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旭梅 陳彥米
中年篇
在一個清朗且陽光的早晨,喜歡面對一絲絲嬌慵的綠蘿,坐在輕輕晃搖的藤椅上,打開我的書,光線的波點在書上輕俏挑逗,指尖纏繞宛轉(zhuǎn)著花的香芬,翻過一頁,就是春天的收藏。
這是我的中年——只是到了中年,才會細膩了生活的觸感,去向一段清閑的時光致意。我們的生活沖動總是莫名其妙,我們的忙碌只會增加空虛,無休止的人群扎堆狂歡完全沒有任何理由也就不會留下任何意義,只有那捧書一刻的靜靜的清閑,變得好可愛好珍貴;而那清閑,曾經(jīng)是我們幼小時候最最打發(fā)不了的漫長的無奈——
那種童年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那時人們叫我桔子。桔子不止一次在夢里回憶到那種燦爛和死亡相印的情景:人跡寥落的縣人民醫(yī)院大院,護士母親在病房里像仙女一樣地飄來飄去,把住病人們的那道生死之門。母親沒有時間看顧桔子,桔子父親在不知道哪個山區(qū)當著他的營長,桔子媽和桔子爸天各一方,桔子自在地在醫(yī)院的各個角落里萬馬奔騰。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向日葵饑渴得火舌亂舞,沒有被安排的童年總是原始狀態(tài)七零八碎無處可去,桔子?xùn)|游西蕩,無聊地打發(fā)著怎么也打發(fā)不完的漫長午后……晚飯的時候,桔子媽問桔子到哪里玩去了,桔子說睡很多人的地方,桔子媽大驚失色,哎呀我的小祖宗,那是停尸間!桔子平靜地看了一眼母親訝異驚慌的臉,覺得母親一下子回到凡間了,被王母打下塵世了。從那天起,桔子被母親反鎖在家,只能看見窗外父親的花園里沒人答理擅自狂野的許多花花草草,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桔子想,爸爸不答理你們,你們又有什么意思呢?自己生,自己死,平靜得幾乎沒有過程,這樣的生與死,又有什么分別呢?生命,應(yīng)該是有所陪伴的過程,陪伴,是一種努力的愛護,比如母親陪伴病人,比如父親陪伴他的山區(qū),比如那些安靜睡著的人,走過了有家人陪伴的一生,所以睡得無比安穩(wěn)??墒墙圩記]人陪伴,沒人陪伴的桔子卻并不覺得很無趣,這是另一種自在安穩(wěn),沒有陪伴,也就沒有分離;沒有分離,就沒有母親那一臉的驚慌訝異。想到這里,桔子看了一眼窗外,那向日葵還在自顧挑逗著太陽,桔子想,等太陽下了山,向日葵該沮喪地低頭了,誰叫她那么留戀呢?那些花花草草才不會,到了晚上,露水點上,又是分外油綠鮮嫩。陪伴而生沮喪,自在而生葳蕤,好像這才是對的。桔子自己想得很愉快,懶懶地睡去了……
每當想起那段童年的時光,總會涌動起一種特別原始的溫愛與思考,我愛那樣充滿野性的日子,但那樣的日子只在童年才會熠熠迷人。人到中年,會有另一種渴望,那來自本能以外的精神困惑,或者那其實就是一種精神本能。我不再滿足于思想的起點如同童年,我想找到問題的終點;在我抵達終點之前,我不會再像童年時候那樣愉快慵懶地睡去。我渴望結(jié)束年輕時無所事事又時刻忙碌的身體狂歡與精神疲倦,重回一個人的孤獨,但那又不是童年的那種茫然的孤獨,我渴望的是孤獨中的自由找尋,可是,這在現(xiàn)在生活里是沒有的,我們的生活經(jīng)常是這樣的,開著車走向單位,開著車回家,又開著車去向他人要求我去的地方吃不知道為什么要吃的一頓飯,這是我的一天,我的一天天,也許也是我的一生……
時間去哪兒了?我,又去哪兒了?
工作是自由的墳?zāi)?,孤獨的時間在中年所打開的,是自由。
自由的時間里,我可以看我的書。
我知道,書會讓我陷入另一種漫無邊際的孤獨,一種在浩瀚里迷失的孤獨;但,我亦明白,在這樣的孤獨里存在的時候,我覺得“我”在。
波茲曼在其著作《娛樂至死》中如是說:“赫胥黎所說的文化成為一場滑稽劇在娛樂至死的年代已離我們不遠了。”的確,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在中國的出現(xiàn),使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在繼承與發(fā)展的問題上產(chǎn)生了裂變。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中國小說界面對社會政治經(jīng)濟集體大逃亡,現(xiàn)實世界在文本中以遵循存在主義哲學(xué)姿態(tài)被接納。部分以小市民生活為敘事中心的文本反映走向了平庸和都市物化,相對應(yīng)于聽雨松間的古典情懷,瞬間的快感成為人們購買的熱點。在精神的“在路上”現(xiàn)實性當中,當下理性和當下價值受到了質(zhì)疑,人處在了一種因價值缺席而虛無而痛苦的“邊緣處境”。而當而當時間掠過二十一世紀的門檻,中國在后現(xiàn)代里走向泛娛樂化時代。娛樂是一種表面化的生活方式,是文化妖嬈的假相,與靈魂相隔,與夢想無關(guān),更無法解決精神困境的種種問題。正是在這樣一種“偽語境”(尼爾波茲曼語)里,中國當下走向“笑聲替代了思考”的危險境地。在這個“娛樂至死”的年代,電視電腦電影等快節(jié)奏的文化提供方式,日益替代了原有的紙質(zhì)閱讀,你越來越發(fā)現(xiàn)身邊缺少真正有價值的書籍和真正的看書人。
娛樂意味著功利的輕浮,靈魂失去了其應(yīng)有的重量,人們的內(nèi)心變得空虛。當穿越劇大行其道,人們驚嘆原來厚重的歷史也是可以拿來戲說的;當唐詩宋詞被改造,拿來博大眾一笑時,人們發(fā)現(xiàn)原來溫婉的詩詞也可以是搞笑的。當?shù)罔F站里的人們手捧PSP,當圖書館里的人們零丁稀少,當人們半年,甚至幾年都沒有碰過書,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應(yīng)證了赫胥黎所言的文化正成為一場滑稽劇。建國以來的歷史讓國人以為物質(zhì)缺匱的“重”是難以承受的,卻沒料想到物質(zhì)得手之后的精神之“輕”恰是生命之不可承受之重。
周國平曾說“我始終相信,人的靈魂生活比外在的肉身生活和社會生活更為本質(zhì),每個人的人生質(zhì)量首先取決于他的靈魂生活的質(zhì)量。”毋庸置疑,一個經(jīng)常在閱讀和沉思的人,和一個沉湎在歌廳、肥皂劇以及庸俗小報中的人,他們生活于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因而一個“人”的發(fā)展必然要經(jīng)由精神生活的建塑;而文化與精神的對話則是精神建塑的必然過程。巴赫金反對“獨白”,在他看來,生活的本質(zhì)是對話,思想、藝術(shù)和語言的本質(zhì)也是對話,“復(fù)調(diào)”(借鑒于音樂概念的文學(xué)概念)是對話的最高形式?!皬?fù)調(diào)”更像是大眾喧嘩的對話(歷史的與現(xiàn)實的),它超越對話的獨特之處在于其多元性和徹底性。復(fù)調(diào)和狂歡理論張揚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親昵和平等,而官方真理是獨白式的,體現(xiàn)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等級、壓制和隔絕,只能導(dǎo)致思想的停滯和僵化。只有對話才能帶來思想活力和生機?!熬竦膶崿F(xiàn)決不是我們的自然稟賦,正因為它極其內(nèi)在而深刻,我們就必須去喚醒它,必須去贏得它,而它允許被我們贏得?!眾W伊肯把每一代人對精神生活的實現(xiàn)稱做一場“革命”,并且呼吁現(xiàn)代人也進行自己的這場革命。一個擁有精神生活的人他不僅擁有現(xiàn)在,還擁有過去甚至未來,從時間的意義上說,他贏得了永恒。這或許就是“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p>
自由的時間里,我可以去認真學(xué)會愛一個人。
不要以為年輕的時婚姻就是愛,那也許往往更多出于沖動或倫理習(xí)慣。時間讓沖動走向疲倦與消沉,警醒我們?nèi)ッ鎸胰テは嘀蟮恼嬲膼矍椤?/p>
多好的太陽,去爬山吧,你說,走那種沒人走的山,只我們兩個人,林濤靜寂,歲月安穩(wěn),此刻我們就是一個世界了,就這樣不要命地在一起吧,每天每天,走成一生一世……或者,我們走走有黃昏落日或鋪滿星星的路,兩人靜靜相伴,桔花暗自芬香,我們羞澀地牽了手……蟲兒們都笑了……靜靜地趴在你的膝上,深埋進你溫暖的臂彎不想說話,你什么也不問,只輕輕拍著我背,一下,一下,一下,終于我忍不住熱淚盈眶……時間去哪兒了?你說,時間都在你這兒呢——每一個精準的時間,都在叮嚀:早安,晚安,吃飯,泡腳……每一次低徊和錯亂,你的寬容鼓勵銷云霽雨,晴朗我的陰霾;歲月漫漫而過,你關(guān)注的目光始終沒有改變。我說,為什么你為什么總寵我,你說誰叫我虛長幾歲呢?疼你,是應(yīng)該的……
時間去哪兒了?我說,時至中年,我終于明白,愛,是歲月靜好中的相互成全;而我,在這時間的愛里歡喜成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v我不往,子寧不來?”那些美麗而詩詞的背后凝結(jié)的動人愛情,是怎樣地溫柔了歷史的聲音,溫暖了冰冷的時間,顫動著今天你與我渴望愛的心弦,令我們不止回望。
那些流轉(zhuǎn)于中國古典詩詞中相濡以沫、執(zhí)手偕老的愛情呵,何以表達得如此深厚綿長、瑰麗動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唯有這綿延于時間中愛情,才能夠做到“死可以生”。就算是別離,依然美麗——“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你在的日子,我才安心。
是的我愛你,是因為你那來自天天日日永無改變的人間煙火,因為你關(guān)懷在最本源處的瑣瑣細細的脈脈溫情,你予我的,是那一把最原始的柴火燃燒炊熟的鄉(xiāng)村原味兒的米飯,我喜歡這種真切、誠摯和溫暖,在現(xiàn)在物質(zhì)居上、精神不知東西南北的生活的普遍現(xiàn)實中,你的堅持是珍貴,你的給予是勇敢。
你說,等我們老了的時候,找個安靜的地方過簡單的生活吧,種種花種種菜教教書,好的,我說,這一刻,你我執(zhí)手,溫暖動人。
我們也許會錯過最初相遇的時間,可是時間還是會讓你我最終找到彼此,這,才是相愛。
于是我會記住那一個個最日常的時間,那用心與用詩記住的時間——
你把葉芝的詩寫給我:
當你年老歲月將近白發(fā)蒼蒼 ,
困倦的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
沉思漫想,陷入往事的回憶,
你一度當年的柔情與美彩繽紛,
多少人愛你曇花一現(xiàn)的身影,
愛你的容貌于虛情假意之中,
只有一人愛你如朝拜的神圣,
愛你不因歲月無情至始所終。
在爐罩邊你低眉彎腰,
憂戚沉思,喃喃而語,
愛是如何飛上高山之頂,
隱藏于眾星羅布之間,面龐難尋!
我把我的詩寫給你:
我心歸來正好眠,愛此靜夜囑萬千。夫復(fù)何求但相守,子曰詩云捧書卷。
少年篇
花開花落,世間萬物都在輪回著,看似相似的生活,卻不知時間早已從指尖滑過,不禁追問:時間都去哪兒了?
幼時曾對圍棋著迷。晚飯后的閑暇時光就用來研究棋中的奧秘,從此,點、長、立等方法就在我腦海中來回翻轉(zhuǎn),就連洗完澡母親給我吹頭發(fā)的時間也不放過——我家的墻面是由黑、米、白三色構(gòu)成的方塊,恰如棋盤,我便將整面墻用腦內(nèi)的活動下完了,我的棋藝也總在提高。不知何時,我家來了不速之客,那是些便于攜帶的電子產(chǎn)品,又從此,我不再用很多的時間關(guān)注圍棋了,卻總能見我手捧電子產(chǎn)品在家里逛蕩,圍棋的手法離我漸行漸遠,原來積累的一點技藝也慢慢消失于無。這些年,時間都去哪兒了?
上了小學(xué),結(jié)交了一位知己。我們曾經(jīng)那么要好,幾乎是形影不離,我們兩家人甚至還一起自駕去過南京。可是,美好的日子仿佛就這樣在眼前消失了——自從我上了五四制的二外,我們便漸漸不言不語,曾經(jīng)無話不談的我們也不知什么時候?qū)Ψ郊依餇€熟于心的電話號碼忘卻得一干二凈。如今的她身在英國,我們見面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她是個好女孩,一定結(jié)交了不少新朋友吧,我默默地想。我生日那天,她通過QQ給我發(fā)了句“生日快樂”,寒暄過后,是無言以對。或許,從此就只能讓她靜躺在我專門為她設(shè)置的最愛的朋友的分組中了吧,成為一個靜默的紀念!時間都去哪兒了?
初中,我選擇了住校,每周五才回家一次,父親就會親自為我下廚?!赣H的思想觀念里男人是不下廚的,除了為我。他每次都會早早地熬好湯,早早地為我盛起,多放上些材料才小心翼翼地端給我,并奉上慈祥的笑顏。那時父母都瞞著我不讓我知道父親的病,我也只是覺得他為我做菜不過是理所應(yīng)當。現(xiàn)在想來,父親是在用最后的生命為我獻出他力所能及的愛。半年前,他離我遠去了,不再回來……時間都去哪兒了?都去哪兒了?
美好的終究在消逝,就像我的棋藝、朋友、父親,他們在那個時空都曾對我有過某種特殊的情感,而如今……余光中的《鄉(xiāng)愁》不也正是如此?他的一生都在等待,都在用鄉(xiāng)愁等待,等待他的母親、新娘、墳?zāi)怪械挠H人以及大陸的故鄉(xiāng)。時間啊,都去哪兒了?
是啊,是啊,曾經(jīng)能夠好好把握的“此刻”卻讓它白白地逝去了,是我們太粗心大意了,還是根本沒意識到那美好的存在?
我想,美好的逝去是為了讓我們領(lǐng)悟,不要再讓饕餮的時光吞噬了一切,更不要再徒然地感慨時間的流逝之快了。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中學(xué);浙江溫州市第二外國語學(xué)校 八(3)班)
本欄責(zé)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