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 英
四十年多前的那個黃昏,當(dāng)我跟著父親翻過一道山岡時,紅彤彤的太陽正在朝西邊的山腳下墜去。父親指著那座披著紅光的村莊說,外婆家就在那里。
我有些激動,但又對父親的話心存狐疑。離開家的時候,天才麻麻亮,晨露打著我的腳背,我走過一條又一條田埂,路過一個又一個池塘,腳底已經(jīng)起了很多泡,父親總是說快到了快到了,可太陽要落山了,還沒到。我賴著不走,甚至還轉(zhuǎn)過身,嚷著要回家去。
那一年我五歲。那一天我走了四五十里的路,還翻了一座山,放在今天的孩子身上,簡直是神話。
那座村莊確實是外婆的村莊——大司村。我和父親的身影剛出現(xiàn)在山岡上時,就有一群孩子跑過來,其中就有菊英。她扎著兩根小辮子,跑起來時,像兩只小手在空中劃拉著。
菊英對我父親叫了一聲“姐夫”(其實她比我父親還高一個輩分),然后指著我說,她要帶我玩兒,讓我父親先走。
菊英牽來了她的那條牛,摁下牛角,托著我的屁股讓我爬上了牛背。她牽著牛,領(lǐng)著我往村莊走。我的腿好像不在我的身上了,坐在牛背上,簡直就像躺在床上,太舒服了。
到了一個水庫邊,菊英把牛繩交給我,轉(zhuǎn)身朝山地那邊跑去,回來時手里拿著兩個黃澄澄的甜瓜(那里的人把它們叫作“香瓜”),然后伏在水邊上,把瓜洗了一遍。她怎么那么聰明呢?我當(dāng)時確實是又渴又餓的。
第二天,父親走了,我像一件物品被留在了那座山村。我知道不能回家了,心里充滿著恐懼。有好幾次,我和外婆賭氣,往屋后的一個巷口跑,說是要回家去??墒?,又不敢跑遠(yuǎn),就躲在竹林里,不一會兒,菊英來了,探頭探腦的。我知道她在找我。氣慢慢消了,但我不好意思自己走出來,就假裝咳嗽,好讓菊英發(fā)現(xiàn),這樣就不覺得丑了。
菊英的家在巷口,我外婆的家在巷尾。二三十米長的小巷。起先,外婆怕我玩兒水,就把我?guī)У教镩g去,在樹下立把傘,讓我坐在下面。后來菊英的媽媽看到了,就讓菊英帶著我,她走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好幾年都是這樣。我跟著她學(xué)會了淘米、燒飯,還跟著她送飯、送水到田里去,給外婆吃,給外婆喝。夏天,她幫著我把竹床抬到田埂上,往上面澆水,再用抹布擦干,說這樣就更涼快。我躺在竹床上,天上滿是繁星,螢火蟲在禾苗間飛來飛去,風(fēng)從田野那邊吹過來,有禾苗的清香氣味往鼻子里鉆,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有好幾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菊英沒睡,她坐在另一只涼床上打著蒲扇,正在為我驅(qū)趕蚊蟲呢。
最高興的莫過于看電影。我早早地吃好晚飯,扔下碗,跟在菊英后面一路小跑著往鄰村趕。雖然周圍差不多都是不熟悉的人,但我不害怕,因為有菊英在。我隨著她在人群里鉆來鉆去,她到哪兒,我就到哪兒。電影放完了,她又拉著我的手,從人堆里擠出來,追上同村的人,往回趕。每一次,她都把我送到家門口,等我外婆開了門才離開。外婆家屋后的小巷通往一座山坡,我最怕那黑魆魆的巷道里會躥出一條綠眼睛的狼。外婆開了門之后,我立馬閂上門,然后聽著菊英的腳步聲啪嗒啪嗒地打在石板上,慢慢地輕了,沒了。我就想,她為什么不怕狼呢?
有一次,我在山上放牛,和幾個人跑到一個池塘里洗澡。下起了大雨。其他幾個人騎上牛背,狠抽牛的屁股,朝村莊奔去,可是我的牛卻不見了。大雨滂沱,山坳像被一只鍋扣著,黑壓壓的,我嚇壞了,流著淚往村子里跑。我首先想到的是菊英。我跑到她家的時候,她正在燒晚飯,聽我一說,趕緊閉了火,領(lǐng)著我在山里四處找,終于在天黑前把牛找了回來。
那時我老是想,菊英要是不比我大好幾歲該多好,她要不比我高兩個輩分多好。我初中畢業(yè)那年,聽說她和她姐姐村里的一個小伙子好上了,雖然我沒見過那小伙子,但我堅信他長得很丑,配不上菊英,后來她的父母始終不松口,菊英和他沒好成,我在心里很是高興了一陣子。
我十八歲的時候,離開了大司村,再也沒有回去過,因為后來外婆被我的父母接到了我的老家——大莊村,幾年后在那里去世了。我聽說菊英嫁給了同村的一個小伙子,那人我很熟悉,是個高中畢業(yè)生,他雖然弟兄多,家里窮,但他人好,勤勞,比其他人有文化。我在心里說,嗯,這還不錯。
司有虎
司有虎是“有”字輩,比我外婆還高一輩,算是我的曾祖輩。可他一點(diǎn)兒也沒長輩的樣子,他的兒子都和我們差不多大了,他還經(jīng)常跟我們一幫小孩玩兒。
司有虎的家住在村子的最西頭,我外婆的家靠近東頭,中間隔著兩百米。他家門口有塊很大的空地,有一個籃球場那么大,而且地面光滑滑的,是滾鐵圈兒的好地方,我們每次滾鐵圈兒,都會從家里一路滾到他家門口,然后就在那開始比賽。我們還在他家門口架起一張桌子,打乒乓球,他也跑過來搶我們的球拍,強(qiáng)迫我們和他比賽,誰輸了誰下臺。我們當(dāng)然不是他的對手,走馬燈似的成了他的陪練,急得我們跟貓撓心似的,但他就是不依不饒,不肯下臺。小馬氣呼呼地小聲罵:“司有虎死老虎,不如一頭大肥豬……”
司有虎壯壯實實的,還真有點(diǎn)兒像肥豬。他的父親瘦精精的,看上去有點(diǎn)兒怪。我們很少看到他和村子的其他人說話,我們在他家門口瘋玩,他很少看我們一眼,似乎我們根本就不存在。我們私下議論:他是不是國民黨派來的特務(wù)?
說他是“特務(wù)”,不光是因為他的沉默寡言,還因為他的種種怪異。村里的老人都說司有虎的父親有武功,常常獨(dú)自在他家后院里耍大刀、舉杠鈴,而且一個人能打倒四五個小青年。不知道老人們說的話有沒有水分。他父親那時六七十歲吧,像他這樣的年紀(jì),身體又這么好的老人一般都會下地干點(diǎn)兒農(nóng)活,比如除草或給菜地澆水之類的,但他從來沒有,他只是在家燒燒飯,帶帶小孫子,干著很清閑的活兒。
下午四五點(diǎn)鐘的時候,家家戶戶準(zhǔn)備煮晚飯了,司有虎的父親基本上都會在那個時間去村口的水塘淘米。他有個標(biāo)志性的動作:一手提著筲箕,一手倒提著一個小孩——他的小孫子,三四歲的樣子。因為怕他獨(dú)自在家鬧出危險,每次出門總會帶著這個小孫子,不是領(lǐng)著他的小手,也不是提著他的衣服或者胳膊,而是拎著他的兩條腿,像倒拎著一只雞或者一掛肉。他家離塘口少說也有四五百米吧,小孩少說也有三四十斤,他不歇手,一口氣拎過去。那小孩就可憐了,一開始頭朝地腳朝天,小臉憋得通紅,哭聲一頓一頓的,到了塘口像一個陀螺一樣被放在地上,轉(zhuǎn)了好幾圈之后,才會立住。村子的人都看不下去,指著那老頭子的脊背罵他狠心,但司有虎的父親像沒聽見似的,依然如故。奇妙的是,被倒拎著一段時間之后,小孩子大概習(xí)慣了,不再哭,而當(dāng)他被放在地上的時候,紋絲不動,立成一棵小樹。
旁人問司有虎為什么不阻止他的父親,回答是那樣做是為他的兒子好,具體好在什么地方,他也說不清。不過司有虎可能也是被他父親那么訓(xùn)練過的,力氣很大,能把一個好幾百斤的石磙子舉起來,村子最彪悍的年輕人也不敢惹他。但司有虎從沒有倚仗自己的力氣欺負(fù)過別人。還有,我們很少看到他跟村子的大人玩兒,村子的男人冬閑的時候聚在一起賭博,他也從來不參與。他家本來就住得偏,他要是不找別人玩兒,誰也不會找他。我們要不是看中他家門口的那塊平整的寶地,經(jīng)常去滾鐵環(huán)、打乒乓球,估計也不會對他有什么印象。
過年的時候,小孩子都擁到他家門口,將一摞子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幣碼在一塊磚頭上,然后站在一米開外的一條線跟前,用手中的銅板瞄準(zhǔn)那摞子錢狠狠地砸,掉下磚頭的錢就可以收入囊中。這是項技術(shù)活兒,不僅要憑眼力,還要合理用力,手臂長的人自然要討巧些。有一次,司有虎看我們玩兒得起勁,也要摻乎進(jìn)來,我們傻呆呆的就同意了。輪到他瞄準(zhǔn)時,他的胳膊明顯要比我們長一大截,他邊瞄準(zhǔn)邊大聲吼:“對著心窩里砸!對著心窩子砸……”他那塊銅板果然擊中了“心窩子”,一摞子硬幣四散開來,紛紛落到地上,他邊揀邊笑,還不時地朝我們擠眉弄眼,有自得,也有對我們的嘲諷??蓱z我們就是不信邪,還要和他比,直到口袋里的硬幣輸完了,才悻悻地回家。
我們對司有虎的仇恨大概就是那時結(jié)下的。一九七六年的春天,生產(chǎn)隊的人在田間拔秧,司有虎挑秧苗,他力氣大,把秧苗不停地壓了又壓,然后讓別的男人試試重量,沒人能挑起來,但他“嗨”的一聲就挑上了肩,而后又是一副得意的表情。田間的女人夸他厲害,他回了一句:“我哪兒厲害?鄧小平才厲害呢?!碑?dāng)時的廣播上每天都在批鄧小平,司有虎碰著高壓線了。當(dāng)晚他就被民兵帶到了大隊部吊了起來,幾個人輪番用一根半截紅半截白的棍子往他的背、手、腿上打,但他就是不認(rèn)錯、不吭聲,后來尿被打出來,淋了一褲襠,才被放下來。
聽說他被打得尿濕了褲襠,我們那幾個他手下的“敗將”奔走相告。司先仁還學(xué)著司有虎的動作和語氣——“往你的心窩子砸,往你的心窩子砸”,把我們逗得哈哈大笑。司先仁學(xué)了一會兒,又驚訝地問了一聲:“他那么大力氣,怎么不還擊打他的人?”司先仁的話讓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后來小馬接了一句:“他沒真本事,不然肯定能打倒幾個人,然后跑掉?!?/p>
當(dāng)兵的人
離大司村約七八里路的蒼山腳下有一支駐軍,在山上挖了很多洞,不讓外人進(jìn),我們立在外面,看著蒙著綠色帆布的大卡車轟轟隆隆地開進(jìn)去,開出來,就像看到蒙面人一樣,好奇得不得了,真想把它們“臉”上的“布”扯下來。
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營房那邊有漏洞可鉆。哨兵們立在一個木柜子似的哨所里,表情結(jié)了冰,見到外人不說話,眼睛卻盯得緊緊的。一個星期天,我們在附近轉(zhuǎn)悠了好一會兒,然后瞅準(zhǔn)哨兵疏忽的空當(dāng),從山坡下繞過去,貓腰進(jìn)了營房。是幾排平房,紅瓦白墻,門口晾著背心、短褲和黃色的軍裝。伸頭縮腦往房間里面看,被一個士兵發(fā)現(xiàn)了,問干什么,我們答,來玩玩兒。那士兵朝我們招手,我們搞不清啥意思,他說“進(jìn)來啊”,我們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進(jìn)去了。
屋子里面有許多架子床,一排一排的。一個剃著平頭的戰(zhàn)士正彎腰把紙箱里的東西往床上放,我看到有好幾個五角星,心咚咚跳,他看著我,朝我笑了一下,問:哪個村子的?我說,大司的,邊說便用手指了一下那個方向。他又問:叫什么名字?我說了一聲,他又拿出一張紙和一支筆,讓我寫下來,我便寫了。他看了看,說了一句:“字寫得不錯嘛!”他這么夸我,我高興壞了,膽子也大了些,便問他能不能給我一個五角星,他想也沒想,順手給我一個,我把那個五角星往褲兜里一塞,撒開腿往屋外跑。
我后來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對軍人都有好印象,無疑與那個五角星有關(guān),與那個士兵有關(guān)。
那些當(dāng)兵的經(jīng)常會從山崗上走下來,從大司村穿過,到公社的供銷社去買日用品。兩個人就并排走,三個以上的列成隊,胳膊擺動有力,很有氣勢。他們的走路姿勢、穿著、神秘的生活,還有似乎無所不能的力量,讓我著迷。
大司村也有個當(dāng)兵的,每年都從部隊里回來探一次親。是個排長,上衣有四個兜,不像駐軍中的很多士兵們那樣上衣只有兩個兜。據(jù)說他老婆是個大學(xué)生,住在縣城里,我見過一次,齊耳的短發(fā),文靜靜的,但論長相,沒有村子里的幾個漂亮的婦女好看,排長似乎不拿她當(dāng)回事,回老家探親時,從不去縣城看她,她有時跑到村子里來看排長,排長也不理她,她悶悶地在他家住一兩天之后,就離開了,再后來就不來了。
排長剃著個大光頭。在鄉(xiāng)下,只有小孩和上了年紀(jì)的老頭們才剃光頭,他才三十來歲,又是有身份的人,怎么會剃光頭呢?排長的怪異常常會一個接著一個。有一天深夜,村子里忽然響起了一陣哭聲,先嗚咽,后嚎啕,似猿哀似獸鳴,半個村子都被驚動了,大家紛紛爬起來,循著聲音找過去,發(fā)現(xiàn)哭聲來自排長家,眾人都驚呼:“不好了,肯定是排長的媽過世了?!贝s過去時,排長邊哭邊坐在堂屋里喝茶,他老媽正踮著小腳,拿手戳著他的腦袋問:“你這個死鬼,半夜三更哭什么哭?”排長不言語,淡然一笑。眾人這才明白是排長的惡作劇,一笑而散。
排長在家時基本上都穿便衣,但只要看到遠(yuǎn)處有士兵朝村子走來,就會跑回屋子,換上軍裝,然后拿一把掃帚,在門口裝模作樣地掃地。他家門口是那些兵們?nèi)ス绻╀N社的必經(jīng)之路。士兵們刷刷地走過來時,忽然看到黃軍裝,再看到他的四個兜,知道是個軍官,不聲不響地走到排長的跟前,啪的一聲立正,然后敬個軍禮,排長不慌不忙地直起腰,還一個軍禮。
這一幕讓我們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興奮不已,我們以往只在電影里看到過敬禮,沒想到居然看到了真實的。雖然我們自己得不到這樣的禮遇,但我們還是樂于看到排長受到尊重,也期待這一幕能頻繁地上演,所以每當(dāng)看到山崗上有穿黃軍衣的人往村子走來,就趕緊跑到排長家門口告訴他,他也很“配合”我們,換上他的四個兜的軍裝,然后不緊不慢地在門口掃地,我們就立在旁邊等著,等著那些士兵走過來,等著他們看到排長時的片刻愣怔,再看他們恭恭敬敬地舉起右手——敬禮。
我上高中時,那位排長轉(zhuǎn)業(yè)了,回到公社當(dāng)了武裝部長,還是剃著光頭,但他不像以往那樣喜歡說笑、搞怪了。他的母親也死了好幾年。他做了一件駭人的事情——和他老婆離了婚。村子的人都想不通,他老婆人不錯,是大學(xué)生,又是城市里的人,哪點(diǎn)兒配不上他呢?再后來,我又聽說另一件更駭人的事:他和公社旁邊的另一個婦女好上了,有人看到他倆晚上散電影后一道走路。
這事是不是真的,我一直沒弄明白。我也不敢問外婆,怕她罵我。
“光蛋”司家仁
“光蛋”司家仁和我外公同為“家”字輩,外婆讓我叫他“家公爹”,村中其他“家”字輩的,我也叫“家公爹”(“外公”的意思),比我外公低一輩的男性,外婆就讓我叫“舅舅”,別人要是不明就里,肯定會納悶我怎么有那么多“家公爹”、那么多“舅舅”。其實,我的家公爹、舅舅我從來沒見過,他們早就死了,用母親的話說,“骨頭都化成灰了”。
家仁比我母親小十歲左右,他雖然比我母親的輩分高,但一直叫我母親“大姐”,外婆在世時,他也叫她“大姐”。他的父母啥時死的我不知道,我見到家仁的時候,他已作了很多年的孤兒。他的家和我外婆家直線距離不過十來米,中間隔著一條窄巷子和一個菜園子。菜園子四周是用木柵欄圍著的,防雞鴨豬狗進(jìn)去糟蹋,家仁在木柵欄上開了個口子,用樹棍子扎成一個門,他從家里出來,走幾步,推開木門,穿過菜園子和巷道口,就到了我外婆家門口。
家仁的家只有孤零零的一間房,稻草頂,泥巴墻,里面擺放的東西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口裝稻子的缸、一口灶、一只便桶、一條長板凳、一條小猴子板凳。他家的碗筷是不是一套我沒留意,反正所有的東西差不多只是供一個人用的。也不奇怪,村中的光蛋(光棍)的家基本上都是這樣子。他平時很少待在家里,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出去串門。我有時晚上躺在床上,沒睡著,聽到門口的巷子里有腳步聲打在青石板上,再噠噠噠地往巷子那邊傳,就知道是家仁串門回來了。
我在大司村待了十多年,別人家我都去過很多次,唯獨(dú)很少去家仁的家。他家的門老是鎖著的,偶爾遇到他家大門洞開,我也沒興趣去——家仁不識字,不會說故事,不像其他的年輕人有趣,我跟他一個年長我近二十歲的光蛋玩什么呢?
印象最深的那次,是在我虛七歲的那年冬天。村子里的人閑著沒事,圍在他家的桌子邊賭牌九,有人坐在床上,有人坐板凳上,更多的人站在那里,他們大呼小叫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里,我跑過去看熱鬧,在人縫里擠來擠去,家仁不知是討厭我還是喜歡我,把嘴巴上叼著的香煙拿下來,對我揚(yáng)了揚(yáng),說,吃不吃煙?我就接過來,放在嘴里,猛吸一口,沒想大聲咳了起來,一發(fā)不可收,我急得想哭,又哭不出來,眼淚和鼻涕橫流著跑回家,在門口吐出一口帶血的痰(大概是嗓子嗆破了的緣故),小姨娘當(dāng)時正好從婆家回來了,她看到我的狼狽樣,問我怎么搞的,我就告訴她家仁給我吃煙的事,她二話沒說,領(lǐng)著我到了家仁的家,大聲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害我家小強(qiáng)子”,旁人也幫腔責(zé)怪家仁,家仁不停地跟我小姨娘賠禮,又從桌子上拿過一毛錢,遞給我,對我小姨娘說,先翠,你千萬別跟大姐(我外婆)講,她要曉得,肯定要跟我拼命。小姨娘大概也怕把事情鬧大,也就把我“吃煙”的事瞞過了外婆。
在村子里,光蛋們大抵都是“狠人”,他們“出門一把鎖,進(jìn)屋一盞燈”,來去無牽掛,一般拖兒帶女的人家都會含糊他們?nèi)值?。家仁有些犟,時不時地就會跟別人較勁,甚至打架,隊長司有早不知是怕他還是要照顧他,就派了個看林場的活兒,但他死活不去,我外婆就勸他:看林場就是睡大覺,多輕巧,旁人的眼睛都瞪綠了,搶都來不及,你還不去!家仁卻搖搖頭:大姐你不曉得,我年紀(jì)輕輕的看林場,旁人會笑話我的,我不想占那個便宜。
家仁也串到我外婆家玩兒,有時是吃飯時端著飯碗來的,我外婆就讓他夾點(diǎn)兒菜吃,家仁總是一邊往后退,一邊說,我有菜我有菜。他的碗里其實沒什么菜,他自己懶得種蔬菜,旁人家給他一點(diǎn)兒,他才能吃上一點(diǎn)兒蔬菜,他有時會提著條絲網(wǎng),在水塘、水庫里張點(diǎn)兒魚,實在沒有菜的時候,就烀幾根山芋當(dāng)飯吃。他雖然有些懶,但不像別的光蛋那樣邋里邋遢的,身上的衣服還算干凈,家里的東西擺放得也整齊。
一個冬天的下午,外婆到四五里路外的大隊去碾米,天黑的時候還沒有回來,我就拎著盞馬燈,走出家門,準(zhǔn)備在半道上等外婆,可心里還是有些害怕,剛出村口,遇到家仁,他問我到哪兒去,我告訴他外婆碾米還沒回來,他說,我?guī)闳グ?。他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走到兩里多路外的一個塘口時,外婆正立在那里喘氣。家仁接過我外婆的擔(dān)子,大步流星地往村子里走。到了家門口,他放下?lián)?,對我外婆說,大姐,我跟你講過多少回了,你要有什么重活兒,就跟我打個招呼,我來幫你做。你這么大年紀(jì),還有個外孫子跟著你,你要是閃了腰崴了腿,怎搞喲!
外婆是個不愿欠人情的人,她過了一會兒,從家里拿出兩個雞蛋送給家仁,算是感謝,家仁很快又送了回來:“大姐,我要你的東西,雷不打我???”
矮胯子
“矮胯子”這個名字我堅信是別人“送”的,做父母的誰會給自己的兒子起這樣的名字?
我觀察過他的腿,確實短,比上半身長不了多少。我外婆的那個村子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姓“司”,只有少數(shù)的幾家是外姓,他家便是其中之一。應(yīng)該是外遷來的,受到排斥和擠兌也不奇怪。
當(dāng)然,也不能光怪村民們小心眼。矮胯子一家有點(diǎn)兒怪,他家的房子建在山坡上,似乎有意要與村子的其他人家拉開距離。他家有兩個男主人——他父親,還有他的終生未娶的大伯伯。這兩個男人很少說話,整天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
矮胯子七八歲的時候,他大伯伯每早就訓(xùn)練他舉石鎖(青石雕成的鎖狀舉重器),立舉,蹬舉,仰臥舉……每種舉法都要練幾十次。練完了,還要他拎著石鎖往山上跑幾里,再往回跑。十來歲的時候,我到矮胯子家玩兒過一次,看那把石鎖在他手中上下騰挪,呆了,試著拎了拎,雖然能勉強(qiáng)舉到肩上去,但手臂卻怎么也伸不直。他大伯伯在一旁笑了一下,走了。我也有些敏感,看著自己的腿想:長這么長的腿有屁用啊?
矮胯子家的房子簡直就是個窩棚,低矮的土墻,黑咕隆咚的,但他家就是不砌磚墻,也不修窗戶、做新門,錢全用在三個男孩的念書上。他大伯伯經(jīng)常握著書坐在一邊,讓矮胯子他們背課文,幾兄弟輪番上場,反剪著手,背。他大伯伯其實一個字也不識,但只要發(fā)現(xiàn)矮胯子他們的嘴巴打磕巴,就毫不猶豫地甩過去一耳光,然后罰他們重背。這種魔鬼訓(xùn)練法自然收到效果。五年級下學(xué)期全公社統(tǒng)考,我一向穩(wěn)拿的語文課第一名旁落到矮胯子的手里,語文老師氣得不行,狠狠地抽了我一棍子。
初中畢業(yè)那年,矮胯子擊敗了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對手,獲得了全公社的中考狀元,不幸的是,他離縣里的重點(diǎn)中學(xué)還差三分,只能委屈地和我們同到一所普通中學(xué)讀書。有段時間我覺得他的行蹤有些詭秘,晚自習(xí)之后我們都到寢室里睡覺去了,他怎么老是不見呢?一天晚上,我留了個心眼,教室里的燈息了之后,發(fā)現(xiàn)他悄悄地翻過學(xué)校圍墻,出去了,我跟著他走了一截,猛然叫他,他立住了,說,你也想看書嗎?我說,想。他說,那你跟我走。
我跟著他走過了幾條田埂,到了鎮(zhèn)醫(yī)院門口。大門緊閉,他率先翻了過去,很輕松。我折騰了好一會兒,終于過去了。走到一個廁所邊,他說這兒好吧,有路燈。我才明白,他每晚是在這兒看書的。雖然燈光昏暗,臭氣不斷,但還算能看清字,心里也有些感激。只是我搞不明白,他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塊“風(fēng)水寶地”的呢?
矮胯子終究不是鐵打的,由于睡得晚,又起得早,他上課時不時會打瞌睡,但一激靈,又立馬抬起頭。有一回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秘訣,看到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針,對著自己的大腿就是一下子。又過了一些天,我看到他洗澡,胳膊上和大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針眼。
矮胯子高中畢業(yè)后補(bǔ)習(xí)了好幾年終于考上了一家中專,畢業(yè)后分到了省政府機(jī)關(guān)。我后來巧遇過他中專時的英語老師,一提矮胯子的真實姓名,他就說,哦,太刻苦了,每天早晨都堅持跑步……
我多次想過矮胯子,曾把電話打到過他的單位,接電話的人說,哦,他請假了,半年沒上班了。我不解,多方打聽才知道,他是生了重病,回家休養(yǎng)去了。
前兩年,我聽母親說,矮胯子的大伯伯去世了。因為正逢大雨,他家門口積了太多的水,矮胯子請村里的人幫忙,臨時挑了一條土路,終于把他大伯伯的靈柩抬上了山。
雞爪子
雞爪子瘦瘦的、高高的,上身一成不變的穿著一件黃色軍裝,夏天的時候做“襯衫”,冬天的時候罩在棉襖外面,作外套。雞爪子還有一個明顯的特點(diǎn):他的一只手(想不起來是左手還是右手了)的五個手指老是糾纏在一起,因為他的好幾根手指都?xì)埣擦?,伸不直,一直就那樣可憐兮兮地蜷縮著,而且明顯比另一只手上的指頭細(xì)得多,看上去簡直就像雞爪子。
雞爪子的父親曾是軍人,打仗時死了,他的母親后來改嫁他人,雞爪子就孤零零地一個人過,也沒有人愿意嫁給他,他就那樣光棍著。
雞爪子打光棍,除了身有殘疾,沒了父母之外,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懶。按理說,幾根手指殘疾也不是什么大毛病,養(yǎng)活自己還是可以的,但他不愿干活,掙不到工分,分不到口糧,雖然頭頂烈屬的身份,但并沒有實惠,吃飯就成了問題。
雞爪子所在的那個村離大司村有四五里路。我每次見到他,都是吃中飯的時間,他手里拿著個破搪瓷缸,身上背著個軍用挎包,看到誰家恰巧準(zhǔn)備吃飯,就會側(cè)身斜靠在門邊的墻上,不像別的要飯的人那樣,說上什么“大哥大姐行行好,給我一口飯”,而是一言不發(fā),像根樹棍似的杵著,有點(diǎn)兒謙恭,又有著尊嚴(yán)。人家看到了他,就會接過他的搪瓷缸,盛點(diǎn)兒飯,再夾點(diǎn)兒菜。雞爪子接過來,說一聲“蒙愛你”(謝謝),走了。
村莊里的人家都缺糧,糊弄飽肚子都成問題,但沒有人家不勻出一點(diǎn)兒飯給雞爪子的。勻出的那點(diǎn)兒飯當(dāng)然填不飽肚子,雞爪子還要往下一家再討一點(diǎn)兒。人家倘若剛吃完了飯,就會從米桶里抓幾把米,放進(jìn)他的挎包。但我搞不懂,雞爪子怎么從來沒到我外婆家門口停留過。有一次外婆見他走過去,就在身后叫他過來添點(diǎn)兒飯,他說:“胡大姐,你孤寡老人,還養(yǎng)著個外孫子,很可憐,我不能吃你家的飯?!?/p>
雞爪子真是“吃百家飯”的,他十天半個月把周圍的村子討個遍,然后再開始下一輪。我從沒見到過誰家對他惡語相向。對于他,我們小孩子很喜歡,他念過一些書,會“刮經(jīng)”(講故事),每次到村子里來,我們就會跟在他后面,待他吃飽了,就會笑瞇瞇地給我們刮經(jīng),他說話輕言細(xì)語的,尾音長長的,說到關(guān)鍵處,故意停下來,得意地看著我們。
雞爪子說的那些故事我差不多都忘了,至今只有一個記得非常清晰,說的是一個寡婦跟隔壁男人偷情的事,典型的“十八摸”版,其中的一句打油詩我會背,他說這個故事的聲調(diào)我還能模仿得出,他眼睛瞇成一條縫的樣子我要是會畫畫,肯定能畫得出來。
攝影師
我的第一張照片是在小學(xué)五年級那年拍的,因為保存不當(dāng),已經(jīng)相當(dāng)模糊,不過那模樣還能辨得出:胖乎乎的我,穿著棉襖,腆著個肚子(我們那時好像肚子都不小,其實不是營養(yǎng)過剩,而是營養(yǎng)不良),因為緊張、害羞,眼睛睜得老大的。
是鎮(zhèn)上的一個人給照的。那人原是一個“小混混”,但腦子好使,他買了個相機(jī),走村串戶給人家照相。1970年代末,他這么干,不光是有眼光,也有膽量。
那天很冷,我在村西頭的一戶人家門口玩兒,看到一大群小孩跟在一個穿著很精神的男人后面,那人手里拿著個東西,不停地對著小孩子擺姿勢,引得他們都跑過來看,我后來才知道那玩意兒是照相機(jī)。
男人是村西頭那家的親戚。他大概是為了引來生意,先要免費(fèi)給那戶人家的大女兒照相。那女孩當(dāng)然不明白啥叫照相,男人就走進(jìn)她家屋子,指著墻上的電影海報說,呃,拍出來就跟著這畫中的人一樣。那女孩兒終于弄懂了,又在他的叮囑下梳頭、在臉上涂雪花膏。
男人把女孩兒帶到了塘邊上,那兒有棵松樹,他讓她靠在松樹邊,“笑一笑”,但她臉漲得通紅,就是笑不出來,眼睛也不敢看他,男人有點(diǎn)兒著急,嘴巴不停地說著,瞇著眼朝鏡頭里看,他弓腰屈腿的姿勢簡直和我在電影里看過的拍照姿勢一模一樣,我這才明白,照相的都是這樣的姿勢。
女孩兒的相照了之后,有其他小孩蠢蠢欲動,開始往家里跑,向大人要錢照相,有得逞的,也有死皮賴臉纏著大人,但最后落得一頓痛打,鬼哭狼嚎的。我外婆聽我說了要照相的事,就回家從箱子底下掏出錢,我興高采烈地拿著去了。
男人給我照相的地方是一戶人家的墻壁前,石頭砌成的墻。他讓我笑,我也笑不出來。但后來他還是照了下來。過了很多天,他來大司村送相片。我拿到那張照片時不高興,我的眼睛是閉著的。外婆也很不高興,她說花了那么多錢,照出來的卻是個瞎子,不吉利,她這么一說,那個男人只好說,那就重新照一張吧。這回他很慎重,帶我到了一個竹林,而且不停地提示我別眨眼。照完后,他也不大高興,說沒賺到錢,吃了虧,外婆不好意思,回家拿了幾個雞蛋追出來,跟在后面喊:“照相的,你拿幾個雞蛋給你家伢子吃吧?!蹦腥瞬豢弦瑓s笑了:“我們不是照相的,我們是攝影師?!薄皵z影師”這個詞就深深扎進(jìn)了我的腦袋瓜子。
那張照片現(xiàn)在雖然很模糊,但那張相片的價格我至今記得非常深刻——五毛錢,相當(dāng)于我外婆四五天起早貪黑出工所得。
獨(dú)眼老太
獨(dú)眼老太是司有村的丈母娘,她和我外婆一樣,很早就沒了伴,年紀(jì)輕輕的就開始守寡,守到女兒長大嫁人,守到自己入黃土。
獨(dú)眼老太的女兒嫁給了大司村的司有村,她常來看她的女兒,就像我的外婆經(jīng)常去后胡村看我的小姨娘。她的女兒說話時口齒含混,但人老實、勤快。有村瘦精精的,性子急,說話像炸鞭炮,他是家中的長子,按理說,成家后,家里的房子應(yīng)該歸他的,但卻沒有,而是留給了他尚未成家的弟弟。有村厚道,他的老婆和他的丈母娘更厚道,那時再窮的人家嫁女兒,都會要求對方家里有房子,雖然大多是土墻,但頂上一般都蓋著瓦,最差的也有三間草房子,但有村連個窩都沒有,真的是上無片瓦下午寸土,村子里的人都有些想不通——瞎眼老太怎么那么傻?她的女兒怎么也那么傻?
有村婚后住在我外婆家的前面。房子是生產(chǎn)隊的,一進(jìn)做了我們的教室,另一進(jìn)的兩間房閑置著,隊里的干部看著有村可憐,就借給了他。有村在一間里面砌了灶,做廚房,另一間里擺了張床,作為他們夫妻睡覺的地方。他們有了小孩子之后,每天要出工,忙得一團(tuán)糟。那年夏天,外婆讓我給他們家燒中飯,我老老實實地?zé)宋辶?,有村老婆后來給我送了一個大西瓜,算是感謝。
我對獨(dú)眼老太從內(nèi)心里是有些煩的。她個子不高,一只眼睛瞎了,兩張眼皮疊在一起,讓人看著難受,而她說話時嗓子里老是扯風(fēng)箱似的,呼呼響,折磨人的耳朵。更煩人的是,有村家沒多余的房子,也沒多余的床,老太來了,就要跟我外婆睡,她和我外婆睡在床那頭,我睡在床這頭。她睡著時老是打呼嚕,發(fā)出的聲音就像夜晚的大風(fēng)使勁地往樹林里沖,可樹林偏不讓它進(jìn),兩廂對壘,難分勝負(fù)。有時夜半我會被那恐怖的聲音驚醒,就抱著外婆的腳,生怕自己被那陣風(fēng)卷走。
老太太一年四季都是黑衣服,黑褲子,黑褂子,黑頭巾,粗布染黑的,看上去就像只黑烏鴉。她每次來,胳膊上都挎著一只籃子,雞蛋、面粉什么的,大概也是從牙齒縫里省下的。到了有村家門口,她輕車熟路,伸手就從窗臺上摸出鑰匙,開了門,然后打開碗櫥,看看里面有什么菜,以此判斷他的女兒、女婿和外孫的生活有無改善。但看了二十次,她會嘆二十次氣。
老太太來我外婆家,一般都是晚飯之后好一會兒,外婆坐在煤油燈下等得有點(diǎn)兒不耐煩,便會領(lǐng)著我走過去,說,大姐,你在摸(磨蹭)什么摸???老太蹲在昏暗的燈光下,不是在洗衣服就是在補(bǔ)衣服、補(bǔ)襪子、補(bǔ)鞋子。有一回,我外婆那么一問,她忽然站起來,沒想嘭的一聲撞到墻壁上,額頭上立刻躥出個大包。老太太齜了一下牙,但馬上又收住了,她用手摸了摸那個包,笑著說:“沒事的,沒事的……”
老太太和我外婆睡覺前總會坐在床上說一會兒話,從她們的說話中,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出來,她的丈夫和我外公一樣死于饑餓年代,她開始守寡時也只有三十歲,和我外婆守寡的年齡差不多。老太太和我外婆提到自己的丈夫時用的都是同樣的稱呼:“我家那個死鬼……”聽老太說,她的“死鬼”脾氣很倔,力氣也大,一個人能從山上扛下來一根兩百多斤的木頭,死的時候就被蘆席草草地裹著,葬在了山上。
我和外婆生活了十幾年,很少聽到她跟別人提到她的“死鬼”。我對外公僅有的了解基本上還是從她和老太的談話中得來的。外婆愿意跟她說,大概是因為她們倆有太多的相似吧?
獨(dú)眼老太是三十多年前死去的,我外婆那時身體也不好,走一截就要喘會兒氣,母親把這個消息轉(zhuǎn)告給她,她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她呀,死了也好。”
魏振強(qiáng):男,1966年生。現(xiàn)為某晚報副刊部主任,發(fā)表散文、隨筆六十余萬字,有作品入選小學(xué)語文課本,出版有散文集《茶峒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