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凌

一

床很涼，一雙手把我的身體掰成小龍蝦狀，我蜷縮著，當(dāng)犀利的針穿過脊椎，我后悔了，試圖掙扎。

背后發(fā)出神一樣的呵斥，別動！我只得老實縮著，為自己的怯懦羞恥，一管藥水進(jìn)入身體，迷迷糊糊沒了知覺。

腰部的疼痛讓我食欲很差，摸著還帶有白色敷料的傷口，卻不敢有怨言，上帝問亞當(dāng)，你在哪里？亞當(dāng)卻躲藏起來找借口，人最擅長逃避與詭辯。

而我沒有，用一只腎，得到我想要的。

那時，栗子在夜店里賣酒，我是知道的。一邊抱著她，一邊溫柔的叮囑，只做金魚，別做木魚。頭深伏在她肩上，卻又難以放棄清輝般的前程。

她愛吃糖炒栗子，一袋10元，小心翼翼地分成三份，每天吃一份，為了讓她能吃到溫?zé)岬睦踝?，我事先把它們放在衣服里。深夜騎單車接她，她把手插入我口袋，說小時候也是這樣坐在爸爸車后面，我輕笑，那你就做我女兒吧！

北方的深冬，她時常穿得單薄，一件不帶絨的夾襖，兩手蜷在一起，放在嘴巴下面，像極了賣火柴的小女孩，卻會驚喜的給我?guī)Щ貎筛啿弊印?/p>

她有過一件花塔夫綢裙子，未描畫的臉龐，清澈甜美，這是我們剛認(rèn)識的樣子。栗子讀中技軍訓(xùn)時，我是她的教官，第一次見她，我就知道自己不可救藥的喜歡上了。

她在太陽下曬著，我于心不忍，常把隊伍帶到食堂，只為讓她少受點罪，而她那時還小，其實我也只有20歲。

畢業(yè)試考完后，栗子零星表示不愿我去接她，說夜里自行車不安全，我勸她換個工作，她有些煩，你會請一個中技水平的女電工？

像這樣不帶溫存的口氣，不是第一次了，我逐漸習(xí)慣她身上迷亂的香水味，晚歸后發(fā)涼的背脊，所有紀(jì)念日獨自上街，不敢想她此刻在做什么，而最讓我寒心的是，用心做好的牛排，她全倒進(jìn)了垃圾桶。

你知道什么人才吃得起牛排？我每天累死累活，沒功夫陪你玩情調(diào)！突然，她從我發(fā)青的臉色，看出自己說錯了話。

累死累活？是什么人讓你這么累？我本不想拆穿她，這行哪能獨善其身，只做金魚，一個月賺這么多？

那天晚上，我很瘋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她是我的！而栗子因為說錯話，特別乖巧，讓我想起第一次時，她流著淚問我，你會一輩子對我好嗎？我抱著她，拍著她的背，默默點頭。這晚，做到最后，她突然哭了，我沒有安慰她，我們都知道，已經(jīng)回不去了。

二

栗子告訴我，她懷孕了，當(dāng)時，我正在聽課，短信的好處是，別人聽不見你的語氣，平鋪直敘的字符，讓大家有了余地。不知道孩子誰的，但必須陪她去解決。

術(shù)后的她臉色蒼白，卻不讓我扶，執(zhí)意自己走。我買了一只老母雞，第一次燉湯，血沫子都沒弄干凈，鹽放多了，她很生氣，把碗摔到地上。

你是故意的，為什么要作賤我！

看著滿地的湯水，我努力克制情緒，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不會燉湯。然后蹲在地上收拾碎片。

她又飛來一只枕頭砸到我臉上，可我記得，你都能做牛排。

手突然就被瓷片割破了，血水同殘湯一起，像極了心痛與狼狽，心里說，我也會記得。

最好讓你媽來伺候你，都不知是誰的種。我眼神發(fā)狠，但忍住沒說，因為栗子沒有媽媽。

接下來的一個月，她脾氣越來越壞，我們要么一天都不說話，要么吵得天翻地覆。一個月后，栗子要出去工作，我沒有阻攔，接觸新生活，對她是好事。

她在我面前，曖昧的講電話，有次我在窗口，看她故意把裙子弄得狼藉才進(jìn)門。我更瞧不起她，但假裝生氣，這樣能毫無損失的甩了她，畢竟她為我才墮落，雖然看得出，她還愛著我，但我已心不在焉。

有人說，一百個晝夜可以了解一個男人。其實不然，愛情過了賞味期，我內(nèi)心的巨變無可扭轉(zhuǎn)，男人的無情，大概就是這樣吧。

我無視她身體的變化，毫不憐惜，明知她倔強，卻偏要激怒她，頻繁做著令她生厭的事。人真是奇怪，明明不可能安好的在一起，卻非要纏累，栗子的憔悴顯而易見，我有些不忍心，又泛有一絲快感。我知道，她輸了。

彼時我已有心動的人，并非貪圖安意如的美色，她長得沒有栗子有味道，但她能帶給我平靜，而且她父親是教授。

我不是陳世美，一切看來都是栗子的錯，錯在選擇卑微，錯在選擇墮落。

三

安意如的好，我本不愿接受，那時我還愛著栗子，但她的給予，及時而實惠，超市購物券，電話充值卡，一個收益頗豐的兼職，兩份上好的牛排。她比栗子小，卻有超齡的成熟隱忍，樸素而不散落的發(fā)，稍顯謹(jǐn)慎的眼睛。

她常到她父親那玩，初次見面，一個教授的女兒，我以為很難打交道，沒想到，她卻主動和我聊天，噓寒問暖。我這樣貧寒又不顯機敏的人，能考到教授名下不多，物以稀為貴吧。

教授有一輛漂亮的車，在學(xué)院里很受矚目，全世界有6億輛車，卻沒有一臺屬于我，有時我也會做這樣的興嘆。有次教授和我一同進(jìn)門，我推著輛破自行車，有些尷尬，教授卻說，小伙子，加油，誰年輕時沒有一輛自行車！從那以后，教授一改以往的淡漠，對我格外嚴(yán)格，我知道，他其實是對我好。

我和安意如去夜市，夏末了，涼風(fēng)雖微，卻仍悶熱。她撩起耳旁的發(fā)，露出小附耳，我突然想到栗子，她也有這樣的小附耳。那天她硬要在那里打一只耳釘，說這就是她的特色，軟骨上打釘最痛，我想給她補補，帶她到街邊買了一碗銀耳湯，你一勺我一勺，吃的干干凈凈。眼睛突然濡濕了，想到這樣微末的甜蜜，帶著甘難，像鹽對石的侵蝕，也許會跟隨我一生，一種恐懼感頓生。

學(xué)業(yè)還有將近一年結(jié)束，教授有意讓我留校，我感激他的看重，更加努力。九月在學(xué)院的鼓勵和示意下，教授組織系里所有的人都驗了血，加入國家基因庫，為此，還獲得了獎項。我很踴躍，現(xiàn)在我已然是教授的嫡系，和安意如曖昧不清的關(guān)系，讓我在院里小有名氣，我確實有清輝般的前程。

待我忙完手頭的事，發(fā)覺已經(jīng)好久沒和安如意見面了，親昵的打電話，得知病了，匆匆買了一大包東西去看她，教授也在家，說剛睡著，我只得改天再去。

忙一晚，睡到正好，被電話吵醒，接通沒人說話，隔天，意外收到一封律師信，說告我強奸！我趕到律師處，律師慢悠悠的說，是個女孩子來的，形容樣貌就是栗子。

我滿城遍尋不到栗子，只得用從前的QQ聯(lián)系，她言辭很強硬，說不給100萬，就要搞臭我。我央求她給我點時間，她卻說急缺錢，這是我欠她的。我說要告她誹謗，她說自己爛命一條，隨時陪我玩。

是的，我玩不起！無可奈何的拖延，一日，教授黑著臉叫我進(jìn)辦公室，預(yù)感總是很靈，果然，栗子膩煩了拖字訣，把事情捅到教授那里。出乎我意料的是，教授并沒有斥責(zé)我不道德，相反跟我商量，如果我愿意捐出一顆腎臟，他可以幫我還錢，保我繼續(xù)留校。

我當(dāng)然不愿意，這可不是一顆泡泡糖，說給就給，我寧可身敗名裂。

突然，教授跪在我面前，聲淚俱下，救救我女兒吧，她腎衰竭，就要死了，只有你的基因比對符合，你救了她，我把女兒嫁給你，你不是喜歡我的車嗎，也送給你！

四

原來安意如需要腎臟，也是，不然教授會如此大方？會發(fā)動全系的人去驗血？心里鄙夷，默不作聲，前程、金錢、車子，甚至還有一段婚姻，換一顆腎臟，值得嗎？考慮了幾天，教授又打來電話，我說，可以，但必須立字據(jù)。

躺到手術(shù)臺上，我已經(jīng)來不及后悔。術(shù)后，安意如忙前忙后為我料理，奇怪，我捐腎的都起不來床，她倒像沒事人一樣？一種強烈的欺騙感襲上心頭。

正要發(fā)問，教授一把按住我，別問，剛做了手術(shù)，你罵我、咒我、告我都好，我也是為了贖罪。

當(dāng)年我和你一樣，為前程拋棄栗子母女，栗子的媽媽也是尿毒癥，我沒能力救她，你能考到我這里，是栗子跪下來求我。要知道，為她媽媽的死，她早就不認(rèn)我了，我知道了你們的住處，去看她，她說不要我的臭錢，只得讓小女兒安意如時常接濟(jì)你們。沒想到，栗子為了你，什么都肯做，你卻這樣拋棄她。你知道嗎，那時我殺你的心都有了，但現(xiàn)在，你放心，我承諾的都會兌現(xiàn)。

安意如對我照顧得很細(xì)致，但我知道，那只是為了她父親和姐姐。

我糊里糊涂失去了一顆腎臟，卻救了栗子。當(dāng)我有所好轉(zhuǎn)去看栗子時，有種奇異的感覺，我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栗子醒了，知道我救了她，當(dāng)然，也知道了立字據(jù)的事情。

我說，我用一顆腎臟，救贖了愛情。

栗子慘淡的搖搖頭，你長了兩個腦袋，卻只有半顆心，無罪的愛情，不需要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