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航

余正偉的爺爺是名退休工人，平凡了一輩子，唯一值得驕傲的是在1949年，中國第一面五星紅旗經(jīng)他手而問世。這件事他跟兒子說了大半輩子，又跟孫子講了十幾年，以至于在全班同學都喜歡各色明星的海報時，余正偉卻只對五星紅旗情有獨鐘。

幾年后，余正偉高中畢業(yè)，參軍來到武警部隊，新兵連結(jié)束時便被天安門警衛(wèi)團挑走了。經(jīng)受了七個月的“腰插十字架，領別大頭針，背貼硬板床”的涅槃后，進入國旗護衛(wèi)隊，成為了升旗方隊的一名戰(zhàn)士。

這一年，他知道了從金水橋到國旗桿基座是103.5米，正步需要138步。余正偉的同學朋友都羨慕他，但他知道，自己能風光的時間，也就這區(qū)區(qū)138步。

“哎呀，他們身上這是什么味兒？”今天又有這樣的話傳進余正偉的耳朵。他們的訓練場就在開放的故宮里面，無數(shù)游客都會駐足觀看。時間長了，尤其是夏天，高強度的訓練令渾身充滿汗臭味，許多歡喜而來的女孩最終掩鼻而逃，每逢此時，余正偉的心里都五味雜陳。

更讓余正偉難受的，是在夏天紋絲不動地站崗，跟站在蒸籠里沒多大區(qū)別，并且天安門廣場是敏感地帶，必須要有高度的警惕性。

譬如說不遠處的那個人，余正偉死死盯住他，預感到有問題。此人手中拿著一個瓶子，在廣場走走停停，突然，他擰開瓶子傾頭倒下，余正偉立刻跑過去喝問：“瓶子里裝的什么？給我！”對方一愣，反問：“憑什么給你？”

余正偉沒再說話，劈手奪過瓶子湊鼻一聞，礦泉水！對方馬上不依不饒了：“天熱往頭上澆點水降降溫怎么了？當兵的就能隨便搶人東西？五星紅旗可在你頭頂飄著呢?！?/p>

值班干部急忙跑來道歉，并責令余正偉向其致歉，他打著軍禮說對不起，心里卻是滿滿的委屈。

事后，干部想安慰他，余正偉擺擺手：“隊長，您不用安慰我，他說得沒錯，紅旗就在我頭頂飄著，我的職責就是守衛(wèi)它?！?/p>

隊長說：“好苗子，好好干！”

“哎呀，好帥的兵哥哥！給我合張影吧！”余正偉幾乎每天都會聽到這句話，但最多的是“帥有什么用，就一個當兵的，在這兒站兩年崗，脫了制服還是要去打工的……”

這種遭遇對之前充滿憧憬遐想的余正偉來講，是完全始料不及的。在他想象中，能穿著軍裝守衛(wèi)著國旗，是一份多么驕傲的榮譽，但現(xiàn)在……余正偉曾經(jīng)的驕傲漸漸有些瓦解。

這天下起了暴雨，碩大的雨滴像石子般砸在化成雕塑的戰(zhàn)士們頭上，余正偉仍然咬牙一動不動練著隊列，因為就算雨再大，他們也要確保站崗時的形象。今天跟高中同學通了電話，有幾人還就讀于國內(nèi)最著名的名牌大學，前途不可限量，自己卻穿了這身軍裝，幾年后能找個什么活兒干也是未知……相比之下，自己當初的選擇真的正確嗎？

“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卻知道你為了誰……”突然，一個經(jīng)過這里的中年婦女看到了戰(zhàn)士們訓練的場面后，深情地唱起了《為了誰》，余正偉心里的郁悶頓時煙消云散，被毫無保留的信賴和動情所感動，那些沒穿過軍裝的同學，這輩子不會體會得到這些。

這天夜里，爸爸在電話里告訴他：“自從你當兵之后，你爺爺都學會上網(wǎng)了，經(jīng)常拉著鄰居來家里，打開電腦指給他們看，升旗隊伍出來了！邊上那個就是俺小偉，當年他爺爺我制了國旗，俺孫子跑到北京給他爺爺守著去了！你爺爺?shù)木耦^倍兒好，你這兵當?shù)?，真好！”余正偉傻笑著掛了電話，發(fā)誓要做得讓爺爺更滿意。

余正偉要做升旗手。目前的升旗手是一位二期士官，他盤算著自己在部隊的時間，如果干得好，明年就能轉(zhuǎn)士官，可以成為舉世矚目的升旗手。有了這個夢，余正偉加班加點地訓練起來。

“你是不是想當升旗手？”升旗手把他叫到一旁問道。余正偉點頭如實回答：“是?！鄙焓中α耍骸坝兄練猓〉氘斏焓诌€要有另一個絕活兒才行！”

升旗手說：“要想成為最優(yōu)秀的升旗手，必須把國旗融進了你的身體，讓它成為你的另一條胳膊，到那時，不管狂風還是暴雨，你想怎樣揮灑，它就怎樣美麗。”

幾天后，京城刮起了狂風，護衛(wèi)隊成員頂著風暴降下旗往回走。余正偉特意注意了升旗手，果然，國旗紋絲不動地扣在他的肩上。從此，余正偉除了練展旗外，更會取出一面國旗扛在肩上，時間長了，整個肩膀像被人用棍子砸過一般劇痛欲裂，但想想自己的夢想和爺爺?shù)男δ?，余正偉把一切都忍了?/p>

余正偉很少流淚，只是這一次，他和戰(zhàn)友們哭得稀里嘩啦的，不是退伍離別，而是因為一場降旗。

2008年汶川地震，部隊接到命令，國旗護衛(wèi)隊要為汶川大地震死難同胞降半旗致哀。

降旗那一天，群眾自發(fā)來到現(xiàn)場，共同緬懷死難同胞，在偌大的廣場上安安靜靜地等待著國旗的出現(xiàn)。營房內(nèi)，隊長只說了一句話：“讓我們以災區(qū)人民兒子的身份完成好這次任務，告慰受災的親人們！出發(fā)！”

不久，靜默的人們看到護衛(wèi)隊鏗鏘走出，國旗緩緩落下時，戰(zhàn)士們凝視國旗敬出軍禮。這一刻，余正偉看到身旁的戰(zhàn)友面容依然冷峻，但眼淚已悄悄在臉龐滑下。

當余正偉的胳膊經(jīng)歷了兩年的涅槃后，他終于如愿以償?shù)爻蔀榱松焓帧Ｐ济詈?，他整整一夜坐在窗前，靜等黎明曙光的到來。

爸爸說：“你爺爺樂得像個小孩，拿著往事跟他吹了整整一下午的牛;你還記得你高中同學李玲嗎？她在天津上大學，說晚上坐長途車趕過去，明早看你升旗?！?/p>

國歌響起，雖是初次在全世界的目光下升旗，但余正偉非常嫻熟地收緊國旗，猛然揚手展旗，意外出現(xiàn)了，旗子漂亮地舞出扇形，余正偉的胳膊卻脫臼了。

立正、敬禮，余正偉咬碎了牙齒，將手臂固定在軍禮位置，劇烈的疼痛直沖大腦，汗水澎湃地在禮賓服內(nèi)涌出。他頂住昏厥感，目送著國旗在上空飛揚，回到宿舍后，余正偉一頭栽倒在地上，汗水四濺，整個人完全虛脫了。

更可怕的是，由于這幾年訓練過猛，這次意外竟然讓他的胳膊形成了習慣性脫臼，這對于升旗手來說，相當于直接宣判了死刑。

幾天后，一封來自天津的信交到他手中，李玲在信中委婉地表達了愛意。余正偉回了信：“我只是個當兵的，今年復員后前途未卜，你是天之驕子，應該找咱們那些上大學的同學才對?！崩盍嶂换亓艘痪湓挘骸按髮W生有的是，但升旗手，全國只有一個。”

幾個月后的一天，已確定復員的余正偉跟往常一樣跟著隊伍進行訓練?！皨寢?，他們身上是什么味?。俊币粋€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來，年輕的媽媽蹲下抱住孩子，指著戰(zhàn)士們溫柔地說：“孩子，這叫男人味?！庇嗾齻タ戳艘谎圮娧b，眼淚止不住掉了下來。

黃昏時，一個地方老板直接帶著聘書趕來點名要見余正偉，他不知在哪兒聽說了余正偉的事跡，開誠布公地告訴他：“我喜歡軍人，而且能在脫臼的情況下圓滿地完成升旗儀式，這一點，恐怕奧運冠軍都做不到。我知道你馬上要退伍了，請來我這兒工作，年薪三十萬，請你做形象大使，請考慮一下?！?/p>

余正偉問：“形象大使怎么做？”老板說：“用你自身條件和氣質(zhì)，冠上國旗護衛(wèi)隊升旗手的榮譽，再加上你的事跡，為咱們公司形象代言?！?/p>

余正偉搖搖頭：“我只能守衛(wèi)國旗，決不能沾國旗的光，謝謝您的好意，請回吧?！?/p>

老板笑了：“小伙子，年薪三十萬的輕松工作不好找，你再考慮考慮吧，過兩天我再來?！?/p>

退伍的前夜，余正偉在國旗室抱著國旗坐了一夜，天明時，那老板又來了，這次不僅帶著聘書，還帶著一張六十萬的支票，說是預付兩年的基本工資，獎金另算。

余正偉看著支票問他：“我可以跟你走，但不是用國旗護衛(wèi)隊的身份跟你工作，你同意嗎？”老板剛想笑的臉頓時僵了。

余正偉卻笑了：“看吧，你想買的是護衛(wèi)隊的光環(huán)。但是你可能不知道，你想要的這些東西，多少錢也買不到?！?/p>

余正偉帶著壓塌的鎖骨回到了家鄉(xiāng)，過完年又去天津找了一家企業(yè)打起了工。期間，那老板循跡追到天津，苦心勸說他去自己公司上班，余正偉依然婉拒。

老板指著他租的小房間問：“你說不沾國旗的光，堂堂一個升旗手落泊到這種地步，你這不是在給國旗丟臉嗎？”

余正偉鄭重地說：“第一，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是旗手;第二，我沒有落泊，我的女友在上大學，我在憑自己雙手吃飯，當旗手堂堂正正，我做人也堂堂正正，何來落泊丟人之說？請回，不送！”

李玲下課回來聽說了這件事，余正偉內(nèi)疚地問：“我本來可以給你更好的生活……但我做不到……跟著我，你后悔了嗎？”

李玲頑皮地笑了，習慣性地拿著紙巾擦了一遍墻上的五星紅旗，對余正偉，又仿佛在自言自語道：“跟你在一起久了，我發(fā)現(xiàn)我也變成護衛(wèi)隊的一員了。”

余正偉走過去緊緊抱住她，就像那些年，他緊緊抱著國旗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