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巨飛

周夢坐在冰涼的臺階上，看天色漸漸變暗。晚霞已經熄滅了，天空下那些鋼筋混凝土的建筑更顯得高大，卻又非常遙遠。

這一段時間以來，周夢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的改變。

故事還得從半個月前說起。那天晚上，周夢的男朋友、快遞員劉小川回來得比以前早一些，還沒有超過11點。他草草扒了幾口飯，對周夢說，我們出去轉轉吧。對周夢來說，這是少有的事。劉小川不是不懂浪漫，而是他太累啦。大學畢業(yè)后幾經輾轉，學物流的劉小川終于找到和專業(yè)對口的工作，那就是接送快遞。這份工作談不上多么體面，但收入卻是他坐辦公室的同學的好幾倍。

劉小川很累。每一天，他帶著三部手機、三個充電寶，從早晨6點出門，一直要到深夜才能回到他和周夢的出租屋。他倆大學時談的戀愛，轉眼已經是三年。當時，在向周夢表白之前，劉小川先帶周夢去了位于城北的新開發(fā)的唐寧灣小區(qū)。一個漂亮的售樓小姐把他們當成幸福的小兩口，真的要來買房子，于是非常熱情地給他們介紹情況。在精致的樣板房里，周夢看著窗外的游泳池和大半個夕陽，幻想著自己以后的生活，竟然有一點陶醉。這時候，劉小川從身后輕輕地抱住她說，給我三年時間，我會讓你成為這里的女主人。

盡管那個時候劉小川和周夢一無所有，但就是因為這份承諾和感動，兩個人就愛了。不過，愛確實是一直在繼續(xù)，但劉小川的承諾好像越來越遙遙無期。畢業(yè)已經兩年了，劉小川和周夢像絕大多數大學畢業(yè)生一樣，住在簡陋的出租房里。

劉小川想早日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所以他拼命地跑業(yè)務，接活兒。如果能夠多掙錢，早日讓周夢成為在唐寧灣的窗臺前看夕陽的女人，他再累一點也愿意。想想也是蠻拼的?？墒牵媱澩s不上變化，劉小川的工資一直在漲，積蓄也多了起來，可是房價漲得更快。到頭來，劉小川和周夢好像離夢想越來越遠了。這應該是劉小川感到疲憊的真正原因。

這幾天，因為“雙十一”的緣故，劉小川比平時更忙了。昨天回來，他在椅子上坐了不到一分鐘，就已經鼾聲如雷。周夢看他熟睡的樣子很難看，自己感到一陣錐心的疼：她對于是否能夠在裝修華美的不動產里看夕陽好像早就無所謂了，短短兩年，廣告公司小職員的身份已經磨平了她所有的驕傲。是的，她不一定需要一座100平的房子，而是需要一個男人100分的承諾。每次說到這事，劉小川都面有愧色，不停地搓著手，支支吾吾地說，再給我點時間……后來，兩個人就不談這事了。兩個人故意地掩飾，心照不宣，像是怕別人看見自己支付寶的余額。

難道就這樣了嗎？那就這樣吧。周夢想著，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就在這時，劉小川猛地醒了。他看見周夢滿臉淚痕地看著自己，于是非?；艔?。他站起來緊緊抱住周夢說，夢，不要急，還差20萬，就20萬，首付就夠了，如果我再勤快一點，最多兩年……

周夢推開劉小川，搖了搖頭。她不想他這么累。劉小川老家在農村，能夠讀完大學已經很不容易。周夢的父母有點積蓄，可這點錢，他們是要留給周夢的弟弟買房子娶媳婦的。周夢給劉小川下了一碗面，打了兩個荷包蛋。透過廚房的后窗，隔河相望，唐寧灣的燈光灑在河面上，使一條普通的河流熠熠生輝。

周夢看看鍋里的荷包蛋，它們靜靜地躺著，使一鍋索然無味的面條生動起來。于是她一把拉上窗簾，不再看窗外的風景。

待劉小川吃完這兩個荷包蛋，周夢對劉小川說，就過這樣的生活也好。出租房也有一個陽臺，雖然小了點，但頭頂的星空卻很大。

所以第二天晚上，劉小川推了幾單業(yè)務，比以前回來得早。他決定陪她看一看星空。他倆決定出門轉轉，這已經是很久前才發(fā)生的事了。他倆像剛剛戀愛的情侶，又像歷經滄桑的老夫妻。天氣有點冷，他們手挽手，覺得很溫暖。

秋天即將逝去，冬天就要來了。這個點，對于劉小川來說還是很早的，但是對于這個城市，它卻該沉睡了。濱河公園里幾乎一個人也沒有了，跳廣場舞的大媽們把廣闊的舞臺交給了劉小川和周夢兩個人。

他們在公園里擁抱、接吻，追逐、嬉戲。就那么一瞬間，周夢心想，就這樣吧，這樣真的很好?？蓜⑿〈ㄍ蝗煌Ａ讼聛怼?/p>

宣傳欄上貼著一張海報，標題赫然寫著：重酬20萬元全城尋找“城北女孩”！標題下是一個女孩模糊的背影。

周夢和劉小川的眼睛跳過一段煽情的文字，終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原來，這就是這段時間以來被炒得沸沸揚揚的“城北女孩”事件。周夢其實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過這則消息，但她沒有留心過、注意過。劉小川在送快遞的時候無數次經過這個內容的海報，但是他也無暇去注意。

土豪的世界，你永遠不懂，有錢就是任性。劉小川酸溜溜地說。

海報中的吳先生，開著一輛豪車行駛在城北的橋頭，突然看見一個漂亮的女孩，于是一見鐘情。吳先生遇見了自己喜歡的女子，竟然一陣恍惚，待他反應過來，這名女孩就只剩下眼前模糊的背影。吳先生拍下照片，包下全城媒體，豪擲20萬，就是要找到心中的“城北女孩”。

真有一見鐘情？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過，真的就愛上了？真的就值得花20萬，只為和她見上一面？但這個事情說到底，和自己也沒有半毛錢的關系，所以周夢準備回去了。

但劉小川意猶未盡。他仍然張著嘴看海報。周夢拉他，他說，如果我們找到這個“城北女孩”，按揭的首付不就夠了嗎？

周夢說，你做夢吧，你知道真的假的，況且人海茫茫，你到哪里找？

劉小川說，我做快遞，見過的人多，興許就遇到了呢。

周夢說，你去買一張彩票，興許就中了500萬呢。

說是這樣說，劉小川也覺得自己是在癡人說夢，但他還是忍不住拿出手機，把“城北女孩”的背影照了下來。

我還真覺得她有點面熟呢。劉小川說。

聽劉小川這么一說，周夢第一次認真地看了看那個背影。雖然模糊不清，但周夢覺得她應該是一個非常美麗且有氣質的女孩。她的腿很長，扎著一個簡單的馬尾辮。她一定是個好姑娘。

我也覺得她，像誰來著。周夢若有所思，但最終沒有想起來。

其實那晚一開始的時候，周夢是睡得很熟的。她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劉小川已經成為了壟斷這個城市快遞業(yè)務的物流大鱷。他拿著嶄新的房產證，上面是她的名字。他在他們自己的房子里向她求婚……他興沖沖地對周夢說，我現(xiàn)在混好了，以后給我煮面條，不要煮兩個荷包蛋了，我要吃四個！

周夢撲哧一聲笑醒了。

已經凌晨兩點了，周夢發(fā)現(xiàn)劉小川還沒有睡。他正死死地盯著手機。周夢湊過去一看，原來，他一直在看那張好看的背影。

周夢生氣地說，劉小川，你干嘛，你大晚上的不睡覺，盯著別的女孩的照片看一夜，難道你也愛上“城北女孩”了？

劉小川一驚，說，我是愛上她了，她媽的值20萬啊。

周夢說，人家能拿20萬找她，你能給她什么？

劉小川不好意思地說，我只要找到她就行了，掙了20萬，去買房子。

周夢說，你不是瘋了吧。

劉小川說，我沒瘋，我問你，你最近去過城北大橋沒有。

周夢說，沒有，就算去了，我難道就能遇見“城北女孩”？——你是什么意思？

劉小川把手機遞過來，下決心似的對周夢說，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城北女孩”，怎么這么像是你？

周夢再一次認真看看，不看不要緊，一看也著實嚇了一跳。剛才總是覺得她有點面熟，現(xiàn)在終于想起來了，這個人確實和自己很像！

劉小川說，她的發(fā)夾，雖然看不清楚，但和你的是不是很像？

劉小川又說，你看她穿的牛仔褲。

周夢仔細一看，連忙下了床，找到一條牛仔褲翻看。

天啊。周夢尖叫了出來——盡管背影模糊，但照片上牛仔褲的花紋還是若隱若現(xiàn)，那是一兩朵頎長的百合花。

周夢手上拿的這一條，也有一兩朵頎長的百合花。

劉小川興奮地說，難道真的是你？我越看越像。沒錯，就是，沒錯……

周夢想了想說，但是我最近確實沒有去過城北大橋。

劉小川說，不要這么快下結論，你再好好想想嘛。

周夢說，真沒有。

劉小川說，上星期你們公司到城北去搞活動，在河邊野炊、燒烤，你不是去了嗎？

周夢說，是去了。但那天是坐船到城北的，沒有經過大橋。

劉小川說，這不是你，那是誰呢？連褲子上的花紋都一樣……

周夢說，這種打折的牛仔褲到處都有。

劉小川說，那馬尾辮？

周夢說，到處都有。

劉小川不死心地說，你看身高，我一眼就看出你們兩個，不，就是你，是一樣高的，167.5厘米，不會錯。

周夢說，我這段時間確實沒有去過城北大橋，我不是“城北女孩”，讓你失望了，洗洗睡吧。說完，周夢倒頭就睡。

周夢醒來時，劉小川已經出門了。周夢聽著窗外的鳥鳴，懶懶的，不想起身。她打開手機，找到關于“城北女孩”的新聞，看著看著，她倒真覺得“城北女孩”要是自己就好了。

周夢不想劉小川就這么累下去，她心疼劉小川。“雙十一”那天晚上，周夢也想做一個痛痛快快的“剁手黨”，她把喜歡的東西一件件放進淘寶的購物車里，心儀已久的口紅，復古真皮的包包，一件自己穿起來一定很文藝范的棉麻大衣……但是，當發(fā)現(xiàn)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數字時，她就像找不到密碼的WiFi，瞬間覺得自己的人生了無意義了。

后來幾天，劉小川送了無數的快遞，毫無疑問，這些快遞就是很多女人在“雙十一”斬獲的戰(zhàn)利品。他向她談起那些女人在拿到快遞時驟然亮起來的眼睛，可那種興奮感不屬于周夢。周夢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劉小川的眼神也黯淡了下來——他送了成千上萬的“雙十一”的快遞，可惜沒有一件快遞屬于也喜歡逛淘寶的周夢，這既是荒誕，又是無奈。淘寶對于周夢，也只是逛逛而已。

周夢伸了個懶腰，還是覺得很困。她索性閉上眼睛，但腦海里居然出現(xiàn)了城北女孩的背影。那背影越來越清晰。城北女孩回眸一笑，天啊，那不是自己嗎！

周夢睜開眼睛，城北女孩的身影又變得模糊了。周夢心想，如果城北女孩果真是自己，那多好啊，就讓劉小川去提供信息，然后拿回20萬，自己再去拒絕吳先生。

等等。

周夢好像聽見有誰不經意間說了這兩個字。她嚇了一跳，朝四周看看，一個人也沒有。依然只有鳥鳴，只有零零碎碎的汽車的聲音。清晨的光從窗戶鉆進來，照在一張發(fā)黃的日歷上。

等等。

周夢又聽見了——這次是很確定的。這個聲音來自于周夢的內心。

為什么要拒絕呢。

周夢又嚇了一跳。她覺得自己太糟糕了，怎么有這種自私的想法，這樣想，也太對不起劉小川了。況且，這也確實不是自己。

但當周夢第三次認真看這張背影的時候，她心里就認定，這就是自己，沒有錯。是不是吳先生把地點弄錯了？

周夢心事重重，她在公司里有點魂不守舍。晨會過后，她和同事李莉去上洗手間。關上門，李莉突然神秘兮兮地朝周夢一笑，搞得周夢很慌張，以為李莉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你知道“城北女孩”的事嗎？李莉問。

周夢愕然地張大嘴巴，正在醞釀著該怎么回答李莉——難道她也發(fā)現(xiàn)我就是“城北女孩”嗎？

周夢只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李莉又迫不及待地問，你有沒有覺得誰和“城北女孩”很像？

周夢不好意思地說，是有點像呢。

李莉說，你也發(fā)現(xiàn)了啊，我昨晚看照片，突然發(fā)現(xiàn)了，那不就是我嘛。

于是周夢松了口氣，她幽幽地告訴李莉，“城北女孩”是馬尾辮，不是在后腦勺裝一把掃把。

周夢回到辦公桌邊，決定把最近一周的事情理一理。但事情還是很瑣碎的，生活每天都有一些不確定的因素。比如偶爾去超市，周夢就想不起來到底是去東邊的超市還是西邊的超市。在同事家吃過幾次飯，到底是李莉家還是張麗家，她也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她確實沒有任何這幾天經過城北大橋的印象。這座橋，周夢是比較熟悉的。她的老板帶她來過，這是她唯一一件對不起劉小川的事。如果它真的算一件事的話。老板有天心情不好，喝多了，和周夢去城北大橋邊坐了一會兒。后來老板抱了她、吻了她，就沒有了。老板后來再也沒有找過她，好像這件事從來也沒有發(fā)生過。

酒后的事情，說不定他自己都不記得了。

這么說來，周夢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記錯了，她也不再確定了。最近在公司喝過兩次酒，說不定哪次酒后就經過那兒，只是沒有在意罷了。誰會在意這些細節(jié)呢。

周夢突然覺得，這個細節(jié)都能銘記，那么這位吳先生，可能是動真感情了。

劉小川打來了電話，說，吳先生發(fā)布了照片的拍攝時間，是上周三下午兩點某分。他說，周夢你仔細想想，那天在干嘛？

周夢掛上電話，開始查記事本，沒有內容。

查各種自媒體，沒有內容。

她實在想不起來發(fā)生了什么，那天沒有什么事情值得銘記。她又不想是“城北女孩”了。又想是。她覺得三年來，她似乎并不了解劉小川。

周夢站起身喝了一杯水，她在心里告訴自己，讓“城北女孩”見鬼去吧。讓劉小川的20萬也見鬼去吧。

她倒水的時候看見了值班表，一下子就想起了上周三的事情。

晚上，劉小川回來得更早。他從超市買來紅酒，樓下買來鹵菜，熄滅電燈，點起蠟燭，一頓最寒磣的燭光晚餐就這樣開始了。周夢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覺得這一切，好像與自己并沒有什么關系。

劉小川給周夢倒了一杯紅酒，自己也喝了一大口。他不勝酒力，有些醉意，話就多了起來。他說，既然你和“城北女孩”這么像，或許就是你也不一定，連你自己都搞不清楚，吳先生怎么能搞得清楚？他只是在一瞬間見過“城北女孩”，也大概只能看個輪廓。

周夢說，劉小川，你不能這么做。

劉小川說，我還不是為了你，為了我們？我去提供線索，就能拿到20萬，馬上你就能住到唐寧灣里去了，就能站在陽臺上看夕陽，看星空什么的了。

周夢說，我不需要，不是我們的錢，我們怎么能拿呢。

劉小川笑道，我聽說那個姓吳的是個富二代，有的是錢，這點錢對他來說算什么？但是我要送多少快遞才能掙20萬？再說，他也是自愿的……

周夢說，那不是我，我不會承認的，你找別人去冒充吧。

劉小川說，這種花花公子，揮金如土，與其讓別人得好處，哪還不如為我倆的愛情做做貢獻，好歹也是一件正事。

周夢站起來，生氣地說，劉小川，我算是認清你了！人家這么用心的感情，在這個喧囂浮躁的時代已經很難得了！他本來讓我又開始相信愛情，你卻在想怎么騙他！

劉小川也站起來，盯著周夢說，原來如此。

周夢問，你說什么？

劉小川哼了一聲說，我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我查了，你上周三值班，輪到你送老板的女兒去城北小學上學，那個時間段很堵車，你們很有可能就是從城北大橋走的。你就是“城北女孩”，你一直不承認，我知道是為什么。

周夢一顫，說，為什么？

劉小川把剩下的紅酒一飲而盡，說，你不想住唐寧灣100平的房子了，你怕是要住300平的別墅了。

周夢說，劉小川，我住什么，與你沒有什么關系。我明確告訴你，那天我沒有值班，我和李莉調的班，她送老板女兒去上的學，至于她有沒有走城北大橋，我也不清楚。我哪兒都沒有去。害你損失了20萬，還有三年的青春，我只能說聲抱歉。

無數個未接電話，一開始是劉小川的三個號碼，后來是各種號碼。周夢索性關了手機。中午她在公司對面的快餐店里吃飯，對面的電視里放著這個城市的新聞。

她看見了電視里的吳先生。

這位吳先生，和自己原先的想象不一樣。在周夢的概念里，大凡有點錢的人，大多都有一副令人憎惡的嘴臉。老板算好的了，但也不免俗氣?？墒沁@個吳先生，他溫文爾雅，在自己的書房里和記者親切交談。他的身后，周夢看見了一些與金錢無關的書籍，比如《日瓦戈醫(yī)生》，還有《存在與時間》。

周夢覺得好熟悉，很親切，但不知為什么。也許有好感的人，我們都感覺在哪里曾經相見過？

記者問，吳先生，你事業(yè)有成，為什么一直單身？

吳先生說他一直在等一個人出現(xiàn)，這個人一旦出現(xiàn)，他就會放下所有，做出出格的事情。幸運的是這個人終于出現(xiàn)了。煎熬的是，不知她會不會接受，她現(xiàn)在在哪兒？

記者問，你覺得一見鐘情現(xiàn)實嗎？

吳先生說，大家都覺得不現(xiàn)實，但很快大家都會認識到自己錯了。

記者問了什么，周夢沒有留意，她只聽見吳先生好聽的聲音。他說，他如果得不到，就邀請她到當初相遇的地方，陪她看一會兒夕陽……

周夢心想，有點矯情，但是他的眼神是清澈的，他的話，應該也是發(fā)自于內心。

周夢坐在電視機前，呆呆地想著什么。她有點兒恍惚，不知不覺，電視的畫面早就切換了。她的眼睛還盯著屏幕，但是心好像成為了一件快遞，被投到了遙遠的地方。

“天貓宣布，其雙十一促銷的支付寶總銷售額191億，同比增260%，其中天貓132億，淘寶59億……”周夢離開快餐店時，電視里正播放著和她沒有太大關系的新聞。

接連幾天過去了，大街小巷的議論越來越多，“城北女孩”儼然成了這個城市的頭條話題，人們對“城北女孩”的身份有著諸多猜測，流傳著各種版本。當然，自以為自己是“城北女孩”的人更不在少數，甚至有好幾個女孩在最繁華的大街上打起了牌子，聲稱自己是正宗的“城北女孩”。她們都在傳遞著一個信息，吳先生，你快來吧，不管我是不是“城北女孩”，但我也愿意為你獻身！

只有周夢一個人知道“城北女孩”是誰。

她覺得已經足夠美好。如此轟轟烈烈，別人一生也不可能經歷。她已經遠離劉小川，不再讓劉小川找到自己了。她覺得曾經滄海難為水，她內心已經經歷震顫，這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已經把她擊垮了。洶涌而至的關于“城北女孩”的信息，都只為周夢一人預備，她獨自甜蜜著，享受著。這一生，也值了。這才叫愛。

那種守不住承諾，放不下堅持，玷污愛的精神的人，早些遠去吧。

周夢心想，世上沒有人會比她幸福，擦肩而過，匆匆一瞬，對方便已經付出了那么多，至于他是不是富二代，長的如何，都已經不重要了。

周夢覺得，哪怕現(xiàn)在吳先生一無所有，騎著自行車帶她去看看這個城市的風景，也很好。

公園里人山人海。各種媒體的記者，閑著沒事的市民，保持著好奇心的街坊，都陸陸續(xù)續(xù)地趕來了。今晚在這里，吳先生將對“城北女孩”作最后的告白。他在公園里等她出現(xiàn)。

其實周夢下午就來了，她也矛盾了好久，但是最終她還是坐到了公園邊的臺階上。她覺得自己應該為這段時間作個總結，至少，吳先生做了這么多，也應當對他說聲謝謝吧。

來的時候，周夢為穿哪件衣服考慮了很長時間。按理說，她應該穿那身吳先生見她那天穿的衣服?？墒?，換上衣服后她覺得很別扭，她覺得不好意思?！俺潜迸ⅰ钡囊路欢ㄓ胁簧偃搜芯窟^，自己穿得那么明顯，一去就被別人發(fā)現(xiàn)，一點神秘感都沒有，說不定還會被當成冒充的呢。再說，吳先生要是在臺上看見了，直接就攤牌了，也就沒有什么意思了。

周夢最終決定不穿那件衣服。但是她把那套衣服帶著，放在手提袋里。她發(fā)型沒有改，還是馬尾辮，特別是扎辮子的發(fā)夾，也沒有換，那可是祖?zhèn)鞯?，別人冒充不了的。

周夢像個局外人似的來到人群中，但內心卻有些激動。

人越來越多，臺上有主持人在說著什么，稍后，大家都安靜了下來。周夢看見吳先生出現(xiàn)在那里了，他從臺后走到臺前，拿過話筒。他的步伐沉穩(wěn)有力，是一個成功男人的自信的表現(xiàn)。他應該是30歲左右，聲音很動聽。

周夢似乎更確定，自己是見過吳先生的，在看電視之前就見過，只是一種強烈的感覺，至于是否是事實，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他說，“城北女孩”，你在這里嗎？

他說，“城北女孩”，我找你找得好苦……

吳先生的表白真誠而悲傷，像是抱著絕望去愛一個人。

吳先生痛哭流涕，一會兒又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吳先生不知道，臺下也有一個人淚流滿面，她就是“城北女孩”。

吳先生抬起頭，擦干了淚水，又問道，“城北女孩”，你在這里嗎？

周夢心想不能再這樣折磨他了。周夢慢慢抬起自己的手臂，她流了淚，但是這是幸福的眼淚，值得的眼淚。

“我在！”

周夢被這個聲音弄懵了，像是一個針尖，輕易地碰到了她幸福的氣球。

“我在這里！”這個聲音又來了一次，不過這次氣球已經破了。

周夢循聲望去，看見一個女孩，穿著那身最熟悉不過的衣服。但周夢一眼就看出她的衣服是假的，她的發(fā)夾不可能閃耀出照片中的光芒。她走到臺上與吳先生相擁，牛仔褲上也沒有百合花。

但是周夢沒有揭穿她。周夢認識她。她名字叫什么周夢倒是忘記了，但是三年前，劉小川帶周夢去唐寧灣看房子，一個漂亮的售樓小姐接待了他們，很熱情，給周夢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至于吳先生，周夢終于想起來了，他是老板的朋友，一起吃過一次飯，在席上他不停地說著各種段子，是唐寧灣的銷售經理。

第二天下午風很冷，天漸漸陰了，下起了這個城市的第一場雪。在送快遞的路上，劉小川不覺得很冷，他手上的手套起到了作用。這雙手套是周夢“雙十一”那天在網上購買的唯一一件物品。她知道氣溫越來越低了，劉小川騎電動車送快遞時會有些冷。雖然很便宜，但足夠溫暖。劉小川在一堆快遞單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拿到一看，眼淚差點都下來了。當時他在心里默默起誓，一定要早點買下唐寧灣的房子讓周夢住進去，一定要掙很多很多的錢讓周夢在淘寶上買個夠。

劉小川的臉被寒風吹著，使他的鼻子酸酸的。他看到大街小巷的宣傳欄上貼著的海報已經換了，變成了“吳先生已經找到‘城北女孩，在唐寧灣過上幸福生活”。他仔細看了看“城北女孩”的照片，確定她的確不是周夢。但周夢到底去哪兒了，他也不知道。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