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付炬
一
馬是詩意的動物,馬文化的詩意與生俱來。中國典籍《詩經》是世界文學寶庫中詩意馬文化之集大成者。詩三百篇,涉及馬意象的詩篇多達五十余篇。
早年閱讀《詩經》,發(fā)現(xiàn)詩經中的馬全為車馬,沒有鞍馬,非常奇怪。后來讀與《詩經》同為春秋時代的《三禮》,亦發(fā)現(xiàn)其中講到乘坐馬車的禮儀,卻沒有騎馬的禮儀?!吨芏Y注疏》:“其實周時皆乘車,無輕騎法也?!痹凇抖Y記》的注疏中說“古人不騎馬,故經典無言騎。今言騎,是周末時禮。”所以,出現(xiàn)鞍馬當為周代晚期的戰(zhàn)國時代。
從一般常識推演馬的馴養(yǎng)和役用,最早馴養(yǎng)馬應當是為了食用馬肉和馬奶,然后是騎馬,再后是車馬。因為馬車無論雙輪還是四輪,構造比鞍韉、馬鐙、轡頭包括馬銜或馬鑣等要復雜得多。中原地區(qū)先有車馬文化后有騎馬文化似乎有些不合常理,這個懸念一直在我心里。
上世紀九十年代筆者研究馬文化,才從歷史發(fā)展和文化交流的層面解開這個謎團。人類首先發(fā)明的是輦車即人力車,然后為牛車。中華典籍中的“奚仲作車”、“亥作服?!保f的是夏代的奚仲造車是人力車,商代的王亥造牛車。由此看來確實是牛車在先而馬車在其后。
《詩經》中有牛車意象的篇什,如《王風·大車》:“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痹偃纭缎⊙拧け鄙街病o將大車》:“無將大車,祇自塵兮,無思百憂,祇自痻兮?!迸\囘\輸貨物,車廂比馬車大,故稱其為“大車”。有人將“大車”解為“大夫之馬車”,大誤。“無將大車”的意思是不要扶著牛車前行,塵土太大。“牛車行緩,故可以將扶。馬車行急,難以將扶?!?/p>
當時牛車的用途比馬車要廣泛,交通運輸和田獵作戰(zhàn)都用得上牛車。作為貴族用車和儀仗用車,馬車無可替代。牛車和馬車各司其職。
整部《詩經》沒有騎馬的“騎”字,沒有鞍馬的“鞍”字。沒有“騎”字、沒有“鞍”字,并非是當時沒有“騎”和“鞍”,只說明“騎”牛、馬、驢,不是社會的主流。
甲骨文中沒有“騎”字,只有“奇”字,一個人雙腿跨在一堵墻上。先有“奇”后有“騎”,在時序上“騎”比“奇”字要晩出。
《詩經》中沒有“騎”字,“乘”卻比比皆是,不同用法,意義不同。有四種意義:
一是原始意義的“乘”,即甲骨文的“乘”字,一個人站在樹稍之上,如《氓》中的“乘彼垝垣”,意思是站到那段敗墻上;《七月》的“亟其乘屋”的“乘屋”實際是上屋頂?shù)囊馑?,上屋頂干嘛,修治屋頂?/p>
二是原始義的引申:“乘坐”,《二子乘舟》的“二子乘舟”,《大叔于田》中的“乘乘馬”的第一個“乘”字,意為上到船上,坐到車上。
三再引申為駕車的四匹車馬,一“乘”為四匹馬拉的車。
四進一步引申為軍事專用詞匯“乘”,這里讀作shèng不讀前面三者的chéng。如《閟宮》的“公車千乘”,意為魯公戰(zhàn)車千乘。一“乘”四馬一戰(zhàn)車,三甲士,七十二步卒。戰(zhàn)車上的三甲士,并排站在戰(zhàn)車車廂里,當中是御者,左為弓箭手,右為戈戟手。千乘之國,可以出動一千輛戰(zhàn)車,四千匹戰(zhàn)馬,三千甲士,七萬二千步卒。
是不是《詩經》中真的對鞍馬只字未提?歷來對此有爭論。如《緜》:“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歧下”,這里的“走馬”,有人認為是古公亶父“騎馬”。有人認為是“趕馬”,還有人認為“走馬”是形容趕路像馬一樣走得很快。無論如何,此處“走馬”,很難認定是鞍馬。
另外,《叔于田》:“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有人認為“服馬”就是“騎馬”。鄭玄箋:“服馬,猶乘馬?!比藗冋`解了鄭玄的意思,這個“乘馬”不是現(xiàn)代意義的騎馬,而是古代意義的車馬?!俺笋R”,即駕馭馬車?!胺笔恰坝谩钡囊馑?,《易經·系辭》:“服牛乘馬,引重致遠,以利天下”,“服牛乘馬”是役使牛馬駕車的意思。
《詩經》中馬的意象只有車馬沒有鞍馬,并非是社會中沒有鞍馬或騎馬,而是由于車馬與鞍馬有著不同的社會用途和文化地位,透露出中國車馬文化的發(fā)生和發(fā)展過程。
二
戰(zhàn)車時代是世界戰(zhàn)爭史中共同經歷的時代,與春秋時代同時的西方世界也處于戰(zhàn)車時代。有的學者認為車發(fā)源于中亞,分別向東西傳播,所以東西語言“車”che的讀音相近,如法語稱戰(zhàn)車為char,英語稱戰(zhàn)車為chariot。有的學者以考古發(fā)掘為據,認為中國商代無車馬,車馬文化突然出現(xiàn)于商代晚期,中國的車馬文化為傳入的“西方文化”。
東西方馬車的最大區(qū)別是東方即中國的馬車是兩輪,從發(fā)生到發(fā)展及至近現(xiàn)代一直是兩輪,而西方兩輪和四輪馬車并用,近代以來有方向輪的四輪馬車非常普及。
孫機先生在《中國古馬車的三種系駕法》中以中國古代獨創(chuàng)的三種先進的馬車系駕法,論證中國單獨發(fā)明并創(chuàng)造了馬車,創(chuàng)造了最為先進的馬車系駕法,中國的車馬文化有著自己獨立的發(fā)展道路。
西方馬車的系駕方法為“頸帶式系駕法”,駕車之馬用頸帶系在軛上,軛連衡,衡連辀,馬通過頸帶負軛曳輈(轅)而前。頸帶壓迫馬的頸部氣管,妨礙馬的呼吸,限制馬的速度,故西方的戰(zhàn)車不太適用于沖鋒陷陣,只能用于運兵,到達戰(zhàn)地,戰(zhàn)士要下車步戰(zhàn)。
中國的馬車系駕法,最初是“軛靷式系駕法”,繼而“胸帶式系駕法”,最先進的是“鞍套式系駕法”。中國的“軛靷式系駕法”大約出現(xiàn)于公元前12世紀,戰(zhàn)國時期開始向“胸帶式系駕法”過渡。
中國的“胸帶式系駕法”至少在戰(zhàn)國時代即已出現(xiàn),而西方的胸帶挽具公元8世紀才出現(xiàn),比中國晚了近千年。中國的“鞍套式系駕法”最早見于公元851年的《敦煌太守凱旋圖》,而西方到公元14世紀才出現(xiàn),相差近五百年。
“軛靷式系駕法”為獨辀(獨轅)前端衡木兩側為軛,軛套在馬肩,同時以軛和靷(套繩)共同牽引,馬肩著力,避免“頸帶”對馬頸的壓迫,馬車能夠高速奔馳。中國馬車的系駕法的起點就高于西方馬車,所以中國戰(zhàn)車的主要用途是車戰(zhàn),而西方是有戰(zhàn)車少有車戰(zhàn)。
車戰(zhàn)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主要戰(zhàn)爭手段,戰(zhàn)車是其攻守的重武器,攻則戰(zhàn)車沖鋒陷陣,守則戰(zhàn)車圍陣為城。戰(zhàn)車的數(shù)量代表著軍事和經濟實力,故有千乘之國,萬乘之尊的說法。
中原地區(qū)的戰(zhàn)爭用車戰(zhàn)不用騎戰(zhàn),民間的馬匹亦挽用引車而不用于騎乘。研究者認為其原因是馬匹問題,一是農耕地區(qū)養(yǎng)馬業(yè)不發(fā)達,生產的馬匹數(shù)量
少;二是馬的品種不如西域的高大強壯,中原生產的馬匹矮小,且脊椎強度不夠,只適于挽用,而不適于騎用。
匈奴同樣擁有戰(zhàn)車并進行車戰(zhàn)。出土的“多友鼎”,其銘文記載的是西周厲王時期與獫狁(匈奴)的一場戰(zhàn)爭。多友鼎銘文證明匈奴同樣使用戰(zhàn)車,進行車戰(zhàn)。
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受到質疑和反對?!妒酚涄w世家》記載趙武靈王說:“今吾將胡服騎射以教百姓,而世必疑寡人?!睘槭裁??因為車馬為華夏禮法,騎馬為夷狄禮法。所以保守的貴族反對趙武靈王的改革,因為寬袍廣袖和駟乘車馬已經成為貴族身份的標志。
三
車馬在《詩經》中分為戎車(戰(zhàn)車)、田車(獵車)、路車(貴族用車)、輶車(輕車)、檀車(兵車)、公車(官車)、“君子之車”、“王姬之車”等等。戎車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路車次之。戎車和路車是春秋時代車馬最主要的用途。戎車是戰(zhàn)車,路車是天子諸候貴族出行和儀仗用車。
《周禮·春官·巾車》:“大夫乘墨車,士乘棧車,庶人乘役車。”墨車為無彩飾的黑色馬車,大夫所乘;棧車為以竹木為棚的馬車,士所乘;庶人只能乘牛車不能乘坐馬車。直到漢代商人仍然不得乘坐馬車,《后漢書·輿服志上》:“賈人不得乘馬車”。
《禮記》:“言語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濟濟翔翔;祭祀之美,齊齊皇皇;車馬之美,匪匪翼翼;鸞和之美,肅肅雍雍?!狈朔艘硪?,形容車馬行走時陣容的整齊而威武。車馬之美為當時社會公認的五美之一,可見車馬在當時社會中的政治和文化的地位。
《禮記·曲禮》:“問國君之富,數(shù)地以對,山澤之所出。問大夫之富,曰有宰食力,祭器衣服不假。問士之富,以車數(shù)對。問庶人之富,數(shù)畜以對?!避囻R的數(shù)量,成為當時貴族的財富和社會地位的象征,所以車馬是春秋時代貴族的文化符號。
四
《詩經》開中華詩歌先河,表現(xiàn)意象的興比賦的手法已經非常成熟?!对娊洝防锏鸟R和車馬的詩思和意象在中國文學史有著開創(chuàng)意義。
前述《詩經》中涉及馬意象的篇什五十余篇,再加上車馬意象大概近八十篇,占《詩》三百篇的四分之一??梢婑R與車馬在當時社會中的重要地位。
《詩經》中以車馬意象的興、比、賦均寄托著春秋時代貴族的詩思。
以車馬興:“有車鄰鄰,有馬白顛,未見君子,寺人之令?!保ā盾囙彙罚T娨攒嚭婉R起興,敘述貴族的生活風情;
如以車馬比:“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白駒》)。詩以“皎皎白駒”比喻心目中的那個人的貴族氣質;
如以車馬賦:“我車既攻,我馬既同,四牡龐龐,駕言徂東。田車既好,四牡孔阜,東有甫草,駕言行狩…蕭蕭馬鳴,悠悠旆旌,徒御不驚,大庖不盈。之子于征,有聞無聲,允矣君子,展也大成。”(《車攻》)詩歌通篇賦陳貴族田獵生活,有聲有色。
《詩經》的車馬意象,可分為馬意象和車意象。馬意象五彩紛呈,僅有關馬形象的用字就五花八門。顏色和花色有純黑的“驪”,鐵青的“駽”,紅黑的“驖”,紅白相雜的“駁”,黃而雜紅的“黃”,黑白相雜的“駂”,黃白相雜的“駓”,青白相雜的“騅”,黃體黑嘴的“騧”,赤黃的“騂”,淺黑雜白的“駰”,黃白相間的“騜”,青黑紋理的“騏”,青黑鱗紋的“驒”,鱗紋斑駁的“驎”,身白黑鬃的“駱”,黑身白鬃的“雒”,紅身黑鬃的“駵”,赤白相雜的“騢”,身黑胯白的“驈”,赤毛白腹的“騵”,四蹄皆白的“駭”,黃身脊黑的“驔”,后左腳白的“馵”等等;材量有身高六尺稱“驕”,身高七尺的馬稱“騋”(身高九尺以上稱“龍”);其它如公馬稱“牡”,肥壯公馬稱“駉”,良馬稱“驍”,少馬稱“駒”;一車四馬稱“駟”,一車三馬稱“驂”,辀馬稱“服”,挽馬稱“騑”等等。
《詩經》中車的意象,無論是兵車、公車、田車還是婚車被渲染的雍容華麗,貴族氣息無處不在。
兵車即戎車分為小戎、大戎、臨車、沖車和輕車等。如《秦風·小戎》:“文茵暢轂,駕我騏馵”,八個字道出戎車的華美珍貴,“文茵”是虎皮,車廂里鋪設虎皮?!皶齿灐笔情L軸大車。駕車的馬為珍貴的青黑紋理左后蹄為白色的騏馵。車與馬極盡奢華。
比如《小雅·六月》:“織文鳥章,白斾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啟行。戎車既行,如輊如軒。四牡既佶,既佶且閑?!兵B形織紋旗白色飄帶央央鮮亮,大型戰(zhàn)車十輛率先出發(fā)。戰(zhàn)車平穩(wěn)前行,忽仰忽俯地駕馭。四匹公馬步伐整齊而且從容。以車旗的華貴,戰(zhàn)車的威武,戰(zhàn)馬整齊從容,烘托戰(zhàn)車出征玁狁場面的壯觀。
次如《鄭風·清人》:“清人在軸,駟介陶陶。左旋右抽,中軍作好?!迸纂械鸟嗰R,拉著戰(zhàn)車奔馳,御者在車左,執(zhí)轡御馬,勇士在車右,執(zhí)兵擊刺,中軍個個武藝高強。
再如《大雅·皇矣》:“臨沖閑閑,崇墉言言?!惫コ堑呐R車和沖車轟隆隆地出動,高大的城垣堅固而高聳?!洞笱拧ご竺鳌罚骸澳烈把笱螅窜嚮突?,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寬闊的牧野,明亮的戰(zhàn)車,肥壯的戰(zhàn)馬,姜尚父英勇善戰(zhàn)。以戰(zhàn)車戰(zhàn)馬來營造戰(zhàn)爭的壯闊氣氛,塑造人物的英雄氣概。
天子用車稱為“路車”,有五種不同用途的路車。祭祀用玉路,宴賓用金路、視朝用象路,征戰(zhàn)用革路,畋獵用木路。路車的王者之氣,貴胄之象無以復加。
婚車意象用來鋪陳婚禮場面,映襯新人之美。如《衛(wèi)風·碩人》:“碩人敖敖,說于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边@首詩的前面已經詳細描繪了新娘齊姜的絕世美貌,這段摹寫新娘的婚車,點睛之筆只寫了馬鑣上的紅綢和馬頭當盧上插的雉羽,進一步映襯齊姜之美。
田車意象是田獵的主要工具,田獵的宏大場面的鋪陳和田車御手的刻畫,都是描摹田車意象的重要手段。最有代表性的是《鄭風·大叔于田》:“叔于田,乘乘馬。執(zhí)轡如組,兩驂如舞……叔于田,乘乘黃。兩服上襄,兩驂雁行……叔于田,乘乘鴇。兩服齊首,兩驂如手……”形象地描寫叔(老三)駕馭田車的嫻熟。
《詩經》中車馬的詩思和意象達到中國詩歌的第一巔峰,成為后代詩歌車與馬的詩思和意象的源頭,也為中國馬文化的發(fā)展奠定了詩意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