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林
昨天,突然接到毛崽的電話,問我近況如何,身體可好?他說前天晚上夢見我了,所以今天打個電話來問問。
我說我很好,身體也挺好?,F(xiàn)在正在南京,搖小外孫女睡覺呢!
“那就好,那就好?!彼f,“我現(xiàn)在在深圳女兒家。最近一個老鄉(xiāng)要我來幫他做點事?!蔽艺f:“這么辛苦干嗎,注意點你那把老骨頭,還以為你是在兵團的時候?”
一通電話,將我?guī)Щ氐侥莻€難以忘懷的歲月。
毛崽大名章繼烈,是我1968年18歲時下放在江西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三團(原珠湖農(nóng)場,現(xiàn)饒州監(jiān)獄)的戰(zhàn)友。我們這個連,一排種蔬菜,二排種果樹,三排養(yǎng)豬,四排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蜂,還有一個加工廠。我在二排,毛崽是排長。他出身于工人家庭,在我們這些“可教育好的子女”面前,倒是沒有一點歧視的樣子,反而在許多地方親近、關(guān)照我們。他生性活潑,十分幽默,愛說笑話,經(jīng)常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尤其是他的“南普(南昌普通話)”,走火得一塌糊涂,經(jīng)常讓我們笑得打滾。有一年夏天,他帶領(lǐng)我們?nèi)ハ噜彽臉坟S農(nóng)場搞“雙搶”,離開連隊前,全連為我們開了一個歡送會。他代表我們登臺表決心。只見他微閉雙眼陶醉地說:“親愛的憎(戰(zhàn))友,我們即將賓胡(奔赴)樂豐三(雙)搶第一線……”一句話未完,臺上臺下笑成一片,根本無法再繼續(xù)下去。
就在那次“雙搶”中,一天割稻子時,一不小心,我的鐮刀幾乎把我左手小指尖割掉,血流如注。毛崽排長聽到我一聲尖叫,連忙跑過來,眨巴著眼睛看著我,說:“怎么啦,鐮刀吃葷了?”我噙著淚沒理他,搖搖晃晃走到裝著冷開水的木桶前,想喝點水,誰知腳下一軟就暈倒了,一桶水也被我打翻。迷糊中,感覺有個人把我抱到田埂邊,叫來衛(wèi)生員,為我止血包扎。當我醒過來后,他又開玩笑地說:“你的血涂我臉上化妝了,不行,我要豬八戒背媳婦?!闭f著,不由分說背起我就往場衛(wèi)生所跑。我不依,他邊跑邊說:“你傻啊,傷口那么深,要趕緊打破傷風(fēng)針!”
每年夏秋之際摘梨子,是我們最快樂的日子。我們農(nóng)場的梨子品種很多,春天是一片梨花的海洋。夏末秋初,早梨晚梨相繼成熟,我們排就更忙了,大家每天站到梯子或爬到樹上摘梨。毛崽交代我們,摘的時候不許吃,以免耽誤工作;休息時可以吃那些在樹上被鳥兒啄了的,并叫我們每人帶一把削鉛筆的小鐵皮刀。
鳥兒們的嘴很刁,它們吃的都是最熟最甜的梨子。一到中間休息時,毛崽就吹哨子,大叫:“現(xiàn)在開始?。ǔ裕├鎳D!”于是大家歡呼著從樹上或梯子上跳下來,掏出小刀,開始吃那些金黃的、被鳥兒啄破不能再裝箱的梨子。沒有人會去碰那些完好的梨,真的,我們那時就是那么自覺!
在兵團待了兩年后,1970年夏天,他和十來個出身好的戰(zhàn)友,被選調(diào)到鐵路部門工作。臨走的那天晚上,他在宿舍樓下叫我。他說:“明天我就走了?!蔽易YR他。他又嬉笑地問:你、你沒什么東西送我?我說:送你一句話,祝你步步高升。他搖搖頭:我不想聽這個。良久,他四顧望望,然后小聲說:“你,以后說話注意點?!蔽蚁耄侵肝壹彝コ錾聿缓?,父親是當時當?shù)刈畲蟮淖哔Y派,經(jīng)常被造反派拉到我們農(nóng)場所在地區(qū)的各縣批斗。他是提醒我注意言行。我點點頭。我們沒再說什么,他就這么走了。
又過了兩年,由于我省撤銷兵團恢復(fù)勞改農(nóng)場,我們這些老知青絕大部分被分配到全省縣以下的工廠,我也離開了珠湖。
轉(zhuǎn)眼40多年過去,我已奔向70歲的征程,彼此更加珍惜我們青春年代在一起的時光。近年來,戰(zhàn)友們隔個三五年就搞次聚會,可陰差陽錯我們總沒能在兵團戰(zhàn)友的聚會上再見面。
我躺在床頭,輕輕拍著小萌寶,忽然看到我那小拇指上微白的傷痕。猛然感覺,那就是我們在那個時代最美好的歲月留痕——我們最純潔最美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