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與冰

[1.]

最近有件事讓我很困擾——我被一個人纏上了?？墒悄莻€人卻不是什么小帥哥或美少年，而是一個熱血女孩兼我班的好學(xué)生代表許明嘉，患有優(yōu)等生恐懼癥的我一聽見她喊我的聲音就不自覺地一哆嗦。

初二的同級生里幾乎無人不知我祁婧超的大名，雖然表面上我看起來安穩(wěn)沉默，卻是出了名的有個性，畢竟能在月考上交全科白卷然后考個倒數(shù)第一的女生，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了。我過慣了自由隨性的生活，和身邊的差生們混得風(fēng)生水起。可某一天，火焰系的許明嘉卻忽然闖入了我的世界，在其中點了一把火。

我再風(fēng)光也比不上許明嘉，她可是榜單上的前列，卻有著完全不合乎好孩子形象的熱情個性。她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敢想敢做，似乎有著永遠用不完的旺盛想象力和行動力，給人的印象也永遠是興沖沖的，讓人提起她時都會不自覺提高些音調(diào)。更要命的是她腦袋里稀奇古怪的想法，上課時總會提出些尖銳的問題把老師問得一愣。我還記得之前的英語課上老師講有生命的物體的復(fù)數(shù)形式要加es，比如tomato和potato的時候，她就問了這么一句：“老師，那煮熟的土豆還算有生命的嗎？”

這么看來，總讓老師陷入尷尬地步的她似乎比我更像個調(diào)皮搗蛋的差生，而且她好像對我們后排的世界充滿了興趣，從前段時間開始，就一有空就跑到后面來找我聊天。我總感覺她的腦袋里住了一個奇怪的樂隊，總能奏出不一樣的旋律，所以其實和她聊天還是挺開心的。但我卻還是一直拉著一張長臉，從沒給過她好臉色看。

因為她那傲人的好成績啊，想想就讓人生氣。

[2.]

本來她纏著我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玩笑話還不算什么，可最近，我們差生團體們正在籌劃著一個大計劃，萬一被好學(xué)生陣營的她聽到就糟糕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近我和許明嘉的關(guān)系走得有點近，我們的主參謀龐浩看我的眼神一直帶著懷疑：“你不會被敵軍給洗腦了吧？”

“怎么可能，你知道我最討厭的就是好學(xué)生了，是她在單方面纏著我罷了。”我一橫眉，因為被質(zhì)疑了有些不爽。

“那就好，我們這次起義，暫時定在下周三下午，班主任的自習(xí)課上提出來。雖然請愿書已經(jīng)寫了，但現(xiàn)在還是沒討論出由誰來帶頭反抗……”

他一說到這，我們大家就都沉默了。對于我們來說，考試是最討厭的事沒有之一，我們不得不每個月在考場里憋幾個小時，等成績單下發(fā)再回家挨家長的一頓狠批。這樣下去，我們正值青春期的脆弱幼小的心靈很受傷，所以決定打算組織一次集體反抗，抗議學(xué)校的考試安排得太多了?？商嵋庖姇r大家都活躍得很，一到真的選人時就像推選誰去給老貓系上鈴鐺的老鼠一樣都沉默了。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挺身而出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卻傳了過來。

“那就由我去好了！”

回頭一看，許明嘉不知何時蹭到了我身后，正笑瞇瞇地看著大家舉著手說。我們立刻驚作鳥獸散，沒想到還沒實行就先被老貓的手下聽到了。

許明嘉忙精神高漲地握緊拳頭說：“其實不光你們，我也討厭死考試了，每次都是提心吊膽地擔心成績下降，考前又熬夜通宵什么的，這么勞神傷身的活動到底是誰發(fā)明的？我早就想向老師提出異議了，只是根本沒人響應(yīng)?！?/p>

她越說越大聲，像是背景都換成了燃燒著的熊熊烈火，把我們本來四散的人都找了回來，一個個聽得熱血沸騰。身為好學(xué)生的她竟然也有著這么強的叛逆心，簡直是說出了我們的心聲，弄得一旁的龐浩感動得都想給她獻花了。許明嘉像個人民英雄一樣義正詞嚴地說出最后一句：“所以，我們必須得去向老師提意見才行！”

她一說完，后排的全體同學(xué)都鼓起了掌，我看著她多少有些驚訝和不爽，驚訝是她竟然在差生間也能混得這么有人氣，不爽的是她把我的附庸都搶走了。

[3.]

“我跟你說，那個許明嘉，絕對是懷著什么陰謀的！怎么會有優(yōu)等生抗議考試太多了啊？考試可是他們炫耀的武器才對啊！”我憤憤地拍著龐浩的桌子說，他卻根本不理我，埋頭小心地寫著起義計劃，目光深邃得真把自己當造反派了。他頭也不抬地回了一句：“我覺得人家許明嘉是咱們的一伙人了，你想她說贊同咱們的計劃對她自己有什么好處啊？她支持才會這么做的吧?！蔽覛獾孟氤樗哪X袋，但手還沒伸過去就被人抓住了。許明嘉正低頭瞇眼對我笑：“祁婧超，閑著呢嗎？咱們聊聊天?。俊?/p>

不等我反對，她就自如地坐在了我旁邊的椅子上，趴在桌上伸了個懶腰：“真好啊，總覺得你們這邊特自由，你不知道我有多壓抑啊?！?/p>

我撇了撇嘴：“覺得這舒服你來后面坐啊，干嗎還要窩在前排?！?/p>

“我是近視眼，看不清黑板啦。你是只不喜歡我，還是對好學(xué)生意見都這么大??？”

她還真自覺，直接就把自己劃分到好學(xué)生的范圍去了。我看著她，很認真地說：“嗯，我就是討厭好學(xué)生，討厭考試，討厭因為成績這一點就把人分成優(yōu)劣等?！?/p>

這話是真的，考試是才十幾歲的我最討厭的東西，它讓我覺得自己還沒來得及長大，就已經(jīng)在教室里老了。

“我也討厭它，”一向熱血的許明嘉看著我難得冷靜地喃喃，“小時候所有人都說我個性太活潑了，老師也說我總搗亂。可我真是想到了那些問題想去問個明白，沒有搗亂的意思的。所以為了防止大家批評我，我也就每天都很認真地做筆記聽課，用好成績?nèi)プ鲆粋€護身符，之前的瞎問搗亂也就成了現(xiàn)在的思維活躍。不過有時候覺得這樣真累啊，我真懷念之前自由輕松的自己?！?/p>

我有些詫異地看著她，原來她也長著一顆淘氣的壞孩子心啊。她接著說，卻越說越來勁：“所以我覺得，咱們是該想個辦法來打破這些束縛了，有反抗才有解放，有革命才有進步??！”我有些無奈地看著她，卻也在心里第一次為她投了張贊同票。畢竟這樣子的她比那些死氣沉沉的好學(xué)生可愛多了，我還是能和她成為好朋友的吧，因為她只是一個成績好了點的壞孩子罷了。

[4.]

起草的聯(lián)名抗議書很快得到了我們班半數(shù)以上的簽名響應(yīng)，當然大多數(shù)人也是在看了我那發(fā)自肺腑的抗議書后被感動了的。那封信里寫滿了我對考試這種封建制度的聲淚控訴，看得大家大快人心。周三很快就在我們的期待中到來了。上午我們還和許明嘉一起做了宣誓工作，她鄭重地接過信后說一定不辜負組織的期望把信遞給老師，就向老師辦公室走去了。

下午的自習(xí)課開始時，我們一個個都在跺著腳默默唱著《忐忑》，不一會兒，班主任就鐵青著臉走進了教室，舉著一個信封冷冷地說：“我今天在教科書里發(fā)現(xiàn)，有人給我夾了一封信。我能問一下，這是誰寫的嗎？”

果然，事情沒我們想象的那么容易，我還以為老師會在看完我的信后悔恨地哭著宣布取消周考，但現(xiàn)在看來，哭的人貌似該是我了。

的確，這場考試抗議活動一開始就是我先提出來的，但現(xiàn)在看著老師嚴肅的冰山臉，我卻膽顫起來不敢承認，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把她惹得火山爆發(fā)了。一片寂靜里，一只手舉了起來。是許明嘉。她高高地舉起手說：“老師，這封信是我寫的?！?/p>

她怎么總喜歡做這么突如其來的事，熱血的話這次也玩大了吧。我生怕老師會慍怒起來，誰知道班主任見是她之后，臉上的表情竟然晴轉(zhuǎn)多云，微笑了起來：“我就說這么有創(chuàng)意的事，應(yīng)該就是你做的吧。正好，今天你把這封信念給大家聽吧?！?/p>

這是在演哪一出，老師真的被打動了嗎？我們懷著好奇豎起來耳朵，卻都猜錯了結(jié)局。許明嘉從老師那里接過信讀了起來：

“我之前也是一個差生，沒人比我更清楚薄薄一張成績單壓在心上有多重。我也討厭考試，討厭沒完沒了的習(xí)題集，可是當我真的開始有了目標并努力付出、取得了回報的時候我才明白，我恨的不是考試，我恨的，是那個不想面對而充滿不安的自己。本來這就是很單純的抉擇，沒有人不公平，被輕視只是因為你沒有付出和別人一樣的努力。而不知道自我反省卻一味地埋怨考試的人，你輸?shù)牟⒉皇且淮螠y驗，你輸給了自己的懶惰與怨念，你輸?shù)氖亲约旱娜松?。?/p>

她說完這句，教室里鴉雀無聲，連一向厚臉皮的龐浩都因為她的話慚愧地低下了頭。所有人都在反思時，估計心里氣憤和難過交織的人，只有我一個了。她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們的誓言，還換掉了我鋒芒畢露的聲討書。我狠狠地咬住了嘴唇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磨出了尖銳的一聲。我不管講臺上的老師，也不管正在反思的同學(xué)們，逃也似的跑出了教室，腦袋里只剩下一句話：她背叛了我！

我也不知道許明嘉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本來縮在半廢棄的活動教室里哭得好好的，卻被她一把拉起，迎面吼了一句：“你哭什么哭?。　?/p>

我立刻被震住了。真是受不了她的思維方式了，正常人看到這一幕不是都會柔聲安慰的嗎？見我愣住了，許明嘉才又有些小得意地笑了：“怎么樣，不哭了吧?！?/p>

哪有這樣的止哭方式?。∠φ盏墓鈴拇白永飻D進來，將許明嘉的身影涂成橘色的，使她看起來像一只狡猾的狐貍。她忽然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了。”

許明嘉坐上我面前的桌子上晃著腿說：“不過，你肯定不知道我。咱們是同一所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時候的第一名永遠是你的名字，而我則沉埋在幾十名開外，當時覺得你的名字都像是在閃著金光。上了初中以后，我才開始學(xué)會用自己的努力去爭取好成績，可卻再也找不到你的名字了，而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你其實就和我同班，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所以我才四處打聽，聽說了分班時的那件事。”

我當然知道曾經(jīng)的自己一直排名第一時有多么的驕傲風(fēng)光，甚至個性里都帶了一分傲視群雄的優(yōu)越感。那樣自恃甚高的個性自然沒有幾個交心的好朋友，我唯一的好朋友叫許靜，她也是唯一一個一直陪在我身邊、聽我講故事的人。我很重視她，甚至選擇這所初中都是為了能和她繼續(xù)在一起?？墒窃诘谝淮畏职嗫荚嚂r她卻偷偷告訴我，讓我給她傳答案。好朋友的請求我當然不能拒絕了，可是那張小小的紙條卻不巧被流動監(jiān)考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們被帶到教導(dǎo)主任的辦公室，她厲聲問我們誰是主犯，被抄的那方多少可以免些責任。我本以為我們會一起沉默然后被分到一個普通班也好，可是許靜卻說——

“是她抄我的，她讓我給她傳紙條?！?/p>

她說完這一句，我的整個世界都定格失色了。我那么看重的好朋友，最后卻把全部罪名都推到了我身上，在她眼里，成績比我更重要，考試比友情更重要。我就這么簡單地被輕視、被背叛了。

[5.]

那天的記憶死死地刻在我的腦袋里，讓我開始痛恨起所有的考試和虛偽的好學(xué)生。那之后，我就完全開始自暴自棄了，扔掉了過去的所有榮譽，和差生們交朋友，成了大家眼中沉默卻有個性的人。這樣純粹的感情才讓我覺得舒服自然，我以為我總可以慢慢治愈自己戰(zhàn)勝回憶的，可今天許明嘉卻讓我又回想起了那個陌生的眼神和那句冰冷的話。像是看到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友情脆弱得不堪一擊地倒塌的樣子，我剛停下來的眼淚又洶涌了起來，本來已經(jīng)決定要忘記的，為什么總讓我想起來??！

“別忘記，別逃避??！”許明嘉的眼神變得明銳起來，“祁婧超，曾經(jīng)讓我那么欽佩的你才不要這么輕易被打敗，你就是這樣的嗎？因為一個人一句話就憎惡起考試，逃避開友情？別拿別人的錯誤折磨自己?。　?/p>

她一步上前抱住了我安靜地說：“不管你有多不信任朋友了，可是我會用我的真誠打動你的。其實我早就想和你交朋友了，你一定不記得了吧，以前小學(xué)時我曾向你打招呼的，可你卻完全沒看見我。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喜歡這樣的你?！?/p>

她的話像一只溫暖的大手，逐漸撫平了我心里不順的毛。我才想起好好反思自己，曾經(jīng)的我因為自己的優(yōu)秀而目高于天，不屑和一般人交朋友，不聽別人的反對意見，所以只把一直順著我、聽我話的許靜當成自己唯一的朋友。其實問題也出自我身上，是我的驕傲排斥開了那些真正關(guān)心我的人，只活在自己虛擬的驕傲世界里。

其實我也真的不該一直揪住不放的，許靜在不久之后主動找老師承認了錯誤來找我道歉，我卻根本沒再看過她一眼。也許我真的該學(xué)會放寬心，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了。

“我覺得眼前的世界就是你心里的映像，以前我也抱怨過討厭的考試、抱怨過不懂我的朋友，可我后來才明白，你以什么樣的眼光去看世界，世界就是什么樣的。”許明嘉松開我，給了我一個無比燦爛的笑臉。我愣愣地看了半天，才低下了頭。

好吧，我們?nèi)姼矝]地被她的陽光打到了，連最倔強的我也因為她剛才說的話胸膛暖暖的，想要上前去擁抱她了。

[6.]

其實許明嘉也不算背叛我們，她自己重新寫的那封信雖然開始時是對我們自己的反問，可最后還是提出了“考試太多占用時間”等正當理由說服了老師，教研室商討之后決定取消了每周的小考，也讓被壓得喘不過氣的我們多少減輕了些緊張感。

還有我，終于在許明嘉的勸說下，最后主動去找到許靜原諒了她。一直安靜溫順的許靜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泣不成聲，我才知道她也被后悔和內(nèi)疚折磨得有多難過，還好有許明嘉來勸我回頭看看自己，不然我們還會因為我的偏執(zhí)繼續(xù)這樣痛苦下去呢。

我想，真正的比試才剛開始呢，至少以后的我會真的振作起來精神做好自己了，因為只有這樣才配得上身邊這個積極向上的好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