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青舒
嘉清爺是高中時代后桌的同桌,我和她連起來,是一條筆直的對角線。這條對角線,常常能夠很好地擋住九門功課各派老師的視線,因而嘉清爺常常肆無忌憚地在英語課上睡覺,在語文課上翻雜志,在政治課上玩手機,至于班主任熊熊的數(shù)學課,稍稍收斂,只敢戴著眼鏡打盹。熊熊的眼神并不是那么的好,尤其講到令自己陶醉其中的圓錐曲線就更加忘乎所以,常常把戴著黑框眼睛的嘉清爺當作正在認真聽講的好同志,于是注意力只是一味放在我這個看起來永遠不在狀態(tài)的數(shù)學白癡身上。當然除了我的眼神總是看起來格外茫然這個理由之外,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熊熊很清楚那張剛剛發(fā)下來的數(shù)學試卷我錯得多么慘烈悲壯。于是我總是成為嘉清爺?shù)膿跫?,日子一久,我們之間的革命情誼就深厚起來。
嘉清爺那時候是文科班里的數(shù)學小能手,算起圓錐曲線來眼神犀利精準手法老練絕不含糊。我只有艷羨的份兒,課間里端著小凳巴巴兒地跑去讓她替我講題,口稱“師父”不絕。嘉清爺笑,一板一眼地講,講完就收工埋頭重新看起雜志來。我深知高三里人各有志,愿意停下自己沖刺高考的步伐抬眼理一理身旁的人也實屬不易,班里出類拔萃的人才縱然多,但是于競爭之中不免顯露出世態(tài)炎涼來。也只有她這個人,心有河海,不似凡俗。
座位保持不變從高二坐到高三。彼時三五個人坐在一起甚是親密,一起在政治課上埋頭深呼吸一口氣劃沒完沒了的重點,語文課上悄悄在桌子底下傳著雜志和小說。晚自習又深又長,偶爾我抬頭環(huán)視教室,看見九盞日光燈像九條鞭子一樣橫懸于我們頭頂之上,周遭安靜得只剩下紙頁上筆尖移動的聲音。窗外是學校的小竹林,月色很好的時候,整個竹林浸泡在夜色和月光里,光影重疊。偶爾有風,竹影婆娑,非常漂亮。我常常發(fā)恨,不明白為何如此好的月色里我卻要日復一日地算著乏味的題,寫著那些背熟在心里散發(fā)著難聞氣味的政治概念和歷史事件。心口憋悶時和她寫紙條,她也容忍我這文藝女青年式的矯情,好言勸慰。她的字不似一般女生娟秀,而是棱角分明的楷體,她說,蹲下是為了更好地站起來,想太多不如好好做幾個題,哎對了徒弟你昨天算錯的那個題目今天會不會做?
彼時我總揚言要考廈大,卻又一直和九十分的數(shù)學死磕。一模的結果出來那次排名難看得不行,我掉出年級前五十連重點線都沒有上?;丶业臅r候查牛津字典看見嘉清爺?shù)男牛骸袄献泳褪强哿藦B大校長當人質逼迫兼威脅,雙管齊下,也要讓你去廈大的?!彼耐嫘τ肋h霸氣又腹黑,“你可是我徒弟?;煙o犬徒?!蔽胰塘巳?jié)晚自習的眼淚,終于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她從不矯情,不愛說煽情的話,也不愿聽。對一個人的好,總是無聲無息。臨近高考的時候,全班寫志愿,我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仰著臉費勁地找著她的那張心愿貼。但是上面沒有寫任何一個學府。她只是這樣寫:“我盡我所能。”
后來我們一起來了武漢。陰差陽錯地,我沒能去廈大,卻來了她當初沒寫在心愿貼上而藏在心底里的那座學府。而她在的那所學校的北門,正對著我們學校的南門。
一起吃著周黑鴨經(jīng)過南門的時候,我們倆感慨著造化弄人世事無常,然后相視一笑。那一笑,恰似江湖故人。
武漢這座異鄉(xiāng)讓我們這兩個游子變得更加親厚。從光谷的風情街,到曇華林的文藝小店,從楚河漢街的絢爛燈火,到長江江灘下白如皚雪的蘆葦蕩,我們各處浪也各處留下腳印、歡笑和紀念。我是永遠的路癡,她是迷路也氣定神閑的元氣少女,操著各種方言和生動表情問路,然后扭頭拉著我氣沉丹田地吼一聲“我們走”。百度地圖給我的安全感永遠沒有她給的多,在人潮擁擠的武漢,拽著她的衣角錯覺自己能徒步走遍世界——千百次迷路也不怕。雖然兩個二貨也常常因為在地鐵里聊天扯淡談人生說著說著就坐過了站,然后互黑著站在地鐵站里等下一趟車。兩個梳著馬尾穿著白球鞋的女生,絮絮叨叨地講著永遠也說不完的話,等著五分鐘一趟的地鐵,對面的鏡子總映著我們的倒影:手挽著手,臉上堆滿明晃晃的笑。不知怎的我總是對那幅倒影記得很深,總想著能伸手取下來裝裱成畫就好了。
能夠掛在我們的歲月里,把時光凝成琥珀。
而每一次分離和告別,都是記憶里最最艱難和心酸的部分,武大和華師隔著一座天橋,每次我回去的時候,嘉清爺都默默地站在橋下望著我。嘉清爺在朋友圈里說過我,“沒有一次見過你不回頭。早知道當初多做對幾道題,現(xiàn)在能和你一起坐學校大巴回寢。免得你總是回望,而我除了再見又什么也不能說?!迸渲>d寶寶和派大星兩個二貨比著剪刀手的圖??吹梦蚁胄τ窒肟?。
異鄉(xiāng)的艱難,在于沒有媽媽的紅燒肉,也沒有熟悉到閉眼走也不會迷路的街道。偌大的一座城市,萬家燈火點起來的時候卻沒有一盞是在等我的。咬牙在床上哭的時候手機震動收到她的短信,教會我一些如何成為一個大人的事情。譬如獨立、勇敢和成熟。這些在我走讀于初中高中時從未真正理解過的詞語,是她言傳身教著,讓我懂得其間含義。她做的不僅僅是陪伴,在異鄉(xiāng)的萬丈迷津里,她是載我泅渡彼岸的船。
2014的尾聲,我不顧自己告罄的生活費,情愿捉襟見肘地過日子低眉順眼地吃食堂,也跑去給她挑了禮物。我喜歡用有形的物什固定一份無形的情感,仿佛那些沒有被說出口的話,就能一直被保存著。那一日給她寫了長長的郵件,寫到最后覺得隱隱有淚。
好像是因為嘉清爺,我才知道有多喜歡“女漢子”這種生物。她們就像生活在這個假模假樣的世界里真正的透明水晶,總有一顆透亮直白的心,是隨時能夠單槍匹馬行俠仗義的女俠。她們手里不拿著扭捏的絲帕,她們也不裹著三寸金蓮或者坐在被施了魔咒的古堡里等待王子出現(xiàn)就此獲得解救然后上演以身相許的戲碼。她們腳踏實地地活在現(xiàn)實里,打得了熱水占得了座,既耐得住寂寞泡圖書館,也能穿著小皮靴跟著基友浪盡天涯。
想起新年一起在光谷倒數(shù)的時分,煙火絢爛照亮身旁女孩的臉,有說不出來的好看。閉著眼連說十二聲“但愿人長久”之后,側臉沖著對我傻笑的她輕輕說:
“嘿,新年快樂,我親愛的嘉清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