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云
茶樓和梅梅家
有陣子邱童跟的一個單,客戶喜歡約她在一家名叫“渡口”的茶樓談業(yè)務。出了地鐵站,經(jīng)過梅梅家小區(qū),再過一個小巷子,就是“渡口”。雖然梅梅已經(jīng)不住這里,那套她爸媽早早就給她準備好的嫁妝現(xiàn)在不知是被賣掉了還是租給了別人又或者是空著,邱童從這里經(jīng)過,情緒總會低落下來,好像心上有點什么被抽走了一樣。
所以邱童去“渡口”后總是叫上一瓶某個牌子的啤酒,醇香又微微苦澀的啤酒喝下去,失去的那點才會慢慢回來,心情也漸漸恢復平靜。
邱童記得很清楚,她最后一次去梅梅家,她,他們,也是喝的同一個牌子的啤酒。
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那天傍晚,邱童拖著笨重的行李按響梅梅家的門鈴時,可視門鈴那頭是徐正,梅梅的男朋友。
梅梅歪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看了邱童一眼,笑笑,把擱在沙發(fā)上的腿挪了挪位置。邱童把行李在墻腳放好,在梅梅騰出的沙發(fā)空處坐下。
“去樓下買幾瓶啤酒,再買幾串燒烤。”
徐正向來好脾氣,“唉”了一聲就出去了。
電視里不知放的什么電影,很老舊的樣子,像是他們的背景音樂和背景,他們反而成了電影里的人。梅梅問邱童明天幾點的火車,去多久,住哪兒。
“這么說你得過兩個月封閉日子。培訓、聽課、操練、住工廠宿舍。畢業(yè)這么久了,你卻又返回去過集體生活?!泵访钒欀碱^,很不滿意的樣子。
邱童也不滿意,但她別無他法。梅梅深知這一點,所以不再談論邱童的工作,握著電視遙控器摁來摁去,直到看到一個歌手在舞臺上唱著很難聽的歌,兩人開始一起談論起那個不走運的過氣歌手來。
梅梅是邱童上大學時結交的好姐妹。她們不是一個系的,也不像其她女生之間那樣,事無巨細都在一起聊。大多數(shù)時候,她們不知彼此在忙些什么,就好像現(xiàn)在,邱童找好工作即將去廣州一個工廠培訓,梅梅是昨晚接到她電話,知道她要過來住一晚的。
友情的深淺不是看待在一起多長時間,而是彼此互相懂得,不必多說,也知道對方心中所想。梅梅和邱童就是這樣的朋友。
門“吱呀”一聲,徐正回來了。他倒真有力氣,干脆扛了一箱啤酒上來了,手中還晃悠著一袋子燒烤。
徐正從梅梅的酒瓶中倒了一杯酒朝邱童舉起:“第一份工作, 多少會有些不適應,能堅持下去就干,不能堅持下去就逃,天生我材必有用嘛。”
梅梅讓他再開一瓶酒,不是有一箱嘛,干嗎一定要喝她瓶里的。邱童看他們打情罵俏,有些尷尬。徐正突然說:“我還是不喝了吧,等下還要開車回去。”
梅梅拍拍邱童的胳膊:“不想回去就算了,我們睡房間,你在客廳湊合,可以給我們當保鏢嘛。”
邱童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趕緊說:“是啊,徐正你今晚只好當廳長啦?!?/p>
三個人喝著酒,徐正的話漸漸多起來。梅梅摟著邱童的肩膀,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睡吧,明天還要早起?!?/p>
邱童也這么想,一只手拿起杯子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另一只手悄悄把裙子往下扯了扯。
事實上,徐正根本沒朝她看。邱童的裙子其實也很保守。
肯德基和電影院
那是2008年7月初的事了。
到了廣州,邱童才知道,她去接受培訓和實習的工廠偏遠得很,在東莞的某個小鎮(zhèn)上。一個月后的某個雨天,天氣涼爽,邱童心情煩躁,干脆放下工作,請了幾個小時的假,坐車到廣州去找同學玩。
說是找同學玩,也不過是一起吃了一頓午飯。同學要趕回公司刷指紋上班,邱童一個人逛,逛到四五點鐘,她去肯德基吃東西,端著餐盤去找座位時,邱童看到徐正端著一杯飲料站在她面前。
邱童不知道徐正這兩天在廣州出差。他們兩個,除了通過梅梅,沒有其他任何的聯(lián)系方式。
兩人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聊了些工作上的事,又把廣州的城市面貌天南海北評論了一番,聊得倒也歡快。時間慢慢流逝,餐盤里的東西吃得差不多了。徐正說:“隔壁好像有家電影院,你想去看電影嗎?”
邱童心里想真該回去了,嘴上卻說好久沒看電影了呢,然后跟著徐正朝電影院走去。
一間房和一整夜
那天電影放的什么,甚至,他們是否說過話,邱童通通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那天坐在陌生城市電影院的黑暗里,身邊是一個熟悉的、充滿安全感的男人,她覺得很滿足。好像熟透了的草莓和桃子,汁水快要從果皮里滲溢而出的那種甜美。
看完電影出來,已是晚上。徐正說:“這么晚了,我送你回東莞吧?!?/p>
不到9點,倒也不晚。去東莞的車有很多。只是從東莞到邱童上班的工廠,還有不近的一段路程,車也比較少。當然,要回去總是能想到辦法的,或者今晚就在東莞住,明天一大早就回工廠上班。
“太遠了吧,要不……”夜色里,徐正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就在這邊找個酒店住一晚,明早回去沒關系吧?”
沉默,其實就是默許,此時無聲勝有聲,反正看起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恰好前面就是一家連鎖酒店,徐正用他的身份證要了一個標間。
邱童預感到徐正也會住在這里,但她并沒有拒絕。兩人先后洗了澡,然后在各自的床上躺下,什么也沒說,各自熄燈,陷入黑暗。
從進入這房間開始,他們幾乎就沒有語言上的交流,甚至連看都不敢看彼此一眼。邱童閉著眼睛,又睜開,輕輕地在床上翻了個身,背對著徐正那張床。沒多久,她聽到徐正猶豫地翻身聲。
此起彼伏的翻身聲,窸窸窣窣,延續(xù)了一整夜。
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到窗簾上時,徐正似乎才睡著。邱童輕手輕腳地起床,洗臉漱口,趕去上班。
從昨晚11點到現(xiàn)在,7個小時,她第一次好好端詳徐正。微微有些暗的光線下,那張臉俊美而硬朗,她的心猛地抽了一下。有走過去的沖動,但她忍住了。
出酒店門的時候,邱童心中說,我大概愛上這個男人了。
可是,抬起頭,呼吸著初夏清晨清新的空氣,邱童的心突然像被拉大了一個口子,梅梅的身影,飛了進來。
三個人的婚禮
一切都沒有改變,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也確實,什么也沒發(fā)生。夏天快過去的時候,邱童終于熬過了漫長的培訓期,回到了長沙的寫字樓上班。
再跟梅梅聯(lián)系卻是一個多月以后,她們共同的一個女朋友結婚。梅梅打來電話,問邱童打算送多少份子錢。
“你一個人,我還要帶家屬徐正去蹭吃蹭喝,要多送點才行吧?!泵访沸χf,聽上去像玩笑話,但她把家屬一詞特意強調(diào)了一下,邱童的心咯噔了幾下。
婚禮那天,邱童去得比較晚,婚禮已經(jīng)開始好長時間了。在滿廳的酒桌和人影里,她一眼就看到了梅梅和徐正。她深呼吸一下,朝他們走去。梅梅指指旁邊的座位:“給你占了位呢。”
“這些好無聊,我結婚時絕對不搞這些?!泵访钒T癟嘴。
“你們什么時候辦事?”邱童感覺自己的聲音突然高了好多。
“你說呢?”梅梅問旁邊的徐正。
隔著梅梅,徐正朝邱童這邊瞟了一眼。周圍太吵鬧,徐正說什么邱童沒聽到,只看到他的嘴唇動了動。然后,她聽到梅梅說:“回去翻翻老黃歷吧?!?/p>
婚禮結束后,梅梅讓邱童坐她和徐正的車走,新買的一輛紅色小車,邱童突然覺得索然無味得很,找了個借口就走了。而且她也能明顯感覺到,梅梅似乎并不真的希望她上他們的車。
小禮服和連衣裙
邱童那陣子非常忙,但也沒耽誤談戀愛,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的,可心中就是怏怏的,沒多久就失戀了。
收到梅梅的喜帖和電話的時候,邱童剛剛和男朋友說完分手。
所以她在電話這頭的“恭喜”說得有些有氣無力。不知是不是受她情緒的影響,梅梅似乎也不是很激動,只是敷衍著說:“沒什么,失戀就失戀,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然后她們握著電話就一起笑起來。
梅梅結婚那天,邱童從出差地趕早飛機飛回長沙。拖著行李進了一家美容院,護臉,做頭發(fā),換衣服。
箱子里放著她早就買好的準備在梅梅結婚時穿的禮服。打開箱子,邱童又改變了主意,取出一條已穿過幾次的荷葉綠長袖連衣裙換上。
美容師說,好漂亮,去做伴娘嗎?
邱童笑笑,沒說什么。在大學時她和梅梅就說好了,將來誰先結婚另一個人一定要做伴娘,從什么時候起,這諾言不再提起?
她和梅梅之間,已經(jīng)隔了一層看不見的隔膜。
邱童想著箱子底層那件粉紅的禮服,知道它的命運也不過如此,壓在箱底,成為皺巴巴的回憶。
遠遠地,邱童看到酒店門口迎賓的新人,趕緊從包里拿了紅包快步走上去。
“謝謝!”梅梅把紅包遞給身邊拎PRADA包的伴娘。徐正在邊上,臉上始終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邱童揚起頭看他一眼,說完恭喜后,又沖著他說:“以后你可要好好照顧梅梅哦!”
徐正呵呵應著,說完,邱童就進禮堂了。
走到前面,她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這對朋友。他們正在接受賓客們的祝福。透過酒店的落地玻璃門,邱童發(fā)現(xiàn)地面不知什么時候濕了,好像下了一場雨。
邱童聽到攝影師喊“一二,預備”。說預備時好像事情才開始,可是燈光閃過,瞬間就結束了。
在好友的婚禮上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無論如何都不妥。邱童搖搖頭,徑直朝禮堂走去,擠出一個微笑,她想讓自己高興起來。
次要的和重要的
后來邱童才知道,梅梅是奉子成婚。即便不是這樣,她和徐正也會結婚吧。他們戀愛了四年多,門當戶對,很是般配,如果沒有很特殊的情況,終究是要成為夫妻的。
什么算是很特殊的情況?最常見的就是移情別戀了。
邱童無數(shù)次回憶起廣州的那個晚上。她和徐正,就像是兩個人坐了同一截車廂的臥鋪火車,能有什么事呢?然而她心中很明白,這樣的比喻其實是像黑夜一樣巨大的謊言。
從那天晚上開始,不,應該說那晚之前,她就愛上了徐正,這個性格隨和的美男子。
徐正愛過她嗎?永遠都無解了。邱童不停地追問這個問題,但想到她和他之間,還有梅梅,還有他和梅梅將近五年的戀情,現(xiàn)在,還多了婚姻,問號便自動消失了,顯得軟弱無力,她想是省略號,但應該是句號。
邱童想,那晚兩人在一起做沒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一起,共度了一晚。
或許,這就是邱童和梅梅自然而然疏遠和隔膜的原因。而在那晚之前,邱童曾天真地以為,無論時間如何走,她和梅梅,永遠是最貼心的姐妹。
梅梅在那年的歲末生了個男孩,小名叫念念。念念滿月了,過生日了,上幼兒園了,然后又在為小學擇校做準備了。邱童和梅梅的關系還是老樣子,偶爾來往,但再沒有了貼心話。維系她們感情的,除去過去所剩不多的那點情誼,更多的,是念念的各種紀念日。
沒有開始的結束
邱童決定在三十歲之前把自己嫁出去。說到做到,結婚這種事好像沒有傳說中那么難。認識張孟第四個月,邱童就知道這個人可嫁。當然,也談不上如何相愛,主要是兩人都到了結婚年齡,都想結婚,條件相當,互相有好感,于是事情就定了。
梅梅在電話里嘆了口氣:“唉,我家念念都5歲多了,你才結婚?!闭f完又細細問了張孟的情況,絮絮叨叨,遺憾念念還太小,否則可以給邱童當婚禮花童。
“哎,對了,我們當年還說給彼此做伴娘的?!泵访泛鋈幌肫疬@件事,大聲說了出來。邱童微微一笑,腦子里閃過的,竟然是廣州酒店里那間標準房間。
距離那個夜晚,差不多有七年了。
婚禮那天,邱童在酒店提供的套房里換衣服補妝和休息,到點了再跟張孟下去迎接賓客。她穿著婚紗,不能躺,何況床上也堆得滿滿的。她只好坐在梳妝鏡前的椅子上。
看著鏡中新娘裝扮的自己,邱童有些恍惚。
房門開了,她看到梅梅如釋重負的笑臉。
梅梅把一個沉甸甸的紅包遞給她,打量著她,說:“真漂亮!”
兩人坐在鏡前,梅梅告訴她,念念被徐正帶去酒店花園玩了。房間里此時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其他人都不知忙什么去了。
梅梅問邱童:“感覺有點怪,是嗎?”邱童知道,她的意思當然不是指化妝師們都不知去哪了,而是指結婚、婚禮。
邱童發(fā)現(xiàn)她和梅梅之間那種心領神會的默契又回來了。她聽到梅梅說:“其實我結婚前猶豫了很久,總想著我和徐正結婚,到底是真愛還是賭氣?!?/p>
梅梅把邱童婚紗上的一根斷發(fā)拈掉,說:“我總是睡不好,做很多夢,夢見你和徐正在一起,你們丟棄了我??粗銈儯矣X得好荒涼,想死的心都有了。每當在這時,就醒來了,一身冷汗?!?/p>
邱童看著鏡子里的梅梅,問道:“后來呢?”
梅梅也望著鏡中的邱童:“后來怎么樣你不都知道嗎?”
說完,兩個人就都笑了。
有人敲門,催邱童下去迎賓。梅梅牽著邱童的裙擺,像伴娘,又像花童那樣一直伴著她下樓。
酒店外地面濕漉漉的,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蒙蒙細雨。邱童想起梅梅剛才在自己耳邊說的話。所謂婚姻,就是結束一段生活,開始另一段生活,有風有雨的人生才叫風調(diào)雨順,雨后的陽光更清新迷人。有雨有晴,有結束才有開始,這就是人生。
七年前的那七個小時,不過是一場心上的毛毛雨,也許曾把心灑濕,可是經(jīng)歷了兩千多個日日夜夜,也早已應該干了。再有的風雨陽光,都與它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