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里

一

顯擺，這個詞屬淮北方言，是愛顯示愛炫耀愛表現(xiàn)的意思。

李顯擺打小就愛顯擺，六七歲時，他個子雖然不高，肚子卻很大，像口水潭，朝外鼓突著，看上去滑膩油亮的。肚子大并不好看，但他覺得自己的肚子大就代表肚子有油水，就說明自己身體壯，值得炫耀和展示，于是就經(jīng)常亮出來給人看，而且哪地方人多，就往哪地方去顯擺。當有人朝他肚皮上拍兩下，或彈兩指頭，他就很高興，好像做成了一件什么大事，心里有一種勝利的喜悅。

李顯擺肚皮大，臉兒卻小，又黃又瘦，像只落葉的扁桃。他還越來越不能吃，還有人看見過他偷吃泥巴。這樣才引起父母的警覺，忙帶他去檢查。醫(yī)生診斷后得出結(jié)論：李顯擺肚子大并不是因為胖，當然也不可能是健康的原因，是生活太差，體質(zhì)弱，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疾病。那個大肚子完全是虛胖，是有病積累在那里。

李顯擺的病出來后，他爹顯得很愁煩，一是沒有錢給孩子治病，二是怕花了錢又治不好病，于是就產(chǎn)生了把李顯擺送人的想法。這樣，既擺脫了家庭困難，李顯擺的病也有了治處。想法雖然無奈，但對于那個拮據(jù)的家庭來說倒也是個好想法。不過，李顯擺的娘堅決不肯，女人雙眼紅紅地說，好賴都是我身上的肉，手指頭咬著還護疼哩，不要說一條命了。咱家沒錢還有臉，借錢也得給他治。我就不信世上有看不好的病，花干花凈，也得保他的人，救他的命。

二

在李顯擺娘的極力堅持下，李顯擺的病終于被治好了。李顯擺的病好了，飯量立刻大增，身子也像根竹竿，一個勁地朝上竄，轉(zhuǎn)眼就長成個大小伙子，還上了學。

在學校，李顯擺的成績不算好，最后連初中都沒有考上。就是這樣一個半青不紅的蘋果，也有震人眼球的事，他在那個時段竟然學會了談情說愛，并取得了完勝，為自己討到了一個老婆。這對于李顯擺來說不僅是個大收獲，也是個創(chuàng)舉，因為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村里面年輕人的婚姻可都得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主，唯獨李顯擺和他的媳婦是嘴對嘴談的，在當?shù)乜芍^是開了先河。

因為媳婦是自談的，李顯擺在村里也跩了起來，整天都是一副感覺非常好的樣子，有事無事就顯擺自己談對象的過程，看到聽客羨慕得哈喇子都要流了出來，他心里說不上多高興，興奮得兩眼放光。

要說是如何把這個對象談到手的，李顯擺就此顯擺一下也是無可厚非的。

李顯擺的媳婦的確是李顯擺自己談的，但并不像他說的那樣順利，為此，他下了不少功夫。

首先，俊桃的母親就沒看上李顯擺。老人家主要嫌李顯擺個頭矮了些，看上去像根掉了枝椏的樹樁。還覺得自己閨女背著父母談情說愛，壓根沒把父母放在眼里，是傷風敗俗，是把終身大事當兒戲，一定會引來閑話，有辱家風。為此，她特別想橫空一棒，將閨女的這門婚姻打散，然后通過媒人，趕緊給閨女重新撮合一家，盡早遠離李顯擺。

俊桃明白母親這個意圖后，一向溫順的她突然變得特別堅定，無論母親怎么說，就是不同意離開李顯擺。于是，一個是為維護家門尊嚴、為愛女而搏;一個為愛情自由而拼，娘兒倆來來回回地斗了一場。在這場爭斗中，俊桃漸漸地就有些“體力不支”了，因為，俊桃的父母提出了多么多條件，這些條件對于李顯擺來說根本就兌現(xiàn)不了，就是一座萬丈高山。在這座高山面前，俊桃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獨，心里一點底都沒有了，于是她去找心上人李顯擺求援。

找李顯擺之前，俊桃是沒有信心的，是茫然的，因為，她覺得父母的態(tài)度這么堅決，提出的條件這么苛刻，李顯擺的條件確實又不好，在未來的這場愛情拉鋸戰(zhàn)中，李顯擺肯定會因為自卑和諸多壓力而出現(xiàn)猶豫和搖擺的，甚至會丟下自己，當一回逃兵。但是，當滿面愁容的俊桃把這里的難處告訴李顯擺后，李顯擺卻一臉笑意，他先是拍著胸脯向俊桃表態(tài)，自己看準的事情永不回頭，對于這場愛，即使是?？菔癄€也不變心，接著他又向俊桃承諾，沒有過不去的山，天塌下來我站著頂，你為我揀骨頭就可以了。李顯擺的話讓俊桃淚流滿面，她第一次感到了愛情的力量，感受到了一個男人的血性。

李顯擺不是一個玩“空手道”的人，他說到做到，按照俊桃父母提出的條件，他先去找自己的父親聊這個事。

當父親的聽說女方提的條件這么高，有些打退堂鼓，李顯擺就跟他爹說，兒子已把話說了出去，怎么收回來呢，那不就等于把吐出去的唾沫再舔回來！他還跟父親說，兒子不是那個只會炫耀吹牛，不會實干的人。你先幫我借上，以后的債我還。

父親看著兒子一身的肌肉，滿眼的自信，心里一熱。他轉(zhuǎn)而覺得，村子里的后生想談成一門親，也不知要讓父母花費多少精神，兒子的婚姻卻是自己談的，沒讓自己操一份心，這就是兒子的本事，是兒子給他爭了臉，值得高興。再說，現(xiàn)在說門媳婦不容易，說咋樣也不能讓這門婚事散了，說咋樣也不能把到口的肥肉弄丟了。于是他答應(yīng)了李顯擺的要求。

很快，俊桃的母親傻眼了，因為奇跡一一出現(xiàn)了，她為女兒要了自行車，李顯擺騎來了。她要的縫紉機，李顯擺給抬來了，她要的家具、彩禮李顯擺讓人給披紅掛綠地搬來了，而最為惹眼的是，李顯擺對老丈母娘說，只要俊桃嫁給我，我兩年內(nèi)就為俊桃蓋三間大堂屋，兩間東屋，可是，不到一年，當老丈母娘去看女兒時就找不到北了，因為，李顯擺家里那兩間又低又矮的草房沒有了。李顯擺果真把三進三出的宅子蓋起來了，此時，這個宅子在那個村子最大也最顯眼。

這些都是后話。要說顯擺，李顯擺當然還是把俊桃放在第一位置。平時，只要俊桃上門，他就滿村里跑，見人就說，我媳婦來了，然后請人家或者說蠱惑人家到自己家去玩，為了吸引別人，他會說他的這個對象長得多好多好，性情多么溫柔，為人多么得體。經(jīng)他一顯擺，村人都跑去看。

其實俊桃個頭不算高，面兒也不白，除了一雙眼睛看上去顯得有些嫵媚外，也只是個一般化兒。所以村人看過后，才發(fā)現(xiàn)李顯擺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這個時候，腦袋靈光的，不想掃李顯擺的興，就說，你這媳婦，梨花謝了，桃花開，漂亮啊！性格執(zhí)拗的則說，李顯擺??！原來你媳婦都是你嘴里說出來的，我看就那么回事嗎！丟在大街上，查不出人頭來。李顯擺就說，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我這個對象就是出水芙蓉，就是貌若天仙，我很滿足，很驕傲。

三

李顯擺跟俊桃結(jié)婚第二年，俊桃給李顯擺添了頭生娃，盡管是個女娃，還是把個李顯擺高興壞了，咋說這也是他們的愛情結(jié)晶。孩子出生還不到二十天，他就趁俊桃不注意，把孩子抱了出去，然后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鉆，故意把孩子放在人家眼皮底下，給這個看，給那個看，別人一夸他孩子，他就笑，他笑聲很大，滿莊子上都是。

俊桃打外面回來，不見了女兒，就在村子里到處喊，到處找。忽然間，俊桃聽到從一堆人里傳來李顯擺的笑聲，就連忙跑了過去。此時，女兒已經(jīng)在李顯擺的懷里睡了，小小的臉蛋兒，紅巴掌一般，可是李顯擺還在高聲地介紹自己女兒諸多的可愛之處?？√曳浅Ｉ鷼?，她責怪李顯擺，她還沒滿月??！人這么小，要是受了風寒怎么辦？你顯擺什么，你不顯擺，人家就不知道你有了孩子！

李顯擺說，是?。∥也伙@擺，人家還以為我李顯擺不會生呢！

眾人聽了都笑了?？墒强√覜]有笑，她覺得李顯擺太虛榮，為了自己的面子，什么都不顧了。其實，李顯擺還真疼這個女兒。

李顯擺的這個女兒長得可俊了，眼睛亮亮的，臉蛋兒紅中透著嫩白，人見人愛，長到五六個月，不但李顯擺抱在懷里就舍不得放下，村子上的人誰見誰想抱。那時，這小精靈兒簡直就是誰都想觸摸一下的花朵兒。

一次，村里一個姑娘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愛，將李顯擺的女兒抱出去玩了，抱走時，也沒跟俊桃說，等俊桃奶水脹了，這才發(fā)現(xiàn)孩子被人抱走了。于是，俊桃就催李顯擺趕緊去把孩子抱回來。李顯擺當時就發(fā)火了，說，她是小貓小狗嗎？你讓人隨便往外抱，要是跌摔了怎么辦？要是受涼感冒了怎么辦？我看你不是疼孩子，你壓根心里就沒有孩子，誰讓抱走誰去，我不去！

俊桃惹了一肚子氣，想發(fā)作，又怕哺乳期動氣回了奶，只好自己去把女兒抱了回來。

當小女孩能走路了，村里的一個少年，就把李顯擺女兒領(lǐng)著野地里玩去了。

李顯擺在村里轉(zhuǎn)一圈沒有找著，回來就找俊桃的事，埋怨俊桃把孩子又隨隨便便地讓外人扯走了。他說：小孩這么小，要是領(lǐng)到大路上，萬一給車子撞了怎么辦？要是領(lǐng)到溝沿上，跌進水塘怎么辦？

俊桃這回不肯忍，就跟他爭吵。俊桃說，人家喜歡咱孩子，愿意領(lǐng)著孩子玩，我能撕開臉面硬攔著不讓，就是再金貴，事情也不能那樣做。要是為孩子，把一村子人都得罪了，我看你驢臉往哪擱?？√疫€說，你這個人也怪，女兒還沒滿月，你就抱著到處顯擺，也不怕風不怕雨的，這孩子都硬實了，人家就帶出去玩一下，你就翻了天了，你這不是只需州官防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盡管俊桃說得有理，李顯擺也不讓步，一個勁說孩子被人帶走讓他心疼，讓他擔心，就是不對。那天，兩口子就因為這點小事鬧得雞飛狗跳。

夫妻倆吵完這場架后，村子上聚在一起就討論這個事，認為李顯擺為了這個事發(fā)這么大肝火，是小題大做，不符合李顯擺的性格，有人馬上說，這完全符合李顯擺的性格，因為疼愛也是一種顯擺。村子上的人一向重男輕女，李顯擺就是要顯擺自己：只要是我李顯擺生的，哪怕是一根草都是天下最珍貴的。

四

在村子里，僅僅說自由戀愛是李顯擺開了先河也不準確，要說開先河的，還有第二樣，那就是，在村子里，李顯擺還是第一個買收音機的人。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別說鄉(xiāng)下，就是城里，家里能有一臺收音機，也算是有一臺大家電了，當然，那更是一個家庭在當?shù)赜械匚?，有影響的象征。李顯擺不知可看到了這一點，反正，他率先買了臺收音機。

當時，收音機已經(jīng)有了許多款式，李顯擺看不上那種小型的，出手就買了個海鷗牌的，這種牌子的收音機，個頭大，上海產(chǎn)，屬于名牌。買機子那天，他抱著這個猶如半扇案板大的收音機向家里走時，故意把收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于是，人還沒有進村，歌聲就進了村子，引得村上大人小孩老遠就向他看，然后用炙熱和羨慕的目光把他從村外迎接到村子里。那天，李顯擺是興奮的，自豪的臉頰緋紅。

李顯擺最愛聽的是河南豫劇，像《小二黑結(jié)婚》《朝陽溝》《打金枝》，還有《對花槍》，可以說是百聽不厭。平時，只要他在家就把收音機打開，因為田里有農(nóng)活等著干，如果一個曲目聽不完，他索興就把收音機抱上，一邊向田里走，一邊聽。他打村子里穿過時，會把收音機的聲音旋鈕一直向上旋轉(zhuǎn)到再也無法活動為止，這樣，當他經(jīng)過一家家門口時，人們就會紛紛伸出頭來看他，以后村子里形成了習慣，只要聽到收音機聲音傳來，就知道大名鼎鼎的李顯擺要下地干活了。這一點李顯擺心里有數(shù)，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當然，收音機也改變了李顯擺。因為，李顯擺對收音機里的戲曲越聽越上癮，轉(zhuǎn)而把收音機當成了寶貝，那是走著聽，坐著聽，哪怕夜晚躺在床上也要聽到雞叫頭遍。即使白天干了一天活，他也不覺得累，只要一聽到收音機，他就變得特有精神，往往是身旁的俊桃已經(jīng)睡熟透了，他還像個夜貓子，鼓瞪著兩眼，聽得津津有味，收音機儼然就成了他的第二個戀人。

記得有一段時日，收音機里連播劉蘭芳的長篇評書《岳飛傳》。李顯擺就把收音機煞有介事地擺放在當院里的方桌上，然后把音量開到最大，很快，院子里先是他兩口子，接著上了許多人，因為，村子上除了他，還沒有人家買收音機，他的收音機自然就吸引了淮北眾多鄉(xiāng)親。于是，每到傍晚六點半鐘，那是劉蘭芳開講的時候，李顯擺家的門前，就黑壓壓地坐滿了人，再看李顯擺，一副樂呵呵的樣子，給這個送煙，給那個端茶，就好像他把說書人劉蘭芳請到了家里。

收音機為李顯擺出盡了風頭，但也帶來了煩惱。因為收音機里除了播放河南豫劇、評書，也播新聞和歌曲，比如《一條大河波浪寬》《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月光下的鳳尾竹》等。

村里有一個上過初中的姑娘，就喜歡聽這樣的歌曲，可俊桃偏偏不愛聽這樣的歌曲，只要一聽這樣的歌曲，她就躁，說這種歌像羊叫喚。那天，那個姑娘又上李顯擺家來了，她正陶醉在《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之中，冷不丁，俊桃打外邊回來了，顯然是早就聽到了收音機的聲音。此時，她快步走到收音機前，伸手就換了臺，那個姑娘感覺俊桃無視她的存在，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眼淚立刻就流下來了，然后拔腿就跑了。

望著那姑娘逃走的背影，李顯擺跟俊桃吵了一架，他說，收音機是我們自家的，多聽一段，少聽一段又怎么樣。人家是客人，偶爾來一趟，想聽歌，你就讓她聽嘛。你只顧自己熱鬧，自己熱鬧有什么用。

俊桃卻不以為然，氣呼呼地說：我們自己掏錢買的戲匣子，為的就是自己方便，不為自己聽著方便，還不買哩。我們買的收音機，為什么不能自己當家。她還生氣說，我買收音機又不是為了給她聽的，她想聽歌，讓她爹給她買好了。

李顯擺說，人家都買了，還到你家來。

俊桃說，不來就不來，省心了。

李顯擺對俊桃這句話非常惱火，他狠狠瞪了俊桃一眼就走了。

不知為什么，那天來李顯擺家聽收音機的人忽然就少了，當然，那個女孩也沒來。這可能是巧合，但當晚，李顯擺顯得很沮喪，很沒有精神，臉上陰沉沉的，晚上早早就睡了?？√一艁y，就去親近李顯擺，可是無論俊桃怎么逗他，他也不理俊桃?？√也唤?，把這個事說給別人聽，別人說，你不懂你家李顯擺的心。

怎么才算懂得丈夫的心吶！俊桃想了一天終于想明白了，那天，她逢人便邀請晚上到自己家聽劉蘭芳的評書，說今晚岳飛要被秦檜害了，再不聽就接不上下段了。不僅如此，她還找到那個女孩，向她道了歉。

晚上，家里果然來了許多鄉(xiāng)親，連那個女孩也來了，再看李顯擺，果然臉上帶上笑了，又在人堆里亂竄了，給這個添水，給那個倒茶的，一時也不閑著。

村里有一個男孩，是中學生，特別愛聽路遙的《人生》。這天，他就跑到李顯擺家，想找李顯擺借收音機，趕巧李顯擺不在家，那中學生就向俊桃提出了這個要求?？√铱催@個男孩滿眼的渴望，就把收音機借出去了。

男孩前腳剛走，李顯擺就打外面回來了，他先是看了看墻上的鐘表，嘀咕說，袁闊成要說《三國演義》了。接著就去找他的收音機。在家里，收音機一般都放在一個固定的位置，這會，李顯擺抬頭一看，收音機不在了，他問俊桃，我的寶貝吶？俊桃一邊忙著手上的活，一邊笑著說，哦！你的寶貝長腿了。李顯擺一驚，問，你借給人啦？俊桃見李顯擺很緊張，臉都變色了，有點害怕了，忙說，李彬彬借走了，聽一會就送來了。李顯擺一聽這話就嚷了起來，我的姑奶奶，你知道我愛聽評書連播，不經(jīng)我允許，怎么就敢把收音機借人吶。你這不是要我命嗎？俊桃說，少聽一段又怎么樣，難道不聽這一次就不能活啦。李顯擺大罵，娘們家，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敗我的興。我找這個狗娃去！見李顯擺拔腿要走，俊桃忙去拉他，他怕李顯擺帶著這個情緒出去，會像上次自己得罪那女孩一樣，把人家得罪了。可是，李顯擺的勁很大，她一下沒拽住了。因為鍋下有火，俊桃不敢馬上攆出去，只能急得大喊，李彬彬說了，就聽半小時，聽完就給你。你給我回來。可是李顯擺根本就停不下腳步，一轉(zhuǎn)眼就在巷口消失了。

李顯擺很快就到了李彬彬家，此時，他心里一肚子氣，因為，他知道評書馬上就要開始了。他準備見到李彬彬第一個動作就是，猛地將收音機搶到手，如果李彬彬敢說什么，他一定會狠狠地說他兩句。想到這，他的腳步更快了。

拐過老梁家的矮墻就是李彬彬家了，這時，李顯擺伸頭一看，發(fā)現(xiàn)李彬彬家的院心里坐滿了人，他的收音機正放在當中，這時李顯擺聽到有人問，李彬彬，你家也買收音機了，真厲害！李彬彬說，我家買不起，是李大伯家的。

是李顯擺家的？

是的。

我說的吶！這個莊子上也只有李顯擺家有這東西了。

這邊，李顯擺停下腳步，過了一會，他忽然向李彬彬的院子里走去。

這時，俊桃已經(jīng)處理完鍋上的活跑來了，她怕李顯擺情急之下出事。所以，她一邊跑，一邊擦汗，滿臉的慌張。

當俊桃跑到老梁家的矮墻邊時，她站住了。

俊桃看到，李顯擺已經(jīng)到了李彬彬家的院子，此時，他一邊在人群中來回走動著，一邊不斷地和大家打著招呼，滿臉都是笑;向人家發(fā)煙時好像就在自家一樣。

五

李顯擺過去跟本家三叔學過廚師手藝，三叔是復(fù)員回鄉(xiāng)的老兵，在部隊就是炊事班班長，回到鄉(xiāng)下，村民們操辦紅白喜事，就少不了請三叔去掌勺?？山鼛啄觌S著年齡的增長，眼睛花了，腳步跟不上，手也慢下來，人也越來越力不從心，尤其讓油煙一嗆，就頭昏腦漲，喘不過氣來，他必須找個幫手，帶個徒弟，這樣，李顯擺就自告奮勇地跟著三叔學起了廚師手藝。

學會了廚藝，李顯擺就在村口開了一家飯店。開飯店少不了冰箱，起初他只買一臺冰箱，后來生意越做越好，又添置一臺容聲冰箱。對于這臺冰箱，李顯擺是逢人就顯擺：容積是如何如何大，制冷如何如何快，保溫性能多好多好，又如何節(jié)能等。一、二、三、四說了一大堆優(yōu)點，好像凡在他筐里的都是好桃子，就沒有一個爛的。

李顯擺的顯擺很快就產(chǎn)生效果了。

雖然說時代發(fā)展很快，但是現(xiàn)如今的鄉(xiāng)下有冰箱的很少，因為鄉(xiāng)下人感覺冰箱用處不大。只有炎熱的夏季，家里來了客人，割了肉，殺了雞，當天又沒有吃完時，鄉(xiāng)下人才想到了冰箱。

在李顯擺那個村子上也是，等到了不放冰箱就要扔掉的時候，大家自然就想到了開飯店的李顯擺，想到了他的冰箱。許多人開始把吃剩下的魚、肉送到李顯擺的冰箱臨時存放。

李顯擺是做生意的，懂得和氣生財?shù)牡览恚瑸榱苏袕祁櫩?，也不嫌麻煩，誰在他家里放東西都滿口答應(yīng)，反正又放不長。不過，他提醒，南莊北莊的，東家西家的，你們都在我的冰箱里放東西，很可能會弄混了，拿錯了，你們自己要記清了，到時候，可別怪我沒說到??！我開飯店，東一頭，西一頭，事情多，這個心我可沒法給大家操。

李顯擺只擔心在自己的冰箱放多了，弄摻了，拿錯了，就是沒想到還有個別愛占便宜的，拿自家東西的時候，再來個順手牽羊。這個事情不是沒有，有一天，王大嫂來拿自家的肉，結(jié)果整個冰箱都翻了一遍，就是沒找到那塊肉。

那個大嫂認真起來，于是就跟李顯擺說，我放肉時，你在場，你就站在冰箱跟前，瞪圓兩眼看著哩對不對？李顯擺說：是的，是這樣，一點沒有假，你放肉時，是我親自給你打開的冰箱。大嫂說，肉放進冰箱里之后，我從來沒取過對不對？李顯擺說，是的，我沒見你來過。大嫂說，那我這肉哪去啦？李顯擺撓撓頭，是啊，真是邪門，你這肉到哪里去啦？

王大嫂子見李顯擺一臉迷惘和不安的樣子，就說，沒了就沒了吧，你放心，我不會懷疑你的，你是做生意的，冰箱里雞、魚、肉、蛋樣樣齊全，根本不在乎我那塊肉。

王大嫂雖然這么說，李顯擺卻徹夜難眠。不錯，自己曾經(jīng)做過聲明，說冰箱給你們用，你們在我冰箱里放東西也是自愿的，到時候你們把自己的東西拿錯了，弄丟了，與自己不相干。不過，這真的發(fā)生丟失了肉的事情，還真輕松不了，不管怎么說，人家把肉放進你的冰箱里，自己無形中就有了為別人看管肉的義務(wù)和責任。因為，人家把肉存放到你的冰箱里，就是一份信任。如今不是一塊肉丟沒丟的問題，弄不好，自己的面子就丟了，過去顯擺的就算白顯擺了。

想到這，李顯擺的糾結(jié)沒有了，他割了一塊肉給了王大嫂，他還說，別怕，以后繼續(xù)往我這冰箱里放，我這冰箱大，保險，你以后只要找不到肉，就割我的肉。

六

要說顯擺，李顯擺還有更大氣悲壯的。

有幾日，村子上的人一直看不見李顯擺，正在納悶，忽然村頭傳來了一陣陣轟鳴聲，人們圍上去一看，原來是李顯擺打山東弄過來一臺大型聯(lián)合收割機。在村子上的人簇擁下，李顯擺跟收割機的駕駛員高高地坐在駕駛室里，那個威風八面的樣子真叫神氣。村子上人，一邊跟著機子跑，一邊向李顯擺豎大拇指。

淮北人誰也沒見過這么大的家伙，便紛紛圍攏到李顯擺家門口來開眼界，李顯擺見鄉(xiāng)親們都到齊了，他就顯擺起來。他告訴鄉(xiāng)親們，這大型聯(lián)合收割機就是千手觀音，干起活來，以一當百，要說收割小麥，快得很，這邊收了，那邊就把麥籽吐出來，一眨眼的工夫，就割一畝地，省時還省力，快得像天上打閃。另外，割一畝地的小麥要價也不貴，只收幾十元。

淮北人誰也沒有用這大家伙割過麥，聽李顯擺這么一顯擺，都想見識見識，如果真有李顯擺說的那樣好，誰還想拿著鐮刀下地吶！

李顯擺也看出了鄉(xiāng)親們的心，他立刻讓大聯(lián)合先開進了自家的麥地。其實，他家的麥子，還沒到成熟的時候，他這么做，完全是為了在自己身上試刀子。

機手經(jīng)驗足，覺得李顯擺家的麥子應(yīng)該再長幾日收割才好，但見李顯擺這樣急切又這樣懇切，只好客隨主便，把大聯(lián)合直接開進了李顯擺家的麥地里。

果不其然，真是操之過急，麥子不熟，地里麥稈的底半截又都濕著，麥茬割不淺。茬口就留得很深，那么重的鐵家伙開到濕地里，連軋帶碾，就輾出了兩道深深的車轍。吐到地面的麥秸，因麥秸濕，脫粒機甩不掉，里邊還裹挾不少的籽粒。

地頭圍了一大片人，都是來看新奇，開眼界的，結(jié)果，竟是這么個情形，大家都不吭聲了，這時，俊桃忍不住先生了氣，她用手抓了一把青麥籽，流淌著眼淚找李顯擺的茬口。她說，這都是你出的好景，看看你收割的啥麥，麥籽青的青，胖的胖，抓一把都能做稀飯了，辛辛苦苦勞累一年，別指望有個好收成呢。你這不叫過日子，叫瞎折騰，真是少見的敗家子！

村里有個叫羅大頭的，見李顯擺兩口子吵成了一鍋稀粥，他不上前勸，也不打圓乎，還煽陰風。他的嚷嚷聲音比誰都高都響亮，生怕在場的村人聽不見。他說：都仔細看看吧，這叫割麥，車轍這么深，差不多有半尺，還這么結(jié)實，怕用個釘耙都難扒動，這么鮮軟的田地，經(jīng)這樣的大機子一輾軋，地就不用要了，下茬莊稼就不用種了。麥茬割這么深，就是種，也難播種，誤事得很。還有這麥秸，只吐地里這一丁點，拋廢這般嚴重，收不著麥秸，牛沒有柴草，讓牛吃啥，牛吃不上飽草，牛沒有膘，賣誰家的錢？還有這吐地上的麥秸不咋多，可裹挾的麥籽多，到口的糧食拋廢了，造成損失該有多大，還有撒到地上的麥粒，沉到土里，下茬麥苗能拱出一層子，遍地是麻青的麥苗子，又該耗去地里多少養(yǎng)份？這個李顯擺我看他壓根就不是為鄉(xiāng)親干好事，而是?；ㄕ?，顯擺日能，凈干鬼事。罷罷罷，別說收割一畝地的小麥幾十塊錢費用，就是不收一分錢，哪怕倒找錢，我也不能用李顯擺的大機子給我收割。

李顯擺聽羅大頭像美國總統(tǒng)就職演說一般發(fā)表演講，差點沒把鼻子氣歪，按他的性情，恨不能撲上去咬他幾口，甩開手抽他幾個大嘴巴，可看麥子收成這個熊樣，底氣也不足了，只好裝作沒聽見，強忍著沒搭理他。

羅大頭不用大聯(lián)合，不等于別的村民不用大聯(lián)合，隨著打工潮的興起，農(nóng)村勞動力的缺乏，隨著鄉(xiāng)下人時間觀念的增強，用大聯(lián)合的人，還是一年比一年多。

在淮土，數(shù)羅大頭轉(zhuǎn)包的土地最多，屬種田大戶。他現(xiàn)今不但改用大聯(lián)合收麥，而且還是村里最積極的一個。每到收麥季節(jié)，看見李顯擺打外地聯(lián)系來了收割機，他就第一個報名。當大聯(lián)合吃香到僧多粥少到爭搶的地步，羅大頭就算第一個報名也無濟于事。這個時候，他就像個尾巴，一步不拉地緊盯在李顯擺屁股后邊，苦苦哀求李顯擺照顧他，幫他盡快安排。李顯擺被盯急了，想起過去，忍不住譏誚說，你不是說用大機子割麥不要錢，白割也不割嗎？現(xiàn)在又沒有人求著你，你咋拿著錢也找不到大機子啦，這前后才幾年光景，就河東轉(zhuǎn)河西啦？

李顯擺奚落歸奚落，奚落完了事情該咋辦還要咋辦，他跟羅大頭畢竟是一村子居住的村民，抬頭不見低頭見。羅大頭一輩子守著家門口這片土地，沒東奔西上過，畢竟見識短，他只能寬容羅大頭，最后他還是掏出手機給機主打電話，給他聯(lián)系大機子。李顯擺對著電話說了一陣，然后掛了電話，告訴羅大頭說，機主把鄰村那幾塊地的麥子割完，下半夜就趕過來，你快回家收拾盛麥子的東西吧。今年，羅大頭種了幾十畝小麥，必須抓緊時間搶收，萬一下雨，他的損失就大了，此時，李顯擺的電話讓他又感激，又不安。

七

李顯擺把自己兒子的婚事訂于臘月二十四。

這是李顯擺家公子的婚事，李顯擺當然要顯擺一下，他沒有跟村上的其他人家學，到鎮(zhèn)子里擺幾桌，而是決定在自己家大紅大綠地把喜事辦起來。于是，他第一件事就是要搭建喜棚子，他請來了一幫老少爺們，他說，我這個棚子，要比村子上所有人家娶媳婦搭的棚子都要大，都要好看，都要搶眼，這個棚子就是我的臉。

老少爺們知道李顯擺這話的分量，都說，好！

離他大兒子喜日還有好幾天吶，李顯擺就讓老少爺們動手。趕巧那幾天是晴天，風和日麗，大家只用兩天時間就把喜棚搭建好了。

完工那天，李顯擺顯得很高興，也很神氣，為了向老少爺們表達謝意，他做一桌子好飯菜，拿出好酒大家喝。

老天真會惡作劇，就在喜期逼近的最后一天，天上忽然下起了鵝毛大雪。這雪白天下了一整天，夜晚又下一整夜，那喜棚由于不堪重負，竟被大雪壓垮塌了。

第二天，李顯擺起床看到這個場景，氣不打一處來。不分青紅皂白，就向那些蓋喜棚的老少爺們發(fā)了一通脾氣。他用手指戳著大家說，你們一個個都是吃干飯的，看你們給搭的這叫啥喜棚子，連一場大雪都抵不過去，這不明明是讓外人看我笑話嗎？不是存心拆我臺嘛？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李顯擺發(fā)火時，老少爺們也挺委屈的，誰都不是老天爺，刮風下雨咋掌握呢，早知尿床還一夜不睡呢。指責我們沒給你好好干，看我們個個都無能笨蛋，你本領(lǐng)大，你找老少爺們弄熊，你咋不自己干？我們趕來是好心好意幫你忙的，不是趕來受你氣的。你該向誰耍脾氣，要怪你怪老天爺，怪自己選的日子不好，你咋怪著給你搭喜棚的老少爺們啦，真是混賬透頂！

可老少爺們畢竟是老少爺們，他們理解李顯擺，知道他要面子，所以心里有委屈都忍著。他們二話沒說，再搭一次。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鏖戰(zhàn)，一個嶄新的喜棚又搭建了起來。

兒子大婚那晚，李顯擺的心情很激動，很高興，也很感動。他特意拿出了兩瓶茅臺，感謝給他這場喜事立下汗馬功勞的老少爺們。酒桌上，他不由自主地又開始顯擺起來。他說他這兩瓶茅臺是某個有地位的貴客送給他的，他不舍得喝，已在家里珍藏了好幾年。今天他心里格外高興，就把這兩瓶好酒拿了出來。村里人都聽說過茅臺酒，可真正喝過茅臺酒的就很少。有的不用說喝，見都沒見過。這回在李顯擺這里，不但是長見識了，還親口品嘗了。

李顯擺開始挨個給老少爺們敬酒，他倒了一杯，雙手端起，在敬酒之前，他開始向老少爺們賠禮道歉。他說他那天看見喜棚塌了，一惱之下，說了不該傷害老少爺們的話，還望老少爺們多諒解他。還解釋了那天的出言不遜，他說，我李顯擺一輩子就圖張臉，那喜棚就是我的面相，棚子倒了，我的面子就沒了，我受不了……他說著說著淚水奪眶涌出。

那天晚上，李顯擺喝醉了，醉意中難免忘形，一樁一件，如數(shù)家珍，顯擺了很多事，說起來頭上一句，腳下一句，上不連天，下不沾地的。老少爺們聽得卻很開心，不時發(fā)出一陣陣開懷的大笑，等到散席后，李顯擺就把這些顯擺話忘得一干二凈了。是的，李顯擺認為，好的事情是靠干來的，也靠顯擺來的，顯擺完了就算了，因為好事還很多，都等著顯擺吶！

八

幾十年來，好顯擺的李顯擺喜歡顯擺，也不缺顯擺的事，但也有自己的煩惱。

我們知道，由于李顯擺膽子大，不服輸，由于媳婦俊桃賢惠，會為人，他們的飯店生意非常好，那個飯店哪一天不到深夜都關(guān)不了門。

很快，在村里李顯擺就成了不用外出打工，就有大把大把鈔票的人。在村人眼里，李顯擺就是個大人物，這一點，李顯擺能感覺到。為此，平時，他走路時都會把肚子挺起來，把下巴仰起來，這樣就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了。

但是，最近李顯擺有些灰暗了，他看到，村子里的年輕人先是一批一批地走了，接著，村子里的樓房卻一棟一棟地蓋起來了，而且家家樓房都比他李顯擺家的房子氣派，高大。最讓他感到迷惑的是，過去他怎么都看不上眼的幾戶人家，門口竟然停上了小汽車。還有，那個曾經(jīng)借他收音機的李彬彬家里添了幾臺電腦，還雇了人，每天都有車子送貨進來，每天也都有人送貨出去，他一問，原來，這個李彬彬是做微商了。什么是微商？他問俊桃。俊桃說，我不知道啊！你不知道嗎？

李顯擺當然不知道，他覺得在這些新景象面前，他怎么有些犯傻了。而更令他懊惱和困惑的是，村里人都沒有時間或者都不愿意聽他顯擺了。過年時，年輕的人們都回來了，這時，村子里才會出現(xiàn)扎堆的現(xiàn)象，但扎堆時，說的都是飛機、動車、地鐵、互聯(lián)網(wǎng)和微信，而且一個比一個會顯擺，李顯擺根本就插不上嘴。

那天，李顯擺喝了幾杯酒就躺下了，俊桃知道他的心，就勸他，一個年齡一個風光，你老了，就要服老，就不要顯擺了，世界變了，我們跟不上了，就讓年輕人去顯擺吧。那晚，無論俊桃怎么說，李顯擺都不吭聲，第二天，李顯擺說，我到親家走走去?？√抑浪魫?，就同意了，

過了幾日，李顯擺回來了?？√乙娎铒@擺滿臉都是笑，很疑惑，她問，你怎么了，親家母偷偷給你吃歡喜團了？

這時，李顯擺把一串鑰匙在俊桃面前晃了晃?？√覇?，這是什么??？

李顯擺告訴俊桃，他已經(jīng)在小城買了套房子。我家可是村里第一個在城里買房的。李顯擺說，接著他又說，我找到那個老年大學了，不錯，什么都能學，我要上大學了。

俊桃大驚，說，你瘋啦！你瘋了嘛？

李顯擺笑了，他把手背在后面，向村口走去。

俊桃看到，村口，一片陽光像金子一樣明亮。此時，在那片陽光里聚集了許多人，有年老的，也有年輕的，正在說笑著什么。李顯擺走到那里就坐了下來，他說著什么，他興奮地說著什么，聽他說話的那些人顯然都被吸引了，臉上也都是一副興奮不已的表情。

責任編輯 ? 江 ?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