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曾國藩是位文質(zhì)彬彬的理學(xué)家,城府很深,克己復(fù)禮的功夫堪稱一流;左宗棠是位武健書生,有霸才而行王道,鋒穎凜凜,率性豪宕,不愿作假,活出了自己的天然本色。這兩人一寒一熱,一卑一亢,一個“以學(xué)問自斂抑,議外交常持和節(jié)”,一個“鋒穎凜凜向敵矣”,完全是截然相反的類型,甚至有點冰炭不同爐。
左宗棠極受時人推重,潘祖蔭甚至在奏折中引用過民諺“天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可見左宗棠在士人心目中的分量不輕。左宗棠38歲出山,曾國藩對他有薦起之功,兩人淵源不淺。平定江南太平天國運動時,左宗棠率楚軍屢建奇功,在軍事上襄助曾國藩,對其助益極大,曾國藩也對左宗棠屢加褒獎,不斷舉薦。
有一次,曾國藩巡視各軍,發(fā)現(xiàn)左宗棠的行軍帳幕狹小,就吩咐后勤人員特制兩個大帳幕送給左宗棠,可謂關(guān)懷備至。無奈兩人的性情太不合——曾公陰柔,左公陽剛,處理各類事務(wù)的方式自然迥異。曾公喜歡慢工出細(xì)活,左公喜歡快刀斬亂麻,因此兩人經(jīng)常鑼不對鼓、板不合腔。
曾國藩與左宗棠構(gòu)隙,不在轉(zhuǎn)戰(zhàn)江南時,而在攻破江寧后。曾國藩聽信眾將所言,認(rèn)定洪秀全之子洪天貴福已經(jīng)死于亂軍之中,江南戰(zhàn)事即將結(jié)束??墒菦]過多久,太平軍殘部竄入湖州,左宗棠偵悉洪天貴福仍在軍中,于是密疏奏報朝廷。曾國藩聽聞這一消息后,懷疑左宗棠別有居心,因此十分惱怒,騰章加以駁斥,說左宗棠夸大其詞,有故意邀功請賞之嫌。
此時,閩浙總督左宗棠已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又豈肯無辜受責(zé)?他具疏自辯,洋洋數(shù)千言,辭氣激憤,指斥曾國藩欺君罔上。這樣一折騰,事情就鬧大了,清廷正在用人之際,也不好出面評判誰是誰非,干脆降諭旨兩相調(diào)解。
曾、左二巨頭公然反目,一些小人樂觀其爭,好從中漁利,故而調(diào)和者少、挑撥者多,儼然形成水火不容的兩大敵壘,矛盾越積越深,死結(jié)越打越牢。
曾國藩晚年對人說:“我平生最講求的就是‘誠信’二字,他居然罵我欺君,我怎能不耿耿于懷!”不開心歸不開心,真要說到“公忠體國”這一點上,曾國藩仍然十分看好左宗棠。當(dāng)年,有人從西北邊陲考察歸來,與曾國藩談及左宗棠治軍施政,事事雷厲風(fēng)行,卓見成效,曾國藩由衷地佩服,擊案贊嘆道:“當(dāng)今西陲的重任,倘若左君一旦卸肩,不僅我難以為繼,就算是起胡文忠(胡林翼)于九原,恐怕也接不起這副擔(dān)子。你說是朝端無兩,我認(rèn)為是天下第一!”曾國藩能說出這話,的確是因他有過人的雅量,不是故意擺出高姿態(tài)。
曾國藩棄世后,左宗棠念及彼此早年的交誼,頗為傷感。他在家書中說:“曾侯之喪,吾甚悲之,不但時局可慮,且交游情誼也難恝然也。已致賻四百金。”他還特制挽聯(lián)一副,剖白心跡:“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毋負(fù)平生?!弊阋妰扇嗽缒陮氋F的交誼,雖然中途擱淺,卻并未棄置和斷絕。
粗略看一看曾國藩和左宗棠之間的交誼始末,我不禁為大人物感到悲哀。彼此地位高了,面子反而薄了,受了傷,那道“創(chuàng)口”就很難愈合。爭來爭去,爭些什么呢?無非爭口閑氣。曾國藩和左宗棠不可能不知道,各進(jìn)一步山窮水盡,各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健康我快樂才好,可是他們都靜等著對方先伸出橄欖枝,這一等就等成了千古遺憾。硬要等到其中一個死了,另一個再用挽聯(lián)挽詩致敬志哀、說好說歹,此時亮出高姿態(tài)、低姿態(tài),教明眼人看著,已很難認(rèn)同。
曾國藩與左宗棠一失和成千古憾,所幸后死者念及舊情,有所補救,還不算抱恨終生。北宋大臣韓琦與富弼,均為一代名賢,早年心心相印、事事相幫,后因政見偶然不合,竟至于絕交,彼此不相往來。韓琦去世了,富弼也沒去吊唁,如此鐵石心腸,真是官位愈高,人味愈???
(摘自《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