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亮芬

一

那天的天氣真好，夕陽播撒出一種旖旎的情致，伍茜坐在從珠?；貜V州的城際大巴上，而林三，正好坐在她身邊。

從廣州到珠海的大巴十分鐘就有一輛開出，很方便。好友江梅說，伍茜，你這個周末一定要過來，我們帶你去橫琴吃生蠔。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又是一場相親。

那個叫周路順的男人倒是長得一派溫厚，衣服也穿得合適，開的車也是伍茜喜歡的品牌和款式。在伍茜去洗手間時江梅發(fā)短信給她，說這個男人不錯的，有房有車又沒孩子，前妻去美國讀博之前跟他離的婚。

剛和前夫離婚時，伍茜對男人的態(tài)度仍像未婚時一樣挑骨剔刺。一個馬上三十的女人，事業(yè)穩(wěn)定，經歷過婚姻和時間的洗禮，逐漸具備了體貼、開通、溫和的特質，雖然偶爾有點小任性和小矯情，但都可視為生活里的點綴或小情趣。而那些社交場合里遇到的單身男人，一開始也總是為她身上綻放出來的輕熟氣質所吸引，可多數(shù)一聽說她離過一次婚，便倉皇做出了撇清的姿勢。后來她就灰了心，倒是身邊的親朋好友，拉著她東一個西一個地相親。只是那些來相親的男人個個像商量好了似的，不是離婚便是喪偶，這讓伍茜很不痛快。

好在那天橫琴的生蠔倒并不令人失望，鐵板、炭燒、刺身，甚至動用芝士來焗，端上來是豐腴肥美的一桌。直到下午四點，才從島上出來，江梅的意思是讓周路順親自開車送伍茜回廣州的，周路順倒是沒有異議，在旁邊看著伍茜一直地微笑。伍茜哪里好意思耽誤人家，從珠海到廣州來回一趟，起碼也要六個小時，再加上過夜便是周一，一周里最忙累的一天。周路順便也不堅持，載她去了車站，又跑前跑后買票，直到送她上車。

二

伍茜一上車就睡著了，后來是被手機震醒來的，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正靠在相鄰這個年輕男人的肩膀上，而這個男人正騰出另一只手端著一臺單反相機，拍她。

林三后來解釋說偷拍她是因為她睡覺的樣子很特別，咄咄的，卻又帶著一種憨態(tài)。伍茜要求他刪掉相機里的照片，林三很委屈的樣子，打開相機，告訴伍茜這張相片的光線多么自然，那一張構圖多么有趣，另一張的氣韻是多么飽滿，一張都不舍得刪掉。

伍茜就著意地看了他一眼，一看之下就有點心驚，這是一張多么年輕的臉呀，眉梢和眼角都是往上飛起的，帶著一種勃勃的英氣。

伍茜就是這樣認識林三的。林三索了她的名片，然后就常常不請自來地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

她一直提醒自己，也時常提醒林三，說，我比你大五歲。

有一次林三從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芝寶光面打火機，放在她的面前，認真地說，你照照，你臉上哪里寫了比林三大五歲這幾個字？伍茜愣一下，認真地照了照，然后就抿嘴笑了。她的臉上確實沒有寫“伍茜比林三大五歲”這幾個字，那是寫在她心里的。

三

林三時常帶著他那臺單反相機，伍茜走到哪里，他就拍到哪里。有時候他從電腦上把照片傳過來，她看了之后，連自己都驚嘆。只是那么簡單的一舉手一投足，可是在他的畫面里卻有了一些特殊的意味，驕傲、猶疑、明朗，他從來不會拍她的漂亮，也不會拍她自遇到他便迫切希望的青春。相反，他喜歡拍她脖子上的小細紋，還有剛剛睡醒來時惺忪而明亮的眼睛?？戳诉@些圖，伍茜驚嘆之余越發(fā)有些害怕。

林三把她介紹給他的朋友時，總是簡單地說，這是伍茜。有時候，林三的那些朋友因為弄不清伍茜跟他的關系，要說一些什么話之前總是會在一邊拋出些奇怪而尷尬的眼色。伍茜看見之后，就再也淡定不起來，早已習慣緘默的她，會從席中借故離開，一個人躲在一個自以為林三找不到的地方，可奇怪的是，林三最后總是會找到她。

他問她，你躲什么呢？躲你的那五年嗎？

伍茜心里一疼，她要躲的，豈止是那五年。

周路順來廣州時，就像把伍茜從一個隱晦不明的故事里拖了出來，她突然意識到，三十歲的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她想要婚姻。

從橫琴回來之后，周路順常常給她寫信。他沒有發(fā)微信，也沒在QQ上閑聊，單只要了她的郵箱地址，這顯示出他的耐心，還有堅持。在她這幾年的相親經歷中，她好像已經被定格，見的都是那些離過婚的男人，他們總是透露著那種離異男人特有的現(xiàn)實和狡猾、計較與顧慮、乏味與尷尬，直到后面，她漸漸對相親生出厭惡。

周路順這樣的男人，是上品，她回著他的信，卻感覺到自己有幾分不斷往外泄的心不在焉。

周路順說，這個周末要從珠海來廣州，順便看看她。

她就說：“歡迎歡迎，我?guī)闳コ耘ｋ罘邸！眱蓚€小時之后周路順就開車到了廣州，打電話給她時，聲音里有些壓不住的興奮。

兩個人去了某家名店各自吃了一碗牛腩粉，然后在北京路逛了一陣。后來他開著車，游蕩在空曠的路上。車里的音響放著慵懶的藍調JAZZ，伍茜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這時候周路順突然提議說，不如去你家吧，我?guī)Я艘缓泻闷斩?/p>

周路順果然帶了茶來，確實是上好的普洱。拿出封存的茶具，兩個人席地而坐，家里厚厚的天鵝絨窗簾低垂著，靠墊軟軟地枕在腰后，茶壺里噴著熱氣，碟子里的蜜餞散發(fā)出香氣，周路順熟練地洗著茶杯。這樣的場景突然令伍茜感動，又令她覺得有那么一絲缺憾。

她起身去添了一次水，回來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茶盅里居然放著一只深藍色的絲絨盒子。她驚異地看了他一眼，他微笑著，示意她打開，是一枚鑲著小鉆石的鉑金戒指。周路順說，嫁給我吧，我們都是在婚姻里跌過一跤的人，都明白了生活真實平淡的本質，我想我們應該比別人更加懂得如何經營婚姻......

四

伍茜沒有立刻答應周路順，但周路順留下了戒指。等周路順走后，她便把那枚戒指戴到了手上。當林三約她吃飯卻又遲到了時，她變得不再焦灼，不再患得患失。她氣定神閑地坐在小肥羊騰騰的火鍋熱氣后面等他，將一些不易熟的年糕和土豆先放下鍋，然后就看見林三背著他的相機包，笑嘻嘻地走了過來。

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了那枚戒指，但不動聲色。席間他玩了一個魔術，拿一個硬幣，夾在食指和中指間，用左手一擋，硬幣就不見了。伍茜不信，去搜他的衣袖，他就從伍茜的指頭上除下那枚戒指說，不然我們換個道具再玩一次。話音剛落，那枚戒指就真的不見了。

買完單，林三從收銀臺上的花瓶里揪出一枝滿天星，用花莖飛快地編了一枚戒指，他在人來人往中突然單膝跪在伍茜面前，說，伍茜，嫁給我吧。所有的人都看著他們。林三故意楚楚可憐地說：“不要因為這枚草編的戒指而嫌棄我，嫁給我嘛！”

五

伍茜選擇了林三，除了因為選擇的是一份更飽滿的感情，她還有向世人宣告的意思，是誰規(guī)定離過婚的女人就只能和離異過的男人結婚過日子？

伍茜特意選了粉紅色的請柬，對這一點，林三的雙胞胎妹妹林姍頗有微詞。她悄悄對林三說，人家結婚都用紅色請柬，為什么你們要用粉紅色？林三說：“只要她喜歡就行?！?/p>

婚禮之前，伍茜在酒店的化妝間里試穿婚紗，是一件粉紅色的魚尾型蕾絲婚紗，成熟優(yōu)雅，是伍茜最愛的款式。小姑子突然走進來，汗涔涔地拎著一個紙袋，里面裝著一襲華美的白色婚紗。伍茜打開那款婚紗的時候，臉上就有點掛不住。

林姍說，嫂子，你就穿一次吧，爸媽特意為你挑的，肯定漂亮。

林三走過來收起婚紗，塞進紙袋里，笑說：“我覺得你嫂子今天穿的這條粉色就挺漂亮的，像個粉紅天使。”林姍就說，可是人家二婚才穿粉紅色。

伍茜聽到自己心里一聲尖尖的嘯叫。林三伸過手來，把她的手籠在自己掌心里，緊了緊，傳遞力量。伍茜就微笑著，今天我覺得特別幸福，雖然這確實是我第二次結婚，我會穿這款粉紅婚紗舉行婚禮，是因為我覺得它更適合我今天的心情：幸福、喜悅。

婚紗店的助理、化妝師，還有在旁邊對詞的婚禮司儀，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她，眼神里寫滿祝福。伍茜揚眉吐氣地想，今天真是一個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