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在蘇州山塘街,我遇見一位賣茉莉花的老婆婆。她坐在街角的小木凳上,身旁放著盛滿茉莉花的小竹籃。她頭發(fā)花白,蒼老干枯的手指輕輕捻起那些茉莉。雪白的茉莉,淡然、羞澀、潔凈,如待字閨中的少女。她將一根細鐵絲從花瓣中穿過,緩慢的舉止,慈祥的模樣,那么像我的祖母。我蹲在她身旁靜靜看著,茉莉如一群白衣小姑娘排著隊,牽手站在一起。我買了幾串茉莉花,戴在腕上清芬裊裊,有暗香盈袖。
慢,原來這樣嫻雅靜好。
遙遠時代的愛情同樣是緩慢的。讀木心的詩:“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蹦菚r的愛情如黎明的薄霧一樣美。
云中錦書,指上花箋,水中尺素,都特指書信。兩人早已心心相印了,卻不急著說破。他寄來一封信,她等了很久才收到,卻不舍得馬上打開,于是放在枕邊,直到靜夜里才展開細讀。如水月光落在宣紙上,如白雪落梅花。他心思縝密,柔腸百折,無盡的相思此刻都由一支筆替他說了。好文字都是直見性命的,世間再沒有比情書更美好的文字了。兩顆心為愛所牽,為愛陶醉。她問什么是愛情?他說我心里全是你。
那時的相思也是緩慢的,如同深夜的爐火上熬著的一爐中藥,慢慢地煎熬,風中彌漫著中藥苦澀的味道,還有一絲淡淡的甜,那是思念的味道。
慢,是在蘇州留園里聽蘇州評彈。小橋流水,水榭亭臺,也只有古老的姑蘇才能滋生出人間最美的聲音—蘇州評彈。吳儂軟語,那么柔軟濕潤,無盡纏綿,細聽是一曲《梁祝》。臺上一襲長衫的翩翩男子是從周瘦鵑筆下走出來的嗎?穿桃紅色旗袍的女子仿佛一朵嫣然的薔薇,她唱著:“同窗共讀三長載,你和我促膝并肩兩情深似海,你我在人間不能成婚配,身化彩蝶花叢翩翩雙飛……”
此時,光陰也是慢的,慢到要用一個下午品味古老愛情的百轉(zhuǎn)千回、柔情萬種,內(nèi)心無比柔軟傷感。一對戀人,情投意合,生死相許。她活了那么多年,原來只為了和他相遇。
“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迸_下人早已聽得淚水漣漣。遙遠時代的愛情是光陰釀成的一壇美酒,芬芳醇厚,意味悠長。
如今的愛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愛情里的情意綿綿、峰回路轉(zhuǎn),都因一個“快”字而意味盡失。我們的眼睛來不及細看,耳朵來不及傾聽,心來不及感受,總與生活中的美好失之交臂。
張潮說:“春聽鳥鳴,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甭聛?,落雪之夜,圍一爐紅泥小火,讀一本舊書,品一杯香茗。用一個冬夜聽雪,讀書,想念一位故人。
生活中不能沒有風雅,世間一切的優(yōu)雅情趣都自“慢”中得來。大凡美好而珍重的事情都需慢慢等待,慢慢欣賞。比如好書,好物,好情……慢,沒什么不好。如今的我正以文字慢慢抵達,抵達往昔,抵達內(nèi)心,抵達精神的故園,抵達世間一切靜雅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