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是個喜歡謔笑的人,在基層工作久了,積累了大量的素材,發(fā)而為文,既生動有趣,又言之有物,比許多下筆千言空洞汗漫不知所云的所謂名家名作,對人生和文學有益得多。讀他的小說,時常碰到雋言妙語,佳處令人解頤,有些刻畫入微的細節(jié),也足資捧腹噴飯。這絕不意味著,紅日的作品只有消遣放松之用,很多時候,其題材和主題是讓人沉重的,甚至有沮喪和苦澀的味道。這涉及幽默和諷刺在文藝作品中的功效問題,非常復雜,大體而言,我們可以略加分別,高蹈者故作滑稽突梯,仿佛看破紅塵,嘲弄萬事萬物,其實常常是掩蓋失敗,逃避現(xiàn)實,如后現(xiàn)代主義的陷入犬儒;低下者常常又墮入另一端,指桑罵槐,含沙射影,甚至流于挾怨報復、人身攻擊。紅日的嘲謔調笑,卻巧妙地避開了這兩種情況,其原理卻并不高深,無他,就是敢于自嘲而已。其近作,如“文聯(lián)三部曲”《報廢》《報銷》《報道》,寫的是文聯(lián)的事,而長篇《述職報告》,敘述者兼主人公玖和平,其最后一個官方職務,也是文聯(lián)主席,正是紅日寫作這些小說時和現(xiàn)在正擔任的工作。換句話說,這些作品中,作者是在自指自況自涉,在這個僵化而脆弱的時代,頗要些雅量肚量。
細繹“文聯(lián)三部曲”,覺得并不是信手拈來,而是各有側重,《報銷》涉及文聯(lián)的工作性質與處境,《報廢》主要寫文聯(lián)的地位與待遇,而《報道》寫在文聯(lián)任職的個人對自己的社會價值的思考。文聯(lián)這樣的單位,在中國還有幾個,按名義來說是類似行業(yè)協(xié)會的民間組織,但經過幾十年的演變,現(xiàn)在基本上已經成了準官僚機構,紅日這三篇小說寫的文聯(lián),也處處強調自己是處級單位,但卻沒有實權實惠,所以成了殘疾人和失意干部的收容所,或解決官員級別的地方。紅日作為文聯(lián)主席當然深知這一點,他巧妙地將自身感受化為文學資源。《報銷》一篇用第三人稱,便于全面觀察與描繪文聯(lián)的處境,即名義上肩負領導一個地方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隊伍與創(chuàng)作實踐,但其實根本無力開展活動,因為沒有錢。甚至連制作一條橫幅的支出都沒法報銷。文聯(lián)主席章富有想了種種方法,都不奏效,最后還是一位權貴老鄉(xiāng)幫他渡過了難關?!秷髲U》以一個行將退休的文聯(lián)老干部為敘述者,故事主體與《報銷》接近,但其旨趣卻要深曲許多。新任文聯(lián)主席其實并不深諳文藝,但精于找錢,這與章富有正好相反。他和文聯(lián)所有人一樣,想換一輛新車,錢也找來了,但按規(guī)定他們原來的舊車還不能報廢,所以新車自己不能用。小說的關鍵是一位堅持原則的閉副科長,但到關鍵時刻她也放棄了原則,同意報廢文聯(lián)的舊車。她丈夫擔任導游,租用文聯(lián)的舊車時違法違規(guī),司機小黃如果將其告上法庭會導致他身敗名裂。當然,那輛舊車在她丈夫租用時因性能老化出了事故,小黃的小腿報廢,而她丈夫的脊椎與生殖器也報廢了。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將其解決居然需要這么多的犧牲,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相較之下,《報道》一篇的基調就莊嚴許多。小說中也有嘲謔調笑,敘述者自稱“文丕”,輕易讓人聯(lián)想到“文痞”,主人公之一外號叫“老跛”,因偷情被打瘸了腿。作品寫城里的干部下鄉(xiāng)扶貧,這是一段時期內中國的一個重要任務,各部門和單位都要去的,文聯(lián)也不例外。文聯(lián)找不到錢支持當?shù)?,想從業(yè)務上幫助農民也無能為力,文丕是從報社調過來的,自然想到了用自己的筆反映村里農民們的困難,引起政府和有關部門的注意,從而間接幫助老跛他們。他的報道確實產生了一定的作用,但只是開了個頭,像我們這里的許多事情一樣,虎頭蛇尾。在農民們自力更生的過程中,他的報道有時也起到反作用,如為了修路無錢買炸藥時,農民自制炸藥,屬于違法行為,外界知道后引來很大的麻煩。從“報道”對農民命運前途的影響方面說,作者為我們揭示了其雙重作用。當然純粹從技術角度看,作品的情節(jié)設計有點刻意。小說著力刻畫的老跛是一個復雜的人物,但勇于自我犧牲是其主要特征。老跛與村民們艱苦卓絕的奮斗修通了公路,可事情往往發(fā)展到最后出人意料,老跛犧牲后,領導認為他是扶貧攻堅的先進典型,于是為了塑造英雄,村民們又要不停地接待各級各種機關的來人,非常麻煩。村里的干部們認為,這也是“我”的一篇記述老跛的文章導致的。所以,“我”想用報道的形式幫助村民,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恐怕也得一分為二來看。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說,敘述者對自己的角色并非只是肯定。文聯(lián)前來扶貧的前兩位,寫劇本的老黃和畫畫的老章,就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諾言,而在老跛犧牲后,老章畫了一本關于老跛的連環(huán)畫,老黃則以老跛的事跡為藍本寫作電影劇本,是他所有作品中唯一真正拍成電影的,當然,這是市里的電影?!秷蟮馈繁砻嫔蠄蟮览硝撕汀拔摇钡母鞣N因緣際會,而實際上再現(xiàn)的是中國的國情:我們總是化悲痛為力量,變壞事為好事。老跛不犧牲,將一事無成且默默無聞,而他一死,不但公路修通,還成了英雄,并成就了許多其他人。
雖說“文聯(lián)三部曲”充滿自嘲與諷世的雙重意蘊,但到目前為止,紅日最重要的作品無疑是長篇小說《述職報告》。作品雖有意描繪當今中國中低層的官場百態(tài),讀者卻會被主人公玖和平的命運吸引。他是一位富于犧牲精神的人,講義氣,重情誼,寧可人負我,不可我負人。他并不深愛自己父母收養(yǎng)的玖雪雁,但母親決定讓他們成親,他就接受了這個“禮物”;他考上了美國名校哥倫比亞大學的碩士研究生,本可以像他的兩位哥哥一樣,出國深造,由于母親病重,他就義無反顧地回鄉(xiāng)工作,負擔起照顧老人的責任;他剛履新,一家工廠出現(xiàn)安全事故,本與他無任何關系,他卻主動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以致原已成定局的提拔也泡湯了。同時,他是一位工作認真負責、能力很強、方法巧妙得宜的人。小說一開始就寫到這樣一個情節(jié),正在等待重新安排工作的玖和平,本可以安心在家休息,卻閑不住,正好碰到一支因拆遷問題沒解決抬棺材上訪的隊伍,為了阻止事態(tài)的惡化,他無所顧忌地睡到棺材里面去;而為了阻止周志超上訪,他費盡心思與其周旋,直到醉倒。作品為了讓他完成一些別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然也就賦予了他一些別人沒有的能力。如庫區(qū)拆遷,一個叫阿三的拳師死活不拆,玖和平靠一身功夫折服了他;最后縣政府要改大門征地,也碰到一個軟硬不吃的釘子戶,玖和平超群的乒乓球技術又發(fā)揮了作用。更難得的,是這樣一個水平高能力強的“超人”從不做違法亂紀的事情,他不買官賣官,不恃強凌弱,唯一的一次出軌還是因為倆人真心相愛且女方主動,唯一一次私藏毒品是為了讓臨死前受惡疾折磨的母親止痛。可惜的是,這個近乎完人的形象并沒有完美的人生,他的所有理想幾乎都破滅了。他與玖雪雁奉母命成婚,沒有談過戀愛,結婚一起睡在床上一年后才脫下衣服成了真正的夫妻。他與周小芳的愛情怎么看怎么別扭,敘述者的遮遮掩掩總有一種欲蓋彌彰的味道,周小芳的一往情深仿佛是其扭曲的婚姻生活的補償,而非源于生命的激情。他想做一個孝子,但依作品的敘述,這是一個巨大的犧牲,其意義被懸置了。而他工作的價值,無論他怎么定義,很顯然并不依自己的理解而決定,只能由他的位置決定,也就是在一個官僚系統(tǒng)中被認可的程度。在這點上,他也完全失敗了。整個作品,就是由他等待提拔開始的,到作品結尾,我們知道,他不但沒有被提拔,還連公職都丟掉了。當然他丟掉公職完全是自己的責任,他因購買海洛因給母親注射被判刑。在那之前,他就已經徹底失去了提拔的希望,因為打乒乓球時贏了新來的縣長,他被調整到文聯(lián)任主席,縣文聯(lián)就他一個人,辦公室在哪里都不知道。一個理想的人與一個失敗的人生,構成了作品的基本矛盾。
如果從這個角度看,作品具有強烈的諷刺意義。小說最有諷刺意味的一幕,發(fā)生在小說的結尾。玖和平當時從省城回來處理遺留問題,他與河邊縣政府已經沒有關系了,可是縣長卻請他去處理一件棘手的事。這意思就是說,其實縣長也知道,在河邊有些事只有玖和平有能力和智慧去解決,但這并不妨礙他一手斷送玖和平的仕途。于是就發(fā)生了令人笑不出來的可笑一幕:早已不在其位的玖和平冒充河邊縣人民政府辦公室主任,宣讀任命文件,以挽救一個因無職務安排想跳樓的職工。其實,那張紙是玖和平等人的法院判決書。那么,作品意在揭露干部任用工作中存在的問題?似乎也沒有那么簡單。玖和平通過作品表達這樣的認識:“有些事我明知道是錯誤的也要堅持,因為我不甘心;有些人我明知道是愛的,最后還是要放棄,因為沒有結局;有時候我明知沒有退路卻還在前行,因為習慣了。其實,在這個世間,我們總有一些我們無法完成的事情,一些無法靠近的人,無法占有的感情,一些無法抵達的港灣,無法修復的遺憾。這一切的一切,大概都是命吧,既然這樣,那我就認了?!边@段自相矛盾的話也許是一個剛被判完刑從看守所出來的前干部的思想沖突與思維混亂的反映,也可以視為敘述者自己也不知道怎樣判斷自己的人生。既然如此,你怎么能保證組織上就應該準確地判斷他、合理地任用他呢?
之所以發(fā)生這種情況,是由于作品所采取的第一人稱所導致的。一般認為,現(xiàn)實主義時代的第三人稱作品,敘述者表面上看去是一個旁觀者,作品基本保持一種客觀超然的態(tài)度,對人物和事件的評判大致已由作品的敘述做出。而第一人稱不然,不同的作家會有不同的處理。很多時候與第三人稱并無太多不同,只是“他”變成了“我”。復雜的是,“我”講關于“我”的故事,在生活中必然是充滿或自夸或自憐或隱瞞的情形的,在小說中也會出現(xiàn)同樣的情況,換句話說,在第一人稱敘述中,作家必然與敘述者構成或近或遠的距離,在諷刺性的作品中,作家甚至是帶著一種冷眼在觀察與認識敘述者“我”。在技巧嫻熟的作家筆下,這即形成一種微妙的反諷。讀者會帶著疑問重審敘述者的敘述,看他強調些什么,又遺漏了什么。對《述職報告》,同樣疑云重重。玖和平真的那么完美嗎?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在做犧牲?這到底是真實情況,還是敘述者的自戀的想象?以他修改增加縣政府會議紀要內容為例,他這樣做的直接目的是保護自己的頂頭上司,其實質是偽造公文包庇職務犯罪。分明是犯罪行為,敘述者卻心安理得地完成了它,那么,這種不計后果的“英雄”行為到底是為了什么?是為了感激上司的知遇之恩?為了討好上司?還是抓住上司的把柄謀取私利?還是為了某種彼此心照不宣的義氣?作品后來的情節(jié)可以視為敘述者對自己的辯解。父親聽說兒子被檢察院的人帶走,心里不安,就提出讓玖和平將其他人來醫(yī)院探視其母親時送的禮金如數(shù)退回,玖和平拒絕這樣做,他覺得這是正常的人際來往,退禮會“傷害朋友兄弟的心”,仿佛將友誼置于黨紀國法與個人安危之上。姚德曙與之正好形成對比,作品暗示他被抓后供認出了上級的黎書記,將其形容為“軟蛋”。
作品由此展現(xiàn)出“我”的兩個重要側面,一方面他被環(huán)境操縱扭曲,另一方面他將這種操縱扭曲視為勢所必至、理所當然,他用“認命”加以概括,對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并未加以批判性的審視。他對自己的命運與使命沒有一種自覺。小說中玖和平所處理的事件,多數(shù)與拆遷有關,在當今中國,特別是地方財政,以土地收益作為支柱的情形下,這是一道最具政治意味的主題。玖和平在敘述這些事件的時候,總是充滿了洋洋得意之情。英勇地睡棺材、用武力和功夫威脅、用欺騙手段、用個人魅力、用師生關系,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這里面,抗爭與不合作的一方,要么是沒有充分理解官方的好心和苦心,要么是缺乏與開發(fā)商的有效溝通,要么是想刁難一下乘機撈取一點好處,而在現(xiàn)實中普遍存在的官商勾結、強買強賣、賤買貴賣、與民爭利、故意拖欠款項等,要么一筆帶過,要么進行淡化。顯然,敘述者抑揚之間,取舍別具匠心。所以,這就構成了主人公的性格的一種矛盾,一方面他違心地曲從環(huán)境,放棄許多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另一方面他又主動地承擔一些本不屬于自己的責任,采取一些他不做別人也無法指責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有此能力的措施,而這些行為他不但不能從中獲益,甚至會危及他的前途。這樣一種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源于何處呢?敘述者這樣塑造自己,圖的是什么?作品表現(xiàn)的,仿佛是玖和平的一種本能。當然,敘述者敘述中的不自覺,并不意味著作者的不自覺,讀者有時能感覺到作者對敘述者的批判與嘲笑,如小說結尾的黑色幽默。
敘述者在敘述中美化自己或為自己辯解,利用不可靠敘述提供錯誤的信息,將自己塑造成一個“高大上”的形象,可以理解為人之常情。相較之下,其與現(xiàn)實的關系,就顯得更加復雜微妙。在閱讀《述職報告》的時候,最難以把握的,并不是敘述者對自己的理解和判斷,而是他對現(xiàn)實的判斷與描述。他認可現(xiàn)存的事實嗎?很顯然,他對發(fā)生在他周圍的一切其實相當不滿,圍繞著提拔一事,他告訴我們,有人因為上級領導的關照而得到好處;有人靠拉關系收買人心;有人逃避責任卻不降反升;有人明顯有問題可上級照樣重用。而玖和平的存在,證明干部任用中出現(xiàn)了很大的問題,像“我”這樣有水平、有能力、有責任心、道德標準高的人竟然到四十五歲都沒提拔到處級領導職位上!憤懣怨恨之情不言而喻。作為對比,我們可以看看小說對玖和平的前任盛主任的描繪,他已經內定要提拔,卻選擇了離職去讀博士研究生。他是一個清醒的人,明確說姚德曙很危險。意味深長的是,小說寫他很快被查出罹患了致命的癌癥。難道這是印證俗諺“好人命不長”?成了一個反面教材?“我”當然想提拔,但遵守基本規(guī)則。這就注定了處境艱難。令人困惑的是,敘述中的怨恨并非否定現(xiàn)實,而是自己在現(xiàn)實中的尷尬位置。那些調侃促狹,就成了敘述者的自我貶損或自我寬慰,消解了與現(xiàn)實的緊張關系。從根本上說,《述職報告》的敘述者玖和平,確實并不是一個生命的自覺者,他的敘述中滿是感傷與不平的怨,而不是批判與反思的刺。
為什么這樣說?玖和平的案子一宣判,也就宣布了他的仕途的終結。這之后,他的敘述充滿矛盾,時而慨嘆感傷,時而顧影自憐。雖然他宣稱自己內心坦然安寧,無怨無悔,卻又心有不甘。他表示自己以后要遵守看守所陸所長的指引,“只想當作家,要聚精會神搞創(chuàng)作,一心一意謀發(fā)表”??墒?,這部分明是面向讀者的文學創(chuàng)作,卻被他命名為“述職報告”,里面還有“我向組織保證”之類的詞句。唯一的解釋是,習慣成自然。他念念在茲的,并非抒情敘事,而是向“組織”“報告”,仿佛那才是正“職”。言下之意很清楚:雕蟲小技,壯夫不為。紅日那幾篇描寫文聯(lián)生活的小說,出自同樣的機杼。幾位文聯(lián)主席,考慮的不是自己的本職工作,不是如何組織文藝工作者,不是如何發(fā)展文藝,而是如何解決經費開支,是如何維護自己處級干部的體面。當我們說紅日是自嘲的時候,一定要記住,那里面不光有無奈,也有自我批判。
(張柱林,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