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
我們老家那地方的人,大都有一個習(xí)慣,就是在下地干活、料理家務(wù)和出門走路時,愛哼個小曲。小曲的調(diào)兒很隨意,怎么哼著好聽就怎么哼,或是帶一點豫劇、越調(diào)的韻味,或是帶一點田園歌、山歌的野味,或是干脆就是自己覺著舒服的味兒;小曲的詞除了少部分是老輩子就傳下來的,大多是哼唱者自己隨口編的,或是述自己的心境,或是描眼前的事物,或是抒自己正想著的東西。哼小曲的人中,男人居多。即使一字不識的人,有時也能哼出很婉轉(zhuǎn)動聽的調(diào)兒,能編出很有味的甚至識字人都難想出的詞兒。哼小曲多是一種下意識的不由自主的舉動,目的也是自娛;當(dāng)然,有時人高興了,哼唱的聲音會高會大,會有意讓人聽見,讓他人也跟著快活。對于這種哼小曲的習(xí)慣,有不少順口溜做過描述,比如:
屋里有火渾身暖,
灶里有火要冒煙;
心中有事直想唱,
不由自主哼開腔。
又如:
哼曲不學(xué)自小會,
放到肚里不累贅,
走著哼來坐著唱,
睡醒還想來兩嗓,
老婆聽得心頭惱,
一腳踹我床幫上,
床幫上,冰冰涼,
尋思尋思還想唱。
再如:
我的曲來也不多,
渾身牛毛比不過,
今日就是哼一夜,
才哼一只牛耳朵。
我們村哼小曲哼得最好的,當(dāng)屬五爺。五爺不識字,但定調(diào)編詞都是一流的,張口就能出來,而且有些詞兒文文氣氣,分明是從書上來的。后來才曉得,五爺?shù)暮枚嗲~兒是從鼓書藝人那里學(xué)來的。
據(jù)老七奶奶講,五爺落地時與別人就有些不同,別的孩子接生婆一拍屁股都是哇一聲大哭,五爺不是,五爺是嗨嗨喲喲呵呵哎哎叫一聲,拖腔很長,仿佛是唱。不過這話已無法證實,當(dāng)初看過五爺出世的女人們都已過世。
五爺四歲開始顯露他腦子的聰明和哼曲的本領(lǐng)。村中只要有人哼曲讓他聽到,他跟著就能哼唱一遍。金鎖老爺說,他那天在碾盤上蹲著隨口哼了老輩人傳下來的那曲“笑一場”,在碾盤下捏泥人玩的五爺跟著就哼唱開了:
人生就像雜燴湯,
貧賤富貴一鍋裝,
等閑是非別在心,
遇事咱先笑一場……
金鎖老爺聽了一怔,當(dāng)時伸出拇指就夸:這小子腦瓜精!
五爺六歲時開始放羊,是給村東頭老秦家放的。羊一共七只,全是山羊,五大兩小,五爺?shù)娜蝿?wù)是每天在河灘里把它們的肚子放飽,放一月可從老秦家得四升包谷。山羊腿快,跑起來很疾,常累得五爺直喘氣。放羊時中午不必回家,老奶常在五爺?shù)男∫露道锶麅蓚€蒸熟的涼紅薯,外加一根蔥。中午羊在暖陽下吃草時,五爺便愜意地從兜里掏出紅薯,就著蔥大口吃著,吃罷,去河溝趴下喝一陣河水,而后抹一下嘴,摔幾響羊鞭,便站在河堤上哼開了:
細(xì)面條,半尺長,
東風(fēng)晃,西風(fēng)涼,
寶寶吃了去放羊,
放羊放到溝沿上,
坐在溝沿曬太陽,
曬得心里暖又癢……
五爺放一天羊再累,回家從不向老奶訴苦,每天到家總是笑著說:媽,俺回來了,羊肚子吃得可飽啦!
從十歲開始,五爺放下羊鞭開始收破爛??糠叛驋甑乃纳纫堰h(yuǎn)不夠家里的開銷!那時五爺用一支小扁擔(dān)挑兩個竹籃,籃子里放一點預(yù)先買來的針和線,整日在附近的村子里串著收破物爛件,什么舊褂子、爛套子、破麻袋、膠皮底、膠皮帶,穿不成的爛膠鞋;什么頭發(fā)、豬鬃和馬尾,使不成的銅鑼底;什么爛玻璃、空酒瓶、碎骨頭、爛麻繩,他統(tǒng)統(tǒng)都要。收上這些舊東西,付給人家一點針和線。每當(dāng)他收上一擔(dān),喜滋滋挑上去柳鎮(zhèn)廢舊物資回收站賣時,總要邊走邊哼道:
十二個月,是一年,
姜太公手持釣魚竿,
三寸金鉤五尺線,
一釣周朝八百年。
一個月,是三十天,
我老五挑擔(dān)收破爛,
收了破爛去賣錢
收它三載或五年,
置它三萬五千元,
娘有衣來爹有煙……
五爺十二歲那年秋天,老奶奶和老爺爺相繼得病去世,五爺失去了依靠!哥哥嫂嫂們不久主持分家,他只得了一間草棚和一口破鍋,鄰居們看見他那點可憐的家當(dāng),都連連搖頭嘆息,替他以后的日子發(fā)愁,擔(dān)心他過不下去。殊不料分家的當(dāng)晚,他自己用鍋煮了兩碗半生不熟的紅薯面湯喝了,邊刷鍋就邊唱開了:
十二老五本姓窮,
家住鄧州周家營,
居家只有人一口,
四處去干小營生。
前晌挑擔(dān)收破爛,
后晌賣瓜打燒餅,
夜晚閑來無事干,
頂著月亮補(bǔ)補(bǔ)丁。
誰知人窮運偏消,
挑擔(dān)遇見頂頭風(fēng),
洗衣直碰連陰雨,
補(bǔ)衣光見大窟窿。
有心出門躲一躲,
誰知步步不離窮,
跑得慢了窮攆上,
跑得快了攆上窮,
不緊不慢走幾步,
一跤絆進(jìn)窮字坑,
腳蹬一個窮蝎子,
手按一個窮馬蜂……
鄰居們聽見這哼唱聲,都松了一口氣,說:這孩子既然還能哼出小曲,就有活下去的心勁。
鄰人們的判斷沒錯,五爺雖是饑一頓飽一頓地孤單生活,卻照樣長成了一個壯實小伙,十七歲那年他就身高五尺八,能扛得起二百斤的麻袋。那時村里幾個熱心人開始為他張羅婚事,那些準(zhǔn)備做岳父岳母的男人女人先看見五爺?shù)纳砼呙蚕?,都點頭說:好!待一瞧五爺?shù)哪欠菁耶?dāng),就又急忙擺手說:罷了!一不成二不行,轉(zhuǎn)眼就把五爺?shù)⒄`到了二十四歲。那年頭二十四歲已算過了婚齡,村人都搖頭為五爺惋惜,五爺卻滿不在乎從不嘆氣,照樣暢暢快快過他的日子,干活走路照樣哼他的曲兒,只是這時他哼的小曲的詞兒變得有些意味深長,或是:
冉家門前一棵瓜,
扯扯撈撈到趙家;
不圖趙家田和地,
只圖趙家有好花。
或是:
樓上吃瓜樓下看,
瓜子掉在樓下邊,
今日和你眼對眼,
不知何時面貼面……
村人誰也沒想到,正是由于五爺?shù)哪欠莶粦n不愁愛笑愛哼唱的脾性,讓他最后結(jié)成了一段美滿姻緣。
那陣子村西頭的范老大為田地同人打官司敗了,整日在家生悶氣,眼見得人一天天黃瘦下來,不能吃、不能睡,范老大的女人和女兒便忙著給他抓藥治療。五爺那天外出給人打工經(jīng)過范家門口時,進(jìn)去找火吸煙,見范老大那雙眉緊蹙氣郁在心的模樣,就笑著說:范大叔,看這副樣子,你眼下缺的是快活,這樣,聽我給你哼個曲,把你心里的氣解解,也免得去喝那苦湯藥。說畢,不待允許便清了清嗓子,顧自哼唱開了:
莫要氣,莫要惱,
氣惱容易使人老。
萬事都能成過去,
何學(xué)癡人愁不了?
任你田地有萬頃,
年年處處埋荒草。
放著快活不會享,
何苦自己尋煩惱,
莫要氣,莫要惱。
明日陰晴實難保。
一家大小要和好,
粗布淡菜茶飯飽,
這個快活哪里討……
不知是因為五爺那份不等應(yīng)允張口就哼的滑稽,或是因為五爺唱曲那副滿腔嬉笑手舞足蹈的模樣,還是因為那曲子韻律的別致,反正范老大聽完破天荒地?fù)溥暌宦曅α?。這一笑不打緊,已經(jīng)兩天吃不下飯的他竟一口氣喝下女兒端來的一碗面條。五爺當(dāng)時點著煙也就走了,沒想到當(dāng)晚他正在燒火做飯時,范老大的女兒紫燕跑來羞羞地喊:五哥,俺媽讓來請你去俺家一趟,再給俺爹解解氣悶,好讓他早些病好。五爺一聽,說:好!當(dāng)下就熄了灶火去了范家,坐下就又是說笑又是哼曲地把范老大逗得眉開眼笑。自此,五爺每天晚飯后都要去范家坐一個時辰,用自編的小曲硬是把范老大的那股悶氣掃了,使他能吃能睡能下地干活。
在這個過程中,五爺便也同紫燕熟了,兩個人先還是相互很拘謹(jǐn)?shù)亟形甯?,紫燕妹,后來便把這稱呼省略成了哥和燕妹,再后來紫燕見五爺去,便什么也不叫,只趁爹媽不注意時把預(yù)先留下來的一把花生或一個雞蛋飛快地塞到五爺手里,五爺也就嘿嘿一笑,不推不讓地收了。當(dāng)兩位老人在一個傍晚無意中撞見五爺和紫燕的舌尖尖攪到一起時,不但沒生氣,反而把忐忑不安的一男一女叫進(jìn)屋里說:你們要是愿意,就擇個日子早把婚事辦了!這一來喜煞了五爺,那晚他是連跳帶哼跑進(jìn)自己家的。其實范家兩位老人早對他有了好感,早有了招他為婿的心意:紫燕跟了他,這輩子起碼不會愁死!
與紫燕婚后那段日子是五爺此生最燦爛的歲月,他原來做夢也沒想到能娶上像紫燕那樣漂亮的媳婦,他真真是心花怒放了!那陣子村里人在村中、井臺上、莊稼地里,到處都能聽到五爺?shù)男β暫透咔缓叱?,他那陣哼唱的詞兒連村里的年輕人聽了都禁不住要臉紅。比如,他在田里給人家?guī)凸ばr,會亮著嗓子哼唱:
人在外,心在家,
家里有盆牡丹花。
有心回家把花看,
可惜掌柜不準(zhǔn)假。
人在地,心在床,
床上躺個小姣娘。
姣娘揣著倆白饃,
盼俺回家親口嘗……
有時他在村邊河灘上為東家割草,看見紫燕在家門口洗晾衣裳,他便會提著鐮刀嬉笑著哼唱:
妻是水,夫是船,
船兒和水最有緣;
水親船兒船親水,
日日夜夜永相連。
夫是船,妻是帆,
帆兒掛在船上邊,
風(fēng)吹浪打不分離,
同生死來共患難。
夫是風(fēng),妻是帆,
風(fēng)吹帆兒帆催船,
帆兒想風(fēng)風(fēng)想帆,
生生死死永不散……
他的歌聲沒完,便把紫燕羞臊得扭身進(jìn)屋了。
中午收工后,他挑著空桶去井上擔(dān)水,一邊悠閑地晃著水桶,一邊就順口哼著:
碧紗窗外靜無人,
跪在床前忙要親,
罵了個負(fù)心回轉(zhuǎn)身,
一半兒推辭一半肯,
先親她的倆臉蛋,
再親她的雙嘴唇,
親罷她的白胸口,
再親她的嫩雙鬢……
同去井上打水的媳婦們聽見他那小曲,先是相互擠眉弄眼地瘋笑,接下來就紅著臉罵:死老五,你敢把和紫燕在屋里的事也哼唱出來,不怕爛了嘴!小心回去紫燕打你的耳光!五爺聽罷就瞇了眼哼唱道:
打是親,罵是愛,
不打不罵熱不來,
要打你就打胸口,
我順勢抓住你的手。
接著把你拉進(jìn)懷,
就勢便往床上歪……
那些媳婦們聽了,便笑著抓了坷垃來打他,把他攆得滿井臺轉(zhuǎn)。
五爺在笑鬧中根本沒料到,一場災(zāi)正在向他身邊潛來。他那時心中對未來日子的籌劃是:讓紫燕生下一兒一女;他在外替人做工掙錢,紫燕在家料理家務(wù)撫養(yǎng)孩子;慢慢地爭取買一頭牛,置二畝地;地里夏季種麥,秋季種薯;收麥?zhǔn)帐頃r,他在地里干,紫燕領(lǐng)著孩子來送飯,一家人快快活活地在田里笑。但生活沒有也不會照著五爺想的那樣發(fā)展,當(dāng)他在心中籌劃的時候,災(zāi)難的陰影已經(jīng)抵近了他家那間草屋的屋檐。紫燕是在同五爺結(jié)婚第二年懷孕的,懷孕三月后流產(chǎn)了,鄰居的幾個嫂子問紫燕流產(chǎn)的原因,紫燕紅了臉不答,五爺帶幾分愧意地笑著說:怨我不小心!幾個嫂子就用指頭刮著臉羞他:沒出息!第三年,紫燕又懷上,這次五爺連觸摸她都十分謹(jǐn)慎,臨產(chǎn)的前一天,為了讓腆著大肚子的紫燕高興,五爺還站在床前哼唱:
是兒是女聽端詳,
不要踢,不要蹬,
省得你娘疼得慌!
里邊黑,外邊亮,
早出娘胎早亮堂,
早上學(xué),早讀書,
早日學(xué)會做文章!
口兒誦,心兒想,
口誦心想入考場,
考完出場登金榜,
請臺大戲門前唱,
又排場,又風(fēng)光……
可第二天請來接生婆,接生婆一摸紫燕的肚子,就沉著臉說:糟糕,橫位,要難產(chǎn)!她的話音剛落,紫燕這邊已經(jīng)嘶喊一聲發(fā)了作,眼見得鮮血一股一股往上涌,孩子卻總也不出來,接生婆一著急,就連手連膊伸進(jìn)去,生生把孩子扯出來,這一扯不打緊,孩子雖然得救了,紫燕卻來了個大出血。鮮紅鮮紅的血大水一樣漫了地,五爺心疼得亂跺腳。沒有半個時辰,臉色煞白的紫燕就微嘆一聲斷了氣,五爺撲上前只搖了一下紫燕的胳膊,就也撲騰一聲仰身倒下去。
五爺一下子病倒了,村里人絡(luò)繹不絕來看他,人們看到五爺一下子變得黃皮寡瘦眼窩深陷,就都在心里說,老五從今往后是不會再哼再唱再笑了。再看看裹在小棉被里放在他身邊哇哇直哭的沒滿月的兒子,女人們就抹開了眼淚,出得門后就嘆息著議論:這父子倆日后可怎么過活!老五怕是哭都哭不及喲……
后來人們吃驚地看到,五爺在床上只躺了十幾天,就掙扎著拄一根棍子出了門,去四爺家抱回四奶替他喂養(yǎng)的兒子金金。從此,他白天抱著金金去那些有孩子的人家求人家女人給孩子喂奶,晚上便燒一個紅薯,一點一點地往兒子嘴里喂,邊喂邊輕輕地哼著:
天上下雨地下浸,
人留兒孫草留根,
人留兒孫防備老,
草留青根等來春。
吃呀吃,小金金,
吃飽肚子才長身,
長壯身手能干活,
干活才能養(yǎng)父親……
此后,白天,人們看見五爺用一根寬布帶把兒子綁在后背上,到富人家的田里去做活,孩子哭了,便停下手中的工具,松開布帶把金金抱在胸前,或是從衣袋里摸出一根烤熟的包谷穗,掰下十幾粒嚼碎了喂;或是變著法兒哄一陣,直到他不哭了,五爺就一笑,又綁背好了繼續(xù)干。到了晚上,五爺便低低地哼著曲兒給金金催眠,那曲兒從門縫里飄出來,一點也顯不出愁苦:
一拍拍,二揉揉,
爹給乖乖當(dāng)枕頭,
乖也睡,爹也睡,
一睡睡到夢中游,
夢里有個小花狗,
小花狗,跑大路,
大路上有個金葫蘆,
金葫蘆,紅飄帶,
你是爹的小乖乖。
乖乖合眼仰身睡,
不哭不鬧不蹬被……
大約是小金金長到六歲時,我們這地方解放了,五爺分了兩間房子三畝地,小金金也被送進(jìn)了村中剛成立的小學(xué)堂,日子一下變了樣,五爺臉上的笑紋更多了。夏天的正午,五爺領(lǐng)著金金去河里洗澡,爺兒倆互相搓著身上的灰,搓到腰眼就笑開了,這一粗一細(xì)一老一嫩兩股笑聲攪在一起,蕩得滿河都是,村里其他洗澡的人聽了,就都感嘆著:要是老五不是快活人,當(dāng)初被哀愁壓垮,現(xiàn)如今這世上就沒有這爺兒倆了。
小金金這孩子從小吃苦,知道爹供他上學(xué)不易,曉得用功,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在班里排在前頭,經(jīng)常受到表揚(yáng)。每到期中、期末考試,五爺也總要親自去學(xué)校探問兒子的成績,問罷成績之后,五爺總是高興地拉著小金金的手,哼著曲兒往家走:
進(jìn)了門,抬頭望,
鳳凰落在屋梁上。
頭朝東來尾朝西,
俺家要出狀元郎。
狀元郎,別驕狂,
前邊溝坎有泥漿,
要是不看腳下路,
說不定還要摔一場……
小金金考學(xué)出奇的順,初小畢業(yè)考上高小,高小畢業(yè)考上初中,初中畢業(yè)考上高中,高中畢業(yè)考上師院,一步?jīng)]停。金金從師范學(xué)院畢業(yè)時已是一個壯實的小伙子,五爺望著這個壯實機(jī)靈有了大學(xué)文憑的兒子,笑得眼都沒了,那陣子他下地干活、在家歇晌、出門趕集,都要哼唱:
一房門簾一房天,
二房門里掛八仙,
上八仙,下八仙,
三八二十四神仙。
此處本是神仙位,
還上哪里訪神仙,
家有寶貴讀書子,
誰說還不是神仙?……
金金后來分配到縣城一中教學(xué),一年后,和鄰村的姑娘秀花結(jié)婚了。自此,五爺結(jié)束了自己動手洗衣做飯連衣補(bǔ)鞋的歷史,家里的一切都有兒媳婦操持,他只管去生產(chǎn)隊里干活掙工分。每到星期六,兒子金金騎個自行車從縣城回來,差不多總要給他帶點東西:或是兩包大舞臺香煙,或是一雙棉鞋,或是一雙手套,或是一包茶葉,東西不多,但五爺心里舒服,兒子孝順吶!兒媳秀花也是賢惠人,平日面條做好,總是先用筷子給公公撈上一碗;哪天雞下蛋多了,秀花還會在飯鍋里臥個荷包蛋,悄悄盛在公公的飯碗里;有賣白酒的來,秀花總要給五爺打半兩端到面前;五爺冬天穿的棉襖夏天穿的布衫,秀花總是拆洗疊放整齊,隨用隨拿。雖說日子還在增加,但五爺臉上的皺紋卻不再添了,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段輝煌歲月。
那陣子,村里人常聽他哼唱:
又爽快,又安泰,
無憂無慮無掛礙。
父耕田,子教書,
知勤本分好自在。
吃淡飯,穿粗衣,
不去妄求有何害。
不攀緣,不借債,
心中寧靜無禍災(zāi)。
你禮來,我禮往,
彼此清涼彼此快……
秀花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一個胖小子,起名叫埂埂,埂埂有奶吃,長得快,三個月就長到了二十斤,又白又胖喜煞人。那天中午天氣暖和,五爺下地回來,見兒媳在做飯,自己便把孫孫抱起來,又逗又親忙一陣,末后他看著孫兒那一對眼,就笑了說:埂埂,爺爺老了,爺爺這輩子把該干的事都干了,爺爺想享福了,你快點長大;和你爹一塊操心持家,讓爺爺好好歇歇!那埂埂嗯嗯嗬嗬似回答,五爺高興得哈哈笑。笑聲中他根本沒聽見,有一個聲音在叫:老五,你笑得太早!他根本不知道,生活不僅不允許人做過細(xì)的籌劃,連過于樂觀的話也不許早說!
就在五爺說過那話不久,一件意外的禍?zhǔn)戮外伙w來了:縣城一中的兩派紅衛(wèi)兵發(fā)生武斗,金金為救一個他最喜歡的學(xué)生,被亂槍擊中,死在了校園里。當(dāng)鄰居們把金金的尸體從縣城抬回村里時,五爺只看一眼,就昏死了過去。五爺昏迷了一天一夜醒來后,號啕著叫:老天爺你不公平呀!我這輩子吃的苦還少么?你手上攥的苦再多,也不能都扔給我一個人!為啥不平均給大家分?老天爺你心太偏吶,你是生生要逼我老五死,你日后休想讓我敬,我天天要罵你不公平!……
五爺從此一病起不了床,村里人都知道這打擊的沉重,都估計他年歲已大,無論如何是經(jīng)不起這一擊了,好心的老人們已在商量著為五爺做棺材的事。但是一個月過去后,五爺又扶著門框出門了,他在門口站了許久,執(zhí)拗地用眼盯著天空,似乎在同天賭氣!
不久,五爺又開始拖著虛弱的身子下地干活,賢惠的兒媳秀花流著眼淚阻攔:爹,你歇歇,有活我去干!但五爺堅決地?fù)u頭,而且說:秀花,爹是明白人,你年輕輕的,不能就這樣守著過一輩子,有好的人家,你就走吧!把埂埂留給我就行!秀花哭著說:爹,我伺候你一輩子,我不能對不起埂埂他爸……半年后,五爺?shù)降走€是托媒人給秀花說了一個好小伙,催她過去成了親。秀花走后,家里又變成了一老一少兩個人,和當(dāng)年紫燕死時幾乎一樣,生活仿佛走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原來的那一段。那陣子紅衛(wèi)兵們常把偉人語錄寫在紙牌上教人念,那天,當(dāng)紅衛(wèi)兵教村人讀到了“歷史常常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這句話時,五爺?shù)纱罅搜?,長久地盯著那紙牌,似乎這句話是針對他個人的經(jīng)歷說的。
自此,他下地干活,背上重又背了一個孩子。埂埂的重量和當(dāng)初的金金差不了多少,差得多的是五爺?shù)牧?,他過去背金金干活時,只要他不哭,他就可以一直干?,F(xiàn)在不行了,背不了多久,他就要喘粗氣出虛汗,就要在田埂上坐下歇一陣,就要咳一陣痰。但他從不嘆息發(fā)脾氣,總是默默地干活、做飯、洗衣、補(bǔ)鞋。偶爾,還能聽到他哼唱的聲音,只是那聲音啞多了:
雙肩門,單扇開,
人世溫暖俺才來,
原想會吃靈芝草,
誰料嘗的苦蓮苔。
蓮苔苦,苦蓮苔,
各樣嘗嘗也值得,
要是還有別種苦,
你就給我都扔來!
我就不信頂不??!
偏不愁來偏不怪,
偏不后悔到人世來,
偏要長壽活一百!……
日子在五爺?shù)拇⒅幸惶焯熳?,小埂埂也在五爺?shù)拇⒅幸惶焯扉L大。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五爺又拄著拐杖把他送進(jìn)了學(xué)堂。埂埂既承繼了他父親的那份聰明,也承繼了他父親的那份毅力,功課一直很好!爺爺每次喘息著去學(xué)校給他送糧送錢時,他望著爺爺?shù)纳n老模樣,心里就平添了一股一定要學(xué)好的決心,終于,他十六歲那年考進(jìn)了清華大學(xué)。臨走的那天,埂埂給爺爺跪下哭著說:我一畢業(yè)工作,就接你去我那里享福!
如今,埂埂已經(jīng)畢業(yè)留在了北京一機(jī)部,而且還因為發(fā)明了一個什么儀器,受到了國家的獎勵,也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女的還是一個工程師。那次埂埂和妻子回來接五爺去北京,五爺喘息了許久才說得出話:不行,人老了,經(jīng)不起車上的顛騰,一動就上不來氣,我還是就住在家里吧,你們在那里好好過日子就行!……
埂埂給爺爺留足了錢,又找來一個遠(yuǎn)房親戚照料爺爺,然后和妻子回去上班了。五爺閑不住,掏錢買了七只山羊,天氣好的時候便趕上羊去河灘里放,每當(dāng)他趕起羊群向河灘里走,他都恍然想起小時候,哦,那時候也是放山羊,那時候也是在這河灘上,原來人生的兩頭竟一樣!
五爺放羊時照舊愛哼唱,只是嗓子嘶啞得厲害,而且因為喘息,就變得時斷時續(xù):
人老了……人老了,
人老先打哪里老?
人老先……打頭上老,
白發(fā)多,黑發(fā)少;
人老先……打耳朵老,
耳朵嗡嗡聽見的少;
人老先打……眼上老,
雙眼蒙蒙看見的少;
人老先……打嘴上老,
活活絡(luò)絡(luò)咬動的少;
人老先打……肩上老,
搖搖晃晃挑動的少;
人老先打……腰上老,
彎的多……直的少;
人老先打……腿上老,
軟軟沓沓跑動的少;
前頭說的都不準(zhǔn),
人老先從心上老!
只要人心一老掉,
身上各處都變了,
只要人心不變老,
閻王勾命不提早,
身子輕易不會倒,
就敢同運氣……再賭一遭!
……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