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樹
姥姥一共有七個孩子,四舅是讓她最牽掛的一個。89歲高齡的她,曾數(shù)次入院搶救,多次在下了病危通知書后,死里逃生。醫(yī)生想不通,但我們知道,她是放心不下四舅。
“我不能讓俺媽養(yǎng)活我”
四舅9歲那年高燒燒壞了耳朵,導致聽力不好,連吐字也不清楚了。勉強初中畢業(yè)后,街道給他辦理了殘疾證,政府每月給五百元的低保。四舅要強,不肯在家里吃閑飯,在一個街道下屬的工廠里做勤雜工,臟活兒累活兒,他都搶著干。但他在單位的人緣并不好,因為他聽不到別人說什么,內心的自卑讓他覺得人家肯定在嘲笑他,所以,他離人群很遠。
有一次,單位組織員工去近郊旅游,老板事先告訴了四舅,但他沒有聽懂,第二天,依舊去上班,結果廠里就他一人。他氣極,覺得自己被耍了,等到晚上八點多,老板回來到單位取車時,四舅沖過去就給了老板兩拳。等老板反應過來是四舅時,瘋狂還手,四舅被打得鼻青臉腫。然后,老板揚長而去。
家人等不到四舅回家,而他沒有手機(他無法接聽電話)。姥姥把其余六個孩子全部叫到家里,讓他們去找四舅。大家在工廠里找到了四舅,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還有侄男外女都來了,黑瘦的四舅哭得像個孩子。一大家子將近二十幾口人把他送進了醫(yī)院,圍著他團團轉。我們幾個小輩的男生血氣方剛,摩拳擦掌地要找他老板去拼命。等到我們四個人準備去樓下集合出發(fā)時,四舅不知怎么猜出了我們的用意,死命地抱住我們?!拔也荒茏尠硧岎B(yǎng)活我……”
我們兄弟四個,最小的弟弟11歲,最大的哥哥22歲,在四舅的咆哮里,我們的青春期提前結束了。
要知道,那件事之前,我們一直覺得他是家里最容易被忽視的人——他不愿意說話,永遠在我們吃喝玩樂的聚會上,一會兒燒水,一會兒摘菜。飯桌上,他總是挑剩菜剩飯吃,誰夾菜給他,他就撂筷不吃了。他總是恨不得在人多時把自己變成空氣——任何的關注都會讓他不安、手足無措。這樣的他,注定是這個家里的配角——忽視他,偶爾覺得他是我們家的負擔,是一直以來大家共同的想法。
所以,當他說出“我不能讓俺媽養(yǎng)活我”時,我最小的弟弟先哭了。心疼吐字不清的四舅,說出了這輩子最有分量、最具感情色彩的一句話!第二天,我們由著他像往常一樣去上班,只是,我們兄弟五個私下里找了他老板。沒說什么,就是讓他看到,我們家有人。
“我哪敢死啊”
被打事件后,全家人的關注讓四舅體會到了大家對他的在乎。他變化挺大的,盡管還是不愿說話,可哪個舅或姨回來了,他總是張羅著出去買他認為的好菜。不得要領地買回來一堆,然后,把自己埋在那一堆菜里干活。
家里人聚會時愛打麻將,人一湊齊,他不管人家商量好沒,就吭哧吭哧地搬桌子。小舅是家里最瘦的一個,每次小舅往牌桌上一坐,他就拿個小被子過來,疊成坐墊,遞給小舅,怕他硌屁股。幾個舅、舅媽還有姨們喜歡喝酒,四舅就坐在桌邊,看他們拼酒。小姨是最不能喝的一個,他就趁著大家不注意,把小姨的酒換成茶水。
有一次,小姨喝大了,喝了一口四舅換成茶水的酒后,突然放聲大哭:“俺四哥要是不得這病,肯定能娶個好老婆。他心比誰都細,比誰都軟?!毙∫痰目蘼暎尨蠹叶剂髁搜蹨I。
那年春節(jié),大家一起打麻將。因為人手不夠,就讓四舅替一會兒。打的是一元錢的推倒胡,結果四舅輸了二十幾元錢。大家并沒當作一回事,誰知第二天,我們全體被姥姥罵得那叫一個慘啊。為了輸?shù)舻哪嵌畮自X,四舅一夜之間嗓子啞了,聾得更厲害了。三舅趕緊掏兜,拿出五百元錢給四舅,四舅一把將錢打在地上,氣呼呼地走了。姥姥罵得更兇了:“他比你們哪個都要臉兒,你這么給他錢,比讓他輸還難受呢。你們啊,個個都沒長心。就你們這樣,我哪敢死啊,我死了,他可怎么活?”
有時候,對四舅的那份固執(zhí),我們很無奈,甚至有點憤怒,但,拿他毫無辦法,他有他鐵打的原則。
麻將事件后,我們全家人意識到,對四舅,動什么也別動錢。但,他總是不按常理出牌。
大姨家的哥哥失業(yè)失婚那陣兒,我們一家人都挺愁的。姥姥七個孩子,除了四舅,雖然都衣食無憂,但沒有一個大富大貴,而哥哥自己又不要強,所以,一時連養(yǎng)活自己都成了問題。為了躲避大姨和姨夫的嘮叨,他就待在姥姥家里。那段日子,四舅每天下班都拎一瓶可樂、一瓶啤酒回來,哥哥就好這一口兒。
有天哥哥要出去見朋友,穿上衣服時一摸兜,摸出一包七匹狼煙。哥哭了——那是四舅放了快一年的煙了,是他幫鄰居廠子搬東西時,人家送的。后來,哥哥找到工作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全給四舅買了煙??墒?,粗心的他這才發(fā)現(xiàn),為了給他供應酒和可樂,四舅硬是把自己的煙癮給戒了。
一想到這事兒,哥就難過。他說,四舅就這點愛好,卻讓他給剝奪了。
二舅家姐姐結婚那天,開心漂亮的姐姐給四舅倒酒時,哭了。她說:“四叔,等你老了,我養(yǎng)活你?!辈恢木寺犌辶四蔷湓挍],只記得四舅將那杯五糧液一干而盡,說:“不行就回家?!蹦鞘侨澜缱顩]有智商、最不中聽的一句話,可是,卻讓我們全家人都哭了。
姥姥一再跟姐姐的婆家道歉,姐姐的公婆說:“就沖著你們這么團結的家,我們也敢肯定,兒子肯定娶了個好媳婦?!?/p>
“姥姥,你放心,我們養(yǎng)活四舅”
姥姥是在2014年的夏天進入彌留狀態(tài)的,生命體征全沒了,等于說就剩下一口氣。誰都知道姥姥為啥不肯走。
那些天,四舅下了班就去醫(yī)院,不吃不喝地守著姥姥,像棵樹一樣守在病床前。他那樣子,讓全家人的心都碎了。舅、媽還有姨請來了律師,立下字據(jù),并做了公證:姥姥名下的房產(chǎn)及存款他們一分不要,全部留給四舅。每人每個月原來給姥姥的二百元錢,以后給四舅。
律師前腳走,我們六個小輩兒給姥姥跪下來,哥哥代表我們說:“姥姥,你放心,爸媽他們要是不在了,我們養(yǎng)活四舅,肯定不讓四舅遭罪?!?/p>
92歲的姥姥走得很安詳。四舅的難過可想而知,姥姥所有的東西,他都不準任何人碰,家里的一切全保持著姥姥在時的樣子。不一樣的是,每個周末,大家回去時,四舅不再像從前那樣凡事躲在一邊,而是買菜、做飯,張羅大家打麻將,忙得滿頭大汗。
有一個星期,大舅出差在外沒回來,四舅那一天都悶悶不樂。晚上,喝了點酒,他吐字不清地說:“大哥不要咱家了?!贝蠹乙宦牐睦锞陀辛酥饕?。此后,只要沒有天大的事情,星期六,我們一家人一定要團聚在一起。要知道,這是多么不容易做到的。但為了四舅,我們做到了。
四舅畢竟有殘疾,他一個人住我們不放心。哥哥和我們共同編織了一個謊言,說哥哥離婚了,無家可歸,跟他同住。他很爽快地答應了,又想用可樂和啤酒招待哥,可是為了四舅,哥把這兩樣東西也戒了。
2014年年三十,這是我們家第一個沒有姥姥的春節(jié)。四舅從早忙到了晚,等到吃完年夜飯時,他累得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不一會兒,打起了響亮的鼾聲,聽起來,那樣陶醉,那樣香甜——想必,他為這個家依然完整團圓而開心。
多年來,我們一直覺得姥姥是這個家的靈魂,直到姥姥去世,我們才明白,是四舅的存在,讓這個家始終不散。凝結一個家的,有時不是家長的權威,不是豐饒的財產(chǎn),而是難以掙脫的牽掛。那些財產(chǎn)糾紛,那些尋常人家里有的不快,我們家沒有;那些別人家沒有的溫暖,我們家有。只是,這溫暖,是用四舅的殘疾換來的。所以,只要他活著,我們就呵護他一輩子,他才是我們家的傳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