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文華

論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遺產

鄧文華

二○一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北美時間)，美國著名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學者夏志清先生(一九二一-二○一三)在紐約逝世。對于這樣一位“一向兼治中國古今文學”且取得了重要成就的學者的離去，學界自然要感到悲痛。不過，學界在感到悲痛的同時也應當思考以下問題：夏志清給學界留下了哪些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遺產？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有什么問題？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在內地的傳播與接受過程中有什么問題？我們在總結、評價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遺產的時候應該思考什么問題？對此，本文嘗試在總結、借鑒現(xiàn)有相關成果的基礎上，提出如何評價、反思甚至超越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問題，以請教于學界同仁。

一、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遺產

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遺產主要體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及相關序言中。此外，夏志清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四種合評》、《〈中國三十年代作家評介〉序》、《文學不能為政治服務》等論文中也闡述了他的文學史觀。但概括地講，夏志清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遺產主要有以下四個方面的體現(xiàn)：

第一，將張愛玲、沈從文等作家“請進”了現(xiàn)代文學史。

從一九四九至一九八○年，內地出版了不少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專著或教材，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有：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丁易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略》(內地首次使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概念的文學史)、劉綬松的《中國新文學史初稿》、林志浩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唐弢和嚴家炎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但是，上述作品出于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考慮有意貶低甚至排斥了包括張愛玲、沈從文等在內的諸多作家。一九七九年，唐弢、嚴家炎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全書分上、下冊(上冊又分第一分冊和第二分冊)，共計六十萬字。一九八二年，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出版了修訂版，全書分上、下冊，共計59.6萬字。但就是如此篇幅，它們也未提及張愛玲、沈從文等作家。

一九八四年六月，黃修己編寫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簡史》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該書是內地出版的最早提及張愛玲的文學史教材。有論者指出，黃修己“是中國大陸最早將張愛玲納入文學史視野者之一。當時，一般的現(xiàn)代文學史出于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仍然不可能提及張愛玲”。一九八七年三月，由錢理群等合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上海文藝出版社，47萬字，665頁)則是內地第二部提及張愛玲的文學史。這兩部文學史雖然提及了張愛玲、沈從文等作家，但是整體評價都不高，且篇幅十分有限。比如，黃修己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簡史》論及張愛玲的只有370個字左右，而錢理群等合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論及張愛玲的只有80多字。事實上，在“重寫文學史”口號提出之前出版的文學史，它們給作家排序基本上是按照“魯郭茅巴老曹”的順序來排列的。在此情況下，像張愛玲、沈從文等作家自然不太可能獲得較高的評價。

與此不同的是，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二○○五年復旦版)共計56.2萬字，用了大量篇幅來評論張愛玲、沈從文等作家。據(jù)統(tǒng)計，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獨立成章的作家有十個，即張愛玲、茅盾、魯迅、錢鐘書、沈從文、張?zhí)煲?、老舍、巴金、師陀和吳組緗；非獨立成章但章節(jié)標題涉及的作家有六個，即葉紹鈞(葉圣陶)、郭沫若、郁達夫、許地山、凌叔華和冰心；章節(jié)標題中沒有涉及但有專門論述的作家有九個，即丁玲、胡適、蕭軍、瞿秋白、趙樹理、周作人、蔣光慈、胡風和陳獨秀。在篇幅安排上，《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給了張愛玲三十八頁的篇幅，居全書論及之所有作家之冠。而魯迅僅占二十二頁，不足張章之60%。”至于沈從文，《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也花了不少篇幅來論述。蔡穎華指出：“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第二編《成長的十年(一九二八-一九三七)》第八章用了將近13000字專章介紹沈從文?！笔聦嵣?，夏志清最推崇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是張愛玲、沈從文、錢鐘書和張?zhí)煲怼?/p>

夏志清不僅將張愛玲、沈從文等“請進”了文學史，而且還引導了此后“張愛玲熱”和“沈從文熱”的出現(xiàn)。以“張愛玲熱”為例，其情形大致如下：“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出版之前，夏志清把其中的部分章節(jié)交給臺灣大學外文系教授夏濟安刊登在《文學雜志》上，張愛玲及其作品首次被推到臺灣讀者面前。從而引發(fā)了一批臺灣文學青年研讀張愛玲的興趣，終于觸發(fā)了臺灣的張愛玲熱，進而擴及到香港、大陸?！庇忠浴吧驈奈臒帷钡某霈F(xiàn)為例，夏志清的作用也十分明顯。蔡穎華指出，夏志清“對沈從文的評價具有文學經典的重構意義，他的比較研究方法學促使我們思考文學的世界性與民族性的張力問題，以上種種對新時期沈從文文學經典化所產生的作用是潛在與深遠的?！?/p>

第二，開創(chuàng)了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寫作的新傳統(tǒng)，有人將其命名為“夏氏范式”。

在一九四九至一九八○年，內地學者編撰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基本上沒有脫離“革命史”+“文學史”的敘事模式，或者說反映論的模式。王瑤指出，一九五○年中期后的現(xiàn)代文學史寫作是“以所謂‘文藝上的無產階級路線和資產階級路線的斗爭’作為基本發(fā)展線索的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這些著作不僅把研究的重點對象由作家作品轉向文藝運動，甚至政治運動，而且模糊、以致否定了現(xiàn)代文學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性質。研究的范圍越來越窄，‘現(xiàn)代文學史’變成了‘無產階級文學史’；到了那‘史無前例’的日子，最后就只剩下一個被歪曲的魯迅?！绷址霪B認為：“關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現(xiàn)代小說的文學史研究，自上世紀五十年代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始，經他的弟子錢理群等人所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至錢理群諸人的弟子們合編的人大版《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幾十年來不絕于縷，像千層餅，后者壓在前者身上，共同營造出一個盛大的模樣，其肌理，換湯不換藥，其味道，則是新舊兼具百味雜陳?！贝嗽掚m有些刻薄，但卻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內地現(xiàn)代文學史寫作的真實。

盡管學界對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有諸多批評，但卻不得不承認他自己的一個說法，即《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不像大陸原先所能看到的正統(tǒng)文學史著作，對所有現(xiàn)代作家的評斷差不多都是一致的?！睆睦碚撡Y源的角度來看，夏志清的文學史寫作采用的是英國利維斯的《偉大的傳統(tǒng)》：“所謂小說大家，乃是指那些堪與大詩人相比相埒的重要小說家——他們不僅為同行和讀者改變了藝術的潛能，而且就其所促發(fā)的人性意識——對于生活的潛能的意識而言，也具有重大的意義。”顯然，這種理念有別于內地的“革命史”+“文學史”，或者說反映論的文學史模式。從方法的角度來看，《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采用的是英美新批評的“文本細讀”，即注重在閱讀作品的基礎上進行評論。同樣，這種做法也有別于內地有些文學史的先定性(主要是政治定性)后評價作品的做法。盡管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所采用的理論和方法不一定能全部解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書寫問題，但卻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視角和路徑，值得肯定和重視。

在美國，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經由李歐梵、王德威等得以繼承和發(fā)展。李歐梵說：“夏志清的書至今已是公認的經典之作。它真正開辟了一個新領域，為美國作同類研究的后學掃除了障礙。我們全都受益于夏志清?！本蛢鹊氐那闆r而言，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先后影響了包括“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重寫文學史”等在內的諸多文學史寫作和批評活動。譚運長指出：“無論是北京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的提法，還是上海的‘重寫文學史’(王曉明、陳思和)運動，都可以說是在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思想與方法的直接與間接影響下進行的。”復旦版《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出版前言更是直言：“可以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以還的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專家、學者幾乎都或多或少地受到過這部著作的影響?！?/p>

第三，提出了“感時憂國”、晚清現(xiàn)代性等著名觀點。

夏志清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中提出，現(xiàn)代文學“確有不同于前代，亦有異于中國內地文學的地方，那就是作品所表現(xiàn)的道義上的使命感，那種感時憂國的精神”。該觀點提出后，隨即在學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王德威指出：“《現(xiàn)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曾受到廣泛的征引及討論，堪稱是文學批評界過去三十年來最重要的論述之一。原英文標題中‘Obsession with China’(感時憂國)一詞由夏首先創(chuàng)用，現(xiàn)早已成為批評界的常用詞匯了?！睆堝\認為，像劉紹銘、李歐梵、丁望、黃子平、錢理群、謝冕等學者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夏志清“感時憂國”觀點的影響。以劉紹銘為例，其“涕淚飄零”說就是在夏志清“感時憂國”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感時憂國的寫實傳統(tǒng)，自晚清以還，一直是我國小說的主流?！绻鈬x者說我們的近代文學，讀來使人涕淚交零，那我們當之無愧?！惫P者認為，張錦的說法是可以站得住腳的。

由于《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起止時間是一九一七至一九五七年，但“五四”之前的情況如何？特別是它給“五四”之后的現(xiàn)代文學帶來了什么樣的影響？這些問題，都可以歸結為晚清現(xiàn)代性的問題。囿于研究對象、篇幅等方面的原因，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未能對該問題進行深入的研究和討論。但是，夏志清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老殘游記〉新論》、《文人小說家和中國文化——〈鏡花緣〉新論》、《新小說的提倡者：嚴復與梁啟超》等論文中對該問題展開了思考。夏志清對晚清現(xiàn)代性的思考，對李歐梵、王德威等帶來了啟發(fā)或影響。比如，李歐梵的《追求現(xiàn)代性(一八九五-一九二七)》、《晚清文化、文學與現(xiàn)代性》和《現(xiàn)代性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等論文，以及王德威的《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等論著，都是這方面研究成果的集中體現(xiàn)。誠然，李歐梵、王德威等對晚清現(xiàn)代性的研究自有其學術興趣方面的原因。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的研究與夏志清的啟發(fā)、影響甚至引導分不開。李歐梵在《現(xiàn)代性的追求：李歐梵文化評論精選集》前言中提到，像《追求現(xiàn)代性(一八九五-一九二七)》等論文，“用的多是中文材料，但在詮釋方面則是一脈相承夏氏兄弟——夏濟安和夏志清教授——的家傳，我添為濟安先生的受業(yè)弟子，而多年來也從夏志清先生處受益良多?！蓖醯峦凇侗粔阂值默F(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的中文版序言中坦誠：“本書的寫作過程，有幸得到許多學者的建議和批評。哥倫比亞夏志清教授數(shù)篇有關晚清文學的專論，對我有極大的啟發(fā)之功。本書英文初稿亦承夏先生審閱校正?！?/p>

第四，傳播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跨文化傳播意義)。

學界對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研究和評價多從文學角度出發(fā)，而鮮有從跨文化傳播的角度來論述的。這主要是因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原本就屬于文學研究的范疇。此外，它還與人們對文化的理解等有關。就是說，人們通常不把文學史納入文化研究的范疇。但無論是從文化、跨文化傳播的定義來說，還是從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所起到的實際效果來說，我們都不能否認其跨文化傳播的意義。比如，泰勒認為：“文化，或文明，就其廣泛的民族學意義來說，是包括全部的知識、信仰、藝術、道德、法律、習俗以及作為一個社會成員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習慣的復合體?！敝劣诳缥幕瘋鞑?，薩默瓦的定義是：“跨文化傳播指的是擁有不同文化感知和符號系統(tǒng)的人們之間進行的交流，他們的這些不同足以改變交流事件?！睆纳鲜龆x可以看出，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完全可以納入跨文化傳播研究的視野。

由上可知，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不僅提升了美國人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甚至整個中國文學的認知水平，而且還在美國甚至整個國際漢學界確立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學術地位。所有這些，都直接或間接地起到了跨文化傳播的作用。在全球化趨勢不斷加強，特別是我們提出要向世界輸出中華文化的今天，提出并強調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跨文化傳播地位和作用，具有重要的意義。

二、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在內地傳播與接受過程中存在的問題

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主要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在內地開始得到傳播，盡管起初主要是以“非正式”渠道的方式傳播，但影響卻非常大。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在給內地帶來積極影響的同時，其傳播和接受過程也存在不少問題。為了敘述的方便，筆者把它們總結如下：

第一，故意“遮蔽”。

盡管《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在一九六一年便已出版并隨即在美國甚至整個國際漢學界引起了很大反響，但該書的政治立場問題使得它在較長時間內不能在內地出版發(fā)行。對此，溫儒敏曾說：“大概是一九七九年，我們磕磕巴巴讀了夏志清英文版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笔聦嵣希痪虐恕鹉甏吨袊F(xiàn)代小說史》在內地主要是在大學和一些研究機構里流傳，其接受對象主要是一些有機會接觸英文版或香港友聯(lián)版的學者。一九九六年前后，陳子善提出出版《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簡體增刪本：“起意出版《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簡體字增刪本是在一九九六、一九九七年間，我與夏志清先生通信不久就萌生了這個想法，自始至終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一九九八年八月他特意為增刪本寫了序?！薄耙痪啪虐四瓿?，就有論者(喬世華)撰文呼吁公開出版《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钡捎诜N種原因，該愿望最終未能實現(xiàn)。事實上，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簡體“增刪本”出版之前，絕大部分內地讀者都是“只知其名不見其書”。

故意“遮蔽”還有一種體現(xiàn)，即一些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的學者不將《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作為研究對象。比如，馮光廉、譚桂林合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概論》(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一年)、黃修己的《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五年)、黃修己和劉衛(wèi)國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史》(廣東人民出版社，二○○八年)，均未提及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盡管我們對上述學者的做法表示尊重，但是也應當指出他們的做法屬于典型的故意“遮蔽”。

第二，選擇性“誤讀”。

它有三種體現(xiàn)：一是試圖調和夏志清的學術洞見與政治偏見之間的矛盾。或者說，試圖為夏志清的政治偏見找到合適的借口。林扶疊指出：“一些文章則陷入一個怪圈：不斷強調夏志清的偏見，同時又說這種偏見并沒有影響到夏志清對文學的判斷——也就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同時也肯定了魯迅、茅盾等作家’。似乎魯迅、茅盾是門神，只有對他們作揖燒香下跪磕頭，才能夠進入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廟堂；似乎夏志清本來應該否定魯迅、茅盾，結果讓他們大失所望，只能夠咂摸咂摸嘴，簽字蓋章認可放行?！倍钦J為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是對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的一種“改寫”。對此，林扶疊是這樣批駁的：夏志清“寫作《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時候，《中國新文學史稿》尚未出版，遠在異國的夏志清也不會知道以中古文學研究聲名鵲起的王瑤已經改行，連借鑒都談不上，哪里來的對王瑤確立的主流文學研究范式的‘改寫’？夏、王兩部著作，以及各自的學術傳承，雖然研究的主題是同一，理念、方法與結果卻是兩股道上的車。如今的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界，既要保證主流范式的權威獨尊，又要與時俱進，不得不從夏著借水，對主流范式進行增補，然后倒打一耙，不說自己受到夏著的影響，卻把夏著置于主流范式之下，稱之為‘改寫’，何其荒謬。相對于當下的主流文學研究范式，《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不是‘改寫’，也不是另辟蹊徑，而是從形式到內容完全不同的另一股‘清流’。”三是忽視《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不同版本之間的差異。如前所述，迄今為止《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共出了七個版本，即三個英文版和四個中文版。由于出版語境和語際轉換等方面的問題，有些版本之間的差異還是很明顯的。比如，復旦版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對張愛玲章節(jié)的刪除就達十四頁之多：“友聯(lián)本用三十七頁的篇幅，竟被刪去了十四頁強(復旦本為二十頁多一點，此中尚有開本大小造成的差異)。夏著評述《秧歌》、《赤地之戀》等兩部長篇小說的內容，庶幾全被刪去?！边z憾的是，“目前大部分的相關研究在引用、闡釋、佐證、列舉涉及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時，對征引出處語焉不詳；對《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現(xiàn)存三個英文版、三個港臺版和一個大陸版的區(qū)別視而不見，而對于語際轉換后產生的文本差異研究幾乎無人涉獵?！?/p>

第三，由對夏志清等海外漢學家過分崇拜帶來的文學史寫作主體性的缺失。

如果說一九八○年代內地學界對夏志清的評價是以批判為主的話(至少從公開發(fā)表的文字可以這么斷定)，那么進入九十年代特別是二十一世紀以后就是以贊美為主了，有的甚至將其奉為圭臬。這就不可避免地要帶來這樣一些問題，比如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話語權的喪失，比如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寫作主體意識的缺失等。需要指出的是，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尚且不能把責任推到夏志清本人身上。但不可否認的是，近年來內地學界確實存在一股海外學術偶像崇拜的潮流。它體現(xiàn)為：從理論資源、框架到基本概念，從話語表述到論文注釋(格式)等，都以歐美為標準甚至馬首是瞻?！爸貙懳膶W史”口號提出后，內地學者試圖將文學從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中解救出來，沒想到卻陷入了另一種寫作困境甚至陷阱，即由過分推崇海外漢學界的文學史寫作導致的主體性喪失。其結果是，既未能寫出一部完全有別于王瑤式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也未能寫出一部有別于夏志清式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更多的情形是，其著述仍然徘徊在王瑤與夏志清之間，弄得既不像王瑤，又不像夏志清。

三、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錯位和矛盾

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自一九六一年出版以來，學界對其批評就沒有停止過。其中，比較重要的有兩次：一是捷克漢學家普實克在一九六二年撰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根本問題——評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對其進行“隔空”批判；二是旅美文藝評論家劉再復在二○○○年香港嶺南大學召開的“張愛玲與現(xiàn)代中文文學國際研討會”上與其“短兵相接”。就內地的情況而言，一九八○年代有丁爾綱、華忱之等對夏志清進行批評。大體來看，內地學者對夏志清的批評主要集中于其政治立場，至于肯定的地方則包括其研究方法的獨特、個性的鮮明、資料的翔實等。應當說，有些批評還是比較中肯的，也是富有啟發(fā)性的。但是，也有一些問題尚未引起學界的重視，比如中西比較方法的錯位，比如關于意識形態(tài)在文學史寫作中的認識和定位的矛盾等，現(xiàn)詳述如下：

第一，用西方成熟的現(xiàn)代小說觀念及寫法來衡量、評價尚處于起步階段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有失公允。

縱觀《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可以發(fā)現(xiàn)，該書有一個做法一直貫穿始終，即用西方的現(xiàn)代小說觀念、寫法等來看待中國的現(xiàn)代小說。這種情況不僅體現(xiàn)在理論和方法方面，而且還體現(xiàn)在對具體作家、作品的評論方面。即使對張愛玲的贊美，夏志清也是將其與一些歐美作家進行對比，比如曼斯菲爾德、泡特、韋爾蒂和麥克勒斯等。夏志清認為，與西洋小說相比中國現(xiàn)代小說顯得幼稚。唐德剛指出：“吾友夏志清教授熟讀洋書，以夷變夏，便以中國白話小說藝術成就之低劣為可恥，并遍引周作人、俞平伯、胡適之明言暗喻，以稱頌西洋小說態(tài)度的嚴肅與技巧的優(yōu)異?！睉斦f，比較法原本是一種很好的研究方法，因為它有助于我們認清比較的對象。但是，比較法如果把握不好的話也容易出現(xiàn)一些問題，比如可比性、比較的基點、標準的選擇等。具體到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其所用的歐美現(xiàn)代文學、小說標準來考察、衡量中國現(xiàn)代小說就明顯存在基點不一致的問題。

一般認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始于一九一七年的“文學革命”。就小說而言，魯迅的《狂人日記》(《新青年》四卷五號，一九一八年五月四日)被認為是“第一部白話小說”。當然，也有學者認為白話小說在晚清就已存在并取得了很大實績。但不管是從一九一七年算起還是從晚清算起，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發(fā)展歷程都遠不及歐美現(xiàn)代小說。如果說歐美文學在十九世紀后半葉只是具備了部分“現(xiàn)代性”因素的話，那么到了二十世紀初隨著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出現(xiàn)就已完全確立了“現(xiàn)代性”。而發(fā)端于一九一七年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先是處于如何用“白話”戰(zhàn)勝“文言”的“文學革命”時期，后又糾結于如何用“救亡”壓倒“啟蒙”的“革命文學”時期，總之是經歷重重困難才確立“現(xiàn)代性”。因此，筆者認為如果非要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歐美現(xiàn)代文學進行比較，特別是要分出“高低”和“優(yōu)劣”，那么也應該拿歐美現(xiàn)代小說發(fā)軔時的作品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進行比較。否則，拿早已確立“現(xiàn)代性”的歐美現(xiàn)代小說與只有三十年(一九一七-一九五七：《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起止時間)發(fā)展歷程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比較，就明顯有失公允。

第二，用西方的宗教情懷來衡量、評價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道德情懷也有失公允。

夏志清在評價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時候有一個很重要的觀點，即中國現(xiàn)代文學普遍缺乏像歐美現(xiàn)代小說中的宗教情懷。他甚至認為，正是因為這種宗教情懷的缺失才導致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的不夠成熟。他說：“現(xiàn)代中國文學之膚淺，歸根究底說來，實由于其對‘原罪’之說，或者闡釋罪惡的其他宗教論說，不感興趣，無意認識。”又說：“現(xiàn)代的中國作家，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康拉德、托爾斯泰和托馬斯·曼那樣，熱切地去探索現(xiàn)代文明的病源?！睂Υ耍覀円矐q證分析。首先，中國現(xiàn)代作家和歐美作家所處的文化語境不同，我們不能要求中國現(xiàn)代作家擁有和西方作家一樣的宗教情懷；其次，宗教情懷并非衡量作家水平高低或作品好壞的重要標準(充其量只是參考標準)；最后，一些中國現(xiàn)代作家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國家、人民的熱愛和關注(學界傾向使用“道德情懷”等術語來概括)，并不比歐美現(xiàn)代作家的宗教情懷遜色。因此，用西方的宗教情懷等來衡量、評價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道德情懷就有失公允。事實上，夏志清后來也承認這一評斷有失公允：“現(xiàn)在想想，拿富有宗教意義的西方名著尺度來衡量現(xiàn)代中國文學是不公平的，也是不必要的。”因為“富于人道主義精神，肯為老百姓說話而絕不同黑暗勢力妥協(xié)的新文學作家，他們的作品算不上‘偉大’，他們的努力實在是值得我們崇敬的”。

第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寫作回避意識形態(tài)問題是否可能、何以可能？

夏志清一直堅稱《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是拋棄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寫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純美學”的寫作。對于夏志清是否真實地貫徹了這一理念，捷克漢學家普實克已做出了明確分析?，F(xiàn)在，我們只是來看一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寫作能否回避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文學與政治的關系過于緊密，自然不是好事。問題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出現(xiàn)(“文學革命”)本身在相當程度上就是出于意識形態(tài)，這又當如何評論？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或者說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的寫作，能否置意識形態(tài)因素或問題而不顧？我們能否對已經發(fā)生了的諸多政治意識形態(tài)干預文學事件、運動視而不見？作家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保持距離，能否說就與意識形態(tài)完全無關？沈從文看似“純文學”寫作的背后是否隱含了一種對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抗拒？張愛玲的寫作能否算得上真正的“純文學”寫作？諸如此類的問題，恐怕都不是用簡單的“純美學”原則或方法就能解決。這就意味著，夏志清堅稱的“純美學”寫作原則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史實存在沖突和矛盾，而這也正是他一直遭受批評的原因所在。

四、結論

既然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主要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存在錯位性和矛盾性，且它在內地的傳播和接受過程中又存在故意“遮蔽”、選擇性“誤讀”甚至拔高等問題，那么我們應當如何評價它呢？對此，筆者認為要注意以下三個問題：

第一，應結合夏志清所處的歷史語境來評論其研究。

學界對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最難以接受的是其“反共”的政治立場，以及由此帶來的對“共產作家”或者說“左翼作家”的貶低等問題。夏志清的“反共”立場當然不可接受，但卻并不意味著不可解釋。眾所周知，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寫作時間是在一九五二至一九六一年，這段時間正處“冷戰(zhàn)”時期，中美兩國受意識形態(tài)的干擾都非常嚴重。對此，劉再復也指出，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的“偏見”“是二十世紀兩極對立冷戰(zhàn)思維方式在文學研究中投影，也是中國國共兩黨政治斗爭、黨派斗爭的烙印，可說是特定時代的風氣”。如果說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故意貶低了“共產作家”或“左翼作家”，那么內地的文學史(至少一九八○年之前的文學史)則貶低甚至忽視前文所說的張愛玲、沈從文等非“左翼”作家。這些都是由當時的歷史語境等決定了的，完全可以理解。因此，我們今天評價《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就必須注意這一點，否則就有可能出現(xiàn)當年的情況，即因其“反共”的立場而忽視其成就。

第二，分清相關問題的性質。

比如，夏志清的“偏見”屬于什么類型？是主觀型還是客觀型？是政治型還是學術型(學術個性)？是觀點方面的還是方法方面的(方法論)？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哪些可以接受、哪些不可以接受？以“捧張貶魯”為例，筆者認為就應當視其為學術問題，而不應把它看作是政治問題。眾所周知，夏志清對張愛玲可謂是“吹捧有加”。他說：“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yōu)秀最重要的作家?！庇终f：“《金鎖記》長達五十頁，據(jù)我看來，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钡珜τ隰斞?，夏志清的評價卻不高：“有一個觀點我是不會改變的，我個人始終還是覺得，魯迅在某種程度上被高估了，這可能跟毛澤東有關?！睘槭裁凑f應將上述問題視為學術問題呢？這是因為，張愛玲和魯迅誰“優(yōu)”誰“劣”的問題本身就是一個學術問題，而不是政治問題。我們不能因為內地的文學史把魯迅看作是“偉大的文學家”，也要求海外學者把他看作是“偉大的文學家”。此外，近年來出現(xiàn)的“去魯迅化”現(xiàn)象也從一個側面說明，魯迅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文化史上確實存在某些方面被“拔高”的問題。

第三，在看到夏志清“不變”的同時應當看到其“變”的一面，或者說在看到其學術“堅持”的同時應當看到其“修正”的地方。

根據(jù)筆者的觀察，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有兩個基本“不變”：一是文學評判的標準。一九六一年，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初版序言中說：“本書(《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當然無意成為政治、經濟、社會學研究的附庸。文學史家的首要任務是發(fā)掘、品評杰作。如果他僅視文學為一個時代、政治的反映，他其實已放棄了文學及其他領域的學者的義務?！币痪牌甙四?，夏志清說：“身為文學史家，我的首要工作是優(yōu)美作品之發(fā)現(xiàn)與評審，這個宗旨我至今仍抱定不放?！倍稹鹚哪耆拢具M問夏志清：“您的出發(fā)點主要還是文學標準、藝術標準”，夏志清是這樣回答的：“是啊，我評判的標準還是文學的標準，這是我比其他人深刻的地方?！倍稹鹌吣晔?，《南方周末》記者問夏志清“現(xiàn)在對當年寫的作家評論有改動嗎？”夏志清的回答是：“沒有改動。人家跟我走的，我自己不改?！倍菍︳斞傅恼w評價。二○○四年三月，夏志清在接受季進的采訪時說：“……依我看，魯迅也是過熱嘛。我對魯迅的評價是很低的，我們不說其他，單說學問就絕對不如他的弟弟周作人，周作人用功啊，懂好幾種外文，文學方面都懂?！倍稹鹌吣暌辉拢闹厩逶诮邮芡跻牟稍L時說：“魯迅還是很低。魯迅學問并不好，兄弟兩個人，他弟弟的學問比他好?！倍鹨灰荒晔?，夏志清再次強調：“有一個觀點我是不會改變的，我個人始終還是覺得，魯迅在某種程度上被高估了，這可能跟毛澤東有關。我個人認為，魯迅還是膽子不夠大，他當時名氣那么大，其實可以做更多事情。對于他個人，我也是有保留的?！庇缮峡芍?，夏志清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及魯迅等的整體評判基本上沒有改變。

與此同時，我們也應當看到夏志清對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修正”的一面。比如，他對“五四”文學的看法就存在明顯的修正。早在一九七九年，夏志清在《新文學的傳統(tǒng)》中就坦言：“當年初讀‘文學革命’期胡適、周作人等人的文學理論，總覺得他們太偏激，簡直有些故意詆毀我國文學的傳統(tǒng)。我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曾嘲笑陳獨秀那篇《文學革命論》，現(xiàn)在想想他當年提倡‘國民文學’、‘寫實文學’、‘社會文學’，的確為新文學家指點了一條必走的路徑，而他所要打倒的‘貴族文學’、‘古典文學’、‘山林文學’的確一直沒有給新文學家多少創(chuàng)作的靈感?！边@表明，夏志清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看法經歷了一個由否定到肯定的過程。此外，夏志清對魯迅一些小說的看法也有過修正。二○○七年一月，夏志清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專訪時說：“我對《狂人日記》確實評價過低，《狂人日記》是魯迅最成功的作品之一，其中的諷刺和藝術技巧，是和作者對主題的精心闡明緊密結合的，大半是運用意象派和象征派的手法。”以上所舉，都是例證。

總之，我們今天總結、評價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既不能從政治意識形態(tài)角度對其進行全面否定，也不能將其奉為圭臬。而應當，在看到其貢獻的同時看到其問題，在看到其問題的同時不抹殺其成就。當然，最重要的是要通過反思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進而反思我們自己的文學史寫作和研究。否則，“重寫文學史”仍有可能僅停留在做簡單的“加法”與“減法”上面。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樣板戲’研究的研究：1967-2011”(項目編號：12YJC760013)、五邑大學2013年青年科研基金項目“梁啟超的文體觀與其國家形象建構關系研究”(項目編號：2013sk04)的階段性成果?！?/p>

(責任編輯 王曉寧)

鄧文華，文學博士，廣東五邑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