來走到門外走廊里,黑著臉說。

        我……陳蒼花剛準備說話,聽到一聲大喝。

        滾!

        滾就滾,陳蒼花往操場上走,心里說,未必誰求誰?未必我就不知道沉默是金?

        陳蒼花心里安定了一會兒,她觀察那些話說得少的人,比如校長陳世界,還有誰,一個敲鐘的老頭,還有誰?雄啞哥。他們有什么共同點呢?她找不到共同點。

        晚上常物理急躁得不行,因為副校長曹仕斌正在調(diào)查一個醫(yī)生。常物理得過性病,到這個醫(yī)生這里打過青霉素。這個證據(jù)抓住了如何得了?看來這個曹仕斌真的要下毒手!

        常物理對曹仕斌又恨又怕。他在家里團團轉(zhuǎn),對陳蒼花發(fā)脾氣。陳蒼花不吭聲。陳蒼花原來總是會回應,爭辯。今天一直不說話,常物理倒不習慣了。

        都是你惹的禍!常物理說。

        禍從口出!常物理說。

        不說話你未必嘴癢?常物理說。

        陳蒼花在冷笑。

        你冷笑什么?常物理看見“沉默是金”幾個字,你要“沉默是金”我不姓常。

        陳蒼花一直熬著,半夜了,常物理還在臺燈下面踱來踱去,她實在忍不住了。

        我可以制住曹仕斌,她說。

        你說什么?常物理偏過腦殼。

        我搞曹仕斌分分鐘,陳蒼花說。

        你?就憑你?常物理當然不信。

        陳蒼花實在忍不住了,說出了那個秘密。

        她發(fā)現(xiàn)曹仕斌把宋秀麗肚子搞大了。

        常物理聽陳蒼花說著,細節(jié),場面,兩個人說話的內(nèi)容,他像從迷霧中醒來。

        你為什么不早說?他猛吼一聲。

        他看看陳蒼花寫在鏡子上歪歪扭扭的字,笑起來,說,你這個人不該說的時候說了,該說的時候卻沉默是金。

        他興奮起來。

        十一

        雄啞哥說話

        啊,十幾年后我又見到我的最好的朋友——保國!

        啊,那個從小教我們一大群孩子對著太陽玩雞雞的保國,那個聽遍了全村的墻根,給我們講黃色故事的保國!啊,那個永遠長著兩撇小胡子,鷹一樣的眼睛,弓形腰,尖屁股——自我吹噓天生是一副日架子的保國!

        我?guī)е鴧⒂^我的單位和工作,我買了一盒煙,見人就撒一顆。我們看了幾十頭白毛紅皮的大豬,豬伙伴們,我是有朋友的人,他來看我來了!我們看了教學樓,操場,菜圃,升旗臺,理發(fā)店,陳蒼花你這個多嘴多舌的女人,你驚奇什么呢?你對我朋友保國身上的條形西服有什么驚奇?你沒見過這么洋氣的西服?我們看了食堂,食堂那幾個光著膀子用鐵鍬炒菜的家伙,每人得了我的一支煙,他們樂哈哈點著,邊吃煙邊炒菜,這可是違反規(guī)定的啊,但是哈哈哈,又有多大關(guān)系呢?

        我端了幾個菜,我請保國在我寢室里喝酒,我們圍著小桌和杯盤坐下,我們說著我們小時候的那個村子,全村高大的榆樹,泡桐,我們的沙地和西瓜。我們小河和大河,大河就是漢江?。?/p>

        啊,我的朋友,師傅。

        我媽不讓我和保國玩,村里的大人不讓孩子們和保國玩,全村的人都說保國是個壞蛋,保國怎么是個壞蛋呢?

        我第一次下身像王米格那樣長絨毛的時候,我媽和我父在哪兒呢?他們是不是認為,我的耳朵聽力出了問題,我的嘴巴說話出了問題,我的生理生長也會出問題?我的生理,我的下身絨毛,也會安安靜靜,悄悄萎縮在一個角落,會像一條永遠冬眠的蛇,會是一只永遠不出洞的老鼠。

        村里人以后在洗澡時看見我下身絨毛,大吃一驚,說,哎呀,啞巴也長毛了嗎?

        是的,我下身長毛了,我的絨毛像野草一樣瘋長。誰教我認識這種瘋長的野草呢?誰教我認識身體這塊土地呢?保國!我和王米格一樣,用膠布貼住下身剛冒芽的野草,但膠布撕扯著皮肉,我疼得像鴨子一樣緩慢走動,我的下身被撕扯得化了膿……保國一看就明白了,把我扯到暗處,一把剪子,手到病除。

        啊,我和村里伙伴們第一次抽煙是保國教的。那時候村里人都吸旱煙袋,吸手卷紙煙,但是保國有真正的紙煙!丹江牌,大前門牌!保國的紙煙當然來路不正。他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偷東西,村前有一條鄉(xiāng)道,通往丹江口,過路的貨車馱著物資,都逃不過保國法眼。保國早知道他要坐牢,他請我們吃煙喝酒時說,兄弟們,哪一天我坐牢了……結(jié)果他真坐牢了。有一天他偷了過路的軍車,那可不是好玩的。我們看著保國被抓了,看著他被押回到鄉(xiāng)里學校主席臺上審判,他被剃了個光頭。看著審判之后他被押上汽車帶走,我們追著汽車的灰塵,一直追得看不見影子……

        保國端酒杯的手在抖動,這是怎么回事?他比我大不了幾歲。一個不到五十歲的人,端一只三錢小酒杯的手不應該如此抖動。我說,保國你怎么了?他說,兄弟我想你啊。但是鎮(zhèn)定了一會兒,他的手又開始抖動。

        保國現(xiàn)在發(fā)了大財,他在大慶油田那邊,和他的一個親戚承包了油井的維修。他們講一個人有多少錢多少錢,就說一個人有多少口井。保國有幾十口井。你在那個地方,酒店賓館,你說我有幾十口井,人們對你肅然起敬,會不要現(xiàn)金拿出賬單讓你簽單。

        保國有幾十口井,還有幾十個女人?這好像是上次國柱給我說的。保國長著弓形腰,尖屁股,這種體型的人我們這一帶叫日架子,功夫了得,會討女人喜歡。但是不管保國有多少女人,我卻最喜歡保國老婆。保國老婆長著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和天生的娃娃臉,是全村最漂亮的女人。保國坐牢三年回來,看看同齡人都結(jié)婚了,說,啊,那我也去找一個老婆。他很快就從鄖陽山區(qū)那邊找了一個老婆。保國給全村人都說,這老婆是騙的,都不許說啊。怎么騙的?我坐牢三年,我穿著黃軍裝在山里說我當兵了三年,女娃子們羨慕當兵的嘛。村里人怎么會放過保國呢?他老婆很快知道了,掏心掏肝地大哭了幾天幾夜,哭完又有什么辦法呢?

        啊,啊,我想起來一幕——我的兄弟保國,為了讓我知道搞女人是什么樣的,有一天讓我看一看他搞他老婆!啊,我多想看!啊,我不敢看!啊,保國的老婆!

        那是一個中午,我吃完飯在他家門口歇涼,保國把他老婆抱到?jīng)龃采?,扒開他老婆的短褲,拍打著她白花花的屁股,說,來,來看這個屁股!

        我嚇得趕緊跑了!啊,我之后多么后悔!那只白花花的屁股,旗幟一樣永遠懸在我眼前。

        對了,“旗幟”怎么沒回?

        保國的手不抖了。兄弟,他大喝一口酒,說,雄,兄弟,我把老婆搞丟了啊!

        我看見了她油脂一樣的皮膚

        我看見了她油脂一樣的皮膚,陳蒼花對常物理炫耀說,一般人看不出來,我看得出來。懷孕的女孩子皮膚毛孔有變化,油脂一樣。

        陳蒼花在給初三的女生們吹頭時發(fā)現(xiàn)不對勁。下午有匯報演出,別的女孩子都興高采烈,唯獨宋秀麗沉默寡言。她是文娛委員,下午領(lǐng)舞的人,應該興奮才是啊。陳蒼花上午在門口寫上“沉默是金”四個字,未必宋秀麗也在“沉默是金”?輪到宋秀麗吹頭的時候,陳蒼花一看她油脂一樣的皮膚,心里一跳。

        女孩子們吹完頭發(fā),嬉鬧著離開。陳蒼花跟蹤著宋秀麗,看著她在午后的安靜時光里,先上廁所,再張望校園,再佯裝看幾片樹葉。真是太有意思了。跟蹤一個秘密就像看一朵花一層一疊地展開,要富有耐心。終于,宋秀麗對校園觀察完了,她認為安全了,確實沒人了,夾著一本作業(yè)本,閃進曹仕斌的房間了。

        我下午要領(lǐng)舞,跳來跳去,怎么辦?宋秀麗問。

        這才剛開始,沒事兒,曹仕斌說。

        你總說沒事兒沒事兒,宋秀麗說,上次要不是王米格幫忙,我恐怕都挺著肚子了!剛消停一下,你又來搞,你說沒事兒,這事兒是怎么來的?

        曹仕斌說,堅持一下,馬上考試完,這次我?guī)闳プ鍪中g(shù)!

        宋秀麗哭起來,做手術(shù)做手術(shù)!我都怕死了,上次手術(shù)做到一半,停電了,冰冷的手術(shù)夾子停在我身體里面,你知道嗎?

        曹仕斌氣喘吁吁,他又想干什么?噢,我受不了,受不了,他說。

        你真是個畜生,宋秀麗抵抗不了。

        啊,一朵花開了,一層一層,層層疊疊地開放著。陳蒼花藏不住了,裝不下了,她跑去找正在講課的常物理,常物理不理她。她下午沒有再回理發(fā)店,那個小小的理發(fā)店裝不下這么大一朵秘密之花,她的心也裝不下這么大一朵秘密之花。啊,“沉默是金”,為什么今天開始“沉默是金”?

        還有呢?常物理問。

        沒有了,陳蒼花說。

        就沒有了?常物理說,這么簡單就沒有了?

        對,陳蒼花說。

        笨蛋!常物理大吼一聲說,你為什么不喊?不去報告校長陳世界?不沖進去捉奸捉雙?

        我去找你……陳蒼花說,我……沉默是金。

        你真蠢得可愛,常物理說,不過蠢人碰巧也有對的時候,嗯,這事兒不能先和陳世界說,萬一他們是一伙怎么辦?沖進去也不對,嗯,人家褲子一拎不承認怎么辦?

        對!

        現(xiàn)在有個死證據(jù),那就是宋秀麗的肚子!

        如何一舉搞倒曹仕斌?聯(lián)合誰?從哪里下手?常物理和陳蒼花從來沒有這么團結(jié)過,他們仔細商議,分工。這一次絕不能讓曹仕斌逃脫,置他于死地,這才是目的。抓典型抓典型,抓一個真正的好典型!

        要出大事了!他們說。

        十二

        雄啞哥說話

        年紀不到五十歲的保國邊喝酒邊哭泣。這個男人把老婆弄丟了。這個男人穿著軍裝把老婆從鄂西北鄖陽山里騙出來,發(fā)誓給她好日子。他給她說當兵是三年,坐牢也是三年,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呢?坐牢比當兵學習的東西也許還多呢?!這個男人在大慶有了幾十口井的業(yè)務,卻開始搞女人。他搞了一個又一搞。由悄悄地搞演化到公開出雙入對。

        這個男人哭哭泣泣,沙漏一樣拉伸著月光。在和一個野女人的對峙中,他老婆氣跑了,他那個野女人騙走他一筆巨款。從此他的運氣急轉(zhuǎn)直下。在反腐風暴中,他涉嫌向油田一個處長行賄被抓進牢里,再次去當一回兵。這回當兵的代價是他被牢里另外的“兵”踢傷了下體。他先是撒不出尿,等能撒出尿,雞雞卻硬不起來了。

        他如夢初醒。他忽然明白,有他老婆在財富才跟著,老婆跑了財富也跑了;他忽然明白,老婆跑了,他這個日架子也散開了,成了一個無用的空殼;他忽然明白,他老婆不單漂亮,還如此旺財旺夫,如此能忍耐,是天下第一的好女人。

        但是他卻找不到老婆了。

        她會去哪里?

        她老家沒有她。在外地讀書的孩子那里沒有她。親戚朋友那里沒有她。到處都沒有她。

        很多個晚上,我夢中醒來,保國說,我都長久地發(fā)呆,我甚至懷疑我是不是真的有這么一個老婆,她是不是真的和我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

        他知道我也在尋找女朋友,心情焦灼得可以點著火。我為什么對陳蒼花這個多嘴多舌的女人帶來的消息信以為真?我為什么把它當做上帝轉(zhuǎn)達來的信息?

        這個世界上我最敬佩的人是誰?保國自言自語,我最敬佩的誰都不是,就是兄弟你。

        我?保國敬佩我?一個半聾半啞的人?

        對,我最敬佩你!我聽國柱在電話里給我說了你,我這次回來一定要看你,我要向你學習,一定要找到我老婆。

        我最佩服的人,保國哥,他卻最佩服我。這個世界怎么了。

        你那個女朋友,只有我知道是真的,保國說,除了我,沒有人相信。

        對,我媽我父,我弟弟,我工作的這個單位,他們都不相信我有一個女朋友。

        她長著漂亮的大眼睛和披肩發(fā),騎自行車拐彎上山,拐彎下漢江斜坡時甩頭發(fā),有很美的車身弧線,保國說。

        這就對了。

        我曾經(jīng)想勾引她,因為她和我老婆長得有點像,但又各不相同,保國說。

        噢,這就對了。

        在這個世界上,上下斜坡能把自行車騎出這么美弧線的,只有你們兩個人,保國說,不過,你比她騎的弧線更驚險更漂亮,這也是她喜歡你的原因。

        噢,這就對了。

        向她開口挑明你心意的是我,保國說,我去給她說你喜歡她,但我隱瞞了一件事,我不是隱瞞,我是沒想好該怎么向她說明白,說明白你的情況。你生的什么病,打的什么針,怎么變成了半聾半啞。我不敢說,我怕我說了以后她嚇跑了,不干了。我眼看著你們每天上下班時間,從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單位,出發(fā)和返程,但是卻要在路上重復一段路,共同騎過漢江和山坡之間的大弧彎。只要一到這個弧彎,你們就會不約而同地展示車技,博得路人喝彩。

        我希望這種情況永遠持續(xù)下去,保國說,但是不可能,好景不長。

        是的,好景不長。她很快知道了我的情況,她不相信,她在漢江邊那個大弧彎那里等我,她要驗證,她要和我對話。

        她知道我的真實情況之后,消失了一段時間,那一段時間我每天上班下班都一個人,再沒有騎伴,后來她又出現(xiàn)了。她出現(xiàn)以后,要我在大弧彎那里一遍一遍給她展示車技。這算什么事,小菜一碟。騎自行車是要有天賦的,我騎我父的自行車沒要師傅,上車就走。我可以不用手來扶車把,我只用兩只腳。我可以騎自行車挑水,把一擔水挑回家基本不潑灑。我還搞過一件絕事,我曾經(jīng)把自行車鋸掉一只車把,我只用一只車把就能掌握平衡。我為什么這樣,因為借自行車的人太多。

        我連續(xù)給她表演了幾天,幾天以后,她又消失了,再沒有出現(xiàn)過。

        她有十六歲嗎

        她有十六歲嗎?校長陳世界被突然來的幾個人和突然來的這個消息驚住。她有十六歲嗎?宋秀麗,這個女生出事了,她肚子里面鐵證如山。她準備和副校長曹仕斌去縣城醫(yī)院里處理,他們在清晨第一班車被截住了。截住他們的是宋秀麗的媽,常物理陳蒼花,還有原來的升旗手王米格。

        最先送達消息的是曹仕斌。他和宋秀麗商量好了,照著上一次,晨霧中第一班車,他們一前一后,先抵達縣城,再會合。但是宋秀麗在快上車的時候被沖上來的幾個人抓住,他一下明白了,扭頭就跑。曹仕斌跑到學校,跑到寢室里,他想藏起來。在他扭頭跑的時候,常物理和陳蒼花開始追。王米格猶豫了一下,他想留下和宋秀麗一起,但是看宋秀麗媽緊緊抓著女兒,他也開始拔步追。曹仕斌第一念是想趴在床下面,猶豫了一下之后,他扭頭朝校長陳世界辦公室跑。撲通一聲,他跪在陳世界腳前面。

        陳世界把幾個人隔開。宋秀麗和她媽在會客室,曹仕斌在校長辦公室,常物理,陳蒼花和王米格,他讓他們坐到家里,后來他又讓王米格和常物理夫婦分開,王米格坐在校長辦公室門前的一塊石頭上。陳世界讓每個人都不要動,不要打電話接電話,要相信他這個一校之長,然后他把校辦主任和教務主任喊到操場,讓他們?nèi)珯?quán)處理學校工作,天大的事情都不能喊他。

        幾十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就是天大的事。

        她有十六歲嗎?這個問題陳世界先問曹仕斌,又去問宋秀麗媽,他還找到學校檔案室,核實了檔案年齡與實際年齡有無差異。

        你犯罪了,他對一直跪在他辦公椅前的曹仕斌說。

        曹仕斌的相貌和實際年齡不符,他結(jié)過婚,很快離婚了,他腦頂上掉了一點頭發(fā),人們以為他年齡很大。

        校長救我,校長救我,曹仕斌額頭抵在地板上說。

        違法犯罪的事,我能救你嗎?陳世界說。

        陳世界拿起電話,撥打公安局派出所,還剩一位數(shù)字時他掛斷了。報警嗎?這個學校要出新聞了!要在全縣,甚至全市出名了。一個副校長讓一個不足十六歲的女生懷孕了!這是他陳世界領(lǐng)導的學校嗎?

        陳世界拿著手機找到宋秀麗媽。我準備報警了,他說,曹仕斌涉嫌犯罪了。

        他看見宋秀麗媽抖動了一下。

        警察會讓你配合調(diào)查,他對宋秀麗說,你也要和警察一起走。

        我們要愛護宋秀麗,陳世界對宋秀麗媽說,你看我剛才,知道消息的人都不許動,孩子的名聲很重要。

        陳世界讓曹仕斌起來,讓曹仕斌坐到會客廳,和宋秀麗媽面對面。陳世界走出門,他當然并沒有走遠。他就在門口。校園里的晨讀結(jié)束了,升國旗開始了。國旗升完,早餐開始喧鬧,然后又開始安靜,第一節(jié)課開始了,第二節(jié)課開始了。

        屋子里時間難熬,先打破沉默的是曹仕斌。

        宋姨,他喊,喊完發(fā)現(xiàn)宋秀麗媽并不姓宋,改口喊,姨。

        誰是你姨?宋秀麗媽說,畜生!

        我對不起她,對不起,我……曹仕斌說,我給錢行不行?

        給錢?宋秀麗媽說,我的孩子不是妓女。

        我是愛她的,曹仕斌說順暢了,我們有感情。

        有感情?宋秀麗媽說,有感情為什么不結(jié)婚?

        結(jié)婚?曹仕斌大吃一驚,說,她還不到十六歲!

        你也知道不到十六歲?宋秀麗媽說,知道為什么還要搞她?

        一個上午,一個中午,又到下午,曹仕斌和宋秀麗媽,反反復復說這幾句話。中午陳世界讓人送來盒飯,宋秀麗,宋秀麗媽,曹仕斌,王米格都沒吃,常物理陳蒼花吃了。

        時間繼續(xù)熬,陳世界焦灼萬分,他有幾十年的經(jīng)驗,他知道今天不解決,無論你天大的本事,你都捂不住這個消息。過了今天,你也不敢捂了,性質(zhì)變了。他在升旗臺和校長辦公室之間的土平臺上反復踱步。中間他踱到王米格坐的地方,他看見王米格的手抓著地上的草,一直抖動。他踱到常物理和陳蒼花那里,陳蒼花激動地站起來,向他描述如何發(fā)現(xiàn)秘密的過程,炫耀她的細心和專業(yè)知識。

        我的孩子不是妓女,我不要錢,宋秀麗媽到下午只有這一句話。

        他想明白了。

        你還有沒有其他路?上晚自習的時候,陳世界把曹仕斌喊到外面土平臺上,說,除了坐牢和立即結(jié)婚,還有路嗎?

        她媽不松口,曹仕斌說。

        我問還有其他路嗎?陳世界說。

        看來沒有路了,曹仕斌說。

        你選坐牢還是結(jié)婚?陳世界說。

        可是……曹仕斌說。

        你選坐牢?陳世界說,那我準備報警了。

        不,不不,不……曹仕斌說。

        你們商量定吧,陳世界說,你們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從不害人。

        十三

        雄啞哥說話

        這些年我尋找我女朋友,我都找了哪些地方?沿著漢江河的弧彎向前,一直通往山里,那是襄陽和鄖陽的交界。在交界處有一個三岔口,有一個村子,村口有一個豬圈,豬圈背后有一戶人家。這戶人家背后那個村子,又有幾十戶人家。我送過我女朋友一回,最遠的地方就在這個村口,在這個豬圈前面。那么她家是村口這一家,還是后面幾十戶人家里面的哪一家?我不知道。

        我一開始尋找的時候,這個村莊和這戶人家都還在。我找到豬圈后面這一家,他家門前堆著玉米稈垛子,這個玉米稈垛子堆了很多年,他們也不燒它。它讓我熟悉和親切。當時是夜晚,我送到這里,我女朋友不讓送了。她站在路口看著我,她一定要看我騎上自行車她才放心。那個夜晚,我送她回來的時候,有月亮見證,她在后面緊緊抱著我的腰。她貼著我的腰哭,一直哭到這個路口。我不知道這是她下決心離開我的前兆,我沒有一點感覺。

        我在這個村子里來來往往串過多年,串過多次。除了我小時候的那個村我熟,再就是這個村莊了。我像一個貨郎一樣在每家每戶門口停留,但卻找不到我的女朋友。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和她每天相遇,那時候她在鎮(zhèn)磚廠上班,我剛剛從村子里遷到鎮(zhèn)上,在一所學校食堂上班。

        后來這個村子都知道我在找人,找一個披肩發(fā)的女人。一個啞巴經(jīng)常來找人,在這個村子里傳開了。我再一來,會有很多人跟著我,看我去找哪一家的姑娘。村子里都議論我找的到底是誰。村子里人告訴我,村子里面已經(jīng)沒有姑娘了。一個走了,帶一串走了,又一個走了,又帶一串走了,都陸陸續(xù)續(xù)去南方的廣州深圳打工去了。

        中間隔了十年。這十年我心死了,心冷了,等這次陳蒼花告訴我,說我女朋友回來的消息,我再趕過來找,整個村子都沒有了。

        是的,整個村莊都沒有了。是南水北調(diào)把這個村子遷走了,還是全國到處搞什么城鎮(zhèn)化,把這個村子遷走了?

        整個村莊都沒有了,對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我返回的時候,漢江大弧彎的坡都上不動了。我下了自行車,推著往坡上走。漢江在這里是中游,江面很寬闊,左面是老河口市,右面是山坡。漢江在這里,有一個沖積扇和山丘共同形成的大弧彎。我當年給我女朋友展示車技就在這個地方。

        啊,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的日出多么壯觀!這個地方那個長發(fā)飄飄的女孩子是多么漂亮!

        這些都被我這個半聾半啞的人趕上了,看見了,我是多么幸福!

        我當時剛遷到鎮(zhèn)上,因為我父的工資級別職稱到了小教高級,我的戶口轉(zhuǎn)到鎮(zhèn)上,找到工作。但村子里的房子還沒賣出去,還有一些東西,所以我每天要騎二三十里路上下班。每天清晨,我騎著自行車從家里往鎮(zhèn)上,每天下班,我騎著自行車從鎮(zhèn)上返回村里。

        我就是在這個時段碰上我女朋友的。一開始是無意的,我每天騎車走到大弧彎,都會丟開自行車扶手雙把,憑著身子的慣性和雙腳的力量讓車身平衡。拐彎,拐彎,再拐彎。一邊是碧綠的漢江,一邊是山上瀉下來的絲絲縷縷的陽光,那種感覺真是太好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也有人在這么做,也有人這么大膽,敢丟開自行車雙把,拐彎,拐彎,再拐彎,再后來,我發(fā)覺居然是一個女孩子,一個大眼睛披肩發(fā)的女孩子!

        那個女孩子就是我女朋友。我們一開始是偶爾碰上,都很驚奇對方的車技,后來有意無意地競賽和較勁,再后來她就明白她的車技不如我了,因為我轉(zhuǎn)出弧彎以后下坡的時間敢把雙腳放在車把上,這個她不敢了。再后來我們就有了一種默契,早上一個人先到大弧彎那里,必定磨磨蹭蹭等著另一個,然后我們一起沖上斜坡,沖過弧彎,尖叫著沖下斜坡。

        我不知道如何和她說明白,我喜歡上她,愛上她了。我和保國商量。保國替我挑明,她一開始不知道我的情況,答應了。她知道我是一個半聾半啞的人之后,沉默了幾天。后來我知道,在這沉默的幾天里,她在思考我們這件事。后來她專門讓我在這里表演了幾回車技,那幾天我以為她想通了,她準備嫁給我了,誰知道她會永遠消失呢?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幾天她是在和我告別。

        但是我當時不知道。我以為她消失幾天后又出現(xiàn)是同意了。那幾天太陽很好,又圓又大又紅。我們上斜坡的時候,太陽飄在漢江水面上,上了斜坡以后山擋住了,在弧彎那里,太陽在山縫里,若隱若現(xiàn),拐過弧彎,一顆大太陽當空吊出來,懸吊吊空蕩蕩葫蘆一樣飄在空中。我們飛快地騎著,上斜坡,拐彎,拐彎,再拐彎,我們追趕著太陽。它一開始在我們頭上,后來在我們車把上,再后來,我們飛速斜剎出弧彎的時候,我們追上了!

        我們真的追上了太陽!我們和太陽同時抵達山口,我們在山口舉起雙手,任自行車自由往前跑!我們雙手舉起,太陽在我們頭頂,太陽在我們手上,我們可以揪住太陽,隨太陽一起飄走。

        我女朋友在那個時候哭了,流淚不止。自行車下坡以后,我們停下來,她含著淚看我。

        我們不是白發(fā)現(xiàn)秘密了嗎

        我們不是白發(fā)現(xiàn)秘密了嗎?陳蒼花和常物理等了一天,等到晚上,卻等來了曹仕斌和宋秀麗媽談妥條件馬上還要結(jié)婚的消息。宋秀麗當天晚上就把寢室里的東西全部打包拿回去了,她媽等著她,步步不離,她們手挽著手離開校園。她們和曹仕斌商量定,在兩個月內(nèi),也就是初中畢業(yè)考試左右那個時間,按農(nóng)村的習俗,在宋秀麗家舉辦婚禮儀式。他們先辦儀式,等幾年宋秀麗年齡到了再拿結(jié)婚證。

        那我們不是白發(fā)現(xiàn)秘密了嗎?陳蒼花問常物理。

        看來我們被耍了,常物理說,未必他們成了夫妻,陳世界成了月老,我們倒成了告密的小人?

        我感覺有點不對勁,陳蒼花說。

        陳世界把我們當小人,反而要對我們下手了,常物理說。

        說不定我的理發(fā)店也開不成了。陳蒼花說。

        不行。

        陳蒼花和常物理兩個找到陳世界。一個違法犯罪的人不能逍遙法外,奸污未成年人,憑什么在法律之外?他們振振有詞。

        他奸污未成年人,你有什么證據(jù)?陳世界問。

        證據(jù)在宋秀麗肚子里啊,常物理和陳蒼花說。

        但是宋秀麗退學了啊,關(guān)于宋秀麗退學的原因,我們還在調(diào)查。她父母的理由,是讓她去南方打工啊,陳世界說。

        常物理和陳蒼花很久才想明白一個現(xiàn)實。證據(jù)消失了!宋秀麗退學了,陳世界最多只上報了一個學生流失。他推得一干二凈。他什么事都不知道。

        他們談妥了,誰都沒辦法。

        夜已經(jīng)晚了。陳世界讓常物理和陳蒼花先回去休息,常物理和陳蒼花一直糾纏著不走。陳世界想留住王米格,他一直很欣賞很喜歡這個學生,但是王米格卻當天夜里退學,用雄啞哥的自行車把被子行李全部馱走。

        陳世界很厭惡常物理陳蒼花兩個人,他知道曹仕斌那里有常物理治療性病的證據(jù),他認為用這個證據(jù)控制常物理和陳蒼花不到處亂說應該沒有問題。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夜已經(jīng)晚了,學生們已經(jīng)下了晚自習了,陳世界有些累,他讓常物理第二天到他辦公室單獨看一個材料。一個醫(yī)生提供的材料,常物理愣了一下,若有所悟,帶著陳蒼花回家。

        只有陳蒼花還不明白,這個秘密不是白發(fā)現(xiàn)了嗎?她一遍一遍地說。

        第二天早上陳世界才想起這個疏忽。他起床后想起陳蒼花是個多嘴多舌的人,但是已經(jīng)晚了。

        陳蒼花打開店門,門口還有那歪歪扭扭的四個字“沉默是金”。陳蒼花想什么“沉默是金”?太陽是金,未必沉默是太陽?沉默是什么?是傻瓜,是笨蛋,這還差不多。我憑什么要沉默?我憑什么要替曹仕斌那個流氓保守秘密?

        陳蒼花站在門口,她要等經(jīng)過的第一個人,她要把這個秘密傳播出去。

        校園里相對安靜,學生們正在上早自習。太陽還是滾落在操場上。陳蒼花等到的第一個人卻是雄啞哥,她有點泄氣。她背轉(zhuǎn)身生氣,雄啞哥卻迎著朝陽過來了。

        雄啞哥,雄!她喊。

        雄啞哥過來了。

        有人把女學生肚子搞大了,你想知道他是誰嗎?

        雄啞哥沒聽明白,嘿嘿笑。

        陳蒼花忽然間決定換句話說。

        雄啞哥,雄,她說,你知道你為什么找不到你女朋友?

        雄啞哥耳朵立即豎起來。

        陳校長把你女朋友抓起來了,她說。

        騙人,雄啞哥說。

        信不信由你,陳蒼花說,雄啞哥,女朋友你別找了,找不到的,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去南方當“小姐”去了,發(fā)了很大的財,現(xiàn)在又回來了,在漢江橋頭開發(fā)廊店你知道嗎?

        雄啞哥愣住了。

        校長陳世界聽說有老師去找洗頭妹,報警找了公安,把你女朋友抓走了啊。

        她聽到一聲猛吼。剛好校長陳世界過來了,雄啞哥朝陳世界撲過去。

        十四

        雄啞哥說話

        我被戴上手銬,拷在主席臺和校長辦公室之間的一棵樹上。副校長曹仕斌在第一時間報了警,說有人打老師,打校長。警車幾分鐘就來了,公安局派出所很近,就在附近的集鎮(zhèn)上。警察掏出手銬銬住我以后,才知道我是個半聾半啞的人。

        怎么是個啞巴?警察說。

        你別看他是個啞巴,心里有數(shù)的很,副校長曹仕斌說,陳校長給他介紹對象,他不單不感謝,還恩將仇報,他還把陳校長打倒。

        但是我并沒有打陳校長,這一點幾個老師可以見證。我撲過去,扳住他的脖子,在地上拖他,他的皮鞋在地上劃了兩道印子,大約有七八米長。我拖他的時候大腦由沖動逐漸清醒了,我想我可能搞錯了,上當受騙了。我愣在那里,不知道是放下他還是繼續(xù)拖著走。這時候剛好下早自習,學生們涌出教室,幾個老師喊著朝我們跑過來。

        校長陳世界在校長辦公室里哭,他哭起來居然像一個農(nóng)村婦女那樣,拍著大腿,呼天搶地,這一點誰都沒想到。副校長曹仕斌在勸他。他一邊勸一邊給描述當時我在地上拖陳校長的樣子,他說學生剛好下早自習,幾乎所有的學生都看到了。他越描述陳校長越哭得厲害。

        鎮(zhèn)派出所和鎮(zhèn)政府,鎮(zhèn)教管會成立了調(diào)查組,他們在老師中訪問,得出結(jié)論,說我對陳校長介紹對象不滿,心生怨恨,由此打人。對于是否給我銬手銬,形成兩派意見。一是說必須給我戴手銬,我不光打了人,還打了德高望重的陳校長!必須先殺殺我的威風。第二種認為不戴,畢竟是個半聾半啞的人,畢竟傷得不重。

        我弟弟陳胖三知道了,他聽說給我戴了手銬,情緒很激動。他在外地一個電話一個電話聯(lián)系。找縣里,找鎮(zhèn)里,也找陳世界和曹仕斌。他要求把我手銬解除。陳世界接到我弟弟電話后,和曹仕斌商量,立即住進了鎮(zhèn)醫(yī)院,要鎮(zhèn)醫(yī)院出什么證明。

        我弟弟知道陳世界住了院,態(tài)度變了,畢竟是我不對。他最后和陳世界曹仕斌談好條件,只要不坐牢,保住我工作,怎么處理都行。

        我在一棵樹上銬著,校長陳世界被送進鎮(zhèn)醫(yī)院以后,干部老師們都涌到那里看他去了,我好像被人忘了。直到下午布置會場和主席臺人們才想起我。

        上午學生們上課,我一個人靠在樹干上,看陽光在樹叢中布條一樣紋路清晰。陳蒼花過來看我,她害怕我把責任朝她身上推,臉色白花花的。

        雄啞哥,陳蒼花說,我可什么都沒說。

        我把腦殼別著不看她。

        雄啞哥,她又說,你這個人也是,校長給你介紹一個女人你都不同意,你還敢打校長!你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中午學生們到食堂買飯,三三兩兩端著飯碗來看我。我和學生們都認識,他們平時在食堂吃飯,丟的剩飯剩菜都是我去掃。他們沒想到我這么一個人還為女人的事打校長。他們用異樣的目光看我,議論我為了什么樣的女人,怎么打的校長,越說越離譜。

        啞巴也想女人?他們說。

        他不同意一個斜眼?他們說,他為什么不同意一個斜眼?他要多漂亮的呢?

        陳世界和曹仕斌經(jīng)過商量,按照我弟弟的想法,設計處理我的辦法和程度。學校已經(jīng)通知各班第二天開全校大會了。會場在布置,主席臺在擺放,會議的安排也都在緊張進行中。

        傍晚的時候,我媽和我父到學校來找我。他們看見我被銬起來了,都哭了。

        我媽說,都是那個壞蛋保國,他一回來,就出這么大的事啊。

        我父說,老大,明天給你一個最后的機會,我要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如果你不聽我的,你可要和保國一樣去坐牢,你明白嗎?

        你把陳校長打住了院,不是你弟弟面子,你現(xiàn)在就被抓走了,你知道嗎!他們倆哭著說。

        我給他們保證,我說我知道錯了。我會按他說的去辦。

        我覺得對不起他們。我這一生,從小生病,長大鬧事,分家,打弟弟,打校長,我為什么安寧不了呢?我坐在石頭上,我的眼前是一棵小樹,再前面是主席臺。我為什么不能像屁股下面的石頭,眼前的小樹和主席臺那樣安寧?

        學生們都放學了。這是我最害怕的時候。越來越多的學生圍過來看我。他們?nèi)ベI飯的路上,買了飯以后,都拿著碗站在樹邊看我。

        我用身子遮住手銬。他們就轉(zhuǎn)到樹的另一邊。學生們都沒看過手銬,他們充滿好奇。

        這個手銬在學生們上課的時間我已經(jīng)看過多次。很亮,牙齒一樣咬住我的右手腕。我的右手已經(jīng)發(fā)烏。我沒想到我這一生會戴手銬。我印象中保國和電視里的壞人、特務才戴手銬啊。我感到羞恥。

        有什么好看的?我媽說,大家都走啊。

        大家都走開,我父說。

        沒有人走。學生們越圍越多。都在嗡嗡議論。我父找到幾個老師,老師們過來趕學生走,學生們離開了一批,又來一批。幾個老師去找副校長曹仕斌。

        曹仕斌把我父留下來,商量第二天開會的細節(jié)。

        我和學生們一分鐘一分鐘地對望著,直到晚自習鐘聲響起。

        我想起我的豬來,我要去喂豬,豬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但是看管我的老師不同意,他沒有接到校方命令。主席臺上忙著指揮布置會場的是副校長曹仕斌,他神情嚴肅,如臨大敵。領(lǐng)導的座次擺好了?!白サ湫汀钡臉苏Z,貼滿了校園。

        我坐在那里看著夕陽從樹梢往下滑,一件紅衣服一樣往下滑。停住了。夕陽大水一樣漫過來,校園里教室,主席臺,菜圃,操場,校長辦公室,全部都泡在紅紅的水里。我也泡在紅紅的水里,齊腰深的水,一點一點往上漲。

        誰坐在臺下面

        誰坐在臺下面?

        校園里廣播在催場,曹仕斌副校長主持會議,會議即將開始。來自鎮(zhèn)政府,鎮(zhèn)教管會的領(lǐng)導陸續(xù)入座。怎么這么安靜。校長陳世界已經(jīng)出院,他被安排在主席臺左邊的第一個。他往臺下面黑壓壓的人群望。怎么這么安靜。

        音樂突然停止。往先開會,紀律是一個大問題。曹仕斌總會不停地要求安靜。今天怎么了?怎么這么安靜?誰坐在臺下面?

        曹仕斌朝臺下望,主席臺坐的領(lǐng)導們朝臺下望,校長陳世界也朝臺下望。臺下黑壓壓一片,飛翔的瓦片一般。就是沒有聲音,安靜極了。

        曹仕斌先講了會議的主題,介紹了來賓。

        曹仕斌嗓子有些干燥。他想起來應該端一杯水上臺。他提高聲音。他感覺有誰坐在臺下,又看不清楚。他原來主持會議,總是先喊“安靜”,一喊他就進入狀態(tài)。今天他想喊,但是太安靜了,他沒喊出來,所以沒進入狀態(tài)。他懷疑有誰坐在臺下,在那里搗鬼。

        會議的組織者們忘了設計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雄啞哥如何出場。雄啞哥還在會議室里。他昨晚被關(guān)在那里。

        雄啞哥不知道怎么上臺。

        來主講法制的鎮(zhèn)領(lǐng)導看雄啞哥從校長辦公室里出來的時候戴著手銬,大吃一驚。他急忙沖過去用身子護住雄啞哥。

        他讓警察們趕緊把手銬打開。誰讓銬的誰讓銬的?他四處找責任人,沒人敢應聲。

        我們今天只是教育,只教育,他對雄啞哥說,你聽懂了我的話嗎?

        聽懂了,雄啞哥說。

        學生們麥浪一樣一波一波探頭朝臺上看。終于有人明白雄啞哥聽不見,拉著他從主席臺后面上臺,指定主席臺上的一個角落,讓他站好。

        曹仕斌簡述了雄啞哥打人的經(jīng)過,念了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分析了一個國家職工打人的性質(zhì)以及全校正在找典型的形勢,然后,讓雄啞哥檢討。

        雄啞哥的父拐著腿一高一低上臺,代表雄啞哥檢討。

        雄啞哥站在主席臺的一角。他從來沒有站上主席臺過,他沒有開過會。這個角落前面是操場,操場前面是菜圃,菜圃前面是豬圈。他朝遠處看,后排的學生立刻鴉雀無聲。他把目光收回,靠近臺下的學生立即鴉雀無聲。

        太陽一滴一滴順著樹縫流過來。主席臺左側(cè)是教學樓,右側(cè)是一排高大的樹。上空有一面旗幟,火一樣燒在空中。風在樹、樓、菜圃中間竄,是活動的消息樹。雄啞哥從風中聽到了豬饑餓的聲音,他焦躁不安起來。雄啞哥想離開主席臺,他這個意圖被曹仕斌、陳世界發(fā)現(xiàn)了,那怎么行?他們示意一個看管他的老師,那個老師從角落爬上去,想對著他耳朵說快了,要他堅持一下,但又不敢爬上去。雄啞哥再次聽到豬在豬圈里饑餓亂叫的聲音。這件事學校真是忽略了。從昨天到今天,沒有安排人頂替雄啞哥的工作。幾十頭豬在瘋狂地拱圈墻。

        雄啞哥的父退休前是個語文教師,他為了檢討深刻,為了保全兒子飯碗和公職,把檢討書寫得很深刻,分成很多個章節(jié)。第一個章節(jié),講述陳世界的為人如何好,第二個章節(jié),講述兩家的歷史友誼,第三個章節(jié),講述雄啞哥的病情,第四個章節(jié),講述雄啞哥的無知及打人經(jīng)過,第五個章節(jié)……

        這個檢討書怎么念這么長!主席臺上的人坐不住了,幾個鎮(zhèn)領(lǐng)導在交頭接耳。他們來參加一場法制教育課,來了之后才發(fā)覺是批斗一個啞巴,他們都想趕快結(jié)束趕快離開。陳世界也覺得不對。他想離開。

        雄啞哥目光朝臺下看,臺下黑壓壓一片。他怎么看見天聾和地啞坐在會場?天聾地啞在那里!他看見了這兩兄弟,他們手拉著手。他聽見天聾和地啞用肚子在說話,嘰嘰咕咕。

        一個說,有一件事,你聽說沒?

        一個說,有一件事,你看見沒?

        一個說,有一件事,你說出來沒有?

        雄啞哥的父終于念完了。臺上臺下所有的人都舒了一口氣。這個檢討書可謂深刻,雄啞哥的父念得聲淚俱下,很多人跟著抹淚。他準備下臺,主席臺上有人給他示意帶著雄啞哥退場。

        給伯伯下跪,雄啞哥的父說。

        所有的人都以為聽錯了。

        給伯伯下跪!這回雄啞哥聽清了,他想去喂豬,但是必須磕完這個頭。他從小就知道下跪磕頭。他知道自己錯了。他整了整襯衣,走到陳世界面前。

        這個環(huán)節(jié)是曹仕斌和雄啞哥的父事先安排的,陳世界坐的這個位置都是安排好的,便于接受下跪和磕頭。

        臺下的學生齊刷刷地站起來了。

        雄啞哥走到陳世界面前,跪下。

        雄啞哥跪下。他從腿縫里看見了王米格!王米格騎著他的自行車進了校門。他今天來還雄啞哥的自行車。學校門衛(wèi)不知道他已經(jīng)退學,都認識這個升旗手,給他開了門。王米格騎進校園,一下子就看見了主席臺上的雄啞哥。

        雄啞哥看見了自己的自行車。自行車沿著學生方陣緩緩行進,上面鋪滿了陽光,車把上,車輪上,車座上,每一根車條,都那么清晰。

        他看見他的自行車在陽光中轉(zhuǎn)動起來。

        責任編輯 寧 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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