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瀟睿
我的注意力從細(xì)節(jié)開始,從那些曾經(jīng)來過卻告別的風(fēng)物開始,從那些被人類辜負(fù)的生存元素開始,比如河流、井泉、寂靜、黑夜、流螢、蟲鳴、水橋、城丘荒野、鴿哨、燕巢、鄉(xiāng)樹……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摘自《古典之殤》
細(xì)研此書,心境安適如酌香茗,濯以己身。我的心底,仿佛也流淌著鄉(xiāng)間汩汩溪流,溪畔是搖曳的蘆葦,數(shù)點流螢,正是“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的風(fēng)雅與脫俗;如景入眥,偶發(fā)的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寥落,迷離款款。
字里行間,竟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沒有情趣,不懂追尋、欣賞大自然的美——臨波之際,我心無蕩漾;過橋之時,行色匆匆……也許“水是橋的魂曲,橋是水的情書”這浪漫的呢喃,便最是恰如其分的形容。思緒隨作者筆下的文字漂流向多水的江南,卞之琳一句雋永的短詩不由浮上心頭:“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誰的夢?”那抹青苔漉染,煙波浩渺,是如此撩人心弦!我想那江南不腐,正謂之流水不腐吧——當(dāng)一條水有了遠(yuǎn)方,有了里程,才算真正的河罷。為人不也正如此?本應(yīng)自守矜持情操,卻也當(dāng)志存高遠(yuǎn),隨著長風(fēng),卷起千堆雪,踏浪花而去!倘若固步自封,恐怕也只能淪為一潭無波死水,水淺且凝,有鯤之色也只能哀其生之須臾不敢奢望北冥!
同樣我感慨頗深的,是“誰偷走了夜的‘黑 ”這一自問。 幾時起,晝夜的邊界模糊了,夜變得淺薄,沒了厚度和深意,猶如墨被稀釋,漸漸,口語中也剝掉了“黑”字,只剩下“夜”,城市也將白晝肆意加長,將黑夜胡亂點燃。我從不曾關(guān)注“夜”,更何況夜的“黑”,哪會有閑情逸致尋找所謂的“黑夜”? 此時此刻,23點整。我睜眼,那是依舊刺目暈黃的燈光,我遠(yuǎn)望,那是斑斕到眩目的霓虹招牌,我抬頭,那是閃閃爍爍的避雷針,我俯視,那是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被風(fēng)馳電掣著劃出的道道光傷。都說寧靜致遠(yuǎn),在這不容寧靜置身的城市,何來致遠(yuǎn)?我賞不出文字間那高深悠遠(yuǎn)的意境,因為我從未見過彌漫天地、不含雜質(zhì)、水墨淋漓的黑!黑夜并非只是一個空洞的時間概念,那抹深沉與濃烈,只存于我的想象之中。“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钡捻嵨叮矁H存于我蒼白寡聞的腦海。何其悲嘆!你能否告訴我,究竟是誰如此張狂地偷走了夜的黑?
眺望每一個深夜窗外不變的喧囂繁華,試問我們真有勇氣抽身而出么?想象青青炊煙扶搖直上,青天當(dāng)被、綠水為床,試問我們真無勇氣去追求么?“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jié),這是黑暗的季節(jié);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薄腋瓜壬凇峨p城記》即如此開篇。那在我們腳踏的這片土地上,究竟是覆蓋著更多肥沃濕潤的芳土,還是更多厚重堅硬的水泥地基?我們的深不見底的內(nèi)心,究竟是充斥著更多對德行修養(yǎng)的陶冶,還是更多對虛榮功利的追求?
我們奢侈地在燈火通明的一座座不夜城中罄盡光明,卻又不時地對那彌漫天地、不含雜質(zhì)、水墨淋漓的黑夜充滿幻想與懷念;我們狂熱地在重金屬與搖滾樂下極盡青春張揚,卻不免嘆息那“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國泰民安中,和諧韻律的悄然抽身;我們快手如飛地在鍵盤敲下一行行文字感嘆灼灼科技之華,但昔年帶著潦草亦或娟秀墨跡、一筆一劃飽含書信人落筆情感的尺素中,那脈脈溫情的沉淀卻凝成了闌前抹抹明月光。
我對古人滿心艷羨,出神時常是夢回蘭亭,把自己當(dāng)做那王羲之——盤坐河畔,三五至交,曲水流觴,在微醺中一氣呵成千古名作。煩悶時便心附作李太白,雖有無奈但更憑豪情,在滾滾黃河邊,大喝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jì)滄海。哪怕是如辛棄疾般在少年時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也還得以層樓以抒閑愁。在綿延青山中,在被偷走的古典中,還望與爾同銷萬古愁!
古典之殤,古典之殤!哲學(xué)中有這么一句箴言: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那么,年歲輾轉(zhuǎn)萬事蹉跎,被時代洪流沖刷而過的古典,就是不合理的么!我們無論身處哪一個年代,或馬蹄踏踏塵土艷烈,或高樓林立霓虹起伏,都不應(yīng)遺忘那美好歲月中的“原配”。無論是自然界的“原配”,亦或是自己內(nèi)心的“原配”。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引用作者王開嶺先生的一段話與君共勉共警且共思——
人生諸相皆為水。
江之污,即心性之污。
河之腐,即時代之腐。
流之枯,即精神之枯。
選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