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格
十幾年前,我在安徽一個叫雙棗中學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當老師。
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我打學生也是蠻拼的,巴掌落在臉上,臉上就烙下一座通紅的五指山。
我之所以敢如此放肆,是因為那個時代和環(huán)境推崇棍棒教育。子女挨打了,家長不僅不生氣,反而感到倍有面子。他們都會請我吃飯,犒勞我受累了,鼓勵我更嚴厲地管好他們的子女。
在我魔掌下哭泣的學生不計其數(shù),但對學生龍光明,我從來不敢動手,即便他時常違反紀律,我也不動他一根手指頭。為什么?因為他有對護犢子的爸媽。
龍光明的爸爸叫龍海軍,媽媽叫陳祖晨。早年間,在派出所當警察的龍海軍另結新歡,夫妻倆離婚了,龍光明判給陳祖晨。陳祖晨為了讓兒子不受委屈,一直沒有再婚。龍海軍也因為覺得愧對兒子,對他是有求必應。
據(jù)說有天龍光明過生日,龍海軍回到母子倆身邊。吃蛋糕前,龍光明閉上眼睛許愿,他沒有默許,而是說出聲來:“祈愿龍海軍和他的小老婆天天打架,打得頭破血流,臥床不起。”
龍海軍臉上掛不住了,沖動之下?lián)伭她埞饷饕粋€耳光。陳祖晨不干了,瘋了似的把五大三粗的龍海軍撲倒,還搶過龍海軍腰間的手銬,把他銬起來后,再暴揍一通。
你想想,有這樣一對父母,我怎么敢招惹龍光明?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經(jīng)常打學生的我,終于沒保持操守,對龍光明下手了。
那天晚自習,龍光明不在教室。我問龍光明的同座,他支支吾吾地說,龍光明有病去鎮(zhèn)醫(yī)院吊水了。我又問班長,班長也說龍光明去吊水了,但說得也吞吞吐吐。我立刻判定,眾人都是迫于龍光明的淫威,替他背書呢。
也許是那天我喝了點小酒,有些把控不住,我決定搞個水落石出。我跑到鎮(zhèn)醫(yī)院,一番打聽,龍光明果然沒有去吊水!我來勁了,小酒促使我挑戰(zhàn)一下龍光明的權威,我在男生寢室等著,11點多,龍光明回來了,原來他是跑到鎮(zhèn)上的錄像廳看錄像去了。
面對我的質問,龍光明非但不認錯,還振振有詞地頂起了嘴。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巴掌搧向龍光明的腦袋,龍光明一躲閃,巴掌搧在他的左耳上,他慘叫一聲,捂著耳朵蹲下,撕心裂肺地號哭起來。起先我還以為他耍無賴,可看到他真心實意痛苦的樣子,我慌了,莫非真的失手出事了?
我抱起他,問他哪里痛,這小子也不倔了,咧著嘴巴說,耳朵痛,聽不見。我的小酒一下醒了,趕緊把他背到小蒲家,小蒲診斷一番說,左耳鼓膜外傷性穿孔!
我蒙了,趕緊打車把龍光明送到合肥的醫(yī)院,并差人通知了龍光明的爸爸媽媽。
凌晨2點多,一輛警車停在醫(yī)院門口,車門打開,我看見龍海軍、陳祖晨跳下車來。我知道這場疾風暴雨躲不過,逃也沒用,坦然接受吧。但是我不想在學生面前出丑,主動下樓迎接狂風暴雨。
龍海軍跑得快,我和他在三樓的樓梯口相遇。龍海軍見到我后,二話不說,抽了我一個耳光:“他媽的,你涉嫌傷害罪,我現(xiàn)在要逮捕你?!蔽易灾硖?,捂著火辣辣的臉說著對不起。
龍海軍又是一個耳光搧過來,我下意識地一躲閃,他的手掌撲了空,也許是他用力太猛,他一個狗吃屎摔倒在地上,這下,龍海軍更憤怒了,他爬起來,叫道:“他媽的還反了天了!老子戳死你!”
龍海軍掏出一根電警棍,一捏開關,棍頭啪啪閃著藍光,藍光直愣愣地戳向我。我知道那家伙的厲害,玩命地躲閃著。龍海軍戳不到我,更憤怒,戳得更猛了,把我逼到墻角。我走投無路了,這時,陳祖晨跟了上來,大吼一聲:“龍海軍你想干什么?你給我住手!”
龍海軍此時哪聽得進去,電警棍狠狠地戳向我,陳祖晨見狀,一把抱住我,電警棍戳在我身上,我抽搐起來,陳祖晨也被電到,抽搐起來。龍海軍傻了,瞪著陳祖晨。
陳祖晨說:“你要是下得了手,你就戳!你戳死楊老師,也戳死我,一案兩命。”
龍海軍冷靜了一些,不再戳了,道:“陳祖晨你瘋了嗎?這個狗東西把咱兒子的耳朵都打壞了,你還護他?”陳祖晨道:“我們還有意思怪楊老師?是光明有錯在先,我還嫌老師打得不夠狠。楊老師打他,是愛他,想讓他走正路,你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龍海軍愣神的工夫,陳祖晨一下子跳到龍海軍的身旁,奪過電警棍,把電警棍放進手提包里,對龍海軍說:“龍海軍你記著,你再敢動楊老師一根毫毛,我跟你玩命!”說罷,拉著我的手,道,“楊老師,走,咱們回病房去,你好好教育教育那不成器的小子?!?/p>
我糊里糊涂地跟著陳祖晨來到病房,來到龍光明身邊,龍光明以為來了救星,喊了一聲“媽”,跳下病床,撲到陳祖晨懷里,陳祖晨推開龍光明,大吼一聲,道:“給楊老師跪下!”
龍光明愣愣地看著陳祖晨,像不認識她。此時,龍海軍也趕到了。陳祖晨對著龍光明和龍海軍說:“龍光明,媽媽愛你。為了你,我可以一輩子不再婚,一輩子吃糠咽菜??墒悄悖闶窃趺醋龅??你對得起我嗎?對得起楊老師嗎?師道尊嚴,這是幾千年的老理,老理你們都不守,還是人嗎?你給楊老師跪下,向老師賠罪?!?/p>
事態(tài)的發(fā)展出乎我的意料,我趕緊給龍光明一個臺階下,摟著他說:“光明,別聽你媽媽的,是老師不好、粗暴,老師向你道歉?!?/p>
自此以后,龍光明不再調皮了,他老老實實地投入到學習中,成績有所長進??上У氖牵埞饷鞒跞悄?,我從學校辭職,遠走他鄉(xiāng),沒能伴著龍光明到中考……
多年以后,我回故鄉(xiāng)省親,遇見龍光明,他在雙棗街道開一個百貨店,陳祖晨也在店里幫忙。
母子倆看見我,很熱情,端茶遞煙的。我很內(nèi)疚,因為之前我知道,龍光明的左耳永遠地失聰了,我當初的那個耳光讓他付出了一生的代價,我向陳祖晨道出了自己的愧疚。
陳祖晨說:“楊老師,你別這么想,當初要不是你那一巴掌,光明說不定現(xiàn)在都開不了百貨店呢。光明你說是不是?”
龍光明的耳朵確實不好使了,他沒聽見,也沒回答,只是熱情地給我敬著煙……
這件事深深地震動了我的內(nèi)心,不光是因為對龍光明的愧疚,更因為陳祖晨的態(tài)度,讓我看到老理在中國普通民眾中的生命力,這些老理讓一個普通的婦女如此善良、堅韌、勇敢和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