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
一九六六年一月三十一日,因風雪迷失方向,二十六人被凍死,多人被凍傷;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一日,大風將縣城數(shù)萬只牲畜刮出境外,數(shù)十名前來救援的人員被凍傷;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塔城道班兩名工作人員被凍死。
———《托里縣志》記載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從塔城到克拉瑪依的后山公路還未修通,塔城、額敏、裕民等地的對外聯(lián)絡只有通過老風口。作為省道221線,這條二十八公里的路常年刮風,八級以上的大風有一百五十天,最大風速每秒可達四十米。冬天,雪助大風,道路常被一米以上的積雪覆蓋,車輛受阻后,常致使司機或乘客在車里被活活凍死;若冒雪下車尋路,會被風吹至百里以外,一樣凍死。
縣文化館館長是個“托里通”,給我說了個風和繩子的故事:有一年,從烏魯木齊來了個工作組,專門救援因風受阻的群眾,有個年輕人穿了雙黑皮鞋,在一色大頭鞋中特別扎眼,大家問他冷不冷,他抬起腳說,這是棉皮鞋。
“是真正的棉皮鞋!”
他分在館長和兩個本地年輕人的辦公室。無論轉(zhuǎn)身邁步,或抬腳拿材料,他都格外麻利優(yōu)雅。那兩個年輕人,不知怎地,一下子對這個外地人及他的鞋子恨之入骨。他們的父母把他們生在這個北疆小縣,他們僅去過幾次烏魯木齊,如果他們能住在烏魯木齊,一定會和這個年輕人一樣,穿上輕便的棉皮鞋,并在那里干出一番大事業(yè),出人頭地。
館長對那雙皮鞋并不在意。風讓受損數(shù)據(jù)節(jié)節(jié)攀升,他正為那些數(shù)字鬧心。他一抬眼,看到年輕人伸手拉門,馬上站起來,攔住他。館長從墻角敞口的尿素袋里撈出根繩子,塞進年輕人手里,讓他一頭拴在腰上,另一頭拴在屋里的哪個東西上。館長說,這樣安全。年輕人匪夷所思地瞪大雙眼,像在聽一個笑話。那兩個本地年輕人,其實,他們本可以為館長的建議提供旁證,可他們不是趴著寫材料,就是忙著算數(shù)據(jù)。
館長費勁地說,這里的風,厲害得很。
館長是哈薩克族,掌握的漢語詞匯實在有限,當他說出“厲害”這個詞時,特別加重了語氣。他認為自己已表達得足夠充分———那嗚嗚叫的風,在我們這里,能要人的命。他朝自己的助手望去,知道他們都聽明白了他的話,知道讓繩子捆住自己,是必要舉措,絕非馬戲團滑稽戲??伤麄円宦暡豢裕Φ脹]時間抬頭。
塞進年輕人掌心的是截麻繩,纖維一束束交叉糾纏,硬撅撅扎手。這樣的繩子,如果當韁繩,套在馬或牛的脖子上,一定般配極了,可用來拴人,人不就跟牲口一樣了?年輕人變得不安起來———后來,館長想,如果他沒穿那雙黑皮鞋,麻繩捆在腰間便不會那么突兀;問題是,那雙黑皮鞋,顯然為出門而買。年輕人無法讓麻繩和皮鞋共存。他將繩子放回袋中,擺手道:“沒必要,沒必要?!彼┫律?,貼著館長的耳朵輕聲說,我就撒個尿,很快回來。
館長聽到了關(guān)門聲。和屋外風雪的嘶吼聲相比,那聲音顯然小得多;他還聽到年輕人走遠的聲音。他真是個害羞的人。如果是本地人,一定會扶著墻就稀里嘩啦。黑皮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向前。
一股寒風從門縫里灌進,讓館長的身子變得僵硬。他無法將大風造成的災難濃縮到年輕人面前,同時,又懷著一絲僥幸心理。也許……他坐回桌前,卻無法繼續(xù)工作。當他再次眺望那個尿素袋,心跳得激烈起來:年輕人只看到那些繩子像蟒蛇,模樣丑陋,卻不知那是救命索,那是本地人長期與風抗爭的生活中,總結(jié)出的逃生武器。
年輕人當然認得“老風口”三個字,但卻只把它簡單歸納為地名,而這,是對這個詞的弱化處理??謶?、害怕、戰(zhàn)栗、噩夢,這是本地人讀懂的老風口;老風口的風,是個橡皮擦,能把人的全部特點擦掉,只剩一具虛弱的軀體。
三分鐘后,年輕人沒有回來。
四分鐘過去了。
到了第五分鐘,館長猛然站起身,說,不好!
他快步走到尿素袋跟前,撈出截繩子往腰上拴,又招呼那兩人過來,捆住自己,把繩子的另一頭拴在門把上、桌腿上。
打開門,風雪旋轉(zhuǎn)而來,像置身攪拌機內(nèi)部,看不清地面。館長讓兩個年輕人摸著墻,分東西方向?qū)ふ?,自己則朝正對著門的那條路走去。人走在風雪中,像被撕裂的碎布片,隨時能被吹飛起來。這時,那捆在腰間的麻繩,像拽著風箏尾巴的線,讓人命懸一線。
每一個凸起的雪堆都那么相似,像已經(jīng)存在了幾千年幾萬年。根本看不到腳印。風雪的耙子將坑洼、痕跡、細節(jié)全都掃蕩得平坦、綿軟、光滑。這是風雪制造的天堂,里面沒有人走過的一絲證據(jù)??绅^長還是瞪大眼睛,仔細搜尋每一個鼓起的大雪包。
他埋怨那個愚蠢而天真的年輕人———他太清高,認為捆上麻繩就會有失身份。他懷著幫助別人的心態(tài)而來,忘記了自己同樣置身危險之中。
二十米開外的一個雪堆下似有隱約的黑色,館長快走幾步,撥拉開積雪,看到了那雙鞋。他招呼兩個年輕人過來,將尸體拖回辦公室。
館長是在那個瞬間變老的:他的頭發(fā)在那一刻變白了。盡管兩個年輕人也目睹了這一切,但卻沒有看清,以致無法說明這件事是怎么發(fā)生的。他們聽到館長自責地說:怪我,怪我……那個城里人躺在地上,軀體一動不動,在微弱燈光的照耀下,那雙依舊簇新的皮鞋格外扎眼。這間辦公室變得陰森可怕:慘白的墻壁、黑皮鞋、緊閉眼皮的臉龐、紅頭文件、正在統(tǒng)計的數(shù)據(jù)……死亡改變了全部,真相被袒露:人所能控制的疆域?qū)嵲谟邢蕖?/p>
當那個城里人穿著黑皮鞋,走進暴風雪時,這兩個年輕人的內(nèi)心一定涌起古怪的惡毒。那個城里人像棉花團般被吹倒,被雪砌成了個大鼓包。那場景沒人看見。圍繞著他皮鞋的嫉妒早已消失,這兩個本地人開始重新審視自己那笨拙的大頭鞋。
三個人默默陷入沉思。他們都很懊惱,覺得自己要對這個城里人的死亡分擔一份責任。他們知道,此后很久,他們都不會忘記這個暴雪之夜。
這就是老風口的生活:沒有燈火輝煌的大街、劇院、餐廳、美妙的音樂,只有嗚嗚的風雪,它們呼嘯在屋外,沒有善惡標準,它們僅僅是風,是雪,而那個從烏魯木齊來的城里人死了,這是不能被允許的事情,所以,當風雪再次哀號時,人們的頭腦中充斥著三個字:殺人犯。endprint
但人們依舊生活在老風口。
生活在這里的人,不了解別人的生活,他們只了解自己,只了解自己的感覺和判斷,只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構(gòu)筑起屬于自己的尊嚴。
一位在縣里有些名氣,出過幾本書的作家,很會耍貧嘴,當麥克風往他眼前一擺,整個人就像通了電,天文地理,人情世故,無所不知。他五十來歲,黑發(fā)中夾雜著銀絲,但卻不顯蒼老,反而因梳理妥帖而顯得練達。
我記住了他,并非因他所講的那些鄉(xiāng)間笑話,而是他無意間說起十五歲出門,路過老風口的事。他說當他瞥見世界真相時,兩只眼睛像敲碎了殼,打在平底鍋中的雞蛋,漸漸擴大膨脹起來。我為這個比喻喝彩,而他,瞬間引我為同道中人。
他攜帶著筆記本電腦,很方便地為我調(diào)出那時的照片。
那少年瘦小單薄,眼神膽怯,嘴角沒有裝飾性的笑容,是個典型的鄉(xiāng)下少年。大多數(shù)這樣的孩子,最終成長為農(nóng)夫、工人,或小販,而他成了作家。
他是如何從容蛻皮,把那雙羞怯的眼睛,最終磨礪得像食肉動物般放肆而略帶殘忍,我不得而知,但他一定不是一下子就變成這樣的。我記住了那個故事的發(fā)生地:老風口。他說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愿提及這三個字。無論人們用什么語調(diào)說出老風口,無論是開玩笑或認真,他都控制著自己不插話,只有這樣,他才不會讓自己再次沉入回憶。
他說,成年人的感覺麻木而粗糙,可少年不同。
那個十五歲少年,在黃帆布大包中裝了幾串阿魏菇,從沙灣縣坐班車,去塔城舅舅家送年貨。車在老風口停下后,說前面有暴風雪。人們無可選擇地進入路邊旅店,坐在四方桌前的木凳上,僵硬地等待吃飯。
店里只供應一種飯:拌面。
風大雪大,沒有多余的菜做別的飯。少年隨大流,從口袋里掏出錢(若在縣城,只需花一半錢),順從地交了。他坐在不起眼的拐角,像省略號的最后一個小點。他生怕引人注目,眼神慌張,將小身子蜷在暗處。
從這個角度可直通通看到廚房:即便是中午,因暴風雪肆虐,天空昏暗,廚房也亮著燈。裹著油污圍裙的三個伙計,正在大鍋前忙活。少年盯著那里,看清每一個步驟:一團膨脹的面被拉扯成細長條,鍋蓋掀開后,開水騰騰,不一會兒,波浪中翻出一條條銀魚;炒菜的鏟子和小鐵锨差不多,炒的是羊肉、白菜和皮芽子(洋蔥)。那堆高高的白菜,倒進鍋里后,沒炒幾下就變少了。少年沉迷于每個細節(jié),忘掉了暴風雪,忘掉了自己。
飯后的整個下午,人們都在等待中度過。男人們抽煙、吐痰,女人們講笑話,談論著天氣,說暴風雪通常要持續(xù)兩三天。那些笑話令少年臉紅,他便起身在門外去撒尿。
屋外的雪越積越厚,榆樹拼命搖晃著樹干,云朵像在逃跑,少年站在雪地上,像有人用小錘子敲太陽穴。他抖抖索索地提上褲子,推門進來,簡直不能相信這種變化:僅僅幾步路,狂風、暴雪、危險和恐慌就被擋到門外,人們在燒著爐火的的房間里聊天,發(fā)出陣陣大笑。
天黑了下來。正如大家預料,暴風雪沒有停下來,一干人便再次坐回飯桌,等著吃晚飯。炒面上來了,散發(fā)著一股蔥香,人們吃得大汗淋漓,打起飽嗝。少年吃了一半。他并沒有吃飽,但胃口卻有股奇怪的力量,正奮力阻止他進食。
那是他看到了不該看的場景后,受到的懲罰:伙計們將中午收攏到大鐵盆的剩飯倒在案板上,用刀切碎,再撥拉進鍋里,翻炒時加上蔥末、蒜末。
他的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頭,不知該說什么,該對誰說,腦子里亂糟糟的。吃過飯后,他的嘴里泛出股怪味,像吃的不是炒面,而是苦艾。
雖然房梁發(fā)黑,門板歪斜,碳火將息,可十幾個男人還是擠到一張通鋪上,脫了衣服。有人給少年讓出點地方,他便躺了下來,但人擠人,只有一個身子寬,不是別人碰到他,就是他碰到別人,沒辦法,他只能將身體繃緊(不像在家里,可以獲得足夠的釋放和舒展)??諝饫飶浡_氣味、汗腥味,混合著打鼾聲、磨牙聲,讓少年渾身發(fā)疼。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和腿,發(fā)現(xiàn)它們有了改變:更瘦了,更高了。
一種不熟悉的新生活,就要展開。
他對自己說,一定要睡著。
第二天清晨,醒來,走到屋外撒尿時,榆樹的枝條已變得紋絲不動,天色依舊陰沉,但卻寂靜無聲,好像昨夜的風暴根本不存在,那些棉花團般的雪堆,也不那么無聊乏味。呼吸了清冽的空氣后,他不想再回到大通鋪,便一個人走到餐廳,習慣性地坐在昨天的角落。在那里,那團陰影像從沒離開過,將他的身軀淹沒殆盡??墒球嚾?,他猛地站了起來,渾身顫抖。他張了張嘴,想喊,卻像失聲了般,只站在那里,臉色蒼白。
廚房里的伙計們正在做早飯:將昨晚的剩炒面倒入大鍋,兌上幾瓢水,就火熬煮起來,變成湯面。湯面擺在每個人面前,碗里分不清是灰色白色還是綠色??腿藗兾镏?,齒縫間發(fā)出嘶嘶聲。
少年覺得那湯面是口放大的濃痰。
他將碗推開,跑出門外,在白雪的曠野里嘔吐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單獨出門。昨天是他十五歲生日,他自告奮勇給舅舅家送年貨。出門前,他往大頭鞋里墊了厚氈墊,在鞋前鞋后塞上羊毛團,在棉襖外套上洗干凈的罩衣,戴上棉手套和長耳風帽……他認為自己已能應付這個世界了??涩F(xiàn)在,他摸到了自己的眼淚。這世界,遠比他想得更浩大。
他擦干眼淚,回到桌前,把那碗湯面喝了下去。
汗滴從他的額頭冒了出來,他什么都不想,或者突然之間,一切都變得和他不相干。他為了趕路而吃。他必須吃:為了性命而吃。他在吃的時候說服自己,說這味道不錯。之后,他將空碗朝前一推,站了起來。
之后,他長大了。
“風從十月開始刮,到第二年三月底;五級不算風,八級才算。風刮起來也不是沒完沒了,有規(guī)律可尋,大致以三天、五天、九天為期限。”岳秀麗精干爽快,黝黑圓臉,中等個,扎馬尾,牛仔褲,旅游鞋。她很愛笑,語速超快,語調(diào)中暗藏著一種奇怪的尾音。我聽出她的漢語里摻雜了哈薩克語的味道。她點頭說,她的哈語比漢語流利。endprint
在新疆,這并不奇怪。我曾在南疆和田見到過很多說流利維吾爾語,而漢語卻結(jié)結(jié)巴巴的漢族人。所以,我們的話題依舊回到了“風”。
岳秀麗說:“上小學時,父母叮囑我,一定要牽著妹妹的手回家。有一天,風來了,我一扭頭,身旁的妹妹不見了———她不小心松開手,一下子被吹出十幾米遠。我在后面喊,趴下趴下,可風太大,把我的聲音全吞沒了,妹妹聽不見。她不知道她走得那么快,是被風推著,也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在我身邊。我嚇壞了,不知該咋辦。如果這時,風力再大一點,她就會被吹得看不見。有個過路的大媽看見了,馬上知道該怎么辦。她順著風跑,邊跑邊沖著妹妹的背影喊,風來了,快趴下。妹妹終于聽到了,一下子,身子就軟在地上。我的眼淚嘩啦流了出來。我知道,妹妹今天撿了一條命。”
岳秀麗有些不安地問我:“這些事是不是太小了?”我說,不小。
在老風口,有一塊屬于自己的鐘表,人們按照那塊表上的時間來看待世界,人們有獨屬于自己的節(jié)奏,他們在自己的節(jié)奏中和歷史發(fā)生關(guān)系。
“那一年,還是我上小學時,村里看露天電影,正看到半中間,刮起了風,我爸一看風向,馬上讓我們拾起凳子走,我們不想走,可看到我爸皺著眉頭,就磨磨蹭蹭地拿起凳子往家走。走到半路,風大了起來,我爸說,快跑。我們舉著凳子就跑了起來,風聲越來越大,大得嚇人。我家住在村西頭,十幾分鐘后,回到家,拿木頭把大門頂住。這時,風變得更大了,可我們一回到家,就不那么害怕。我媽準備燒火做飯時,我聽到有敲門聲,來的是王老漢,他家住在村東頭,說電影還沒完,風就把人吹得散了場,他往家走時,硬是被吹得迷糊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爸笑著說,我一看天就知道,今天要刮大風。王老漢在我家吃了飯,睡了一覺,第二天才回去?!?/p>
我出生在東疆哈密,上小學時見識過刮黃風:天空猛然發(fā)烏,風卷著土,讓一顆顆黃土粒子掉下來,像下雨,到處都是泥腥味,簡直沒法呼吸。學校的大喇叭通知緊急放假,讓學生們快回家。吃午飯時,因看不見桌上的飯菜,母親拉開了燈。傍晚時,聽母親說,鄰村有個小孩被刮進坎兒井,給活活悶死了。但這樣的事僅發(fā)生過一次。老風口的風不僅酷烈,且發(fā)生頻率極高。
“有一年冬天,風吹著雪,把房門埋住了,雪從院墻堆到房頂,我們?nèi)フ胰?,就直接上房頂,朝底下一跺腳,喊,誰家?下面的聲音從煙囪里傳出來,我家!門被堵死了,外面的人要把雪朝外挖,里面的人要先把門推開道縫,朝屋里扒拉雪,再從門縫爬出去,往外挖。”岳秀麗抬起胳膊說,挖出的雪道比她的頭還高。
我問她,村里人是不是很討厭刮風下雪?
她搖搖頭:“也不全是。風雪消停后,我們可高興了,可以玩陷人坑游戲。先挖出個洞,在洞口蓋上雪塊,再撒上浮雪,根本看不出有坑。大人一腳踩虛,掉進去后一身白,爬上來后呵呵笑,也不生氣。冬天雪大,野兔斷了糧,就爬到雪堆上啃樹枝,能把一片林子齊刷刷啃斷。我們追兔子玩,嘴里嗷嗷叫著。用爬犁滑雪,一滑滑出上百米。要朝樹矮的地方滑,那里的雪厚實。到五月化雪后,反而不好玩了,到處是泥巴,天看著晴朗,可風里摻著雪粒子,刮到臉上生疼,還不如冬天。”
風所代表的自然讓人害怕,人努力想掌控它。人建起摩天大廈,發(fā)明空調(diào),以為可以不用再理會風霜雨雪,然而,置身于人工襁褓中,人雖獲得暫時緩沖,但卻并沒有真正理順和大自然的關(guān)系。
我對岳秀麗描述的這個小村充滿好奇,想去村里看看。岳秀麗說:好辦。十分鐘后,我們上了車;三十分鐘后,阿合別斗鄉(xiāng)也格孜庫勒村到了。
和新疆大地那些缺水的小村沒任何差別,這里林帶稀疏,田野貧瘠,陋屋稀疏,塵土飛揚。這片曠野幾乎等同于西西伯利亞的流放地。在這個袒露的空間,看不到一個人,環(huán)繞著土屋的田地,看起來,像被遺忘了很多年。這里沒有一星綠色,田埂上的茅草枯干,甚至沒有雞鴨,聽不到狗叫。
這場景將我?guī)Щ氐酵隁q月,我原以為此生永遠不會再見這種場景。等我長大后,東疆農(nóng)村已很少能看到這種赤條條的田地,塑料大棚成為重要景觀。農(nóng)民種大棚菜,反季節(jié)銷售,可獲取更多報酬。
在都市,人們通過辨別建筑物,很容易就能找到中心,但在這里,卻找不到中心;或者,根本不需要中心。歷史遭到停滯,令其依舊保留史前蒙昧狀態(tài):沒有人,沒有車,沒有水泥樓房,天和地空空蕩蕩。
刁永江家的土屋被院墻圍住,人站在墻外,能高出一個頭。院子的角落七零八落地堆放著農(nóng)具和雜物,屋門很窄,僅能通過一人。進入后,先是間放著蔬菜的廚房;朝右一拐,是主屋,擺放著圓桌、雙人床、寫字臺、沙發(fā)等家具,這些物件顯得很古怪,像被畫家用鉛筆描過,帶著濃重的陰影。原來,這屋子僅有一扇朝南的窗戶,長寬都不超過一米,光從那里透進來,不僅沒有帶來亮堂,反而更增加了抑郁之感。我在南疆克孜爾千佛洞見過這種小窗,知道這種設計并非為節(jié)約木料,完全是為了防風。
坐在圓桌前的男主人身陷昏暗,看不清面容,聽到岳秀麗的介紹后,從胸腔內(nèi)爆出一陣大笑。那笑聲毫不修飾,充滿草莽氣,令整個房間隨之抖動。這種原生態(tài)的笑容,在都市早已絕種。這是個自然人發(fā)出的天真笑容,和身份、地位、學養(yǎng)、財產(chǎn)皆無關(guān)。
在訪談開始前,我想方便一下,女主人帶著我,并沒有走出門,而是穿過廚房,來到左邊屋子。這里堆滿雜物,在靠墻的一角,有個用木板和塑料布隔出的空間,那里,安放著一個抽水馬桶。
那馬桶的白簡直像月色般皎潔。它出現(xiàn)在這個空間,宛若公主落難。它像塊閃光的玻璃,將此地的衰敗、混雜照得更為透明。它完全不可能屬于這里,而它,就出現(xiàn)在這里。
女主人看出我的迷惑,解釋說:“沒這個不行……風刮起來,說啥也不敢出門……”
我忙點頭。我想起那個穿棉皮鞋的年輕男子。
刁永江一開口,那些黯淡的家具像被鍍上了光,慢慢變得亮起來。逐漸,逐漸,他的面部也從陰影中顯露出來:他的額頭上除了有刀刻般又深又長的皺紋外,還布滿無數(shù)條細紋,兩頰消瘦黧黑,眼白清晰,眼神放肆偏執(zhí),又不乏熱情。風霜在這張臉上留下了肆無忌憚的痕跡,讓他看起來比實際更顯老。深藍色衣褲有些發(fā)皺,頭發(fā)蓬亂。endprint
“我家是村里第一個買小四輪的,我十二歲就會開手扶拖拉機,十六歲拿駕照。我們村雖然屬托里管,但到托里縣要五十公里,到額敏縣只要三十公里,我常開車往額敏跑。開得順時,三四個小時就能到,如果風大雪大,十二三個小時到不了也是常事。在村里,如果有人坐上我的小四輪,我又不問他要錢的話,說明這個人很有面子。坐小四輪,可不能穿平常的衣服,要穿上棉襖棉褲,外加皮大衣、皮帽子、氈筒。就這樣武裝,如果連坐十幾個小時,也會凍壞手、腳、耳朵?!?/p>
窗外的天空似乎沒有一點要轉(zhuǎn)亮的兆頭,我們圍著圓桌而坐,聽刁永江說話。他說話的聲音很大,詞語像西瓜,毫無遮攔地滾出。他總在某個關(guān)節(jié)點上開始停頓,然后大笑,像個好奇的大孩子。在這個小村,他沒有一刻感覺自己受到了局限,相反,他活得自在、自如、自信。他會開車、有旅行經(jīng)驗、對兩個縣城都很熟稔……這一切,都讓他從傳統(tǒng)農(nóng)民的形象中跳脫出來。
“有一年冬天,我出門辦年貨,背了個大口袋,回來時,風把袋子刮出道口子,里面的大米快漏光了,可人走在風里,一點沒感覺肩上輕松,根本不知啥時候漏的?!?/p>
“還有一年,也是冬天,風大得很,我從額敏縣開車返回村子,跑了五六個小時后,車上有個哈薩克族孕婦說肚子疼,我停車一看,路走了一半,返回去和朝前走都要再花六個小時。我愣住了:咋辦?路兩邊是戈壁荒灘,看不到一戶人家,更別說衛(wèi)生所、醫(yī)院。可那女人已經(jīng)疼得不行,像馬上就要生。有啥比生孩子更要緊的事?我自己當?shù)滥亲涛?。我想了想,把身上的皮大衣脫下來,招呼車上的人,把蓋在腿上的毛毯取下來,把孕婦圍起來,再讓個中年婦女進到圈里,就在車上接生。我沒人可商量,覺得只能這么辦。沒人說我瘋了;也沒人抱怨停車。用毯子圍起的人墻肯定不暖和,我心里也虛虛的,怕有閃失。俗話說,人生人,嚇死人。在我的車上,我就要有交代。我跳下車,朝路前路后看,希望能碰到一輛車??墒菦]有。那么,只能這么辦了……我心里想。終于聽到小娃娃的哭聲,一車人都松了口氣。剩下的路,我跑得又快又仔細。一想到娃娃生了下來,我就想笑。一笑,滿嘴灌的都是風,都是雪。那家人給娃娃過滿月,請我去喝酒,我去了,喝多了,心里痛快得很。他們感謝我,我說,我和這娃有緣?!?/p>
“一九九六年,我買了輛八座車跑運輸,到縣城一人五塊錢。有一次,我拉了七個人,走到老風口靠西四公里的雪山頭,雪大得看不清路,我就打開窗戶看路基,憑著感覺開。開著開著,覺得有些不對勁,剎車后下車一看,出了身冷汗:前面停著一輛車,車頭鉆在路基下面,和我的車就差幾厘米。路被這輛車給堵死,我只好返回,朝道班開,在離村子還剩五公里的地方,車掉進溝里出不來,車上的人都下來挖雪,挖得鐵鍬把子全斷了,還是不行。我一看,說,不要車了,走!路兩邊是雪山,中間夾著條溝,有個小伙子走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來,我拽他的袖子說,不行不行。我知道,在雪地里一坐,就再也不想起來了。他不聽,我就硬拽;他罵我,我還是拽;他發(fā)了狠,干脆躺在雪地上。我跪下去,把他的腦袋抬起來,吼著,起來,起來。你不起來,我就不走。他被逼急了,狗熊一樣,慢慢爬起來,嘴里說,我殺了你。我說,你殺了我,我也不能讓你躺在這。他跟著我們慢慢朝前走,風像鑿子、錘子、矬子,把人弄得血肉模糊??扇诉€得往前走。不走不行。五公里的路,活活走了三小時。一進村,那小子就跪倒在地上,抱著我的腳磕頭,說我救了他。他年輕,不知道輕重,我知道那地方能要人的命。一九七六年,有個騎馬去縣城看兒子的媽媽,就在那里失蹤的。老馬單獨跑回家后,被鄰居發(fā)現(xiàn)了。鄰居騎著馬,一路找來,馬在一堆雪前刨,刨出了老人,人早都凍僵了。”
從這個落滿灰塵,處處被雜物填塞的院落可知,即便如此有頭腦,受人尊敬的村民,其生活,也談不上闊綽,其它人家則更弱于此。他們的生活,像《呼嘯山莊》中國版:風雪用鞭子抽打著這個西北小村,人們被自然束縛越緊,夢想就越野。風在這里讓生活被迫變形后,人們必將以更苛刻的標準要求自己。他們要比別人更嚴謹、更赤誠、更熱情,才能將日子過下去。
“我們村只有一千人,哈薩克族七百人,漢族三百人,學校一個班才有六七個學生,時間長了,大家成了一家人,不分彼此。我每天早晨習慣喝奶茶,不喝綠茶。五歲時,我父親到牧區(qū)教人開面粉機,帶著我住了三年,八歲時,我的哈薩克語已說得相當流利。我們周圍都是哈薩克人,不學語言,生活不是不方便,是簡直沒法過。我父母那么大年紀,都學會了哈薩克語。哈薩克人大方,開放,喜歡開玩笑,出門不帶水,不帶饅頭,看見氈房就進去,總能喝上奶茶吃上馕,臨走,還有奶疙瘩拿。冬天他們宰羊宰馬后,喊我們?nèi)コ匀狻N覀冞^春節(jié),也喊他們來?!?/p>
女主人在丈夫的談笑聲中進出了好幾回,但都刻意不讓自己成為焦點。她總是微笑地望著我們,從某個角落摸出個東西后,悄悄出門。她中等身材,容貌端正,對丈夫有種單純的、看不出任何造作的寬容。因此,我決定向刁永江打聽些關(guān)于戀愛的事??墒?,當我問他,村里各民族之間是否通婚后,突然又有些不安。我害怕自己太過冒昧和唐突。
出乎意料,這個問題在刁永江這里,得到了沒有任何糾結(jié)的答案。他用肯定句回答:“在我們村,漢族男人可以娶哈薩克族女人,漢族女人也可以嫁哈薩克族男人?!?/p>
他指了指岳秀麗,咧嘴笑起來:“她妹妹就嫁給了哈薩克族小伙,聽說過得不錯?!彼麤]有直接說岳秀麗妹妹的名字,因為岳秀麗在這個小村太有名:作為村里第一個走進哈語學校的漢族女孩,她初三畢業(yè)后考上塔城農(nóng)業(yè)農(nóng)機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縣里工作。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岳秀麗為什么哈語比漢語流利。
岳秀麗說,有一次,她想吃盤子里的胡蘿卜,可滿腦子都是哈語,就問妹妹,這個東西,漢語怎么說。妹妹受她的影響,上的也是哈語學校,后考入伊犁農(nóng)業(yè)農(nóng)機學校。
岳秀麗說,當妹妹想嫁給哈薩克族小伙時,兩邊家庭都曾表示過反對。理由都是:習俗不同??蓛蓚€年輕人是同學,根本沒有語言障礙,加之共同成長的經(jīng)歷,他們執(zhí)意結(jié)合?;楹蟛痪?,妹妹生了個聰明的兒子,令兩家大人皆大歡喜。endprint
妹妹的兒子在家里說哈薩克語,到外婆家串門時,和岳秀麗的兒子打了起來。兩個小家伙指著凳子,一個說哈語,一個說漢語,都認為自己說得對。
離開小村,低矮的土屋瞬間消失在倒后鏡中,天地被簡化成土灰色,人像從未存在過,再次隱匿于塵土中。需要用另一種觀察方式,才能對這些土屋和生活其中的人有所了解。如果沒有暴風雪、嬰兒的初啼、頑強的愛情,這個小村就像一幅古老無言的風景畫;但它卻因人而變得鮮活。風雪加劇了人們生活的艱辛程度,同時,也讓一顆心靠近另一顆。
人們在最嚴酷的自然內(nèi)部,進行著自我調(diào)整,努力尋找最合適的生活方式。在小村,任何一種簡單的概括、歸納和定性,對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來說,都是一種傷害。他們活著,按照他們的鐘表時間;他們的浪漫,我們不懂。
我到達老風口時,傳說中的大風已被降伏,只能從路邊傾斜的樹干看出過去的痕跡。防風林看起來并不自然,在姜黃色調(diào)的畫面中,作為兩條綠線筆直地拉長著,作為“人定勝天”思想的具體實踐延展著。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人們便在這片長二十八公里、寬三公里的地方,開始修建防風林。至今,已栽種出二十四條林帶,形成喬、灌、草立體防風屏障。
托里縣的人幾乎都去老風口種過樹,包括中小學生。關(guān)于種樹的記憶,曾和孩子們的成長深刻地連在一起:用鐵锨將戈壁上的凍土挖出,還沒端起,那土就已被風吹走。每栽一棵樹,都需幾個學生合力。坑要合乎規(guī)定尺寸,否則風就會將樹苗攔腰刮斷,或連根拔起;每挖一個坑,都有技術(shù)員來測量。
起初,人們沒經(jīng)驗,沒有掌握林帶和路面的距離,建起的林子將風雪擋住了一部分后,另一部分,卻從縫隙漏出,恰好落在路面上(非但沒防住風,反而幫助了風)!人們總結(jié):一道林墻擋不住。加修第二道、第三道!直至———兩邊林帶的間距拉大成兩百米,才契合了風的波次,將風送走。
不同種類的樹木簇擁著,雜糅著,高低錯落,最終形成兩條綠毯。一棵樹,當它變成防風林中的一員時,它就已不再是平常的那棵樹了。它成了武器,成為人們完成某種使命的工具。為了讓風消失,還是幼苗的樹被栽種在路邊。
我想起黑劍般劈開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公路,在它的兩邊,同樣也有著兩道防風林。那些樹通過打井后提取地下水滴灌而活。這種硬生生長出的林帶,和野生果園有著完全不同的風貌。
在離老風口不遠處的一片洼地,真有一片野果園。撥開樹枝,躬身鉆進,高大的蘋果樹灑下稠密陰影,一條小溪汩汩流過,絲帶般將整個園子串起來。樹下的青草并非連成片,而是東一坨,西一坨,隨性亂長。那些樹木間的空隙,覆蓋著厚厚的,從未被掃帚清理過的落葉,一層又一層,棕黃褐黃。踩著它們時,會發(fā)出窸窸窣窣的叫聲。
我在果園之外所受到的驚嚇與恐懼,在這里,神奇地得到了理療。我嗅到股奇怪的味道,不僅是清香,更兼清麗、清純、清澈。
一抬頭,葉片間還藏著些拳頭大小的絳紅小果。我想起來:在松泉市場門口,烏斯曼的母親賣的就是這種野果。
有個男作家,居然,攀著樹枝爬了上去。他曾是軍人,剛剛退休,依舊保持著超常的行動能力。他將自己有些禿頂?shù)哪X袋從樹杈間探出,咧嘴大笑。當他擺脫掉軍裝、單位、朝九晚五的坐班后,變成了個大孩子。是野果園給了他這個機會;也是野果園,讓我們看到了貌似平庸的他潛藏在內(nèi)心的激情。單憑這個舉動,我便確定,他前半生的作品都沒有得到完滿的釋放。
這個曾在制度中掙扎的前軍人,現(xiàn)在,從樹枝上小心摘下果子,獻寶般,遞給女人。女人在衣服上蹭了蹭,放進嘴上咬,酸、甜、香。這是久違的,童年的味道。
這個野果園,到底給了我們什么?許久之后,我都夢想著,再次回到它的懷抱。它像個子宮,讓我安全、自在、舒適。而我卻不想第二次參觀防風林。尤其,當我聽說這些楊樹、榆樹、柳樹,薔薇科灌木,以及周圍五百多公頃的農(nóng)田,全靠打井汲取地下水(已打出五十多眼機井),而那些農(nóng)田依舊使用渠灌,并未采用節(jié)水的滴灌時,不覺駭然:我們目光所及的這些綠色,多么奢侈!
挖井抽水,會令地下水位節(jié)節(jié)下降,一直到達兩百米以下,而這,無異于飲鴆止渴!
在草原,驀然聳起了金礦、煤礦、鉻礦……不僅破壞了植被,更破壞了牧人的安寧。樹沒了,草矮了,撥開稀薄的草根,陰險的沙已悄然露頭,干旱讓羊群從清晨就沖到水井邊臥下不動;干旱讓蝗蟲大搖大擺,將卵產(chǎn)在通往薩孜湖的公路上,每平方米的密度超過兩百只。
隨著新井深度的寸寸下移,牧人被抽去判斷明日危機的經(jīng)驗,變得心慌意亂。有些礦主,背地里私設暗管,利用自然溝谷,將選礦廢水、尾砂直接外排,致使飲水河變成乳白色,漂浮大量泡沫,散發(fā)刺鼻異味。
即便知道河水含有礦物質(zhì),周邊人畜仍舊飲用———再無其他水源!
老風口東南七公里,有個“亞歐大陸內(nèi)心”紀念館:大門模仿長城造型,城墻上有三個拱門。從最大的那個進入后,是一片用大理石拼貼而成的地圖。大理石拼得粗糙,縫隙明顯,亞歐板塊用姜黃和紫紅標識出;在中心位置,有個凸起的白色半圓,那里,就是全球最大陸塊的地理中心。十六根白柱,分四組,環(huán)繞在這片大理石周圍,柱上雕有龍形圖案,在白楊樹的映襯下,顯得很不搭調(diào)。
這個紀念館所處的位置和它本身所宣揚的內(nèi)容并不相稱:
當老風口的人們還在為生存做最蠻荒的掙扎時,這些信息(世界歷史的中心地帶,占世界陸地的五分之二,囊括世界人口的十分之九),大而無當。過去的文明試圖輸送一種優(yōu)越感,顯得虛弱無力。那個夾在中心的白色半球,作為設計品來展示,看上去很現(xiàn)代,很符合潮流,證明這里離世界并不遙遠(甚至是中心),但當人們離開,扭頭就會忘掉。
它的漂亮造型只是一種形式,并不包含對本地人當下生活的解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