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建國
最近,網(wǎng)民在頻繁轉(zhuǎn)發(fā)兩個有關中國國際傳播的視頻。一個視頻的時間是在2015年9月3日,中國舉行大閱兵的當天,中國駐英國大使劉曉明接受了BBC強檔品牌節(jié)目“新聞之夜”(Newsnight)的直播專訪。在另一個視頻中,央視北美分臺首席政治記者王冠接受“今日俄羅斯”(Russia Today)美洲頻道(RT-America)的專訪。以上兩位國際傳播實踐者發(fā)出聲音的平臺均具有世界影響力。BBC自不必說,而“今日俄羅斯”(RT)則在全球擁有6.3億受眾,影響力僅次于卡塔爾“半島電視臺”;但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他倆作為我國高端國際傳播人才,在全球觀眾面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語言能力、邏輯能力,以及對相關知識和立場的把控,無疑令全球觀眾印象深刻。
中國的國際傳播曾經(jīng)歷過“人際傳播1.0時代”(來華傳教士與中國人之間)、大眾傳播時代和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時代三個階段。目前,隨著中國國力的提升、民眾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國際視野的擴大和國際交往的深化,人際傳播(包括以大眾媒介為中介的人際傳播)的重要性越來越突出,使得國際傳播已經(jīng)進入在大眾媒介推動下的“人際傳播2.0時代”。而培養(yǎng)我國國際傳播從業(yè)者的“高端對話能力”也因而變得極為重要。國際傳播從業(yè)者的“高端對話能力”是指在面臨高強度關注的國際對話場合,國際傳播從業(yè)者經(jīng)由多方位、系統(tǒng)的和強化訓練后而具有的一種高超的,能調(diào)動自身具備的一切經(jīng)驗、技能和知識綜合漂亮地應對挑戰(zhàn)、表達觀點和立場的能力。本文先論證“對話”對國際傳播的重要性,然后簡要闡述如何培養(yǎng)這種能力,以供有關決策和人才培養(yǎng)部門參考。
通過培養(yǎng)高端對話能力能提高國際傳播的效果
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的國際傳播主要是借助大眾媒體或網(wǎng)絡媒體進行。大眾傳播具有“一對多”的特點,因此實施相對容易,威力強大,但是基于大眾媒體的國際傳播卻因具有較強的傳者對受眾的宰制性(我說你聽,缺乏對受眾個人自由和主體性的尊重及互動)而顯得效果不如人意。因此,如果過多地依賴大眾傳播,國際傳播往往會淪落為單向的獨白,造成資源浪費。套用廣告從業(yè)人員常常說的一句話:投入到以大眾媒介為主的國際傳播中的大量資源,至少有一半被浪費了,但不知道是如何被浪費的,也不知道被浪費在何處。
相關實證研究也證明了這一點①。如美國傳播學者策爾納觀察了9個主要穆斯林國家中反美情緒的根源,發(fā)現(xiàn)對于觀看西方新聞的阿拉伯觀眾,觀看時間越長,對美態(tài)度越負面。學者們對此給出的建議是,用面對面的人際交往作為大眾媒體單向宣傳的重要補充,創(chuàng)造本土語境讓穆斯林民眾和當?shù)孛襟w能夠與代表美國聲音的人士進行直接交流和對話,對重要議題和觀點展開討論。他們還認為,更多的傾聽也有助于改善美國在阿拉伯本土媒體新聞報道中的形象。在國際傳播中促進“真正的對話”也有成功的例子,如“德國之聲”的“文化間對話”欄目。節(jié)目邀請阿拉伯國家和德國知名學者針對特定話題進行深入交談,交談雙方處于平等的地位,不存在明顯的主導方,目的是圍繞議題建立對話。策爾納的研究發(fā)現(xiàn),這檔節(jié)目的阿拉伯聽眾對節(jié)目策略十分贊賞,認可“德國之聲”為建立與阿拉伯民眾的友好關系而付出的努力。
由此可見,基于大眾媒介的國際傳播需要人際傳播的補充,而只有抱著人際傳播雙方平等相待的意識,并將其化諸行動,廣泛進行平等的人際對話,國際傳播才能真正獲得效果。因此,提高我國的國際傳播水平,著力培養(yǎng)國際傳播從業(yè)者的“高端對話能力”則成為必須。
如何培養(yǎng)國際傳播人員的高端對話能力?
具備高超的外語水平。從前述兩個視頻看,我駐英國大使劉曉明和央視駐美記者王冠之所以能在外國媒體上與主持人流暢交流、點評和反駁,最重要的前提條件是他們能操地道的外語。對于國際傳播從業(yè)者,高超的外語能力(目前以英語為主)是其必要而不充分條件。目前,有關部門在培養(yǎng)國際傳播人才時,要么對英語水平的要求不夠,要么僅僅強調(diào)英語能力,甚至將語言能力等同于國際傳播能力,而沒有看到純語言專業(yè)背景學生具有的“知識結(jié)構單一、視野過于狹窄和微觀”的不足。我認為,國際新聞傳播人才培養(yǎng)的招生生源應該是已經(jīng)具有相當高(如英語專業(yè)八級或GRE成績優(yōu)秀)的英語(或其他語種)語言和文化素養(yǎng),并憑借語言獲得了開闊的視野,愿意進一步學習新聞傳播理論和技能,投身國際新聞傳播事業(yè)的學生。這類學生外語已經(jīng)相當優(yōu)秀(不一定是語言專業(yè)出身),因而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學習其他相關科目。
建立在豐富的國內(nèi)國際知識基礎上。在國際對話中,全面中肯觀點的得出必然需要豐富知識的支撐,包括內(nèi)知國情,外知世界。具備豐富知識是獲得國際影響力的基礎。有兩個顯著的例子:美國的沃爾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和托馬斯·弗里德曼(Thomas L.Friedman)。
李普曼既是傳播學先驅(qū)之一,又是著名的政論家、記者和專欄作家,他涉獵廣泛,著述等身,在擔任《紐約世界報》編輯時撰寫了社論十卷;為《紐約先驅(qū)論壇》的《今日和明日》專欄寫作文章89卷;他的著述多達26種。在耶魯大學圖書館竟專門設立了李普曼閱覽室,以展示他的出版物。
托馬斯·弗里德曼則是當今世界上最著名的專欄作家之一。他1995年至今一直供職于《紐約時報》,每兩周寫1篇專欄文章,其觀點和言論經(jīng)常被美國政界和商界人士引用,在美國具有很大的影響力。他于1978年獲得牛津大學中東研究的碩士學位,加入《紐約時報》后,任該報常駐貝魯特的記者,專門報道中東問題,后來又先后擔任過該報的白宮首席評論員、經(jīng)濟事務首席評論員,并3次獲得普利策獎。弗里德曼還是一位暢銷書作家,他的著作《從貝魯特到耶路撒冷》(《From Beirut to Jerusalem》)被授予非小說類國家圖書獎,這本書到現(xiàn)在仍被認為是研究中東問題的必讀書之一。
從李普曼和弗里德曼兩人的經(jīng)歷可以看出,中國的國際傳播人才,要勝任參與國際對話,成為意見領袖,必然要在術業(yè)有專攻的同時,具備廣博深厚的國內(nèi)國際知識。
具備較強的邏輯分析能力。邏輯分析能力(critical thinking)是任何人才都應具備的核心智能之一。具有較高邏輯分析能力的國際傳播者能“迅速判別西方涉華言論和新聞報道中存在的邏輯謬誤并予以反駁”。比如說,筆者有一次與“美國之音”的管理機構美國廣播管理者董事會(Broadcasting Board of Governor)的董事馬修·阿姆斯特朗(Mathew Armstrong)交流。該董事說,“美國之音”雖然有美國政府的財政資助,但其生產(chǎn)的新聞仍能做到具有新聞專業(yè)水平。我隨即問他,中國的新聞業(yè)也受政府資助,但為什么美國一直認為中國的新聞不能做到具有新聞專業(yè)水平呢?對這一邏輯矛盾,對方諸人無言以對。又如,西方某些媒體一方面指責中國不是一個依法治國的國家,另一方面當中國依法對違反中國法律的英國毒販判處死刑時,卻又指責中國“沒有人性”。顯然,被西方媒體和記者津津樂道的看似很有說服力的論據(jù)彼此間都充滿了矛盾,違反了邏輯上的同一律。又如,在前述劉曉明大使接受BBC的訪談中,主持人佩斯頓問:“但如果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呢?你認為這種可能性有多大?”使用假設性問題(hypothetical questions)是西方記者打亂受訪者陣腳、套取信息的常用手段,對此劉大使迅速識別,予以駁斥并清晰地給出自己的立場:“這是一個假設性的問題,我不知道你會怎么回答假設性的問題,我是不會回答假設性問題的。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中國愿意和美國建立良好關系?!?/p>
具備嫻熟的理論應用能力。很多人對理論存在偏見,認為其凌空蹈虛,將簡單問題復雜化,對實踐缺乏指導價值。但是,正如傳播學的先驅(qū)庫爾特·勒溫(Kurt Lewin)所言:“沒有什么比一個好的理論更具有實用價值。”換句話說,好的理論內(nèi)在就是實用的。國際傳播的相關各學科(如傳播學、政治學、國際關系等等)中有著很多簡明而解釋力強的理論框架。如新聞傳播學中極為簡明實用的理論就包括:擬態(tài)環(huán)境理論、黃色新聞、社會責任論、新聞專業(yè)主義、意見領袖、媒介依賴、社會建構、符號互動、議程設置理論、框架理論、顯化理論、涵化理論、沉默的螺旋、群體極化等等。一個好的理論,其最大的好處是,它來自于現(xiàn)實而經(jīng)由研究者的提煉又高于現(xiàn)實,它是一個內(nèi)在自洽、能自圓其說的體系;它們大多來自西方但具有很大的共識度,可以為我所用而不必額外去論證其合法性。我國的國際傳播從業(yè)者,在氣氛高度緊張、思維高速運轉(zhuǎn)的高端對話中,一旦能在合適的議題上套用合適的理論,我方論說和勸服就會變得相對從容,所遭遇的阻力也會大大減少。
具備較高的情商和媒介素養(yǎng)。高端國際傳播人才通常具有較高的情商和媒介素養(yǎng)。在對話中往往會用詞簡明、語氣謙和、幽默風趣、求同存異,以一種積極的、不冒犯的方式(如強調(diào)自己贊揚什么,而不是反對什么)來闡述己方立場;在整體表達上,也能牢牢掌控全局,娓娓道來而又抑揚頓挫、眼神堅定、肢體語言干脆有力。這樣的人際傳播,在電視媒介的轉(zhuǎn)播下能形成所謂“以媒體為中介的人際傳播”(mediated 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吸引廣大聽眾,充分展示出傳播者的個人魅力和他所代表的國家立場。
習近平主席就具有高情商(表現(xiàn)為跨文化情境中的通情,即empathy)。例如,2013 年3月至6月,習主席先后出訪俄羅斯、坦桑尼亞、剛果、墨西哥,總共發(fā)表了4篇演講。他面臨的受眾國家立場不同,意識形態(tài)差別大,文化背景復雜,交流互動方式多元,關注點也迥異,因此他在演講中使用了“講故事”、“親民化”和“引用對象國經(jīng)典”(如墨西哥諺語“朋友要老,好酒要陳”、“唯有益天下,方可惠本國”等)等話語策略。其中他使用的“鞋子論”——鞋子合不合腳,自己穿了才知道,比喻中國選擇自覺適合的道路,旁人不應置喙——極為簡明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引來熱議。
掌握大量的Talking points。在發(fā)達國家的政治傳播和商業(yè)傳播中,傳播者通常會準備一套專門應對媒體和公眾的一系列標準化的表述,稱為Talking Points(姑且譯為“說辭”)。“說辭”能幫助傳播者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將自己的觀點準確地、系統(tǒng)地和快速地表達出來。在我們尚無法快速提高我國國際傳播人才的高端對話能力的時候,在當下緊迫的操作層面,就各種主要議題(如前述視頻中西方記者問到的各個問題等)為國際傳播的實踐者提供一整套Talking Points也是獲得較好傳播效果的路徑之一。這一點已經(jīng)被有關方面意識到并貫徹到國際傳播人才培養(yǎng)實踐中(如“如何講好中國故事”培訓項目)。但需要指出的是,Talking Points也應該根據(jù)新形勢、新發(fā)展、新問題和新信息做出動態(tài)調(diào)整和改進,并結(jié)合具體場景靈活運用,而且要避免因過度使用而導致讓人覺得千篇一律、缺乏誠意,以致產(chǎn)生枯燥和厭煩情緒。例如,近年來中國意識到“將政治問題法律化,然后從法律角度來對外解釋政治問題”在國際傳播中具有一定的效果,但是,由于被頻繁使用,且語焉不詳,這一Talking Point的效果開始下降,且有引起西方輿論反彈的危險。又如,“復雜中國論”作為一個Talking Point,若無具體的事實和數(shù)據(jù)的支持,其使用也將很難令外國受眾信服。
“接種”大量不同意見和觀點,并對之產(chǎn)生免疫力。有一個關于中國“剩女剩男”的笑話,說中國的某些父母常常極力反對自己的孩子在讀書時談戀愛,但是孩子一畢業(yè),就會為孩子的婚姻問題擔心,常常逼問孩子“你都這么大了,怎么還不找女(男)朋友?”類似的,如果中國的國際傳播者平常一直在“和諧安全”的輿論環(huán)境中一言堂地發(fā)表言論,那么,我們?nèi)绾文芷谕麄円坏絿H場合就能對各種刁鉆挑釁的問題應對自如?美國研究者卡爾·霍夫蘭(Carl Hovland)曾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如果事先讓受試者適當接受正反兩方面的觀點,那么他們在事后接觸反面觀點時,會對其更有抵抗力,他稱這種現(xiàn)象為“接種免疫”。而據(jù)說正是基于類似觀點,毛澤東主席當年批準了《參考消息》的出版。因此,我們在培養(yǎng)高端國際傳播人才時,要不憚于讓學員接觸各種不同意見和觀點,分析它們的不足并形成駁斥這些不足的Talking Points, 熟記于心,以備不時之需。
總結(jié)而言,我國國際傳播人才“高端對話能力”的培養(yǎng)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培養(yǎng)機制不能受制于現(xiàn)有的人才培養(yǎng)機制,而要突破現(xiàn)有框架,特事特辦;人才來源也要放眼全國乃至世界,保證其精英化,以一當十,而不能全是蝦兵蟹將;在培養(yǎng)過程中要投入資源,報以信任,給予權力并尊重其相對自主性。在信息泛濫、利益交葛的國際傳播環(huán)境中,具有高端對話能力、國家立場堅定又充滿個性魅力的意見領袖屬于稀缺品,他們的培養(yǎng)需要清晰的思路、創(chuàng)新的模式和大量資源的有效投入。
「注釋」
①本文中的國外研究的案例均轉(zhuǎn)引自: 張小婭. 《對話的重要性:國際傳播中的理解與接受》,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第129-136+1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