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雪松
凌晨,竟然夢見了她。
一段塵封二十二年的往事,尤如一場久違的老電影,倏然在夢境的銀幕上被拉開。
我看得清清楚楚,她那張美麗憂郁的臉,和她手中緊握的那雙鞋。那是一雙“千層底”。一雙密密麻麻的針腳,里邊墊著繡有戲水鴛鴦圖案的鞋墊的“千層底”呀!
二十二年前,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曾親手為我做了這雙鞋。那一年,我還是個毛頭小子,對情愛之事尚處在懵懂的階段,可媒人突然上門提親了。
在遼西的農(nóng)村,姑娘小伙大都早婚。小伙子過了二十五、六歲,在城里,或許還是小青年,可在鄉(xiāng)下那就是“過了防”,這般年齡的人的婚事都會讓父母愁破了腦袋。媒人,就是希望,媒人登門,父母自然喜滋滋拿出十分的熱情招待人家。
幾口熱茶落肚,媒人嬸子拉開了話匣子。嬸子說,女方屬猴,二十二歲,長相漂亮,姊妹六人,她在姐妹里排行老三。嬸子又說,這姑娘心靈手巧,炕上
地下,家里家外,樣樣是把好手。這樣的好姑娘,十里八村,打著燈籠也難找哩!
嬸子說完這話,點燃了一根香煙,看了看我父母說,可這姑娘,家是建昌縣的,你看,你家老大也不小了,我是看上你們家誠實好辦事才給你們牽這條紅絲線的。言外之意,像我這樣條件的小伙子只能娶個外地來的姑娘。
我們這個地方,雖然不十分富裕,但比起大山深處的建昌縣來說,就是人間天堂了。當(dāng)時,很多建昌大山深處的姑娘紛紛外嫁,想到山外尋找一份幸福的生活。她,就是我這個嬸子媒人的小嬸兒(小叔子的媳婦)舅家的表妹。
嬸子很會說,父母一聽就動了心思。什么遠(yuǎn)近的,只要人好,能干,就成,莊稼院就缺這樣的姑娘過門。我當(dāng)時年紀(jì)小,沒什么主意,父母這么一說,我也就跟著點頭。我當(dāng)時心里也有稍許的不如意,青春的朦朧情感也在我心底發(fā)芽,剛剛結(jié)束了一段苦澀的戀情,心情正在低落之時,于是,她就走進了我的世界。
她人長得很耐看,大眼睛,高挑身,荷葉頭,穿著有些土氣,年齡比我大一歲。我有些不情愿,我為什么要和一個外地的長我一歲的女孩子成親呢?難道,冥冥中,是前世早就安排好了的?嬸子看出了我的心事,勸我說,這人好不好和遠(yuǎn)近沒關(guān)系,過日子,處的是心情。我聽了嬸子的。
果如嬸子所說,姑娘人品好,心靈手巧,很快,她就打開了我的心結(jié)。
我自小就有一個綺麗的作家夢。我知道,作家寫稿可能掙稿費,記得我們本家大伯的“連襟”就是一個作家,每篇稿子可以掙不少錢呢!這個從未謀面的人給了我動力,我當(dāng)時就想,別人能干成的事兒我為什么就不能干成?我何不從自己的愛好出發(fā)做一個作家呢?
于是,讀書寫作就成了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是到地里頭鋤草,我也忘不了揣上一本書來讀。為了給我娶媳婦,家里頭給我買了一座房子,每天晚上,別的同齡人出去看電影或是談戀愛的時候,我就在小屋里那昏暗的燈光下看書寫作。父母不理解,我的舉動甚至受到了許多屯里人的嘲笑,以至于我的婚戀為此也受到了不小的影響。
這時候,她走進了我的世界里。我跟她說起了我的理想,原以為她和許多人一樣,對我抱以不屑的一笑,沒想到,她卻對我說,男人就要做夢,有了夢,才有出息。你好好寫,結(jié)婚后,家里的活兒有我呢!
輕柔的話語,在我心里卻灑下了一米陽光。許是因為這句話,我就誠心誠意和她接觸起來。丑姑爺總得見丈母娘。接觸一段時間后,我就跟她去了幾百里外的建昌老家。那一年的春節(jié)剛過,我走進了這個叫湯神廟鄉(xiāng)的一個叫松樹良子的小山村。下了三輪,我望著皚皚雪野上橫臥著的那個山腳下的小村莊,心里竟涌出一股莫名的酸楚。我怎么會找這么遠(yuǎn)的媳婦呀!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沖著我溫柔地一笑,拉著我的手悄聲說,明天,我領(lǐng)你爬山去!
她家人對我很熱情,不過,我隱隱覺察到了一絲來自丈母娘疑惑的目光。
在鄉(xiāng)下,姑娘找對象除了先觀察好了男方的人品之外,就是看他的身材強健不強健,用一句鄉(xiāng)下的土話來說,就是能不能養(yǎng)活一家人;而要養(yǎng)活一家人,身體的強健程度是關(guān)鍵。她的母親當(dāng)時就曾經(jīng)看過我的手對媒人說,這姑爺?shù)氖诌@么小,能攥住鋤頭把兒?雖然丈母娘沒當(dāng)著我的面兒說,可還是被我聽見了。
我是個外表看起來羸弱其實自尊心很強的人,我的心當(dāng)時一顫,盡管當(dāng)時她沒說什么,最后我還是決意放棄了這門婚事。或許我傷了她的心,可在當(dāng)時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我嫌女方太遠(yuǎn),只有在當(dāng)?shù)夭缓糜喕榈男』镒硬畔敕皆O(shè)法找個外地姑娘,我不想加入這個行列。在父母和親朋的眼睛里,我都到了去外地找媳婦的份兒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再加上這位丈母娘嫌我長得單薄終于使我痛下決心。
這時,我的耳邊傳來一聲輕柔的聲音,我不沒說你什么嗎?只要我愿意,別人的話就當(dāng)耳旁風(fēng)。說著,將頭輕輕依偎在我的胸前。就這樣,我?guī)е唤z溫暖和些許遺憾,回到了家。
思念的草在心底蔓延。
這期間,我們鴻雁傳書,在書信中,她說要給我一個驚喜。到了約定的日子,我去她家接她。久別的親近過后,她當(dāng)著我的面哭了起來。我大惑不解,剛剛還是笑容滿面,怎么這會兒就淚水漣漣了呢?在我的一再追問下,她說沒什么,并讓我閉上眼睛。當(dāng)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將一雙早就做好的“千層底”遞到了我手里,含情脈脈看著我,問,喜歡嗎?
把鞋捧在手里,我震驚了。
這雙鞋出自一個年輕姑娘手嗎?看著我驚訝的眼神,她又輕柔地問,不喜歡?我搖了搖頭,將鞋放在胸口,細(xì)細(xì)感受著來自鞋的溫暖。這密密麻麻的針腳里,不知蘊藏了姑娘的多少愛意和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盼呀!
她見我特喜歡這雙鞋,這才對我說,知道我為什么哭嗎?我不解地看著她。她說,我們倆的婚事成不了。我問為什么,她將一只羊骨做的線板遞到我手里說,給你做這雙鞋的時候,線板子掉到地下,摔裂了。我拿起線板一看,果然,在中間,有一條細(xì)細(xì)的裂痕。我說這是迷信,她卻說,羊骨是有靈性的。這只線板,在我們家傳了好幾代,為什么偏偏我給你做鞋的時候摔裂了?不吉利呀!
她對我說,做鞋,是以前未出嫁的姑娘送給自己心愛的男人的訂情之物。他們村里,雖然也有給未婚男人做鞋的習(xí)俗,但現(xiàn)在的姑娘們已經(jīng)沒有人親手做了??伤f,鞋,還是自己親手做的好。
我當(dāng)時并不理解女子送鞋給她心愛的男人的含義。
二十二年后,也就是2010年的金秋,我在遼寧文學(xué)院全省中青年作家高研班上聽遼寧大學(xué)教授楊太先生講《民俗與文學(xué)》,其中就講到了鞋的民俗,我才知道,鞋,其實,是代表女人的。她將鞋送給心愛的男人,就是將她自己的身心托付給了她的情郎。
這樣說來,她送給我的豈止只是一雙鞋,而是一個姑娘的身心呀!
可我卻負(fù)了她。
那次,離開建昌不久,因為另外一份愛情的介入,我離開了她。我托人將鞋退還給了她。我想像得出她當(dāng)時傷心的樣子,但在另外一份浪漫的愛情面前,我選擇了后者。
時間如流水,轉(zhuǎn)眼,過了二十多年,我已從當(dāng)年的毛頭小子成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了。這期間,在感情上我經(jīng)歷了頗多的風(fēng)雨,但我卻收獲甚微,甚至傷痕累累。有時候一個人回想起自己以前走過的路,真想,和她在一起過著平凡實在的日子,和她一起下地干活,守望著膝前活潑可愛的兒女。我在想,那個和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吧!本來,那個男人應(yīng)當(dāng)是我,可我,卻因為不慎永久地失去了本應(yīng)屬于我的幸福?,F(xiàn)在,聽說她生了一兒一女,過得很好,我很是欣慰。
最近幾年,每當(dāng)我回到老家路過一個大壩口,總會想起當(dāng)年她在這里用手焐著我的臉含情脈脈柔聲問我冷嗎給我系圍巾的情形。如今,壩口仍在,景物如昨,卻早已物是人非。這些年來,她一直沒能走進我的夢境,昨夜突如其來的夢境,莫非暗示了我什么?躺在床上,和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重又涌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個善良淳樸的大眼睛姑娘喲,其實,一直在我心里占據(jù)著一塊很大的地方。
經(jīng)歷過大半生的我才明白,那看起來最平淡的生活才是生活,那最平凡的愛才是真正的愛呀!
可這些,也只能作為永久的追憶了,唯有時光,不能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