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林

宋初書壇，王著獨(dú)步一時，極善用筆，楷、行、草兼工，且精臨摹，擅雙鉤。惜其沒有留下帶其本款的作品，墨跡、摹本或刻本，都沒有，他書法的真實(shí)水平，也就無從考究了。

稍后的一些典籍里，卻有對他書法及其逸事的記載，還是頗受推崇的。黃庭堅(jiān)雖然說過“蓋美而病韻者王著，勁而病韻者周越”這樣的話，但當(dāng)他看到王著補(bǔ)智永《千字文》殘字時，又不得不承認(rèn)：“絕妙同時，極善用筆。”陶宗儀是元末書法理論家，想來他是看到過王著的墨跡的，他在《書史會要》中說：“王著筆法圓勁，不減徐浩，其所書《樂毅論》學(xué)虞永興，可抗行也。”

南宋的陳槱在其筆記《負(fù)暄野錄》里，對王著更是不惜贊美之詞。他云：“中都習(xí)書誥赦者，悉規(guī)仿著字，謂之‘小王書，亦曰院體，言翰林院所尚也?！?/p>

當(dāng)時的情形，不說在民間，只說在京城，在朝堂上下，在文人最集中的翰林院，王著的書法成了大家爭相摹寫的范本。臨寫王著書法，成了一種時尚，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尤其在翰林院，哪—個人不去臨習(xí)王著書法，而是另辟蹊徑去學(xué)什么秦篆漢隸，或者唐楷，馬上就有人白眼相加，把你看成怪物，指責(zé)你，疏遠(yuǎn)你，甚至半夜砸你的黑磚頭。

或許，陳槱所記的，并不虛妄，而是當(dāng)時現(xiàn)狀的實(shí)錄。

細(xì)細(xì)地推究，這種現(xiàn)象完全是有可能發(fā)生過的。其主要原因顯而易見，在以下文字的敘述中，讀者慢慢地就可以領(lǐng)略到了。

敘述沒有鋪開之前，我得先給大家介紹一個人，因?yàn)橥踔墓适麓蠖寂c這個人有關(guān)。這個人就是著名皇帝宋太宗。宋太宗酷愛書法。作為大宋朝的第二代皇帝，其時國內(nèi)百廢待興，邊境時有狼煙，有多少軍國大事亟須去治理，而皇帝卻在那兒大玩書法這樣的雕蟲小技，朝中未免有說閑話的。

開始，宋太宗心理也是有障礙的。但是，他很快就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繼續(xù)熱愛書法的理論基礎(chǔ)，而且這一基礎(chǔ)堅(jiān)如磐石。那一天早朝，太宗讓內(nèi)臣抱來幾十軸裝裱好的書法作品。他拍拍這些作品，對眾位大臣說：“朕退朝以后，一點(diǎn)兒都不敢虛度光陰，讀書之外，還要練一點(diǎn)兒書法?！?/p>

眾大臣齊呼：“萬歲！”

太宗又拍拍那十幾軸書法作品，繼續(xù)說：“朕早年留意于草書，最近，忽然又醉心于飛白書了?！?/p>

眾大臣齊呼：“恭賀圣上！”

太宗笑了笑，猛然提高了聲音：“書法一道，雖非帝王事業(yè)，但不勝于沉湎聲色犬馬中百倍嗎？”

大臣們一起跪拜在地，高呼：“圣上文武全才！”

退朝時，宋太宗把那裝裱好的幾十軸飛白書法作品全賞賜給了眾位大臣。眾位大臣皆大歡喜。宋太宗的心理障礙也解除了。

太平興國六年，宋太宗在朝廷設(shè)置御書院。王著是第一個被召入御書院的書法家。那一天，王著真是風(fēng)光極了。宋太宗召來了所有在京的文武大臣，當(dāng)著這些文武大臣的面，親自為王著佩上了象征著極大榮譽(yù)的緋銀魚袋，并下旨賞賜給王著10萬銅錢，補(bǔ)為翰林待詔兼御書院祗候。

王著站在朝堂之上，滿臉漲得通紅，連他自己都覺得，這一切來得都太過突然了。

散朝后，大臣們回到家中，紛紛把孩子叫到跟前，叮囑他們一定要練好書法，將來像王著一樣光耀門庭。那一個時期，汴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談?wù)撏踔蜁ā?/p>

王著當(dāng)了御用書法家以后，他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等待宋太宗的召見，然后陪太宗皇帝操練書法。太宗皇帝召喚王著，大都在夜里，審批奏章疲倦了，就拿書法活動一下筋骨。因此，王著和另一個叫呂文仲的翰林侍讀就得常常輪流宿于禁中。

一般是這樣的：宋太宗要揮毫了，先讓中使在內(nèi)東門北邊的一個較為偏僻的小殿內(nèi)，備好筆墨紙硯，點(diǎn)燃胳膊粗的蠟燭，然后把王著喊來，讓他當(dāng)著太宗的面表演，就揮毫過程中太宗所想到的問題進(jìn)行探討。有時探討得高興了，時間就過得很快，太宗肚子有些餓了，他會讓中使吩咐御廚搞倆小菜，再弄一壺好酒，若有興致，還會喊一兩個宮女，彈上一曲箜篌，君臣二人整幾口。

慢慢地，很多大臣都聽說了王著所受到的這種特殊的寵幸，再碰見王著時，眼睛里就多出了一些特殊的內(nèi)容。

而這些，王著卻渾然不知。

過了一段時間，王著見宋太宗癡迷于飛白書，覺得這終非學(xué)書正道，就勸太宗改學(xué)二王書法。宋太宗笑著接受了，開始練王羲之。練了一陣子，太宗自覺滿意，挑了一幅讓中使王仁睿拿給王著看，王著卻說：“沒把握好?！边^幾天，又拿給王著看，王著仍說：“沒把握好。”王仁睿不干了，掉下了臉子，問王著是什么意思。王著嘆了口氣，說：“圣上剛練羲之書法，就驟然夸好，圣上還會用心練嗎？”王仁?；厝グ言拰W(xué)給了宋太宗，宋太宗頗有幾分不悅：“這個王著，真要朕做一個書法家嗎？”

王仁睿狠狠地說：“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宋太宗擺擺手，說：“下去吧?！?/p>

不久，宋太宗下了一道圣旨，命王著甄選內(nèi)府所藏歷代帝王、名臣、書家等墨跡作品，刊印10冊法帖行世。消息傳出，滿朝大臣，無論京官或是地方官，紛紛上書，稱此為亙古未見之大業(yè)，文化之盛事。

王著歷時二年，耗盡心血，總算把目錄體例編寫好了。太宗卻嫌分量不夠，不滿意。隨又下詔，讓王著攜帶圣旨，到荊湖、袁州、潭州、升州等地遍尋歷代墨跡，以充實(shí)法帖內(nèi)容。等到淳化三年法帖問世，六年已經(jīng)過去，王著儼然一干瘦小老頭了。

太宗大喜，賜名《淳化閣帖》，挑選數(shù)十套分賞兩府大臣。

數(shù)天后，有奏章送抵太宗案頭。奏章列舉了《淳化閣帖》諸多舛誤，云：閣帖共420帖，有116帖屬“偽帖”；共收錄102人，有十余人朝代謬誤，瑯琊王氏弟子17人，輩分混淆，倫次不清；更為可笑的是，很多書家的名字都搞錯了，例如卷三中的“王曇”、“孔琳”實(shí)系“王曇首”、“孔琳之”之誤。

太宗覽過奏章，悄悄地壓了。讓人把王著召來，私下里訓(xùn)斥了幾句，說王著辜負(fù)了他的厚望。爾爾。

王著受不了了，痛哭一場，去酒館喝得大醉，糊糊涂涂說了一些對太宗不敬的話。

這下，王著戳了馬蜂窩。隔一天，彈劾他的折子雪片似的飛向朝廷。

“王著是國家罪人，花巨資出了一套偽閣帖，貽害無窮，當(dāng)革職抄家?！?/p>

“王著不學(xué)無術(shù)，蠱惑圣上，應(yīng)削職為民?！?/p>

“王著詆毀天子，意圖謀反，按律應(yīng)貶竄南海?！?/p>

宋太宗看奏章看得眼睛都花了，他把奏章一一擲于地上，嘆一聲道：“這些人想干什么？王著不過一介書生，能犯多大的錯?。俊?/p>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